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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她】清明念母話“夜豬”

作者:老船還行

近幾年,每逢清明,我總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哀痛,為天國的父母雙親寫點什麼。今年當然也不例外。寫點什麼呢?檢點前作,從洋洋灑灑的文字裏,我驟然發現主要是對父親的追憶。而母親的行狀,只占很小的片段,還沒形成一篇相對完整的文章。那就這樣吧,碎碎念一念我的母親吧。

念母親,就要遵從母親生前的意願,不弄得那麼悲悲戚戚的。她老病重時就再三叮囑我這個唯一的兒子給她治喪時不要請那什麼戲班子唱那些哭哭啼啼的勞什子,就連哀樂也不要放個不停,晚上一到十點,無論如何得關了。不要給她寫什麼祭文。非要回顧她的生平,也行,得寫快樂有趣的事兒。

基於這麼一定調,有好多次我打算寫寫娘老子的,都因哀愁不能自已而擱筆。今天之所以不懼自個兒內心的哀愁,坐到電腦前碼起字來,還是拜“夜豬”所賜——昨晚在一位農友家中玩,無意中聽到了欄裏的豬叫,然後尋聲去看那夜裏不好好睡覺偏要叫主人給它餵食的豬是個啥樣。

從夜裏的豬叫聲想到自個兒的母親,以此為觸發點撰文懷念。這豈不是對先人大不敬,未免太太奇葩了吧?

是有些奇葩。可奇葩的始作俑者並非筆者,而是筆者的母親大人。不是看到夜裏的豬,我還真差一點忘了老娘親生前的口頭禪“夜豬子”,是可以作為一個不違背她老意願的撰文的切入點呢。

把人稱作豬,通常被視為一種辱罵;稱作“夜豬”,除了蒙受辱罵之意,被稱呼者恐怕還有聞所未聞近乎怪誕的感覺吧。然而,領受得多了,習慣了,我們這一家子還覺得有幾分親昵感呢。

是的,母親這一口頭禪並不是不分場合不看對象的萬金油,而是有針對性地應用。 換一句話說,不是所有人不是一般人所能領受得到的,只有至親級別的平輩、晚輩才可享受她百叫不厭“夜豬”或“夜豬子”的殊榮。作為小學教師,對學生授課,對同事說話,她這口頭禪從來不用,真不知冥冥中有什麼招數讓她控制得這麼好。可一回到家,面對我爸,面對一雙兒女——我和妹妹——囚禁了許久的“夜豬子”仿佛解禁了一般,從她一句句貌似數落或教誨的語句中破口而出,遍施雨露噴灑到丈夫、兒孫輩身上。久而久之,沒有了“夜豬子”的語音伺候,我會覺得這個家庭怎麼突然缺少了一種過日子的煙火味呢。

“你這個夜豬子,生個煤爐子都生不燃,弄得一屋子煙,嗆死人!瘟大人,瘟夜豬,走開,一邊涼快去。”這是我媽對我爸的數落,當然還有肢體語言:把他推離爐竈。她自己則重新點燃劈柴,掌握火候放煤球,不一會兒,煤球一閃一閃地亮出淡藍色火苗,媽媽的鍋碗瓢盆交響曲就此奏響。而頂著個“瘟大人”、“瘟夜豬”頭銜的老爸不以為忤,也沒去別的地方涼快,照例是端坐書桌前打開一本線裝的《左傳》或別的什麼書,同他的古仁人一塊兒熱乎去了,不到飯菜香味往他鼻孔裏鉆,他是不會離開他那書中的千鐘粟的。

“下放,下放,你個蠢夜豬,你個臭夜豬,成天就只曉得叫嚷下放。滿16歲,都要下放是不假,可犯得著這麼著急嗎?還至於自己從櫃子裏偷出戶口交給學校往農場遷嗎?只有兩天就要動身了?這麼快?!夜豬子,多吃點肉。這兩天把這一個月的肉票全吃了,到鄉下還不曉得幾十百把天沒得肉吃呢,夜豬子。”這是媽媽對我的怨懟。那年下放,我這個唯一的子“夜豬”從她羽翼下走脫,讓她用如此這般愛的絮語數落我時,眼角不時滾動著晶瑩的淚珠。兩天後,一連串的“夜豬”從她的口中蹦出來,趴在我身上,一直陪我走到輪船碼頭,直至汽笛一聲,船離碼頭,掉頭北去,推出萬道漣漪……

“又沒給我練毛筆字?夜豬子,拿你哥哥前年寫的字來糊弄你娘老子。我看你根本不配做夜豬子,一個暑假,只曉得玩耍,只曉得瘋。一天臨摹一張顏體字都堅持不了。做事有什麼長性?以後有什麼造化?只說你這個夜豬子命比你哥哥好,身邊留一,沒下放。可你不曉得珍惜。以後說不定恢復考大學,看你拿什麼底子考?真不是個好夜豬。”這是對我妹妹,苦口婆心地勸導。妹妹這個小女夜豬後來也有所改變,但畢竟受那個時代影響,壓根沒打算認真讀書,跟一伴同學玩瘋了心野了,收不攏來了。高中畢業後隨便進了個街道工廠,高考恢復時連名都沒報一個。

“小家夥又得獎狀了,又是全年級第一?從學前班到三年級,就沒當個老二,這小小夜豬。唉,成績這麼拔尖不好吧?你們做父母的, 要多讓他搞體育鍛煉哦。身體最重要,小小夜豬要長足架子,長好骨骼,不鍛煉哪行?你們兩個夜豬子可不要只讓他讀死書。嗯,這個主意不錯,這個暑假送他上少兒武術班摔打摔打。不錯,夜豬子就是摔打出來的。不過,你這個做爸爸的,可得跟武術師傅多溝通,要教好功夫,又要保證小夜豬的安全哦。”這是對她孫子我兒子說的,也是對她兒子兒媳——我和老婆——說的,嘮嘮叨叨中透出對孫子的喜愛。

母親就是這麼一個人,全家男女老少“夜豬”們的大事小情,都讓她操碎了心。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操心都能如願以償,甚至可以說不如願者十常八九。但不管怎麼說, 我家一幹“夜豬”都永遠懷念她那音樂老師特有的動聽的數落聲。即便在她病逝十四年之後,每只“夜豬”的耳邊,都常有這個聲音縈繞著呢。

懷念的當然不僅僅是這夜豬聲聲的數落,還有更多瑣碎的肢體語言。不說其他家庭成員,單說我自己;不說我小時候怎樣讓她當夜豬子舔犢,就說我長大成人之後,還總是被她當孩子似地伺候著。除了親昵地一成不變地叫我夜豬,還要給我添飯,布菜,睡覺時給我掖緊被子角。甚至,當我和妻婚後住到城市的另一端,她還要做好我們愛吃的好菜,走上七八裏路(她一直不能坐車,昏眩得厲害)給我們送來。口口聲聲你們兩個夜豬子還沒學會做一手好菜,我能送一回是一回吧。弄得我們只好每天下班後去媽媽家吃飯。

這一切,好像不經她的手侍弄一番,我這個夜豬就不成其為正宗夜豬似的。而她這個唯一沒得到過“夜豬”稱謂的人,則竭力擺脫“夜豬”們對她的關愛孝敬之舉。有一個細節很能說明問題:一大家子圍坐一桌吃大餐時,她往往不上桌,呆在一旁扒拉幾粒幹飯,很少吃菜。我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欲以老媽之道伺老媽之食,可老媽總是竭力把飯碗挪向一邊,念一聲“夜豬子”,然後走開,躲避我那舀菜的大勺。無可奈何之下兒子繼續吃飯,卻冷不防又遭遇媽媽的“偷襲”——一大瓢菜轉眼間就被她老澆到了你的碗裏。當然,對其他夜豬子,她那偷襲的大湯勺也同樣是屢屢得逞。不看到大家夥兒吃個酣暢淋漓,捂著肚子叫撐壞了的話,她老的勺子是不會停止在眾夜豬碗盞間穿梭之勢的……

母親就是這樣牢牢把著餐桌掌勺權,把包括豬肉在內的“好菜”往家庭成員飯碗裏送個不休,而自己總是象征性地用筷子尖尖夾一點點,淺嘗輒止,然後一個勁地把我們回敬到她碗裏的“好菜”完璧歸趙。還一個勁地佯怒道:“夜豬子,真是些夜豬子!我都吃膩了,你們莫管我,吃自己的豬食去。”

她老很少開玩笑,也不玩什麼幽默,可總是有意無意間把豬肉叫做“豬食”。那時候豬肉基本成了尋常百姓家餐桌上的不可或缺的點綴。記得我兒子她孫子還只有6歲的時候,我曾同她討論一個俗語,我說你那小小夜豬孫子總是執著地問我一個問題,我總是卡殼:“為什麼人們總愛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嗎’?”

因為,以他6歲的人生經歷,豬肉吃了不少,可豬走路從未觀賞過。

“答案好簡單吖,夜豬子。你不會同他說嗎,現在生活條件好了,豬多了,都圈養了,肉有得吃了,街上伢子肉是吃膩了,可就是看不到活豬影子,當然更看不到豬走路嘍。不比以前啦,那些餵豬的,放豬的,夜豬子一樣地勞作,成天看著豬走,趕著豬走,卻就是窮得吃不到豬肉哦。”

我總認為有些慣用俗語叫順口了沒啥,可要是考究起來卻滿不是那麼回事兒,至少是因時過境遷,理解主體發生些許質的變化,便使那俗語的引申義比喻義變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我把老人如此經典的解釋轉告給兒子。兒子小腦袋晃了晃,眼珠子眨了眨,然後鄭重其事的宣布:今年過年後,我要同你們一起去八字哨,看看文伯伯家的豬怎樣走路的。

這願望很快就實現了。文三哥家的豬一出現孩兒眼中,就是一個驚艷亮相:白白凈凈的身軀,由四條同樣白凈的短腿支撐著,在後門那塊草坪上優哉遊哉地散著步,叫小家夥羨慕得不得了,連呼“乖豬,乖豬!奶奶幹嘛叫夜豬子?”,還不由自主俯下身子,手足並用學著小豬邁方步呢。

九十年代初,我家附近冒出了一個生豬屠宰場。萬籟俱寂的夜晚,常有哇哇亂叫的殺豬聲傳來,剛開始那幾天,那聲音一如淒厲的鬼哭狼嚎叫人不寒而栗。不過,聽神經一旦備受熏陶,沒幾天就處之淡然了。有一次,我聽那此起彼伏的高分貝嘯叫,宛如聽一曲英勇就義的曲子一樣。覺得為豬一世,能得以如此痛快了結,也算是豬盡其用不愧豬生了。盡管老娘親沒同我們住一塊,可那段日子,我記得“夜豬子”在老娘親嘴裏出現的頻率更高了,不知是心靈感應還是怎麼回事。

這就是夜豬子的來歷?我想這可是追尋媽媽這口頭禪來歷的好時機了,於是便對她繪聲繪色描述了屠宰場夜晚的豬叫聲,然後順勢發問道。

媽媽搖搖頭,沈默良久,終於還是說出了“夜豬子”在她人生歷程中的不同凡響,居然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她的人生軌跡。那是抗戰期間吧,媽媽正是豆蔻年華,初中畢業了,躊躇滿誌,想報考中師,將來也好有個出身。可家裏不是很想送,更重要的是缺乏自信,考不上,可太沒面子了。在決定是否報名的前一天晚上,媽媽做了個夢,夢見窗外月明星稀,如水的月光潑灑在地上,投下斑斑樹影。忽然樹影中疊印著一只豬的黑影。定睛一看,赫然一只黑豬子,沿著樹影的根部走到樹梢,而樹梢(影子)恰巧搭在窗臺上。眼看黑豬要拱開窗戶竄進來了。媽媽脫口而出“夜豬,夜豬,夜豬子!”,就這樣把自己從睡夢中叫醒來了,連同一身的冷汗。

外公一解夢,好兆頭,乖乖女,去報考吧。夜豬助力啊,神授天意呀。

媽媽就這樣由一頭夜豬開路,一步一個腳印地進入了小學教師隊伍。

有天晚上,第一輪血腥的屠宰把聲聲淒切韻韻淋漓的一連串豬叫傳送過後,我不禁湧起為夜豬即席賦詩的衝動。當時自認為有郭沫若抓住靈感,刷刷刷寫起詩來,其急切之狀,好幾次把鉛筆寫斷的態勢。當時似乎連自己也給感動了,可惜沒留底稿,憑自己粗淺的記憶,還記得其中幾句,不妨用做本文結尾吧:

夜夜聞豬叫,

哀思襲心頭。

一句口頭禪,

老媽唱不休。

舐犢千古意,

春暉豈可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