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很多人排隊摘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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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傑 實習生 李坤一 黃家樑 舒鈺嫣

“真的,進廠是不可能的。”

住了8年網吧,26歲的余偉峰並未動搖維持現狀的念頭,他在6年內捐獻成分血104次,多次蟬聯廣州黃埔區獻血排名第一,獎勵折算成現金僅4萬余元。

在網吧,余偉峰坐的沙發漬著層汗垢,他已習慣在上面打遊戲、吃飯、睡覺。那些被遊戲顛倒的日夜,吊扇在他頭頂上轉得異常緩慢,投下一道暗影。

走出網吧,便是黃埔區時代城購物中心,臨近的公交站名為“東區路口站”,這一片也被稱為“東區”。周邊勞務中介繁多,招工信息一張張擠在門前。不時有人駐足“挑揀”,與中介談論著進廠待遇。余偉峰則靠日結工作維生,幹一天“躺”三天,自從上個月抵押掉手機,他僅能借朋友手機找“日結”。

成為東區網吧“大神”之前,余偉峰的人生反復跌落,經歷家人狠心遺棄、朋友不告而別、愛情戛然而止,他像是松開了那根與社會關聯的繩子,徹底放逐自己了。

冠軍

五六年間,從余偉峰身上抽出來的血能裝滿8個5升裝食用油桶。

“我現在獻得都老油條了,”身份證上顯示1996年出生的他眼窩凹陷,擡頭紋刻在額頭,有著超出實際年紀的“老態”,他對獻血流程熟稔於心:兩次獻血間隔至少要15天,獻血前出示預約、查穗康碼,做血液檢測。為了通過檢測,他會在獻血前一晚12點“提前睡”,避免通宵。

他獻的是成分血,即單獨采集用於止血的血小板,血液經過分離,再回流身上。1單位200cc,他獻2單位一般要90分鐘。采血期間,余偉峰總犯困睡著,血一獻完,他直接預約半個月後再獻,把日程排滿。

他沒獻過全血,因為不會送充值卡。卡交由網吧專門回收的人,他能拿95折套現。

對於黃埔荔聯獻血站(距時代城約500米)的獻血獎勵,余偉峰幾乎脫口而出:獻1單位200塊,2單位300塊,錢充在購物卡或話費卡裏;有時獻血還送些小禮品,像雨傘、杯子等,余偉峰覺得沒啥用,基本扔了;他更在意獻完血吃的那餐外賣,這能抵掉一日飯錢;獻得多了,他甚至摸清了與獻血站合作的不同快餐店。除此,在獻血站全年獻血量排第一的話,能拿1500塊,第二名拿600塊,仍以充值卡形式贈送。

黃埔荔聯獻血站門外的獻血獎勵告示。 本文圖片除特殊說明,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傑 圖

經獻血站工作人員查詢,余偉峰自2015年1月至2020年10月,累計獻血104次,共200個單位,40000cc血“沒啥感覺”地從他體內抽出又輸回。據獻血站規定,每人全年獻成分血不得超過24次,總獻血單位不得超過40單位。余偉峰有時只能獻1單位,否則,他恨不得每天都獻滿,“我本來就是獻血就很上癮了。”

余偉峰說,他至少拿過4個第一名,1個第二名。但一出獻血站,榮譽證書直接扔垃圾桶,現有的冠軍證據,僅剩他手臂上兩個凸起的小疙瘩。

他還賣過獻血證,那次他搭乘一個半小時公交跑去34公裏外的越秀區廣州血液中心去獻血,據說那裏有人收獻血證,一張能賣500元。

但他也就去過一次。他嫌跑來跑去太累,“我都沒時間跑。”更多的時間,他消磨在網吧裏,打遊戲、看劇,至少就近獻完血可以先回網吧睡覺。

余偉峰在打遊戲。 澎湃新聞記者 柳婧雯 圖

獻血的獎勵不足以生活,頻繁獻血還會把身體拖垮,當被問及一直獻血的原因,他說“救病人是最重要的”,他曾在上述廣州血液中心目睹一個小孩因無法及時輸血離世,受到不小衝擊。他稱後來有次自己的血小板救了一個小孩,家屬為表示感謝,給了他3000元。

這些錢,余偉峰幾乎全用在上網、抽煙、吃飯上。有錢時他只抽中華、差點也是20多元一包的芙蓉王,網費則是幾百幾百地充;沒錢了,余偉峰才會意識到錢來之不易,采訪中,為提起精神,他嚼了顆檳榔,突然頭暈,又舍不得吐,擔心“浪費錢”。

在網吧,他把生活壓到了最低需求線,“現在什麼欲望都沒有了。”遊戲打累了,躺沙發睡覺;醒了,去廁所洗個臉;實在臟了,花10塊找個日租房洗澡,通常只有冷水。

因長期點同一家飯館13元的豬腳飯外賣,他與飯館老板成了熟人,平時能掛(賒)一兩百的賬。欠得多了,余偉峰靠獻血的錢補上,或是接一天150元至220元的日結活計。保安、中介、快遞分揀打包員,這些他都做過。

因頻繁獻血,他幹不了重活,但要實在沒得選,也只能去卸貨。有次搬乒乓球臺等重物搬了12小時,累得他幾乎虛脫。從那以後,哪怕雙十一卸貨日結工價能開到280元,他也堅決不幹了。

此前,余偉峰也想過進廠,試過一次被刷下來了。他沒念小學,不認字,“體檢又沒錢”,一個多月前,他手頭緊,抵押手機應急,更是斷了活計——他沒穗康碼,無法進入任何一家廠。

余偉峰抵押手機換了180元,贖回來需要補交每日20元的借貸金。

這還帶來另一個連鎖反應:他無法預約獻血。他直接跑去獻血站,卻被熟識的醫護人員拒之門外。不過,上一次做血液檢測,他已因血液白細胞含量過低,被告知無法獻血。“能獻的話肯定會去,”他補充道。

即便過著單調、乏味的生活,他也會有失控的時候。比如11月18日這天,他通宵一夜抽掉3包煙,最終在一款帶有賭博性質的遊戲虧了50元,“要炸了,氣得要死。”在外邊吃完一天中唯一的一頓飯,陽光曬得他乏力,他選擇從石階一躍而過,奔回網吧,他要徹夜把錢給贏回來。

棄兒

在網吧,余偉峰有時是看著尋親節目《等著你》入睡的。

2009年,收留他的廣州市救助站協同公安部門曾為他尋親,但未成功。“我一直恨他們,我就是想見他們一面,就算找到了,我也不想說什麼,沒什麼話說的,我就是想見一面,看一下我就走。”余偉峰告訴記者。

但他也知道,尋到父母的希望微乎其微。

在余偉峰的敘述中,童年記憶幾乎所有事件都停留在“8歲”(虛歲),因為那一年,他“犯了太多錯”。

余偉峰回憶,父母都是農民,一家人住山區的瓦片房裏。平時父母去田裏幹活,由他照料小3歲的弟弟。

他在家沒少挨父親的打,“他(指父親)把自己兒子打死一個,還有一個。”有次他做飯,水加太少,整個電飯煲燒糊了,父親把他吊葡萄架上,在樹上折根木條,抽得他滿背血印子。還有一次,余偉峰帶八九個朋友上家裏偷吃葡萄,也被打了。

余偉峰稱,父親幾乎成天酗酒,兩人關系冷漠、疏離。他更喜歡和朋友去小河邊釣螃蟹、遊泳,那時,他還有不少玩伴,但一次意外改變了一切。

8歲的一個夏日,余偉峰找鄰居“丫丫”玩,兩人關系最好,總會互送零食。那天他們走在另一條大河邊上,丫丫往河裏扔了塊石頭,一下沒站穩,滑了下去——那兒是土路,沒有欄桿,余偉峰嚇蒙了,看著她就被水吞沒。

“一個人傻傻站著。”等回過神,他跑路上攔車救人,但丫丫已經被水衝走。他沒敢回家,躲草叢過夜,“縮成一團,”拿兩片樹葉蓋眼睛上擋光,醒來時,他被蚊蟲咬得全身是包。

丫丫的父母認為女兒是被余偉峰推下去的。余偉峰被父親暴打了一頓,最後也不知道事情是如何解決的,只記得有次父親從派出所回來,說了句,“把你生下來幹嗎。我不生你還好!”意外發生後,過去的玩伴開始“無視”余偉峰,打招呼也不理睬,“看著你就好像很煩一樣。”

“不是我推下去的,你就不能冤枉我。”余偉峰開始學會把話憋著,“反正不說話也死不了。”他仍去小河裏遊泳,只有這樣才能忘卻那些記憶。河底有個橋洞,他常一次次來回穿梭,直至筋疲力盡。到冬天,河已結冰,丫丫的屍體仍未找到,他一個人獨自在那兒溜冰。

上述事件只有余偉峰一方的敘述,記者也無法聯系到相關人員進行核實,但根據余偉峰陳述,自那之後他變得形單影只。

與更受偏寵的弟弟不同,余偉峰並未上學,他被丟在家幹活,但他不樂意,除了摘菜餵兔子這種輕活兒,下地就是找個陰涼處睡覺,看著父母在烈日下種稻,他不想去幫忙,他說這是一種報復,恨他們,“就會恨到底。”

同他關系最好的,是他的弟弟。余偉峰第一次學會騎自行車時,騎了幾小時山路,到鎮上找他弟弟,當時恰好做課間操,他在圍墻外繞了一圈,“想是想進去,但是你沒有權力可以進去的。”最終,他沒找到人群中的弟弟,只能獨自離開。

那天放學,他沒和弟弟講起這事,兩人偶爾聊到上學,余偉峰只說要好好讀書,“不要學我一樣。”

兩兄弟間還有個秘密。余偉峰經常躲房間外,偷聽父母聊天。他告訴過弟弟,自己可能會被丟掉,弟弟聽了沒什麼表情,說自己已經知道了。

2003年,一家人一早倉促準備,前往火車站,臨上車,余偉峰突然躊躇,他不知道此行終點,但似乎猜到了結果,自己就算不上車,他們也會上,“一樣都要把我丟掉。”漫長路途上,他睡不著,摳著手裏裝衣服的塑料袋,把整個袋子摳破了。

下車後,余偉峰的父親塞給他幾百塊,讓他在站內等會兒,過會兒來接他。臨別,他弟弟突然衝回去,哭著抱了他一下。弟弟隨後抓著他的手,想拉他一起走,被父親制止了,他問了句:跟你哥走,還是跟我們走?

余偉峰說,當時火氣一下上來了,讓父母不要為難弟弟,趕快走人。分別後,他抱著那堆衣服,蹲墻角等他們回來,可是他們再也沒回來。

寄望

被父母遺棄在廣州東站後,余偉峰開始了流浪生活。

起初,他在站內幫老外拉行李,他唯一一句會說的英語“Hello,Hong Kong”,就是那時跟同行學的。之後,他到佛山街頭乞討,拿個雞毛撣子,給路上的行車撣灰,再趴車窗要錢。他說給他60秒紅燈,至少能掃三四輛,那時他“不孤獨,有車就掃。”有次他的中腳趾給車壓斷了,康復後他跑去廣州繼續掃車。

余偉峰的敘述裏,從被遺棄到被救助,前後時間跨度不到兩年。

但據廣東的幾家都市媒體報道,廣州救助站檔案信息顯示,2009年1月28日,他在廣州黃埔區中山大道掃車時被送至救助站,距他被遺棄已歷時6年。

余偉峰後來適應了新的生活,在救助站4年多的時間裏,他會上些基礎文化課以及烹飪等技能培訓,平時也看電影、打球,他還做了班長,管理宿舍衛生,分發三餐,因為手會接觸到食物,他每天都剪指甲,這個習慣一直保持至今。救助站唯一讓他不滿的是無法自由外出,他幹脆拿個針,給自己刺些紋身打發時間,如在手臂上刺了一個“忍”字。

余偉峰手臂上刺的“忍”字。

2013年3月初,余偉峰離開救助站,他說那時心情好得沒半點不舍,會做多種川菜的他還懷揣著一個理想,他要“建立自己的美食王國”,開一個偉峰美食連鎖店,類似煙火氣十足的街頭大排檔。

因疫情防控措施,余偉峰無法進入救助站,只能隔著圍墻望著站內。

與余偉峰同期離開救助站的,還有他在救助站結識的達州老鄉李慧蓮,他倆被安排到廣州天河區同一家川菜館做服務員。

余偉峰把大他4歲的李慧蓮當做姐姐。剛上班時,他有次因感冒、咳嗽吃不下飯,是她幫忙買藥照料的,他說那是從小到大,他唯一一次這樣被人對待。

據《廣州日報》同年5月發表的一篇報道,兩人在餐館工作間隙,目不識丁的他們會一起學寫菜單常用字。第一次休假時,他們一起逛街,被一家美容院拉去做免費體驗洗面,完事要價890元,嚇得余偉峰把手機抵押了。最終李慧蓮向餐館老板娘胡珊珊提起此事,胡珊珊去美容院戳穿騙局,幫余偉峰要回了手機。對於此事,胡珊珊有些無奈,“年紀上,是成年人,心智上,卻是涉世未深的孩子。”

工作數月,因李慧蓮被臨時調到白雲區另一餐館。余偉峰也因此從川菜館不告而別,找去李慧蓮打工的那家餐館,卻被告知她已回老家,準備與男友結婚。余偉峰本想回川菜館上班,又覺得難為情。

因此,他來到工作機會多一些的東區,換了家名為“大喜慶”的酒樓工作,想攢錢回老家找李慧蓮。該酒樓一名老員工回憶,余偉峰平時話少,但手腳勤快。一天來來回回跑著提水、收臺擺臺,成箱成箱搬碗筷,“重的活都是叫他去做,他也主動。”不過工作沒三個月,他突然失蹤。

余偉峰是去找李慧蓮了,他說只想見一面,打個招呼就走,“我就問她過得好不好。”余偉峰不知道李慧蓮回老家後的情況,也不知道她住哪,他猜她應該就在達州火車站附近餐館工作,結果找了一天也沒找到。他想著幹脆找個餐館工作,之後再找,可惜那些餐館都不招人。當晚,他去網吧通宵,隔天一早返回廣州。

再回東區,他開始入住網吧。余偉峰陸續結識了常駐網吧的其他“大神”劉誌宏、黃相富,他很少與他們聊起自己的過去,就是平日在網吧碰面多了,混個臉熟,互相散煙抽,或是看對方打遊戲。用劉誌宏的話說,余偉峰在網吧玩遊戲是“越菜越愛玩”,但余偉峰對此說法不太在意,他說一打遊戲,他什麼都不去想,只覺得時間過得很快。“美食王國那個(夢想)沒有了,我現在就是要等《傳奇》(一款遊戲)開始。”

陷落

住了這麼多年網吧,余偉峰也曾有過短暫的離開。

2019年初,他戀愛了,女孩18歲,在電子廠上班。兩人在時代城的露天廣場唱歌時認識,很快確認關系,余偉峰租了個房和她一起住。

那時他想多賺點錢,一天能做兩次日結,早晚班連軸轉。他說兩人存款最多時有7000多,房租、吃飯,買的小家電,都是他掏錢。他做保安的時候,有次一個人騎摩托酒駕,撞到他手臂,賠了2000塊。他把錢都給女友,“我自己一分錢都沒舍得花。”

黃相富回憶,余偉峰做完日結,很愛在網吧顯擺,說自己又掙了多少錢,提起女友,也是興致昂揚,“他其實是想獲得大家的認同。”在黃相富眼中,余偉峰性格單純得像個小孩。

“(他)以前意氣風發,”余偉峰的另一個朋友黎智剛,因負債也做過長期日結。他回憶,幾乎每次下班,都能看到余偉峰和女友牽手逛街,那時他穿得整潔、人也自信,還參加了時代城的歌唱比賽,在臺上唱粵語歌給女友聽。黎智剛形容,“相比現在成天沒睡醒的樣子,曾經的余偉峰‘真的好100倍’。”

那時候,余偉峰也一直獻血。有次他為了給女友買禮物,跟黎智剛借了200,說等下次獻血再還,他說女友也知道他獻血,但未阻止,“(她)也不擔心這個事。”

而這段戀情,最終只維持了3個月。余偉峰將分手原因歸結於自己難以控制的脾氣。他說自己總會因一些瑣碎小事,衝她大吼大叫,最後一次吵架,他去外邊喝酒喝到要吐,沒再回家。

重回網吧的余偉峰,不再像以前那樣做日結了,“只要養活自己就行了”。劉誌宏之後見他去做保安,打手遊已經到了“忘記一切”的地步,沒幾天就被開除了。

去年中旬,他因賣銀行卡給人做“流水”假賬,進監獄呆了半年。在網吧被戴上手銬時,余偉峰還不清楚自己犯了什麼事,只知道遊戲剛開局,自己玩的角色刀還沒補到。

進監獄後,時間變得漫長,余偉峰的自由,僅剩每天中午到籃球場排隊等獄警發支煙抽,其余時間用來接受勞動改造,不斷插花。

廣州市救助站前站長徐福憲早已退休,他的昔日擔憂則成了現實。據《南方都市報》2012年的報道,他對余偉峰離站頗有顧慮:是在救助站多加一張床位?還是在外面多一座監獄呢?

今年大年初一,余偉峰出獄,沒人接他,他只能給廣州市兒童福利院打電話,自從離開救助站,他被歸到福利院管理,但除了有次去辦身份證,他基本和福利院處在“失聯”狀態。余偉峰還記得,出獄時獄警跟他說,這次出去好好做人,不要亂搞事。“我現在不是改過來了嗎?”余偉峰說他一出監獄,就一直在網吧待著。

但沒多久,他又因幫朋友打架進了派出所,他朋友拿鐵棍將人敲成重傷,至今還在監獄。

而“警察為什麼不敢收留我,就是這個肺炎。”隨即,他改口稱是“肺癌”,已經擴散到腎了,不過平時肺和腎也不會不舒服。提起此事,他仍抽著煙。

“死了就死了。”余偉峰唯一的顧慮,是死了會麻煩到別人,在網吧,除了一個大叔會在自己快餓死時支援一下,其他朋友“都像個烏龜”,一找他們幫忙,頭就縮回去,找他的時候就把頭伸出來。

對於過往的種種經歷,余偉峰幾乎全部抱以否定的態度。他要把過去的事都忘掉,什麼都不去想。至於現狀,自己不會再去改變了,也沒有什麼好改變的,“我不會後悔的。”可追溯起自己為何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時,他時常擰著關節,陷在焦灼的沈默裏。

東區

“我只能在東區待。”余偉峰說,網吧老哥個個喜歡東區,有家都不回,自己無家可歸,更得待這兒了。

36歲的劉誌宏,則用“朝聖”、“家”形容他對東區的情感,他2018年來的東區,他說以前待廠裏,一天站流水線上12小時,不自由,年紀大了,也熬不動。而在東區,日結好找,人多時,招工跟趕集一樣,一輛輛大巴等著拉人;以及,這兒上網便宜,兩三塊一小時,且8塊能吃一餐,日租房便宜只要一二十塊一天。人只要不是特別懶,幹一天玩三五天,“也能天天有飯吃。”

余偉峰與劉誌宏走在擺著夜宵攤的小巷中。

多數東區“大神”吃飯的地方,就是在時代城臨近的一道窄巷,頭頂的天空已被“握手樓”夾剩條縫,直至傍晚,夜宵攤的亮光才照亮巷道,密集人流攪動著其中的潮濕空氣。而在日結工集合的小公園,空氣更為復雜些,混雜著汗酸與尿騷味,直至深夜,仍能見到一些人躺長椅上睡覺,椅下則放著空酒瓶。

日結工集合的小公園。

“都是自甘墮落的,”劉誌宏說,不少東區“大神”,有時想著明天幹活,在網吧打遊戲沒睡好,幹脆再拖一天;有時沒錢必須幹活了,剛好網吧有熟人,借個飯錢,一天又拖過去了。劉誌宏同時提到,深圳三和人才市場這幾年經政府部門整頓後,不少“三和大神”也跑東區了。

東區的“接納”,很大程度源自其背後更廣闊的廠區——廣州經濟技術開發區東區集中了多家跨國公司,有電子信息、汽車、化工等產業,勞工需求量較大。

東區一家勞務中介門前貼的招工啟事。

但對東區“大神”而言,生存空間收窄在時代城周邊能找日結的地方。

劉誌宏回憶,2019年東區未開始拆遷整頓時、日結集合地魚龍混雜,收微信的、收銀行卡的,還有拉人去試藥的……劉誌宏坦言,自己也“撈偏門”,靠倒賣網吧裏“大神”們的微信賬戶,賺了好幾萬。那時他還成立了“東區大神”QQ群,要是有群友被拖欠工資了,他會拉幫結夥去廠裏鬧事。2020年過年期間,東區發起“清卡行動”——整頓倒賣收售銀行卡行為,劉誌宏慶幸當時回了老家,不像余偉峰被抓了。

劉誌宏回憶,疫情期間,很多老哥就睡網吧外的過道裏,路都堵了,其中一些人,是犯了事或者欠了債。

24歲的黃相富,同樣因清卡行動入獄。此前,癡迷遊戲的他在大一輟學,起初還做產品銷售,朝九晚五,後來在東莞做快遞分揀時,經朋友介紹來到東區,很快染上網賭,他說在這兒呆久了,每個人嘴上都說沒意思,不知道能幹什麼,但這麼耗著也輕松,“就做一條鹹魚,是不是?”

把黃相富介紹到東區的,正是黎智剛,他說在東區,坐過牢的出來後基本會回家,除非是老油條,或者已被家人放棄。而很多“大神”最初來東區,是抱著賺筆快錢還債就走的念想,結果越陷越深,“沒辦法,已經拉不回來了”。“東區的人基本上都是懶了一點。不懶的話,絕對不會出現吃不上飯的(事)。”此前,黎智剛遭遇一起電信詐騙,負債4000元來到東區,靠日結還了債。

“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強調,他初中輟學就開始打工了,他父親早逝,母親則因工傷失業。自己靠打工補貼家用,讓自己不至於陷落東區的,還有不斷激勵他的女朋友,“再苦再累我都幹下去。”

“沒那麼多好活幹了”,劉誌宏說,現在找活兒的人多,日結又少,多是些裝車卸貨的重活,11月16日,他和余偉峰“山窮水盡”,兩人找了份保安工作,月薪4500元,至少做到年底。余偉峰想著到時把錢充遊戲裏。做了1天,他因沒有手機被保安隊長辭退了。

余偉峰在上保安夜班,從晚8點上到早8點。

但在余偉峰眼中,上網也相當於上班,有次他在遊戲中贏了40塊,“我天天砍個福(刷元寶)都比做事強多了,比(做保安)站一晚上強多了,是不是?”

可他朋友劉誌宏已經不這麼想了,他在東區有些待膩了,有時想想,自己好像在浪費生命,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他不甘心。他打算拉余偉峰去拍短視頻,借著獻血冠軍的身份,“傳播一些正能量,”比如拍他在地上撿煙頭,或者哪兒發生災情了,去做點好人好事,為災民募捐,“陽光積極向上地脫離東區!”

但這個期望很快破滅,11月27日,余偉峰在網吧偷人東西吃,之後離開網吧,不知所終。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劉誌宏為化名)

責任編輯:彭瑋 圖片編輯:陳飛燕

校對: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