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婦夢見姨家的兒子死了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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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年前的合影。前排左起劉桂玲,趙亮,趙計成,後排為房祥雲。 受訪者供圖

趙計成(左)和二弟在自己居住的屋子裏。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馬宇平/攝

趙爾永(左)和趙亮初次見面時的合影。 受訪者供圖

從小到大,趙亮都記得一個叫“連偉”的名字,但不明白它的含義。

他的大部分記憶是殘缺的。可以確定的是,他在5歲那年走失,進入國家救助體系,成了一名身世不明的孤兒。直到離開福利院外出謀生,他連最想念的母親的模樣都記憶模糊了,卻莫名其妙仍記得“連偉”這個名字。

這個記憶頑固地存在了28年,直到趙亮終於知道,原來“連偉”就是他自己,他真的姓趙,就連他出生的地方也姓趙,是山東莒縣一個叫“趙家葛湖村”的地方。

他第一次確認了自己的姓氏,此前的所有記錄都不夠準確。在黑龍江省牡丹江市兒童福利院裏,一份屬於他的檔案記載,他的籍貫是山東,生於1987年6月1日。籍貫是準確的,因為他與家人失散時只有5歲,能夠告訴別人自己從山東來。

除此之外,就連姓氏都是隨機填寫的。他記得自己最早被送到收容遣送站,在那裏,說不清姓名的失蹤人口大多以收容登記時的編號作為稱呼。這個孩子受到特殊照顧,得到了一個名字。

他還記得工作人員給他起名的寓意,“趙亮”,百家姓的第一個,希望他將來有“亮亮堂堂”的生活。為他登記的生日則是6月1日——工作人員常將這個屬於孩子的歡樂節日,作為那些可憐孩子的出生日期。

成年後,趙亮仍會在6月1日這天喝點酒,慶祝“這個雖然不是生日,但還是有紀念意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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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趙家葛湖村,這個孩子的失蹤曾是一件大事。年過四旬的村民幾乎都知道,1993年,村民趙計成、劉桂玲夫婦帶著小兒子去黑龍江探親,在牡丹江轉車時,娘兒倆都丟了。

鄰居們還記得,剛出事那幾年,趙計成的母親經常急得罵:一個大男人,怎麼出趟門就把兩個人弄丟了?

著急的親戚歷數他們不該出門的種種理由。那段時間,村裏有年輕人出去當兵,也會在家書裏問,“大娘尋到了嗎?”

趙亮只是隱約記得,先是父親不見了,他跟著母親。天黑下來,母親還在找路,他在母親的背上睡了好幾覺。他記得母親背著自己,踩著“兩根挨在一起的鐵管”過河,想去對岸亮著燈的人家求救。快到河中間的位置,母親失足掉進河裏。她在冰窟裏,邊呼救邊將兒子托起,推向岸邊。

根據他模糊的記憶,他曾拽著斜坡上落著雪的枯草往上爬,拽斷了,又滑回冰窟的邊沿,母親就再托著他往上爬。

後來,他在一間暖和的房裏醒來。屋裏沒人,他去外面找,看到成片的平房被一條鐵軌隔開,在鐵路邊,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攔住了他。

沒有人能夠佐證他的記憶。隨著時間推移,這些片段也越來越模糊。他進了收容遣送站,經常“使勁地想”一些問題,諸如當時父母帶自己要去哪裏,家在哪裏,父母叫什麼名字,以及,母親從河裏出來了嗎?

沒有答案。

後來他甚至懷疑,自己和母親不是在火車站走丟了,而是被父親“拋棄”了。

“不然我爸為啥不來接我?”那是一個孩子所能想到的、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他說,自己逐漸忘記了母親的模樣和聲音,但時常夢見母親救自己的畫面,哭著醒來。

到最後,他只能記住“連偉”這個名字。

趙計成則記得,1993年農歷十月初四,他扛著一袋子從地裏新收的花生,妻子背著小兒子,出發去黑龍江給嶽母拜壽,順便讓老人看看還沒見過的小外孫。他們的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在姥姥身邊生活,已經能掙錢了。早些年,他嶽父母帶著家人從山東去黑龍江“闖關東”,在距離牡丹江100多公裏的林場伐木、打熊、墾荒、種木耳、采野菜,安下了家。

從趙家葛湖村到黑龍江細鱗河林場,有2000多公裏路,他們預計要走5天——先坐三輪車到縣城汽車站坐長途汽車,去濟南換乘火車,在哈爾濱和牡丹江兩次中轉,到達離林場最近的綏陽站。

趙計成記得,到達牡丹江火車站是十月初七下午,三個人已經在路上走了3天。離目的地只剩下100多公裏,他們只要在火車站等一宿,第二天早晨的火車會很快將他們送達。但在牡丹江下車時,三口人被人群衝散了。扛著一大包花生的趙計成被人群推著走。他在火車站周圍轉悠到天黑,第二天,一個人到了嶽母家。

二兒子趙爾永當時19歲,他記得那天見到父親時,自己剛從山上挖野菜回來。“我當時就想,完了,找不回來了。”他回憶,那時的火車站周邊屬於“高危地區”,有扒手,也有專門坑蒙拐騙、勒索搶劫的。

轉天,趙爾永跟著哥哥、姨夫和3個舅舅又坐車去牡丹江找人。他記得,他們去了火車站旁邊的派出所,警察建議“先再好好找找”,他們最終也沒有正式報案。

“光讓你找,讓你好好找,可那麼大個城市上哪裏找呢?”他們找電視臺,發現播尋人啟事按秒計費,付不起。後來,在晚上10點多的一檔廣播節目後,播音員口播了這條尋人信息。“播完就說‘晚安’了,效果肯定不好。”趙爾永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回憶。

他們在牡丹江找了近10天,直到花光了親戚們湊的盤纏。一位算命的“半仙”,也從病急亂投醫的這家人手中賺了300元錢。

嶽父母沒忍心埋怨女婿一句話。趙計成回了山東老家,他想著,萬一娘兒倆回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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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5歲孩子完全不記得自己獲救的過程。他進了收容遣送站,與沒有身份證件的流浪漢、生活無著的精神病人等住在一起。根據檔案記載,他1998年5月進入兒童福利院,以此推算,他在收容站裏生活了4年多。

他記得,收容站裏,人們頭挨著腳、側身擠著睡大通鋪,吃混合面的發糕,菜湯上漂浮的白菜會瞬間被夾光。

他頸部的一條傷疤,是那段日子的記號。一名被收容的年輕人搞到了汽油,要學馬戲團給大家表演“噴火”。趙亮在旁邊端著汽油。表演失敗了,汽油潑到他脖子上,燒傷一直到後脖頸。

在那裏,他有時一晚醒很多次,盼著第二天能有家人接自己出去。

他記得在不同的收容站生活過,最初的那個收容站有個院子,他聽旁人講在夜裏翻墻逃跑的計劃。那些人的成功離開,讓他羨慕不已。

10歲那年,趙亮進了牡丹江市兒童福利院。他已經可以記住很多細節:1998年中國發生了洪災,很多企業給福利院捐了奶粉和雪米餅,一年都吃不完;讀小學四年級前,有專門的生活阿姨幫他們洗衣服、整理房間;過年時有吃不完的“硬菜”,孩子們把盤子裏切好的火腿腸裝進口袋當零食,蘋果和花生用卡車運來;沒有零花錢,他想法“以物易物”,通常用一種硬紙片疊的“方寶”,贏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參加了院裏的鼓樂隊,負責打小鑔,沒學過樂理,背下了“上上下下”的口訣。

對福利院裏上學的孩子,考慮到上學路上的安全,福利院實行集中上下學的形式——所有的學齡孩子按年級排成隊,由福利院的老師護送到學校。趙亮反感這種串糖葫蘆似的“長蛇陣”,他覺得“被特殊化了”,“同學一看就知道是福利院的孩子”。

“有時在學校和同學們鬧著玩,對方會起哄指著你喊‘沒爹沒娘的孩子’,那時候真的挺受傷的。”趙亮記得,當年身邊的小夥伴有的父母離異,有的父親在礦難中遇難,他很羨慕他們,“因為不管幾個月還是一年,總是會有親戚來看望。”

2005年,他年滿18歲,背著鋪蓋,帶著日常衣物離開了兒童福利院。老師介紹他去一家造紙廠做了鍋爐工。他至今都覺得那是份不錯的工作——掙錢多,能學到技能,考取司爐工證在市場上會“很吃香”。

但他3個月後就離開了。學徒工每月到手300元,勉強夠夥食費。離開時,20多元的火車票錢是向同學借的。他穿著拖鞋離開,因為鞋壞了,買鞋的錢也沒有。

他去歌廳打過工,給客人放點播的歌曲。一次和同事爭吵,對方說臟話,臟話裏有“媽”,趙亮急了,和人扭打起來。水潑到光盤上。老板要扣他一個月工資。他悄悄離開,連鋪蓋都沒拿。

在社會上,他從不向別人提起自己孤兒的身份,“不想博取別人的同情”。朋友們閑聊,提到“父母”,他會躲開,因為擔心對方下一句就問起自己父母。談戀愛後,直到要見雙方家長,他才坦承自己的身世。

他對母親的思念一天也沒有停止。他試著在搜索引擎裏輸入“尋親”,到網上發帖,加入了很多尋親QQ群。但他能提供的信息很少,母親的相貌他都不記得了,失散的位置也不能確定。2003年以後,原先的收容遣送站被救助站取代,當年的記錄和人員都再難尋覓。

2010年開始,趙亮不再尋親了。靠打工時學的手藝,他和女友開了一家棉服加工廠,成衣主要銷往國外。既是老板又是工人,一年也歇不了幾天。

有時候,他路過兒童福利院,會下車在門口站一會兒。他和其他孩子曾在那裏玩“跑大鍋”的遊戲。對那裏的生活,他感到懷念,但他也強調,“幸福談不上,因為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他最想要的東西得不到。”

3

2021年年初,因為新冠肺炎疫情,趙亮只能居家辦公,時間突然多了起來。女友陳婷(化名)鼓動他再次尋親。他雖然“一點兒興趣”沒有,但還是答應了。

陳婷在網上找到了“寶貝回家”的尋親誌願者劉紅濤,這個人是河南省中牟縣的一個村主任,41歲,2007年開始幫人尋親。從2018年起,他在抖音上發布了1800多個尋親視頻,幫助100多個人找到了家。不過,他對記者說,自己還不會用電腦處理信息,直到現在,每條尋人信息,他都工工整整抄寫在筆記本上,再制作短視頻。

“家裏種蘋果、山楂,吃蔥花餅,奶奶或外婆家裏有一棵棗樹,自己左眼紮傷過,腳二拇趾短一截。”趙亮按劉紅濤的要求提交了“關於家鄉和父母的記憶,以及自己一些身體特征”。2021年1月28日,劉紅濤將趙亮這些模糊的信息和自拍照做成視頻,發在網上。

第二天,趙家葛湖村的一個村民和牡丹江市綏陽鎮的一位居民——此人是趙計成嶽母家的鄰居,都刷到了這條尋人信息。他們分別確定這是當年走失的趙連偉,因為他和二哥趙爾永“長得太像了”。

兩名用戶分別找到了趙爾永,趙爾永一刻也沒耽擱,把趙亮的截圖發給哥嫂。“我大哥看了一眼,說‘沒錯,就是了’。”他給劉紅濤留了言。

“寶貝回家”的誌願者們見過很多“信息基本能吻合,雙方匆忙見面認親,然後DNA親子鑒定結果出來空歡喜一場”的例子。劉紅濤建議他們,先做DNA鑒定。

趙亮從網上買了血液檢測卡,紮破手指,將血滴在檢測卡上,寄到了吉林省的一家DNA鑒定機構。在那裏,工作人員將他的血樣和趙爾永的血樣進行了比對。

結果認定,他們是“同一父系血緣關系”。

陳婷也在抖音上發布了那條尋親視頻,巧合的是,這條信息也被那位綏陽的鄰居刷到了。最後,沒有通過劉紅濤,趙爾永直接聯系到了趙亮。他不好意思直接打電話,先加了趙亮的微信。

雙方微信視頻聊天一接通,趙爾永沒再靦腆,直接喊了句“弟”。他甚至覺得不用等DNA檢測了——弟弟跟他長得太像了。

全家人裏,第二個加上趙亮微信的是在山東的大嫂房祥雲。她在添加好友申請時寫“我是老家這邊的”。

“你好”,雙方禮貌地客套後,房祥雲提議,“我爸在這裏,我給你開個視頻吧。”她擔心老宅裏信號不好,特地把趙計成接到自己家新蓋的樓房裏。

“連偉”,趙亮在視頻聊天時第一次聽到別人喊這個名字。屏幕裏是一個老人,說著他聽不懂的方言,但他聽清楚了“連偉”。

這一次他明白,那個喊“連偉”的老人,是他失散了28年的父親。

父親比他想象中要老。15分鐘的視頻通話是一次“身份確認”,房祥雲在一旁幫忙翻譯。趙亮提到小時候記得去過果園,趙計成趕忙補充更多關於果園的事;他描述記憶裏老房子的布局,電話這頭確認“就是這樣的”。房祥雲問他現在在哪裏,做什麼工作,有沒有孩子,什麼時候回家。父親大部分時間都在沈默。

28年前,趙計成回家後,房祥雲發現了他的異樣:整個人垂頭喪氣,經常心不在焉,每天對著一張照片發呆。照片裏有趙計成夫婦、4歲的小兒子和彼時未過門的房祥雲。那是四個人應大兒子請求特地到照相館照的,花了十幾元,寄到大兒子手中。

這張不全的“全家福”,是劉桂玲留下的唯一一張影像。趙爾永沒有與母親的合影,他翻拍了照片,在電腦、硬盤裏備份了好幾份。“我媽在我心裏一直是照片的樣子。”他說。

4

DNA親子鑒定結果後,趙爾永和弟弟商量好,只要防疫政策一調整,他們立刻見面。綏化市疫情後“解封”那天,趙亮和陳婷連夜從工廠所在的綏化市趕回牡丹江,開了8小時。與此同時,趙爾永從吉林開車500公裏到了牡丹江。

劉紅濤囑咐陳婷,“錄個視頻、拍幾張照片”,記錄下兄弟倆見面的場景,他想放到網上,給粉絲們一個交代。

“我說沒問題,你不說我也會做。那麼多人關註這個事情,必須回饋粉絲。”陳婷爽快地答應了。

在約定的火鍋店門前,她看到了比他們早到的趙爾永,她讓趙亮先下車,自己要拍下兄弟的首次見面。兄弟倆沒有擁抱,也沒有表情的變化。兩人隔著一米遠,趙爾永和弟弟寒暄,“路上好不好走?”

陳婷舉著手機拍了好久,也沒等到“熱情感人的鏡頭”。

趙亮進屋脫掉羽絨服,胳膊上的疤痕暴露出來。趙爾永眼睛一紅,什麼都沒說。

“我還需要問嗎,我17歲出來闖社會,他受的這些苦我不問也能想到。”他對記者說。

餐桌上,趙爾永板著臉“警告”弟弟,要對女朋友好,不然自己第一個揍他。這是趙亮小時候盼望過的,“犯錯闖禍了能有家長揍自己一頓。”

轉天,趙爾永開車帶著弟弟去了二姨家,那是趙亮和母親28年前未曾抵達的目的地。對方見著趙亮忍不住抱著他哭了起來,趙亮眼睛發酸,沒掉眼淚。

“我其實哭不出來了。”趙亮說,自己的眼淚都在等待父母的日子裏流幹了,後來再怎麼想哭也沒有了。

在那場團圓飯裏,他們把最先刷到尋親視頻的那位鄰居請到了上座。

席間,趙爾永和舅舅發生了點不愉快。借著酒勁兒,他們爭吵了起來。他不懂為什麼弟弟回家這麼重要的事,舅舅卻以“黃鼠狼咬了家裏的雞鴨”為由,遲遲不肯出現。“我舅嘆氣,說你弟找回來了,你媽媽呢?還有點埋怨我爸當年沒去報案的意思。”趙爾永那天喝得面紅耳赤,“斷片了”,後來的談話他不記得了。

舅媽第二天一早撥通了趙亮的電話,向他解釋當年他們真的盡力去找了,覺得對不起他們母子。

趙亮跟著哥哥去給外祖父母上墳。他聽說,老人去世前,還一直惦記著走失的女兒和沒見上面的外孫。

接下來的日子,趙爾永幾乎每天給趙亮發信息,內容無非“弟,在忙嗎”“吃飯了嗎”。房祥雲也偶爾把帶孫子孫女出去玩的視頻發給他,告訴他村子附近新修了廣場,偶爾還有熱鬧的集市。

趙亮每次都字斟句酌地回復。即便只回復“過年好”,也要加個句號。親戚們紛紛來加他微信,他的好友列表裏突然有了姨、舅、哥、嫂、表姐還有外甥、侄子等一大家子親戚。但他從不主動聯系。必須聯系的時候,他會請趙爾永幫忙溝通。二哥是他和這個家聯結的紐帶。

“也許是我的不對,人情關系我不會處理,也許是因為沒有真正和家人一起生活過。”兩個哥哥離家打工時,他還不滿3歲,趙亮對他們沒有印象。

在兒童福利院生活時,他經常幻想自己能有個弟弟或者妹妹,“這樣萬一我爸不要我了,我就照顧他,領著他生活。”

事實上,他習慣為別人著想,和人相處時總扮演一個“照顧者”的角色。在工廠,他每天早上提前幫工人燒一壺開水,允許員工自己調整打卡上班的時間。有客人到訪,他提前買好水果去車站接,第二天掐著時間為對方點早餐外賣。“我想給他們那些我渴望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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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要回家的時候到了。

趙爾永平日主要靠開大貨車掙錢,有段時間在機場附近幹活,他近距離拍下飛機滑行、起飛直至飛入雲端。這次,哥兒倆各自花了1000多元買了從長春回家的機票,趙爾永有點心疼,但坐飛機節約時間,弟弟的工廠等著開工。

2021年2月20日,在趙家葛湖村,趙計成和弟弟等幾位至親站在院子裏等著兒子。

飛機上,趙亮還在盤算,回家見到父親,要不要哭?這麼多年的委屈和怨恨要怎麼發泄,是不是要當面狠狠地埋怨父親幾句?

想象的一切都沒有發生。父子倆握了一下手,沒有哭。他對父親完全沒有印象。關於父親,他隱約只記得一個場景,自己小時候父親坐在門口抽旱煙,但他看不清臉。

“我不知道用什麼方式結束這些年的分開,然後重聚。”趙亮說,“看到我爸,我能想到我丟了28年,他也內疚了28年,我們過得都不容易。那些所謂的恨一下子就沒了。”

家裏遠比他想象的破敗。父親住的房間,除了父母結婚時的兩個櫃子,再沒其他像樣的家具。木板床四角各立一根竹竿,上面挑著一張雨布。下暴雨時,能防止水落到床上。墻上的水泥只抹了一半,雜物堆在靠邊的桌子上。一口掛鐘還在認真地走。

“甭管多大歲數,得‘支棱’起來啊。”趙亮對父親對付著過日子有些不滿。

在很多方面,這個家的時間,停在了他和母親走失的那一年。

當年,趙計成夫婦探親出發時,原打算至多外出半個月,家裏的新房子正蓋著,需要人手。等他回來,一間房子蓋到半截,他不操持蓋下去了,水泥沙子就堆在房前。

直到今天,半截房子仍在那裏,趙計成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解釋:“沒人住就不蓋了。”

趙計成把趙亮拉到一邊。“這是你的房子,爸一直給你看著呢,”他小聲告訴小兒子,“我還有幾萬塊錢留給你。”他把家裏的宅基地分成3等份,大兒子和二兒子早已蓋上了房子。他住的地方,是留給小兒子的。

趙亮覺得心酸。父親守著破敗的房子,像守著寶貝一樣等自己回家。“雖然我小時候沒有體會過‘父愛’,但現在我覺得很真實。除了溫暖,還有點愧疚。”

房祥雲也覺得“心裏熱乎乎的”。她剛來到趙家時,趙亮已經會走路。婆婆外出,他老是跟在自己身後轉悠。他們走失的頭幾年,她還會經常夢到娘兒倆。她也有些懊惱,趙亮完全不記得她了,這次回來都沒和她說上幾句話。

趙亮找回了父親,還有生日,還有一大串親戚。父親告訴他,他的生日是八月初十,但不知道是農歷還是陽歷。遠親近鄰都來看他。一個九十幾歲的老人塞給他紅包,說這是孩子回家的習俗,她是看著趙亮母親長大出嫁的。

莒縣是一個千年古縣,曾是一個小國的都城,“毋忘在莒”就是那裏誕生的一個成語,有“不忘前事”的意思。

長輩們勸趙亮將工廠搬回山東,他們已經打聽好了幾個辦廠的地方。他們唯一沒問出口的問題是,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父親家裏沒有地方住,趙亮住在二哥家。親戚來了一撥兒又一撥兒,他們幾乎每頓飯都在飯店吃。他給人敬酒,但參與不進他們的話題。語言是他在這裏最大的障礙,他絕大多數時間聽不懂人們在說什麼。

趙亮很想知道關於自己小時候、關於家庭和那次遠行的故事。但即使回到了家,這些他也一句都沒問出口。

“我二叔說我小時候淘。我就想知道,我到底怎麼淘氣,但他話說到這就停了,我就沒問。”趙亮說,“老問這些,會讓人家誤會‘你是來追責的’。”他說不知道怎麼和家人相處。

“我最生氣的是,孩子丟了,你為什麼沒想到到收容遣送站這地方去找。”趙亮覺得大海撈針似地尋找大可不必,“按照正常的邏輯,孩子丟了就去這幾個地方找,然後到派出所去報案。”

去年,趙亮和女友養的狗在街上被人抱走,他們沿著街道從白天找到夜裏兩點多,淩晨5點又起床去找。後來,他們又去報警查附近路口的監控視頻,最終找到了。

趙爾永記得,弟弟試探著問過他“你們當初為什麼不找我呢”,只低聲提了幾次。趙爾永“說不清自己心裏的感受”,他嘆氣,“可能是因為那時候俺們法律意識淡薄,懂得少。”

在老家,趙亮一共待了兩天。他沒來得及四處轉轉。他聽說山上的蘋果樹“早推平了”。他對過去有點好奇,“你說我就願意聽”,但他又一句都不想問,“可能還有怨氣,可能因為我媽還沒找回來。”他想過,如果母親在家,他想纏著她講上一天一夜。

信息一點點拼到了一起:趙亮回家後,親戚們終於知道,他和母親在那次落水後已經失散了;趙亮則終於知道,他為什麼沒來由地愛吃蔥油餅,習慣了將蘋果煮著吃。親戚們告訴他,那都曾是他母親的手藝。他的胃還殘存著一些與母親有關的記憶。

28年前,44歲的劉桂玲比丈夫更期待那次外出。近20年裏,她沒出過遠門,沒回過娘家。趙計成知道,妻子想念另兩個兒子。老大和老二念完初中就去了黑龍江,跟著舅舅們打工。老三趙連偉是她快40歲時生下的,去田裏、山上幹活時,她把兒子背在背上。劉桂玲話少,勤快,農閑時,還要到村口的作坊裏打零工。

那時,趙計成在生產隊每天掙兩角錢,農閑時他和村裏人一起去黑龍江和內蒙古伐木,每天掙7元。村裏大部分人靠“闖關東”掙下的錢蓋房娶媳婦。那條路,趙計成往返過很多次。他清楚記得,兩個大人的往返車費一共124元,這讓他們著實心疼了一把。

回家後,趙亮告訴父親,自己還想再把母親找回來,或者能找到當年從冰河裏救了自己的人,當面道謝。

全家人都應和著他的說法。盡管他們暗地裏都相信,劉桂玲兇多吉少,即便還在世,她也有72歲了,她能看到尋找她的信息嗎?

趙亮也沒告訴他們,他想找到母親,但內心又希望母親已經過世了。“不然她到這個歲數,孩子和家人都不在身邊,身上和精神上肯定受著折磨過日子,那樣的話,我更希望她已經不在了。”

離開家時,趙亮提議,父子三人拍一張合影。照片裏,趙亮的手自然地搭在父親肩頭。

前一晚,趙計成攥著兩小兜花生和蝦米來到兒子的房間。“你帶上,我不吃。”他用近乎不可反駁的語氣對趙亮說。他又從懷裏拿出10張面值100元“連著號”的嶄新鈔票,塞進兒子口袋。

他還把家裏唯一的一張照片給了小兒子。回到牡丹江後,趙亮把照片鎖在了保險櫃裏。

趙計成保留了屬於他的紀念。很多年前,他把妻子和小兒子的衣服收拾到一個包袱裏,壓在箱底,從不示人。房祥雲見過這個包袱,想要拿走,他不讓。

“娘兒倆的全部衣服也沒幾件,不占地方,不礙事,就放這兒吧。”趙計成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那時幾年才做一件新衣服。

趙亮不知道那個包袱的存在,父親也沒向他提過。

陳婷建議趙亮,可以把父親接到黑龍江,盡管兩人還沒買房子,但一起租房也可以。趙亮擔心父親換了環境不習慣,也擔心他們跨越不了語言的障礙,溝通不了。不過,他承認自己有了新的牽掛。有時想晚飯時間給父親打電話,又怕父親已經睡了。2021年父親節這天,他給父親打了電話,內容主要是“吃了嗎”“怎麼樣”和“註意身體”。

4個月裏,他們通話3次,趙計成都記得。提起兒子,他眼裏有光,高興地說,“連偉來過好幾通電話啦!”

趙亮現在認為,親人“意味著全部”,“比如如果他們生病了,需要我身上的肝或者腎什麼的,那我用不著想,我會毫不猶豫把我的給他們。”

“現在我只希望我們身體都好好的,一起多待幾年就幾年吧。”他說,“人生沒有幾個28年。”

疫情衝擊了他們的生意,趙亮仍想多賺點錢,把父親的房子收拾一下。他還打算把戶口從福利院遷回老家,把用了28年的名字也改掉。他不想再以別的名字生活了。他是趙連偉,那是父母給的名字。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馬宇平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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