佛滔算命解夢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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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本名著裏,寫道: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

第二本名著裏,相同章節處: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地過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只見四下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當日這雪下到一更時分,卻早銀妝世界、玉碾乾坤。

第一本名著是《水滸傳》,第二本名著是《金瓶梅》。水滸傳在明朝嘉靖年間刻本已經廣為流傳,而金瓶梅的兩個主要版本——《金瓶梅詞話》成書於萬歷年間、經過文人潤色過的《新鐫繡像批評金瓶梅》成書於崇禎年間。嘉靖在前而萬歷崇禎在後,所以《金瓶梅》的文字來自《水滸傳》是確鑿無疑的。

相同情節處搬用相同文字,而相同的文字可以用於不同的場景。在《水滸傳》四十四回中,石秀第一次見嫂嫂潘巧雲:

“黑鬒鬒鬢兒,細彎彎眉兒,光溜溜眼兒,香噴噴口兒,直隆隆鼻兒,紅乳乳腮兒,粉瑩瑩臉兒,輕裊裊身兒,玉纖纖手兒,一撚撚腰兒,軟膿膿肚兒,翹尖尖腳兒,花簇簇鞋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

而在《金瓶梅》詞話本裏,這段文字稍加修飾,就變成了西門慶初遇潘金蓮時的觀感:

“黑鬢鬢賽鴉翎的鬟兒,翠灣灣的新月的眉兒,清冷冷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撚撚楊柳腰兒,軟濃濃白面臍肚兒,窄多多尖趫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

所以像這樣幾乎與《水滸傳》完全雷同的文字,在《金瓶梅》中根本不是孤例。更為關鍵的是,《金瓶梅》中的主角如男主西門慶女主潘金蓮,再加一些次要人物如武松、武大、王婆、鄆哥等,完全來自《水滸傳》。其他重要人物如李瓶兒、龐春梅、吳月娘、王六兒,存在的前提也都是西門慶潘金蓮。

用今天的話說,《金瓶梅》是《水滸傳》百分之百的同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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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今天看來明目張膽的抄襲和洗稿,但《金瓶梅》之所以能成為與《水滸傳》 齊名並稱的明代四大奇書之一, 當然不是靠復制粘貼就能成就的。古代的士大夫們不是傻子,對抄襲的認定標準或許不會比如今更高,但鑒賞評鑒的能力卻一定不會比如今更低。

《金瓶梅》將《水滸傳》中的“武松殺嫂”一節單獨拎出,將原本的配角潘金蓮和西門慶變為主角,洋洋灑灑地鋪陳出一本100萬字的《金瓶梅詞話》來,甚至超過了《水滸傳》字數最多版本的90萬字。但字數當然不是標準,《金瓶梅》之所以能毫無愧色地與《水滸傳》並列,核心原因還是作者蘭陵笑笑生的功力才氣,實在可與作水滸傳的施耐庵比肩。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裏說《金瓶梅》“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通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並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苛刻如魯迅,這評價是相當高的了。

況且《金瓶梅》相比《水滸傳》,在情節組織和人物塑造方面都有青出於藍之處。《水滸傳》最精彩的章節當屬三個十回:魯(達)十回、林(衝)十回、武(松)十回。書中其他情節如楊誌賣刀、宋江殺惜等雖然也堪稱精彩,但與三個十回相比總顯得難以看齊。

而《金瓶梅》則是打破了傳統小說這種塊狀拼湊的結構,代之以輻射發散性的整體結構:以西門慶及其家庭為中心,形成一個極其廣大的社會人物網——妻妾、媒婆、樂工、戲子、僧尼、道士、官吏、奴婢、商賈、說客、衙役、太監、狀元、殺手……每一個人都窮極盡相。

《水滸傳》中往往用多個情節刻畫一個人,如拳打鎮關西、倒拔垂楊柳、大鬧野豬林都是寫魯達,而《金瓶梅》更擅長通過一個情節來刻畫所有人。比如潘金蓮丟了一只紅繡鞋,一個簡單事件引出了找鞋、撿鞋、收鞋、送鞋、剁鞋等一連串波瀾。潘金蓮的狂淫、小鐵匠的無辜、陳敬濟的輕薄、西門慶的猜毒無不躍然紙上,令人一見難忘。

此外《金瓶梅》的語言也是雅俗同爐的典範。雅,比如繡像本開篇起首第一句就是“繁華去後行人絕”,七個字就將一百萬字小說由盛而衰的主題一筆寫盡;俗,比如潘金蓮在顧道人算命時的達觀,“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陽溝裏就是棺材。”後來曹雪芹寫《紅樓夢》,字裏行間隨處可見《金瓶梅》的痕跡。

所以可見《金瓶梅》雖然是《水滸傳》的同人文,但其承前啟後的成就卻不輸《水滸傳》。此外,《水滸傳》也並非西門慶潘金蓮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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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宋元年間的《大宋宣和遺事》中,就已有三十六員梁山將領的名字,以及楊誌賣刀、晁蓋等人劫生辰綱、宋江殺惜等情節。除了吳用名字為吳加亮、盧俊義名字為李進義之外,諸如九紋龍史進、豹子頭林衝、黑旋風李逵、小旋風柴進、神行太保戴宗、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拼命三郎石秀、浪子燕青等全部在列。所以一部《水滸傳》,也可視作是《宣和遺事》的同人文。

另外景陽岡打虎、武松殺嫂、潘金蓮毒夫等等故事,早在《水滸傳》成書前就在民間流傳。施耐庵將這些故事寫出了一種精彩,而蘭陵笑笑生則站在施耐庵的肩膀上,以同樣的人設和情節寫出了另外一種精彩。

而關於唐僧取經的故事,元雜劇《唐三藏西天取經》中孫悟空、豬八戒、沙僧、紅孩兒、鐵扇公主就都已經出現。明人楊誌和著四十一回的《西遊記傳》,也是比吳承恩著一百回《西遊記》成書年代更早的作品。《西遊記傳》的前九回,便是石猴拜師得道、藝成上天、大鬧天宮、激戰二郎神、被如來壓在五行山下的故事;接下來的四回,是魏徵斬龍、太宗入冥、玄奘西行;再接下來,是玄奘收孫悟空、豬八戒、沙僧為徒,得白龍馬為坐騎的故事;再往後,則五莊觀、火雲洞、通天河、六耳獼猴、小雷音寺統統都已經出現。

雖然對照楊本的人設和情節,吳承恩《西遊記》在今天看來更像是侵權,但兩者才力相去不可以道裏計。楊誌和“文詞荒率,僅能成書”,吳承恩則“敏慧淹雅,其所取材,頗及廣泛”。雖然大戰二郎神情節不是原創,但相比楊本的僅有三百余字,吳承恩在這裏多寫了十倍的字數,兩人比拼七十二般變化,精彩無比。而且吳承恩構思的奇幻,在取經路上八十一難中體現得更為淋漓盡致。例如火焰山之戰,楊本中僅有牛魔王一個名字,吳承恩卻取元雜劇《西遊記》及《華光傳》中的鐵扇公主,來給牛魔王配成小甜甜,這樣的人設從此一直沿用到了如今的《大話西遊》中。

另一部《三國演義》也是一樣。如火燒赤壁、隔江鬥誌、連環計等等情節,在金元雜劇中即已出現。而羅貫中寫《三國演義》,史實來自陳壽的《三國誌》和裴松之的註,觀點則來自於陳裴兩人再加晉人習鑿齒和孫盛的論斷。雖然從人物名字到情節故事都有來源並非自己百分百原創,但羅貫中本《三國》出爐後,幾乎再也沒人去動重寫三國演義的念頭。

所以明代四大奇書,從水滸到三國、從金瓶到西遊,四部小說的主要人物都不是作者的原創。雖然跟三國西遊相比,金瓶相對水滸是更典型的同人文創作,但絲毫無損金瓶跟其他三部書並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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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古人不在乎這些同人文是否原創,甚至對高度雷同的文字段落貌似置若罔聞?因為以前判定文學作品是非為傑作的最重要標準,是時間造就的口碑。經過時間這個篩子的篩選,最終留下來的就是最好的,而不論他們是否百分百原創。

但時代不同了。古人寫書是發自肺腑、不寫出來不足以平心中之塊壘;今人寫書已經很難避開利益考量:我不洗稿不抄襲固然有道德的原因,但根本目的是不傷害原創作者的著作權益;我一力原創不寫同人文固然有不願因襲前人的原因,但同時也是為了不讓他人來傷害我的著作權益。

所以如今大多數同人文的創作者,都只是在網上展示交流,而通常不會訴諸出版;像作家江南《此間的少年》,人設的名字性格全部來自金庸小說。所以出實體書時金庸已經忍了,但江南不僅靠金庸人物賣出了上百萬冊書,還拍了微電影,還售出了電影版權且通過了廣電立項,於是終於收到了金庸要求賠償500萬元的律師信。

權責分明,對於如今的創作者而言當然是件好事。但同人文如今不受某些人歡迎,原因倒不完全在於沿用他人已有人設來鋪陳故事,而是同人文作者自身創作水準的低下。如果《此間的少年》能超過十五部金庸小說,那即便收到金庸的律師信且最終被判賠償168萬元,這部同人小說也未必不會流傳下去,江南最終取代金庸成為當代的文學大師——但這基本沒有任何可能。

同人一詞,本身來自《周易》中的第十三卦“同人”——“同人於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卦義是說誌同道合的人相聚在原野上,君子堅守正道有利。當蘭陵笑笑生沿用施耐庵的人設和段落時,他的動機不是為了短平快地抄襲牟利,而只是借用前人的肩膀做出自己的文字來。如今洗稿抄襲大有人在,同人文也薪盡火傳,但卻一定沒有蘭陵笑笑生這樣的作者了。

參考: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黃霖《忠義水滸傳與金瓶梅詞話》

楊曉《淺析的超越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