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買信箋和礦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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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

父親曾是一個風度翩翩的豬肉販,梳著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經典中分發型,留著陸小鳳般的八字胡,身穿一件大風衣。

據老家人說,父親年輕時高大帥氣,幽默開朗,在村裏知名度很高,人送外號“半天雲”。我老家在萬州一個緊鄰長江的漁村,多數人以打魚為生,父親也是。

我長到上幼兒園的年紀,父親帶著我和母親去往湖北宜昌,販賣豬肉。爺爺曾是村裏的殺豬匠,父親從小耳濡目染,所以宰豬也算得上是咱家的“家學”。

初到宜昌,一家三口住在一個逼仄、又黑又潮的房間裏。擺下一張床墊,只剩一條窄窄的過道,沒有地方擱桌子和衣櫃。安頓好我們、找到攤位以後,父親每天兩三點起床,去屠宰場殺豬,以此省去請人殺豬的費用。一直忙到傍晚,他才會收攤回家。

當時生活拮據而艱辛,我卻上著周邊水平最高的幼兒園,還報了學費較貴的英語興趣班。父母常教導我要努力、好好讀書,四歲的孩子自然不會懂父母的良苦用心,直到長大成人才理解,父母原本不需背井離鄉也能過活,他們出去闖,是為了給我更好的成長環境和教育條件。

圖 | 作者與父親

父親腦子活,肯吃苦,生意漸漸步入正軌,我們搬進了大一些的房子。父親迅速購進全套家庭影院,大彩電、音響、影碟、功放,配得齊齊全全,都是當時價格不菲的物件兒。

夜間回到家,父親往頭上抹一把摩絲,拿起無線麥克風,跑到樓道唱歌,嘚瑟時像一只求偶的孔雀,天真時卻像一個還沒有入世的孩子。這個躊躇滿誌的青年,終於實現了自己的一點小目標,怎麼能不開心呢?

不過,父親似乎很想念老家,我記得他出去吃飯總會點一盤爆炒小蝦米,以前在漁村,他也時常做這道菜,又香又脆。

我家的攤位左邊,是老馮的攤位。老馮有個乖巧的女兒,妻子懷著二胎,那是一個其樂融融的家庭。

下午生意冷清的時候,菜市場的幾個豬肉販常常圍在一起打撲克。據父親說,老馮經常在牌桌上懟他,使他難堪。

父親原本不認識老馮,現在攤位緊緊挨著,所以關系很微妙,可能雙方都會覺得對方搶了自己的生意。

老馮和父親互不待見,但在老馮跟我開那個惡意玩笑之前,雙方都談不上有什麼仇怨。

六歲那年一個周末,我到父親的攤位玩兒。老馮從別處騎摩托車過來,把我叫過去,說:“你摸一下摩托車的排氣筒,我就給你買雪糕。”

我毫不猶豫,把手貼了上去。排氣筒很燙,我的手立刻變紅,沒過一會兒,整個手掌滿是水泡。母親聽到我的慘叫,嚇得不輕,父親比較冷靜,沒多說話。

老馮心生愧疚,立刻載我去診所拿藥,連連道歉,事後給父親買了一條煙賠罪。或許他也沒有想到會把我燙得那麼嚴重。

從此,父親對老馮心懷芥蒂。

1998年7月14日清晨,天空微微發亮,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家攤位右邊的豬肉販老溫要回河南老家探親,父親提前和老溫打過招呼,在他探親期間會占用那個空出來的攤位。二人的攤位本就連在一起,老溫爽快地答應了。

老馮也想把肉掛到老溫的攤位上。我母親態度強硬,不讓他掛過來,老馮把肉掛上去,母親給他摘下來,兩人孩子氣地來回拉扯。幾個回合後,兩人激烈地對罵起來。父親把母親拖回來,旁人過來幫忙,費了好大的勁才將他們勸開。

過了一會兒,老馮又把豬肉掛到老溫的攤位上,母親氣不過,提起豬肉扔了回去。老馮怒火中燒,拿起磨刀棒,一把抓住母親,往她頭上猛砸了四下。母親當場暈倒。

父親反應過來時,母親已經躺在血泊之中。父親催促老馮幫忙,一起送母親去醫院。此時老馮還沒冷靜下來,他拖起剁大骨的砍刀,揮向父親的頭顱,父親把頭一埋,竟然躲過。老馮自知敵不過父親,轉身就跑。

父親抄起尖刀,緊追不舍。大概追出五十米,眼看就要追上,父親想刺老馮屁股一刀,給他個教訓。沒想到他突然轉過身來,父親的尖刀鬼使神差刺中了他的股動脈,鮮血瞬間汩汩而出。

雨水從房檐滴下,濺起地上的鮮血和泥水。刀光劍影過後,菜市場陷入與往日不同的混亂、嘈雜。救護車趕到時,已經太遲,老馮死了。

父親一位朋友見勢不妙,塞給他一些錢,讓他趕緊跑路,父親沒有跑。後來,母親被救了回來,父親則因為沒有對老馮實施必要的救治,被判有期徒刑十四年。

父親入獄改造。我對他的記憶極少,我試圖去思戀他,卻想不起小時候他對我說過什麼,我們一起做過什麼。

母親出院後去外地打工,我則開始顛沛流離的生活,寄居在各個親戚家,沒有說“不願意”的余地,只能接受安排。

我和父親的交流,主要依靠信件這樣古典而浪漫的方式。我住到大舅家後不久,收到了父親的第一封獄中來信,無非是一些讓我好好讀書、註意身體、孝敬長輩的話。父親的信像是小學生作文,他總會在文章末尾寫一個金句: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我很珍視那封信,用一個一年級學生能夠做到的極致工整程度,一筆一畫地謄抄了一遍。

小學期間,我轉了5次學。不管在哪裏,我都不願談起父親,有同學說到父親的話題,我就主動躲開,唯恐他們窺見我的秘密。我經常轉學,總是外來者,忍受著本地孩子的欺負。要是再讓他們知道父親的事情,說不定會指著我的鼻子,嘲笑我:“他爸爸是殺人犯。”

母親在深圳打工,她看見有人穿一種白色厚底顯得與眾不同的旅遊鞋,其實只是厚實一點的運動鞋。母親心疼我,買了一雙寄到大舅家。那時周圍穿這種鞋的人很少,任憑大舅如何勸說,我也不肯穿。那時,任何能引起別人註意的事都會讓我不自在,我是一個卑微的人。於是,我打赤腳,踩著鋪滿碎石的馬路,淋著初冬的陰雨跑去學校。

不久後,父親來信說希望看看我的照片。我已經不再像以往那樣乖巧懂事,很不情願去拍照。不過我拗不過大人們,只好去了。我沒有細心打扮,穿著一身很破舊的衣服。

圖 | 年幼時的作者

後來,我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看到那張照片傷心了許久,他覺得自己沒能盡到父親的責任,對不起我。其實,我從未怪過父親,即便在受人欺負、最無助的時候也沒有。我對父親的記憶和情感,就像那信箋紙上的墨跡一樣,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淡。

考上初中以後,我常常會想:父親一個人在裏面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和別人打架,潮濕的環境會不會讓突出的椎間盤更加疼痛,多年的胃痛有沒有好一點,受不受得了裏面的勞改任務。每每想到這些,我都會流淚,但那眼淚代表的不是愛,而是同情。

有一年寒假,橘子熟透的季節,大江兩岸,漫山紅遍。父親來信說想看家鄉的橘子樹。我拍了一些橘子樹的照片寄過去。父親很滿意,回信說拍得很好,盡管很多照片都是糊的。

父親減刑三次,總共減刑三年,服刑十一年,於我讀高二那年出獄。

一個中午,六月已至,驕陽似火,遠遠能看到柏油馬路上騰起的水蒸氣。父親回來了,在一個飯店慶祝,我即將迎來與父親分別十一年後的重逢。

我走到飯店門口,父親跑到馬路上迎接我。他年老色衰,但我一下認出他來,他一定想不到我已經長得比他還高了。他一直笑,誇張的笑容擠出溝壑般的魚尾紋和法令紋。

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進去。

那見面的場景,父親也許反復練習過了。我卻不知道用什麼動作和表情,來面對這一刻,只是淡淡地笑笑,像在類似紅白喜事的場合應付陌生親戚。

這場闊別重逢並不溫馨,反而略顯尷尬,沒有迎面撲來的擁抱,沒有聲嘶力竭的苦情戲,更沒有喜極而泣的淚水,一切都在平靜中草草結束。我吃過午飯便返回學校。

我甚至沒有叫一聲爸爸。多少次話到嘴邊,卻如鯁在喉,叫不出口。剛開始,我對父親沒有稱呼,說話也極少。後來才叫他“老漢兒”,比“爸爸”這個稱呼粗獷一些,不過順口多了。我同樣也感受到父親在稱呼我時的手足無措,只是猶豫不決地叫著我的大名。

那時,我快高三了,每日早上六點多出門,晚上十點才回家。我敲門,父親把門打開,艱難地彎下患有椎間盤突出的老腰,把拖鞋整齊地放到我腳邊。每每這個時候,我會很不自在。父親對我太客氣了。

父親做了很多飯菜,其中有不少需要花幾個小時才能完成的“大菜”。父親已經有十余年不曾下廚,我看著那些飯菜,明知他很用心卻完全吃不了,每次都讓他做簡單些。

回家後,父親迎來四十三歲生日,他邀請了一些朋友到家裏。在飯局上,我端起酒杯,想對他說些什麼。一桌人都看著,我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喝下那一杯酒便回屋寫作業了。

為了緩和尷尬氣氛,父親趕緊招呼朋友們:“沒關系,沒關系,我們吃,我們吃。”

客人散去,父親睡下,我在父親的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寫著“生日快樂”。父親看到那張紙條後很傷心,與母親說,自己很失敗,親兒子有話都不跟他說。

我與父親,十幾年來不曾為人子、為人父,有些不熟練,想真正走進對方的生活,卻找不到門在何處。

我外出念大學,經常給父親打電話,主要目的是要錢,也會聊聊天。我驚訝地發現,我們倆在電話裏聊上一小時仍覺得意猶未盡。

春節,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看電視。

母親對我說:“你不能老是不開腔,要多說話,人既要有口才,又要有嘴才。”

我問母親:“嘴才是幹什麼的?”

父親突然插話:“口才是用來說話的,嘴才是用來吃飯的。”

真當著面,父子倆卻只能尬聊。

2018年7月,我剛剛研究生畢業。有一天忽然感覺臀部有些不適,到醫院檢查,普外科的醫生說是肛周膿腫,不能自愈,需要做手術。同時,我的血常規有些異常,血液科的醫生建議我做一個血象分層檢查。天色不早,我打算次日再去做血象的檢查。

得知我要做手術,父親不放心,連夜跨越幾百公裏前往重慶,來到我面前。當晚,我和父親分別躺在標間的兩張床上。

“老漢兒,不是嚇你喲,可能是白血病。”我忽然開口對父親說。

“卵咯(不可能吧)。”父親說。

我生平第一次與父親開玩笑。那時我堅信生活的主要矛盾,只是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肛周膿腫帶來的劇烈疼痛之間的矛盾。

第二天,我去做血象分層檢查。兩小時後,我拿著結果出來,走到父親跟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說:“哎呀,還真是白血病。”父親顯得有些懵,好像在說“卵咯!”

圖 | 作者在醫院

我們都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但也都清楚必須盡快振作起來。我被肛周膿腫困擾,好幾天沒有睡覺,身體虛弱,血紅蛋白很低,貧血嚴重。急性白血病發病非常兇猛,如果不及時住院,有可能還沒來得及治療就已喪命。好的醫療資源總是稀缺,父親帶著我在重慶幾所大醫院來回跑了好幾趟,都沒有找到床位。

初步確診後的次日夜間,我和父親想去一家醫院的急診科爭取一個床位,然後轉去血液科,但還是沒有成功。我縮在醫院的椅子上,疼得咬牙切齒,束手無策。父親上廁所回來,我發現他眼睛是紅的,顯然流過淚。

在醫院的椅子上坐了許久,父親直接衝上血液科醫生的辦公室。很慶幸,他找到一個醫生,給我安排了一個床位。我得以開始接受治療。父親表現出的冷靜克制和積極爭取,令我敬佩。

父親在裏面呆了十余年,出來以後卻能迅速適應社會、找到工作。這幾年,他從老行當豬肉販轉變成超市的生鮮采購人員,生活很積極。我最終確診患上白血病以後,父親不得不來回奔忙於重慶、萬州和貴州三地之間,照顧我、照顧家裏還要兼顧工作。

2018年11月,我感染得很重,無法動彈,插上了呼吸機,醫院給父母下達病危通知。父母細心照顧著我,清除排泄物,連續數日無法安眠。

我迷迷糊糊的,有時會想到:在這場被命運主宰的遊戲裏,我們不過只是任由擺布的小醜,不過總會有人扮演著英雄的角色,父親就是我的英雄啊。

度過那次危機後,我病情有所好轉。

前段時間,我情緒不太好,夜間獨自一人出門,在一個倉庫門口坐下,沒有接父母的電話。不知父親是如何找到我的,他在我旁邊坐下。我轉著手裏的礦泉水瓶,他時不時看我一眼。

很久以後,父親點燃一支煙,又迅速掐滅。他說:“都會過去的,你看老漢兒,那麼多的困難都克服了。”語氣好溫柔,或許就像兒時哄我入睡一樣溫柔。

父親見我不回話,接著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這句話用在此時此刻,似乎不那麼土了,顯得恰到好處。二十八歲的我與五十三歲的父親並排坐著,那是我們的心靠得最近的一次。

上一次住院治療,我躺在床上,父親在一旁給我削蘋果,他讓我幫忙網購幾條內褲。

“三角,還是四角的?”我問。

“三角的。”

“為啥穿三角的內褲,不勒嗎?”

“也許是被生活磨去了一個棱角吧。”

我笑一笑,換了個話題:“老漢兒,你把煙戒了噻,你以後要是得癌癥,我可不會給你削蘋果。”

父親也笑一笑,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我。

-END-

作者丨劉言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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