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猴把家包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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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講究好吃好喝,講究迎來送往,這些是年味的一部分,卻也意味著密集繁復的勞動。在傳統家庭,媽媽們正是春節各種服務的提供者,她們在洗碗池邊、在茶水間,忙得筋疲力盡。

50歲的淑榮第一次喊痛,是在大年三十的下午4點。

把客廳的茶幾和沙發擦凈,臺面上的東西規置整齊後,正蹲下擦電視櫃時,淑榮感覺足根發脹,跟腱處傳來一陣針紮般的疼痛感。淑榮嘀咕了一聲,“腳後跟怎麼這麼疼。”客廳裏,是吵鬧的電視機和麻將聲。

用腳掌承力,忍著疼痛擦完客廳和廚房之間的隔斷置物架,淑榮開始準備年夜飯。年夜飯,姊妹兩家人也要來,“清蒸魚,紅燒肉是必須要有的。嫁到南方的侄女喜歡喝玉米排骨湯,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得給她煲個湯喝。侄子不吃香菜,上菜前得挑掉。兒子一輩愛吃重油重辣的菜,孫輩小孩要吃軟爛的輔食,還要給男人們拌幾個清爽點的下酒菜。”淑榮在腦中回憶了一遍菜單,擬定炒菜的順序,開始切菜備菜,漸漸忘了腳下的疼痛。

第二次沒有忍住說出痛,是吃過年夜飯後的晚上8點半。

春節聯歡晚會開場的歌舞表演正熱鬧,淑榮洗完碗後小心翼翼地避開家人看電視的視線,拿著拖把拖地。右手腕一拉一推,配合著的左手向下用力。俯身時,她覺得自己脊椎僵硬發麻,稍稍彎曲,疼痛就順著骨頭一直蔓延到耳朵,電視機裏的歌聲聽起來有一些耳鳴。蔓延到眼球,眼前白色的地磚上淺金色的細紋開始盤繞起來。淑榮挺直腰背,頭暈目眩。

“我腰疼得不行。”淑榮說。孩子們關切地問:“姨怎麼啦?”淑榮彎腰,一邊用紙巾把拖出的頭發和臟塵包好,一邊說,“沒事兒,等下休息一下就行。”

淑榮當然知道原因。除夕淩晨5點半,她起床開始剁餃子餡。牛肉是前一天解凍好的,用料理機絞肉餡肉汁和營養會流失,是年夜飯要吃的餃子,她決定親自用刀剁肉末。去筋膜,腌制,調餡兒。7點半,淑榮開始包餃子。包了大概150個餃子後,把孩子們叫起來吃早飯。洗碗收拾幹凈,又要準備午飯。下午親戚們就來了,必須把家再打掃一遍,不能讓人看了笑話。

這一天,淑榮幾乎沒有坐下休息一刻。電視裏,晚會第一個相聲表演剛結束,她扶著腰回屋躺下。2021年的春晚,淑榮沒有看什麼節目。12點,難忘今宵的歌聲如約響起,一朵朵煙花綻放在晉南汾河河谷上空,綻放在淑榮漆黑夢境的窗外。半夢半醒中,後腰背的痛感依舊沒有消失,這種熟悉的疼痛提醒著她:新年已然到來。

圖 | 淑榮為家人準備的年夜飯

與北方的淑榮一樣,需要為全家人準備飯菜的,還有49歲的如芬。

潮汕地區,正月初二是出嫁的女兒回娘家的日子。自1995年嫁人後,26年來,初二這天,如芬沒有一次回過自己的娘家。身為長子的媳婦,如芬需要呆在夫家迎接返親的小姑子們。她在廚房和天井間來回忙碌的聲響,是夫家四個姐妹閑談聲和笑聲的背景音。

從在自家不用幹什麼活的小女兒,到作為大兒媳為24口人準備飯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年初一,如芬需要提前準備好第二天要用到的所有食材。初二早上8點前,帶著大包小包東西,如芬一個人會先趕到揭陽市丈夫老家所在的農村。

潮汕人對食材要求高,擺在如芬面前的第一道難題,就是處理公公專門為過年養的活鴨。

幫忙殺鴨,是家中男人們會幫如芬做的事。先用冷水浸濕鴨毛,再燒一大鍋熱水,燒到水面起魚星子後把鴨浸在滾燙的熱水裏。然後開始拔鴨毛,鴨毛不易拔脫,如芬蹲在鐵鍋旁,一拔就是一個小時。

洗菜準備飯菜的間隙,小姑子們會帶著家人陸陸續續地到來。馬蹄糖、束砂、瓜丁這些茶點如芬早就提前擺好,每來一家人,如芬要拿出洗凈的茶杯,為親戚們倒上煮好的茶。

小姑子們邊喝茶邊吹水,聊著村裏的八卦,誰家又發了財,誰家的女人換了丈夫給買的新車,時不時爆發出笑聲。孩子們拿著糕點,玩著“魚蝦蟹”遊戲,骰子聲和大呼小叫聲此起彼伏。如芬的辛勞,是所有人能愉快享受新年的理由。但這種勞動,隱匿在節日火紅祥和的光景中,被同樣的笑鬧聲輕易遮蔽。

當丈夫們流連在一場又一場的飯桌酒席,兒女們輾轉於與不同親友的聚會,如芬和淑榮,還有更多的母親,正被堆積如山的節日家務所包圍。在“快樂新年”的祝福聲後,是媽媽們並不輕松的節日,她們承擔著繁重的節日後勤工作,甚至因此遭受身體疼痛。她們是一個家庭的節日生活的“導演”,是隱藏在每一份快樂幕後的英雄。

大年初二是款待出嫁女兒們的節日。小姑子們頂著新燙的發型,穿著黑色過膝長靴,光鮮亮麗地回娘家。相比之下,如芬顯得樸素,但見親戚們總不能太寒酸,如芬也會稍微打扮,塗個口紅,穿上平時不穿的小短靴。

蹬著小短靴幹活更加不便,如芬從廁所提一大桶水,歪斜著身子嘩啦啦地把水倒在天井角落的大鋁盆子裏。燒熱水麻煩,被別人看見了還要說矯情。在冰水裏,如芬蹲著洗完所有的菜,再起身墊著腳尖避開水漬,把菜端去廚房。這頓飯,如芬要準備至少4個小時。飯後洗碗,又要收拾兩個小時。

如芬唯一一次在春節落淚,是在2019年。母親去世,如芬的父親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裏,每年初二,他都會搬個凳子坐在門口,等著女兒們回家。2019年春節,日頭升起又西斜,鄰居們的後輩們吵鬧著來了又離開,父親始終像他腳下的影子一樣沈默。那天,父親沒有等回任何一個女兒。

2021年的春節,淑榮大家庭在外地工作的孩子們都回到了山西。姐妹們相約著逛街,買新衣服、燙頭發、做美甲,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男孩則飯局不斷,通常帶著一身酒氣在淩晨才回到家。在學校工作的丈夫假期開始得更早,放假後,他和朋友一起去東北自駕遊,直到年根才回來。

小年掃塵日一到,淑榮的“忙年”便正式開始了。當家人們在農村鄉下聚會,戶外烤肉放煙火時,淑芬在院子裏支起竈臺,炸麻花、炸油糕、炸饊子、炸丸子。山西傳統炸物滿滿當當堆了一盆,因為長久站在油鍋邊,淑榮的腰痛也隨之被喚醒。家務勞動是如此單調乏味、支離破碎,一遍遍重復相同動作的快節奏中,淑榮不可避免地感到厭倦,沮喪。

即便家務勞動也是生產性勞動,它所創造的價值註定是不可見的,被貶低的。就像沒有人理解淑榮身體的疼痛一樣,初二的聚會,沒有一個人會對如芬說一句辛苦。

今年春節相較往年溫暖,小姑子們坐在院子裏曬著太陽喝茶聊天。如芬就在一旁的角落來來回回地穿梭在廁所、天井,廚房之間。如同一個被隱身的人。太陽的陰影分開界限分明的兩個世界。一邊幹燥暖烘,笑聲不斷;一邊濕水橫流,安靜陰冷。大姑子想去幫忙,被小姑子勸住,“嫂子一個人做就好啦,我們繼續聊。”

丈夫有時也會想幫忙,但當著親戚的面,一個大男人幫老婆幹活面子上總有些掛不住。他支使著女兒幫如芬洗菜,婆婆又把她拉回來,“你要陪弟弟妹妹們玩遊戲呀!”

親戚們上桌吃飯,如芬站在一旁負責上菜。上完最後一道菜,飯局已到尾聲,魚蝦海鮮已被一掃而空。親戚們招呼著如芬擠一擠坐下。如芬找來蒙塵的塑料凳子,擦拭幹凈後坐在人群外圍,在離自己最近的菜裏夾一大筷子,扒拉著米飯。白切鴨有一點絨毛沒有煺凈,如芬聽到公公嫌棄地高聲說,“連個鴨毛都弄不幹凈。”

見如芬只吃一道菜,孩子們問,“舅媽怎麼不吃?”如芬通常會回答,“沒事兒沒事兒,我等下吃。”婆婆也會迎合著,“她胃口不好,不愛吃東西啦。”“她不吃,是因為她不想吃。”大人們心知肚明但自我欺騙,孩子們信以為真。同一種心安理得中,如芬始終離飯菜很遠,潦草地吃著手上的這碗白飯。

圖 | 正月初二,如芬做的午飯

“就是個家庭主婦,活兒都幹不好。”這是每年如芬都會聽到的話。貶低家務勞動,使之碎屑化,在我們的文化中如此普遍和根深蒂固,以至於這種觀念在不經意間以某種形式灌輸給所有人。

春節期間,賈玲出演的小品引發網友們的熱議。在小品中,賈玲飾演一位擔憂自己患病的母親。合唱隊的老友問她,“你仔細想想,最近一段時間有沒有感覺身體哪塊疼?”賈玲情緒崩潰地回復,“我一看見沒洗的碗筷呀,我就頭疼。這是怎麼回事兒啊!”男性老友確定地說,“懶的,啥毛病沒有,還挺會享福的!”

這樣的“寬慰”依然默認女性是家務勞動的承擔者。刷碗是女性的職責,不能愉快地享受家務反而因刷碗頭疼,則會被諷刺為“會享福”。同樣地,在歌曲《親戚》中,“二姑媽織完毛衣織棉襪,外婆炒雞蛋香椿芽”,女性在春節時的勞動,被刻畫為家庭團聚中溫情的註腳。

諸如“小夥帶女神回農村老家過年,女友不幹活遭差評”這樣的新聞,時常見諸報端,這種“家務勞動是女性領域”的信念,出現在不同的創作文本中,又經大眾媒體的傳播被廣泛地接納。

晉南地區文化底蘊深厚,在山西臨汾,淑榮的家人每年都會去堯廟或洪洞大槐樹參加廟會。這本是屬於所有家庭成員的春節活動,可淑榮通常是那個缺席者。無論是看高臺花鼓、威風鑼鼓等民俗活動,還是放風箏、抓魚,這些與大自然親近的遊玩,淑榮不是不想參與,但活動一般都在下午,準備了一上午飯菜,又把殘羹剩菜收好,碗筷和茶杯洗好後,她已經疲憊不堪。淑榮最需要的,是趕在家人回來吃晚飯前躺一會兒,哪怕是短暫打個盹兒。

正月初七,潮汕男性參加的民俗祭祀文化活動“火把節”,晚上男人們舉著火把,在鑼鼓的引導下有節奏地跳動,吶喊,沿著村莊的要道行進,形成黑夜中一條火的河流。跳火墻,跨火堆,“取吉祥去晦氣”,這是潮汕地區特有的春節祝福方式。如芬的女兒會好奇又羨慕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和哥哥遊火巷,在村裏的廣場上燒火龍,這樣熱鬧壯觀的景象,多年以來,如芬只在家裏遙遙地看過。

但另一方面,家務勞動也總會被冠以“神聖”之名以得到救贖。淑榮提到愛,提到孩子們的理解和丈夫偶爾流露出的贊揚和感激。“我愛我的孩子們呀,他們學習和工作已經很累了,春節時好不容易能休息。那些活我幹就好。”淑榮說。

不可避免地,如芬把“家務勞動執掌者”這個角色內化了。“要老公和孩子們幹點活,他們也收拾不幹凈,幹不麻利,還是得我自己來。”如芬補充道,“而且都是一家人。”有時叫丈夫洗碗,他就只是洗碗,碗池旁和桌上的汙漬,擺在餐桌上的剩菜,廚房裏有味道的廚余垃圾,仍原封不動地擺著。多數情況下,如芬把丈夫刷過一遍的碗又重新刷一遍。想著,算了算了,心甘情願地重復著以愛為名的家務勞動。

除了烹飪、清潔,購物這一類的身體勞動,每年春節,如芬和淑榮都需要付出大量的情感勞動。維系家庭情感,被認為是春節最重要的功用。

從親戚們進門的那一刻起,淑榮就需要保持情緒高漲的狀態。給大孩子們送祝福,給小孩子們發紅包,招呼著大家坐下喝茶吃水果,講些逗樂的笑話。渲染春節必不可少的歡樂氛圍,同樣是淑榮的責任。有時,小孩因為玩具爭執,尖叫哭鬧聲不止。為了不影響打麻將的侄女侄子,淑榮要放下手頭的工作,哄著更小的孫輩們,調節他們的矛盾,安慰著哭泣的孩子們安靜下來。

初二以後,丈夫在家一波一波地招待朋友,如芬則縮在廚房,準備隨時為男人們的需求服務。打完牌後男人們要喝酒,丈夫走到廚房大聲喚如芬,“快收拾下準備下酒菜啊!”如芬心裏憋氣,但還是帶著笑容,收好桌上的棋牌,把瓜子皮和煙灰缸清理幹凈。等丈夫們的朋友酒足飯飽離開後,如芬才敢發泄自己的情緒,把鋁盤扔在地上摔得叮咣響。

事後,如芬還是要幫喝醉的丈夫清理,把他擡上床。即使發火時留心著避開瓷碗,那些摔在地上的碗筷,終究還是要自己撿起收好。

這種情感勞動相比於實際的付出,也更難以被看見。美國社會學家亞莉·霍希爾德(Arlie Hochschild)在她1983年的著作《被管理的心臟》中提出“情感勞動”一詞,其定義是在工作中為了迎合別人而抑制自我情感的一種勞動形式。亞莉說,“情感勞動是需要支付報酬的工作,諸如為度過一個完美的聖誕假期女性要面對的壓力,處理瑣事的焦慮,就是一種情感勞動。”

國外女性要面臨的聖誕節焦慮,在中國,變成媽媽們的春節焦慮。每年年末,小年一過,淑榮心裏開始積團著說不出的緊張和恐慌。“怎麼能不害怕過年呢,一到那會兒,女人的家務活永遠也做不完。”淑榮說。

委屈、憤怒、焦躁,無論壓力有多大,這些情緒在春節時都不被允許。淑榮一遍一遍回想著春節時的那些快樂記憶,“孩子們都回來了,大家都穿著嶄新的衣服,誰都樂呵,誰都沒有煩惱。”這些快樂回憶鼓舞著淑榮,鼓舞著如芬,鼓舞著所有的母親,把自己的需求堅定地放在一旁。春節時的家務工作是女性與自己訂立的秘密合同,隱蔽在每一扇屋門之後。她們必須為所有人期待中的美好新年負責,哪怕犧牲的是她們自己。

圖 | 全家出門去公園放風箏,淑榮沒有參與

或許慶幸或許悲哀,陪伴著母親一起進入家務鏈條中的,是她們的女兒。

今年春節,淑榮25歲的女兒一揚回到山西老家。在家裏,一揚積極地承擔著家務。初三親戚們來家裏,淑榮做飯,一揚負責善後洗碗。16個盤子,21個碗,洗碗碗後按形狀大小摞好放進碗櫃。用清潔球沾洗潔精擦一遍抽油煙機和竈臺,再用幹凈的濕抹布擦兩遍,最後是擦桌子,把廚房的地拖一遍。一套流程下來,一揚花了將近一小時。

吃晚餐時,淑榮又是最後一個上桌。桌上杯盤狼藉,看大夥吃得不錯菜都快光盤了,她又起身炒了一個菜。上完最後一個菜,淑榮疲憊地縮在角落,懨懨地喝著米湯,卻還提起語調問親戚們,“夠吃嗎?不夠咱們再切塊牛肉吧!”

看著母親和推杯換盞的哥哥們,一揚心裏堵氣,口無遮攔地問,“怎麼都是媽媽做飯,怎麼都是媽媽們最後一個上桌?”這樣的情緒明顯不適宜節日氛圍。一位哥哥端著酒杯,“這你就不懂了吧,做飯的人聞著香味就飽啦。”大家哄堂而笑,淑榮面色尷尬地朝女兒使眼色,暗示她不要多說。

16個盤子,21個碗,一揚數著,邊洗邊忍住眼裏泛起的蒙蒙淚水。廚房就這麼小的一點地方,母親在這兒付出了、又將要付出多少時間呢。如果她不做,這一個小時內,母親的腰痛和腳痛該怎麼辦呢。

每年過年回到山西洪洞老家農村,蕊蕊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哥哥的不同。當自己踩著凳子在竈臺前有模有樣地做菜時,哥哥已經會學著父親說,“廚房是女生的地方,我可不能進去。”記得有一年春節,蕊蕊和母親一起做飯時,要求哥哥去小賣部買塊抹布,多買幾雙筷子。奶奶攔住她,“叔伯都在呢,讓你哥和大人聊天。你去吧。”

那句話帶來的傷害是如此之大,以至於蕊蕊從此抗拒廚房。即使看著母親辛苦,她也只是在一旁做些端茶倒水,擦拭整理的工作,再也不會踏入廚房半步。她害怕像母親一樣,主動進入廚房,在節日裏忙進忙出,然後成為家庭中那個隱沒的付出者。

2021年的春節,一揚發現,這種家務觀念的形成遠早於女性在“成為家庭主婦”之前。春節裏,家裏面要給子侄輩的孩子們準備禮物,大家給男孩子們準備玩具槍,給女孩子們的禮物,則多是芭比娃娃,或者是家用玩具:迷你洗衣機、炊具、簸箕和拖把的組合。

看著小侄女頭戴著公主皇冠,認真地把迷你漢堡和迷你蛋糕擺放在玩具鍋盤內時,一揚疑惑:長大後,她會從真實的洗衣機、炊具、簸箕和拖把那裏獲得快樂嗎?

- END -

撰文 | 楊柳

編輯 | 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