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裏幫別人提熱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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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六歲那年,有了繼母。

繼母姓羅,身邊還有個女兒。

我奶奶從開始就不同意爸這樁婚事,她對羅阿姨極度反感,嫌她太漂亮、太時髦:“妖精妖怪的,一看就不是好女人!”

對於小姑娘,奶奶更是無法接受。

“咱家為什麼要幫別人養孩子?!”她和我爸鬧,“再說你瞧瞧,這丫頭跟她媽一樣,一看就是個小妖精!要害人的。”

魯枇杷那年四歲,粉雕玉琢,不像妖精,倒更像年畫裏的小神仙。

鬧了蠻久,沒鬧出個結果,羅阿姨到底還是進門了。

奶奶便拿出婆母架子:“進了耿家門,你就得好好照顧我兒子和孫子,他們要是瘦掉一兩肉,我就跟你沒完!”

羅阿姨說:“好!我拿小濤當親生的。”

她說到做到,果然視我為己出,我很快開始喜歡她。

可奶奶卻又不樂意了,她悄悄跟我說:“小濤,姓羅的是妖精,你可千萬不要被她收買了!離她遠點!”

這我就糊塗了:“奶奶,不是您跟我說的,有什麼事都要喊阿姨做嗎?”

奶奶說:“嘖,你個小傻子,我跟你說不明白!總之事情得讓她做,但你心裏只能跟奶奶好。”

她說都說不明白,我更是一頭霧水了。說歸說,奶奶暫時並不擔心我真的會被羅阿姨“收買”。

因為羅阿姨和爸爸白天都要上班,我和枇杷要交由奶奶照顧。

一切看上去還是挺和諧的。

但這種和諧並不穩定,在不久之後很快就被打破了,起因是羅阿姨生氣了,她覺得奶奶虐待魯枇杷。

2

枇杷的身世很可憐。

她還在娘胎裏時,爸爸就去世了,祖父母為了留一線血脈,羅阿姨將她生下。

枇杷兩歲時,她祖父母突然帶回來一個女人和一個小男孩。他們聲稱這男孩也是自己的孫子,要讓他認祖歸宗。

丈夫去世,她依舊生下孩子,女兒2歲時卻多出一同齡親弟弟

說白了,女人是枇杷爸爸生前的小三,男孩則是私生子,但因為私生子是男的,地位就顯得特別重要。

兒子不在了,孫女雖也勉強可慰藉心靈,但在兩老心裏,到底不如孫子能傳宗接代來得實在。於是他們不顧羅阿姨的反對,把女人小孩都接回家同住。

羅阿姨受不了這種恥辱,據理力爭。幾次爭吵後,魯家終於把話說明白。他們表示,如果非要在孫子和孫女中間選一個,那他們選擇孫子。

羅阿姨也沒廢話,立馬帶著枇杷走人,從此和魯家老死不相往來。

說起來,這也是奶奶嫌棄她的第二個原因——結過婚,死了老公,還有孩子。

嫌棄自然就沒好態度,枇杷那段日子委實有點可憐。

明明是奶奶自己逼羅阿姨辭了保姆,但是一旦忙累了,她卻把脾氣往枇杷身上撒。

人前她還稍作掩飾,但私底下,她老愛對枇杷吼,吼得震耳欲聾,常把小姑娘嚇哭。

給我吃梨子,讓枇杷啃梨核;我吃包子餡,枇杷吃面皮;我吃魚肉,枇杷連魚湯都沒得喝。

可四歲的孩子,受了委屈又說不明白,只能吃啞巴虧。

但羅阿姨還是有所察覺,跟奶奶鄭重地溝通,說如果繼續這樣,我們就馬上搬走。

羅阿姨和爸都有自己的房子,肯住在城郊的自建房裏,也是為了陪伴爺爺奶奶。換句話說,枇杷本可以住在自己家裏,由保姆照顧的,壓根不用受奶奶的氣。

但奶奶不受威脅,背地裏嘟囔:“要走你自己帶著小妖精走好了,我兒子孫子你可管不著!”

阿姨警告奶奶的第二天,枇杷就出了事。那天枇杷尿濕褲子,奶奶大發雷霆:“成天亂尿!小心我拿針把你屁股縫上!”

枇杷一聽,當場嚇呆,既不敢哭也不敢動。奶奶又嫌她礙事,推了她一把,這一推,枇杷摔倒了。她還光著屁股呢,就那麼坐到墻邊一堆雜物上,硌破皮膚,流了滿腿的血。

羅阿姨回來看到,心疼得不行,抱起枇杷說走就走,留下爸爸火冒三丈。

不過他也是不講理,不敢對奶奶發火,只衝我吼:“耿濤!是不是你闖禍?”

受冤枉的我自然不服氣,把奶奶平時的話拿來回敬爸爸:“她就是個野孩子,你幹嘛為了她罵我?!”

這話一出口,爸爸當即拍板決定,我們一家四口,搬出去住。

“我媽把小濤都教成什麼樣了!”私下裏,爸跟爺爺抱怨。

爺爺說:“你媽的性格你還不了解,早叫你們搬回去了,非不聽!”

3

奶奶並不知道我們搬走的真正理由,因為爸跟她說,那是因為我快上小學了,住家裏離學校近。

過了些日子,奶奶上門來吵架。

“我等了這許多天,你一次都沒問過我,要不要和你們一起住!”奶奶一邊控訴爸,一邊卻把仇視的目光投向羅阿姨。

見兩人都不接她的話,奶奶捶胸頓足,哭得更兇。她這樣我也很傷心,於是跟她抱在一塊大哭。奶奶回家後,我倆通電話,又各自抱著話筒哭了半夜。

可能因為哭得太投入,之後我愈發思念奶奶,漸至抓心撓肝的程度。

有一天,我甚至想要離家出走去找奶奶,所幸被羅阿姨發現,嚇得她和爸爸從此看牢我。

苦情攻勢起了作用,終於在某個早上,我聽到爸在跟羅阿姨商量:“我們把媽接過來住吧?她哭成那樣。”

羅阿姨說:“你可要想好了!”

爸趕緊做保證:“我會跟媽說,讓她改改脾氣!”

阿姨還是不說話。爸又說:“要不這樣,我們一家四口舉手表決。”

我趕緊衝出去將手舉過頭頂:“我同意奶奶來住。”爸也舉起了手,阿姨見狀,無奈地搖搖頭。

爸爸又問枇杷:“那寶貝你呢?想不想奶奶來我們家住?”被三雙眼睛看著,枇杷有些發楞,半天後,她也舉起小手,奶聲奶氣:“我想……吧!”

我和爸爸都松了口氣,三比一,奶奶可以來了。

阿姨苦笑:“枇杷才四歲,她懂得什麼叫表決?但既然你堅持,我也退一步。不過我有言在先,再出現之前的情況,我立刻帶著枇杷搬走。”

爸點頭稱是:“相信我!”

阿姨嘆了口氣,摸摸我的頭:“主要還是小濤想奶奶啦,對不對?”

枇杷用力點頭:“對,耿濤想奶奶想得哭鼻子!”

爸爸說:“枇杷這孩子,這麼小,可是這麼懂事,實在招人疼!”

奶奶來後,我跟她說了枇杷舉手的事。沒想到,奶奶並沒有像爸爸那樣誇她懂事,還特別生氣,氣到發抖。

“什麼狗屁舉手表決!怎麼我住我兒子家,倒需要她們兩個外人同意了?妖精!我早就說了,她們就是兩只妖精,專門來迷惑你和你爸、挑撥我們關系、禍害我們耿家的!”

4

奶奶住過來後,日子回到從前。我仍是奶奶掌心裏的寶,枇杷仍舊總受委屈。

羅阿姨終於忍無可忍:“媽,如果有人欺負小濤,您會怎麼做?”

奶奶當即回答:“我跟他拼老命!”

羅阿姨說:“我也一樣,枇杷已經被爺爺奶奶拋棄過一次,我不能再讓她受到傷害。”

說罷,她久久瞪著奶奶,眼裏的光很冷很銳利。

事後,奶奶心有余悸:“這女人,真不是個好惹的。”

道理奶奶都懂,但成見植根太深,她不認輸,只想反擊。不過幾次對壘下來,奶奶氣勢上總強不過羅阿姨。

羅阿姨絕不再縱容,奶奶罵也罵不過、打又不能打,對她無計可施,反而憋了一肚子氣。氣得她吃睡不香,人都瘦了。

終於有一天,奶奶出了奇招。

她有一段時間看上去收斂許多,對枇杷顯得和顏悅色,騙得大家放心後,趁人不備,竟然把枇杷送回了她的祖父母家!

羅阿姨得到消息後,火速去魯家把枇杷接回來,到家的時候,我發現她鞋都跑壞一只,臉白得沒了血色,身體簌簌發抖。

“媽,您到底想幹什麼?!”爸也要瘋了。

奶奶理直氣壯:“誰家孩子誰家養,我有什麼不對?”

爸抱著頭喊:“媽,這家您沒法待了,回去吧,求您回去吧!”

“她不用走,我走,”羅阿姨聲音發顫,“我得離開,否則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這次是媽不對,我替她向你賠罪。”爸不肯放她走。

羅阿姨搖頭:“我沒精力跟你論對錯,我只想保護好我女兒。”

爸沮喪極了:“那我呢?我們的婚姻就是兒戲嗎?你可以說走就走?”

“結婚前咱們就有言在先,”羅阿姨說,“我的底線只有一個,那就是枇杷,我哪怕拼了命也要保她快樂平安。是你母親動了我的底線。

“很遺憾,我真的可以說走就走的,因為我走得起!我今天把話放在這,你媽一天不離開這裏,我就一天不會回來!”

說完,她真的帶著枇杷走了,頭都沒回。

奶奶看不上爸傷心的樣子:“不爭氣的東西,為個女人難受成這樣。”

爸似乎沒力氣再和奶奶說話,自己進了屋,把門一鎖,好幾頓沒吃飯。

5

爺爺聽說這事後,立刻趕來,二話不說收拾奶奶的行李。

“趕緊跟我回家,再讓你作妖,兒子的日子可以別過了!”

奶奶不服,爺爺把她往肩上一扛,直接下樓。我急了眼,邊追邊哭。見攔不住,便伸出腳想絆倒爺爺,被他躲過去。

爺爺氣得嘴唇直哆嗦,問奶奶:“這一招也是你教的吧?”

奶奶要笑不笑。這招還真是她教我的,為的是讓我打架時能不吃虧。

爺爺都結巴了:“你你……你要是再住下去,小濤也要被你教壞!”

說罷,他把我塞進家門,扯著奶奶揚長而去。

這之後,爺爺又親自給羅阿姨賠罪。爺爺講理,羅阿姨也不忍讓他難做,加上爸也幾番認錯,態度誠懇至極,阿姨不久後還是回了家。

我的生活又開始由羅阿姨全權照顧。這期間,奶奶總打電話囑咐我:“小濤,可千萬別忘了奶奶,別給那兩個妖精騙了啊,知道不?”

我當然說“好”。奶奶下次再說,我下次還說“好”。

慢慢地,我出於對奶奶的想念,也為了表示對奶奶的忠誠,開始不大搭理阿姨和枇杷了。

話一少,我顯得越來越沈默。這樣的自我隔離非但讓大人擔心,也讓我自己日復一日變得孤單,又因孤單而體會到了悲傷。

雖然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但做為小孩,有生之年,我還從沒這樣多愁善感過。

悲傷全面爆發,是在某個大雨天。那天我在學校門口看到了媽媽。她牽著另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正準備離開。

我大聲喊:“媽媽!”

雨聲太響,媽媽沒聽見。我看見她替男孩擦去臉上的雨水,然後他們越走越遠。從頭到尾她都在微笑,但那笑容不是給我的。

回到家後,我躺到床上,眼淚順著臉流個不住,打濕枕頭。枇杷這時悄悄走進來:“耿濤,你生病了嗎?”

我把臉別過去,不理。

“哪裏不舒服你要說,我才能幫到你,”她仍然一本正經。見我還在淌眼淚,她嘆口氣,“我覺得你不堅強。”

“你媽媽要是不管你,去管別的小孩,你也得哭鼻子!”我委屈。

“我媽媽才不會呢!我媽最愛我。”枇杷想都沒想,清脆地回答我。

那一刻,我的心終於碎了。

她是有媽媽愛著的孩子,所以她什麼都不怕。而我呢?我就算哭上兩天兩夜,媽媽也不會知道的。

羅阿姨回家時,枇杷認認真真去跟她說了半天,“嘰嘰呱呱”的,我努力豎起耳朵想聽清。我太難受了,本能地希望有個大人能管管我。

幾分鐘後,羅阿姨真的走進我的房間。我有點高興,又覺得有點丟臉,畢竟裝酷那麼久,一時不知怎麼面對她。

她挨著我坐下,問我:“小濤,明天周末,我們去看看爸爸,好不好?”

爸爸在江北一家工廠安裝設備,好久沒回家了,我真的很想他。尤其是現在,我更想要他抱抱我。

“好!”我顧不上矜持,拼命點頭。

羅阿姨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臉,她在笑,但我發現她的眼睛是紅紅的。

那天晚上,她一直陪到我睡著。給我讀故事書,還唱歌給我聽。她那麼溫柔,以至於當我睡著,夢裏都看到她在對我笑。

6

去看爸爸是要過江的。羅阿姨特地沒開車,帶我們擺渡。

我頭一天哭得狠了,老犯困,枇杷說:“媽你抱他。”

我嚇一跳,瞌睡都沒了。枇杷卻繼續發號施令:“他搖搖晃晃的,等會掉江裏去。”

羅阿姨忍不住笑,衝我張開胳膊。

我能感覺自己的臉滾燙。奶奶的叮嚀還在耳邊,告訴我應該要拒絕,但那個懷抱似乎有什麼魔力,在拼命吸引著我。

我昏了頭,怎麼走過去的自己都不知道,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被羅阿姨抱了滿懷。她香香的,特別溫暖,像極了記憶裏的媽媽,讓我不禁為之沈迷。

說起來真挺丟人的,我昏頭昏腦的,居然在她懷裏睡著了。

船到江心,羅阿姨叫醒我:“小濤,快點起來看長江!”

我睜開眼,還沒清醒就被滾滾的波浪震住:“哎呀媽啊這個水!”我脫口驚叫。

身邊人都被我逗樂,羅阿姨也笑出了淚花,她愛憐地摸摸我的頭發:“喜歡嗎?”

“喜歡!”

“那下次我們再來?”

“好!”不等我開口,枇杷搶答,“媽媽,下次我也要來。”

“那當然,枇杷當然要一起的。”羅阿姨溫柔地對她說。

我心臟最隱蔽的地方,突然又澀又酸。羅阿姨的懷抱再溫暖,她都是別人的媽媽,不是我的媽媽。

“怎麼,不舒服嗎?”羅阿姨意識到我的突然沈默,眼裏滿是關切,“不暈船吧?”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就在這一剎那間,我發現自己真的太迷戀那種被擁抱的感覺了,我不想走開,所以暈船也許是個很好的理由。

羅阿姨更擔心了:“那咋辦,要不要去衛生間?”

我看著她,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琥珀色的,裏頭只有我。

就在這時,枇杷又說話了:“媽媽,我想去廁所。”

她又要尿尿了,尿包!我忍不住有些怨恨。

“自己一個人坐在這行嗎?”羅阿姨問我,但她隨即自問自答,“肯定不行。”

最終她牽著我的手,陪枇杷一起去衛生間。我在左邊,枇杷在右邊,靠著江水。

我猛地有了一個念頭。

如果枇杷掉進大江,羅阿姨以後,會不會就只喜歡我一個人了?而枇杷,她可以順著江水一直漂,漂到大海裏,跟派大星和海綿寶寶一起生活。

念頭盤踞在我腦海裏,直到我見著爸爸,都還有些走神。

這回見到的爸爸,尤其愛我,走到哪都牽著我的手,羅阿姨也總是小濤長、小濤短地關註我,這讓我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

跟曾經老是吵架的爸爸媽媽在一起,不是這種感覺。跟奶奶在一起,也不是這種感覺。這種感覺讓人神清氣爽,感覺天更藍,風更柔,空氣都甘甜。

我實在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我的目光漸漸開始粘到羅阿姨身上。

有個念頭漸漸強烈,我想一手拉著她,一手拉著爸爸,跨過滔滔江水,回到只有我們三個人的家。

只有我們三個,沒有枇杷。

7

我魔怔了,特別不願看到羅阿姨和枇杷在一起。看到她們無比親昵的樣子,就會覺得自己要炸開。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是嫉妒。就這樣,春節回老家過年時,我闖了禍。

那天,爸帶著我和枇杷去鄰村拜年,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東西忘帶,要回去拿。

“你倆原地不動,明白嗎?”他囑咐我們。

我們說:“好!”

爸爸於是一溜煙跑了。

我們等了一小會,突然有只小貓打我們面前路過,它“嗖”一下跑走,枇杷覺得它可愛,也“嗖”一下追了過去。

我還沒反應過來時,小貓鉆進樹叢,枇杷則滑進了路邊水塘。

她嚇壞了,掙紮哭泣。我想要拉她,自己也差點步她後塵。

恐懼到極致,我發不出響亮的聲音來,枇杷的哭聲也細,我倆嗚嗚咽咽,根本引不來村上人的關註。

好在關鍵時刻,我的聲音漸漸衝破障礙,終於“哇”地吼出一嗓子。

能喊了,可我突然閉了嘴。

那一小會的思緒轉折,多年後的我仍然記憶猶新。

當時七歲的我,清清楚楚地想要五歲的枇杷死去。我跟自己說,如果沒有她,我就可以獨占羅阿姨。羅阿姨從此只會對我一個人好,只會牽著我一個人的手。

瞬息之間,我隱隱明白了死亡的含義。枇杷死掉的話,這個世界從此就不會再有她的存在。而那片刻功夫的我,期望著她的不存在。

這幾秒鐘的想法,令我到今天都毛骨悚然,無法弄清楚,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

萬幸的是,我很快想起羅阿姨教我的話,她說人要想快樂,就要努力變得堅強而善良。

我想做個快樂的人,所以不可以不善良。

感謝她的教誨,終於我恢復理智,使足全身所有力氣,大喊不停:“救命啊!救命啊!”

我的喊聲起了作用,村子裏即刻有人向這裏飛奔,爸爸和爺爺也來了。

枇杷得救,我總算沒有釀下大錯。

8

枇杷的事,爸和羅阿姨自責不已。

羅阿姨發現我腿上還受了傷,一邊幫我包紮,一邊淚珠“撲撲”往下掉。她哭的時候不說話,可我分明感受到她在傷心。

是為枇杷難過嗎?我想,有沒有可能,也會有一點在意我?但是,如果她知道我剛才可怕的想法,還會這樣在意我嗎?

奶奶也被我的傷嚇壞了,回過神來,她開始嘮叨,說枇杷差點害死她孫子。受驚嚇後好不容易睡著的枇杷,被奶奶一鬧,非常不安地哼哼。

我本來就很焦慮,此刻更是無端地生氣。打開門,扯開嗓子,我衝她嚷嚷:“奶奶你別說了!吵死了!”

奶奶僵在原地,楞楞地盯著我。

我看著她的表情,明明十分心虛,卻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要是把枇杷吵醒了,她就會哭,羅阿姨就會著急的。”

奶奶整個身子晃了晃,滿臉難以置信。老半天後,她蹣跚地進了屋,將門牢牢關上。

從那時候開始,奶奶像是被什麼東西摧垮了,常久久失神。

我很害怕,叫她:“奶奶,你別不理我啊。”奶奶不說話,眼睛直勾勾的,飽含了兩眶淚。

沒幾天,她病倒了。

有一天她到底忍不住大哭:“我當命一樣寶貝的孫子啊,這才幾天沒見,就向著那姓羅的女人了,這叫我要怎麼活?”

我道歉:“對不起奶奶,對不起,我錯了!”

奶奶趕我:“去找你的羅阿姨好了,我是老廢物,沒人要了!”這話我就不會接了,不知如何是好。

醫生囑咐我們:“老太太高血壓,心臟還不好,平時少刺激她。”

我把這話聽進去了,從此小心翼翼。

之後奶奶再問我“你以後還喜歡那個姓羅的嗎”,我便答得飛快:“不喜歡,保證不喜歡。”

但奶奶還是低落,仿佛知道我的諾言並不可信。我和羅阿姨說話時只要笑一下,她都能哭半天。

年幼的我承受不了這種壓力,終於下定決心,以後要和羅阿姨再次保持距離。

可我真的不快樂。

我三歲時爸媽離婚,媽媽重新成家,去照顧繼父的兒子了,她並沒有足夠多的時間可以給我。

我有記憶以來,得到過最像樣的母愛,是羅阿姨給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比我媽媽更像一個母親。

但我同樣在乎奶奶,我能感受得出,奶奶疼我,用的幾乎是全部生命。

她不講理,她脾氣壞,但我知道她愛我。

9

我後來做過那樣的夢,奶奶突然不見,茫茫大霧裏,我跑疼了腳,哭啞了嗓子。

我哭著驚醒,羅阿姨來安慰我,我卻對她說:“你離我遠點!”

阿姨並不震驚,卻似乎有點疲憊。

從那之後,我們仍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我再不曾和她眼神對視,也不曾對她笑過。

因為非要權衡的話,奶奶生病這件事,是我不能承受的,我怕她會死。從枇杷落水之後,我對“死亡”這件事按捺不住地想去了解,越了解,越有蝕骨的恐懼。

相比起來,我知道羅阿姨是不會離開我的。她無限容忍我的小性子,就像洞悉所有,既不多問也不多說。

人的情感真的復雜,常會物極必反。

正是因為阿姨讓我覺得踏實,所以我才敢假裝冷淡她。而我越是假裝冷淡她,就越是悄悄依戀她。當我看到她和枇杷母女情深時,會羨慕得不知所措。

就這樣帶著糾結分裂的心態,我長大了,枇杷也開始上小學。

三年級生日那天,我又鬧騰了一場。

之前的每個生日,媽媽都會帶一個蛋糕來看我,那是我難得能見到她的機會。所以我總是萬分期待。

但這一年,媽媽沒出現,她隨繼父去了其他的城市,並且剛生了新的寶寶,所以走不開,只能在電話裏說抱歉。

我不肯接受現實,大哭大鬧,但無力回天。大概成年人確實有成年人的無奈吧,不過那時我還不懂。

我心中總是抱有一線希望的,而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當我徹底放棄期盼時,巨大的孤獨感籠罩了我,我躲了起來,不想再見到任何人。

那時我們學校占地頗廣,院墻之內有教學樓,有農場,還有校辦工廠,我刻意要躲的話,真不大容易找。

但出乎意料,沒多久,枇杷找到了我:“就知道你在這裏!我早發現了,你一不高興就愛往這裏躲。”

這裏是學校的綠植長廊,長滿錦屏藤,懸掛著它們密密的氣生根,平時少有人來。可枇杷不但知道我會來,還知道我每次來都是因為不開心。

她才一年級,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羅阿姨看到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力抱了抱我。

“爸爸這就趕回來,小濤,咱們回家!”她說。

“咱們回家!”枇杷也說。

10

回到家,下車時,羅阿姨變魔術般從後備箱拿出個生日蛋糕。

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亮了,因為枇杷捂著嘴在笑。

那天晚上,羅阿姨鄭重地點燃生日蠟燭,並且允許我喝平時不給碰的可樂。

她和枇杷也陪我喝,還跟我碰杯:“來,第一杯祝小濤生日快樂!”

“第二杯,感謝小濤平時幫阿姨做家務。”羅阿姨又說。

我臉有點燙,確實,我有時會默默掃個地、洗個碗什麼的。

“第三杯,謝謝你幫枇杷輔導功課,”阿姨笑意很深,“幸虧有你,枇杷才能考雙百。”

枇杷玩心重,每天的作業都是我板著臉監督她寫完。

是啊,原來我也有乖的一面。

羅阿姨繼續說:“小濤,沒有你幫忙,阿姨該怎麼辦?以後可千萬別再躲起來了,好不好?”

爸爸說:“對啊!我總不在家,阿姨只能依靠你這個小男子漢!”

枇杷也猛點頭:“找不到耿濤,我都快急哭了。”

我不好意思說話,但心中狂喜,我的人生瞬間圓滿了。

當我以為被拋棄時,卻有了一個很完美的生日,他們說我特別重要,說要依靠我。

世上沒有比被肯定、被需要更美妙的事情了。其實我悄悄做的那些事,何嘗不是想得到認可?

阿姨看到了。我做的事,我心裏想的,她總能明白。她不必無微不至,只需一個笑容、幾句話,我內心已變成小小降兵。

我暗暗發誓,再也不會故意躲起來了,既然她們需要我,我就得挺起胸膛,做爸爸口中的小男子漢!

11

我和阿姨關系破冰的事,到底沒瞞得過奶奶。

清明節我們回鄉祭奠,恰巧阿姨的車進汽修廠,我們仨坐公共汽車回去。路上她犯困,我就坐近點讓她靠著。我的肩膀雖小,好歹也有點男子漢的雛形了。

枇杷看見,覺得有趣,也把小腦袋歪到我肩上,嘻嘻笑。

這情形被村裏人看見了,回去就告訴了奶奶。

奶奶崩潰了,超出我想象的崩潰。

“妖精,就是一大一小兩只妖精,專門來搶我兒子和孫子的!”她高聲哭喊,臉色變得青白,氣都喘不勻,把我嚇壞了。

羅阿姨則忍無可忍:“媽,您到底有什麼心理問題?我到底哪裏對不起您?”

奶奶指著她的鼻尖痛罵:“你來之前,我兒子天天在我身邊。你來之後,帶著他一起搬走不說,還把我從家裏趕出來,這算對得起我?”

“這些事的起因都在您自己身上,如果您忘了,我來提醒您。”

“用不著!”奶奶啐了一口,“不就是那事嘛!我告訴你,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把小妖精送走。耿家不是冤大頭,憑什麼幫別家養孩子!”

羅阿姨說:“我賺得夠多,就算我和松原結了婚,也從不需要他幫我養枇杷。”

“你一個女人,就該在家伺候老公、照顧孩子,跑出去拋頭露面,賺的還不知道是什麼錢!”

羅阿姨是房地產監理,工作忙、應酬多,奶奶總說她花蝴蝶一樣,不守婦德。

羅阿姨冷笑搖頭,不打算再和奶奶糾纏。

但奶奶不肯罷休:“你個妖精,你說!究竟給我孫子下了什麼藥?哄得他鬼迷心竅!”

“我是小濤的媽媽,他喜歡我不應該嗎?”羅阿姨問,“而且這樣說小濤,真的合適?”

奶奶氣炸,用力推了阿姨一把:“屁的媽媽!我告訴你,小濤是我孫子,你永遠別想搶走他!等他再長大點,想明白過來,保證拿你當個屁!”

枇杷見媽媽被拉扯,生氣了:“奶奶您放手,這樣不禮貌!”奶奶看都沒看她一眼,隨手一搡,把枇杷搡得倒退幾步。

羅阿姨臉色變了變:“也別怪小濤和我親近,您要是繼續這樣精神失常,根本就不會有人愛搭理您!”

奶奶的臉扭曲了,沈默幾秒,突然抄起個熱水瓶作勢要砸。

我猛一驚,想都沒想,就護到了羅阿姨身前。

“奶奶你幹嘛!!”我大吼。

水瓶應聲落下,卻並沒砸到我身上,落到地面時,也並不見有水流出來。

這是一只沒有裝開水的瓶子,奶奶也不過想把它砸到地上泄憤,並沒有傷人的打算。

可我這一呼一吼,如同重磅炸彈,好像把奶奶的心炸碎了。

她把悲憤的眼光投到了我身上,嘴抖手抖。我一時驚慌失措,不安地躲到了羅阿姨身後。

“我養大的孩子,就這麼給搶走了。姓羅的,你不愧是妖精,迷惑人心的妖精,”奶奶語調淒厲。說罷,她又看枇杷一眼,“你也是小妖精……都不是好東西!”

枇杷被她瞪得縮了縮,又拉住我的手,這一回,我沒推開她。奶奶看看我倆握在一起的手,老淚縱橫。

“小濤,你是我的寶貝疙瘩啊,你這樣對我……奶奶還有什麼呢?奶奶什麼都沒有了……”

12

我要到長大以後,才真正能體會奶奶的心情。

我媽生下我不久就出去工作了,我是奶奶貼身帶大的。她脾氣壞,親戚朋友跟她都處不來,爺爺也和她說不到一塊去,要麼不理她,要麼簡單粗暴一頓罵。

只有小小的我,把她當成世上最親的人,無條件地依賴她、眷戀她。於是她也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我。

爸媽離婚後那段時間,媽走了,爸忙於工作,我和奶奶的關系,幾乎可以用“相依為命”來形容。

明明是這樣看似牢不可破的關系,卻一朝瓦解,我站到了她不喜歡的人那一邊,衝她大聲喊叫。

不可否認,從奶奶的角度來看,我是完全徹底地被一個外人搶走了。

她不識字、沒文化,一切以自己的情感做看待事情的依據。因為她想不通,她恨,然後把所有的恨意投註到了羅阿姨身上。

這種恨讓她變得偏執無比,壞心情立竿見影地傷了身體,清明當天下午,和羅阿姨吵完沒多久,她又病倒了。

爸爸也回家祭祀,聽說這事,頭疼無比。

無論爸爸怎麼勸,奶奶都無法釋懷,指著羅阿姨罵:“姓羅的,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阿姨聽了這話倒沒什麼所謂,爸焦躁了:“媽,您非得逼我再離個婚嗎?”

爸爸有他著急的理由。之前爸媽的離婚,尖銳的婆媳矛盾也是主要原因。眼看歷史重演,他是再也忍不住了。

爺爺見情形不對,把爸和羅阿姨叫進自己房裏勸慰。爺爺呼嚕大,奶奶睡眠淺,早就不肯和他同睡一個房間。

他們聊了好久,我和枇杷只能在房間等著。等得久了,漸漸睡著。

半夢半醒間,我看到奶奶走進來,四處張望。我以為是夢,翻個身接著睡了。

再醒來時已是早上,一家人神色凝重。爺爺說,昨晚他們說話時沒註意,家裏遭了小偷,羅阿姨的包,以及所有的隨身物品都不見了。

爺爺家的格局像個四合院,在一個屋子說話,留意不到其他屋子的動靜也是有可能的。

萬幸的是我和枇杷人沒事。但麻煩的是,阿姨的包裏有一份關鍵的文件。

那是一份爸爸和某家客戶單位的設備定制安裝合同。最近因為對方企業破產,爸需要合同去登記債權,所以囑咐羅阿姨從家裏找出來帶給他。

他整個團隊半年的辛苦,還有向供應商代墊的貨款,都指著這份合同挽回損失。合同丟了,爸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阿姨提出報警,爺爺和爸爸都同意,奶奶則一聲不吭。

也不知怎麼的,我突然想起我的“夢”。夢裏奶奶的表情歷歷在目,讓我有一絲懷疑。

那到底是不是夢呢?有沒有可能奶奶真的進過房間?

想著想著,我瞥了奶奶一眼,頓時給我嚇清醒了。因為奶奶板著臉、皺著眉,似乎還在生我的氣。

13

趁爸爸他們忙亂的時候,奶奶瞪著我問:“小沒良心的,看我做什麼?”

我支吾半天:“奶奶,我昨天晚上好像……看到您到房間裏去了。”

奶奶沈下臉:“瞎說什麼!”

過了一會,她又問:“這事你沒跟你爸說吧?還有那姓羅的?”

我搖搖頭。

“那你別說。”

見我傻乎乎地看著她,奶奶嘆氣:“我雖然進過房間,但我沒拿過她的東西。你要是說了,他們會瞎想。明白不?”

我半信半疑:“真的?那您進去幹嘛啊?”

“這你別管!你要是敢說,以後永遠都別來我家,永遠別叫我‘奶奶’!”奶奶威脅我,說完她又擦了擦眼睛,“反正你也不要我了。”

我立刻慌了:“我不說!保證不說。奶奶我沒不要你!”

奶奶這才松了口氣,隨即又是幾聲長嘆。

爸報了警,警察來後問了一些情況就走了,這之後,那份合同和阿姨的包始終沒找著。

我遵守跟奶奶的諾言,什麼都沒說,但作為一個孩子,奶奶這個秘密成了心中大山,壓得我都不會笑了。

同時,爸和羅阿姨也開始爭吵。

爸懷疑合同丟失根本不是遭了小偷,而是阿姨不小心搞丟了:“那時我們還都沒睡,什麼小偷膽那麼大?”

羅阿姨很生氣:“你什麼意思?我在撒謊?”

爸既不肯定也不否認,竟默認了。

信任這東西,一旦初見缺口,後頭的土崩瓦解往往是不可控的。而人和人之間如果生了嫌隙,最初理性的爭辯就會發展為話趕話的互相傷害的爭吵。

即便羅阿姨總是溫柔克制,最後也情緒失控了,幾次提出要離婚。

當他們再一次爭吵時,我下定決心,對她說:“阿姨你別走,我有個秘密告訴你……那天晚上奶奶進過房間!”

我想我是背叛奶奶了,但我沒有更好的選擇。

其一,每當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時,就會有個什麼聲音告訴我,要把奶奶的事說出來,必須,馬上。

其二,我想起奶奶當時的樣子,總感到她似乎撒了一個什麼謊,而這個謊對阿姨來說,特別重要。

爸和阿姨聽了我的話,臉色驟變。片刻後,我們已經在去奶奶家的路上。

我此時卻開始後怕,坐立難安。奶奶馬上就要知道是我把她給出賣了,她一定會恨死我吧?如果她恨我,我該怎麼辦?

正難過時,羅阿姨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濤,你也別擔心了,我們不問奶奶了。”

我爸莫名其妙:“咋又不問了呢?”

阿姨輕聲說:“我們都急糊塗了。如果東西還在,你媽能看著你這麼受罪也不拿出來?”

爸立刻傻眼。過了好久,他腳下油門加速:“不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非得問明白我媽不可!”

14

不久到了奶奶家。

果然,弄清楚我是叛徒後,奶奶連看都不肯再看我一眼。但在爸爸的追問下,她終於說出實情:“東西確實是我拿的,我……給塞竈膛裏燒了!”

爺爺跳了起來:“你個老東西,我說你怎麼吃不下、睡不香的,敢情是做了壞事心裏有愧啊!”

奶奶冷哼一聲:“有愧也要看對誰。我就是存心要燒姓羅的東西,讓她受點教訓,這點我不後悔。”

阿姨聽了這話難以置信:“我值得您恨得這麼咬牙切齒?!您真的不考慮去找個醫生瞧瞧?!”

奶奶厲聲說:“你搶走我兒子,又搶走我孫子,我不恨你恨誰?我孫子現在一心向著你,那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孫子啊!我就是……就是要報復你!”

阿姨無語至極。

爸這時忍無可忍:“媽您這都是什麼歪道理?她能做個好媽媽、善待小濤,我們應該感謝她才對!”

阿姨這時接話:“您不是不要我善待小濤,而是希望我把小濤當少爺,既要任勞任怨,又該保持距離,對吧?簡單來講,您根本沒覺得我是家人,而是一個老媽子!或者說,壓根就沒把我當成人看待!”

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看到阿姨失態。

奶奶開始口不擇言:“你一個克死老公又被公婆趕出門的女人,帶個拖油瓶,跑來我家迷惑我兒孫,還指望我好好對你?”

羅阿姨皺緊眉頭,剛想再說話,被我爸打斷。爸朝奶奶大叫:“別說了別說了!媽您知道嗎,被燒掉的東西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阿姨一臉錯愕地看向爸爸,眼裏有濃重的失望。

後來我梳理回憶,覺得可能就是在那時,她開始正式對爸爸感到灰心。

爸的不信任已經傷害到她,而在她受盡我奶奶的詆毀時,我爸視而不見,心裏只想著合同。

奶奶聽了爸爸的指控,終於現出愧色:“這事兒我真知道錯了。我沒想到你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放她包裏。我闖了禍,有罪該死,要不這樣,我給你磕個頭成不成?”

說罷她真的就要磕下去,把爸爸嚇得呆住。

爺爺火了:“你個瘋老太,你就作吧!作得自己變成孤家寡人就滿意了!”

“為老不尊,這是遲早的事!”羅阿姨冷冷地說。她的話直白犀利,令氣氛一時凝固。

奶奶拼命拍著床沿,衝羅阿姨吐口水:“滾!”

枇杷躲在門後半天,終於憤怒,又衝過來和奶奶理論:“不許欺負我媽媽!”

奶奶瞅了她半天,突然問我:“小濤,你說過,那天明明不想救這個小壞蛋的,想讓她淹死,對吧?”

她冷不防說出這話,我後背發涼。阿姨則一把捂住枇杷的耳朵。

奶奶狠狠瞪著我:“那你為啥要改變主意?!不爭氣的東西!”

我腿軟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枇杷落水時,我那幾秒鐘的邪惡念頭本來只是我們倆的秘密,可奶奶給捅了出來。

那段時間我老想著這事,壓力特別大,實在受不了時就問了奶奶,雖然最後我拼命呼救了,但有這樣想法的我,會不會仍然是個壞孩子?如果我是個壞孩子,那該怎麼辦?

然而我失望了,奶奶除了咒罵阿姨和枇杷,並沒能解答我的問題。我更失望的是,我那麼信任她,她卻就這樣隨隨便便把我的秘密說了出來。

我又想,其實我也出賣了她,我們是彼此的叛徒了。

好心痛!連羅阿姨的聲音都開始顯得遙遠。

此刻她正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問我:“耿濤,這是真的嗎?你想……你竟然想……”她的眼睛裏全是血絲,拉風箱一樣喘著粗氣。

還有一滴眼淚,正順著她的臉龐墜下來。

15

我向羅阿姨說明我那一點心路歷程後,她再也沒有理過我,卻總是看著我陷入沈思。

最終她搬出去住了,沒有帶上我。我不怪她,畢竟從我而言,也無法和她們心無芥蒂地相處了。

枇杷是她的底線,曾經一念向惡的我,對她來講總是潛在威脅,她不會再信任我。而我一直想要的,恰恰正是阿姨毫無保留的信任。

她離開前,我把自己關進房間,假裝悶頭寫作業,淚珠卻把字跡都泡化了。

能聽到爸在挽留她,卻沒成功。他倆最近為了奶奶、為了那份合同的事,也早已走到難以為繼的地步。

開門關門,然後阿姨和枇杷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一室寂靜,原本熱鬧的家裏只剩下我和爸爸。兩個人的孤單加倍,在空蕩蕩的房子裏“轟轟”作響。

爸爸說奶奶要來家裏照料我時,我拒絕了,因為我開始有些怕她。但孩子的拒絕有什麼用呢?奶奶還是如願以償地來了,她抱住我,含淚親我。

我推開她:“奶奶,我是大人了,您別這樣!”

她楞了楞,勉強笑著說:“好好好!聽我孫子的,我孫子長大了嘛!”

之後的日子,我跟奶奶中間總像隔著一堵墻。我知道這墻的存在,她也一樣知道。但慢慢地,我們都像是習慣了。

奶奶永遠討好般地和我說話,我則永遠是不冷不熱。

其實我也總想著,明天吧,明天我就對奶奶更熱情親密些,但明天來到時,我見到她還是想躲。

時光沒有給我太多個明天,奶奶在我六年級的時候過世。

她是在夜裏突然離去的,而家裏只有我和她兩個人。

我打電話給在外出差的爸爸,告訴他奶奶走了。爸一邊痛哭一邊安慰我:“小濤別怕,我這就打電話讓爺爺和媽媽過來!”

我等了好久,只等到爸爸再次打來的電話,說爺爺去了遠方城市的叔叔家,而我媽根本聯系不上。

我強作平靜:“爸,沒關系,我等你。我不怕。”

放下電話後,我看到奶奶身下失禁地便溺。於是戰戰兢兢幫她擦洗了身子,並換上幹凈衣服。

後來人人都說我鎮定堅強,只有我自己知道,當時的我有多麼害怕和傷心。

我一邊笨拙地忙碌著,一邊跟奶奶嘮叨。

奶奶您一路走好,奶奶對不起。奶奶我錯了,奶奶您醒醒……

眼前閃過每一個點點滴滴,各式各樣的奶奶在跟我說話,她還牽著我,在我腦海裏來回地走。

於是我觸碰了她的臉,很涼,是徹骨的那種冰冷。終於我哭了出來,哭成淚人。

我就這樣守著奶奶,直到門被敲響。

“濤濤!”

“小濤!”

“耿濤!”

居然是羅阿姨!她在外頭,一聲比一聲喊得響,還帶著哭腔。我飛快地撲過去打開門,面對她時,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怕啊!”她一把抱住我,“阿姨來了!”這話直戳我心底,我忍不住抽搐發抖。

“哭出聲來,不要憋著。”她又說。

見我哭不出來,她將我摟得更緊:“沒事沒事!阿姨在呢。”她的話那麼溫暖,讓我特別特別安心。

下半夜,我睡著了,朦朧中,看到羅阿姨一直坐我身邊抹淚。

爸爸到家後,我才知道,是他不得已才找的羅阿姨。他們已經離婚,爸本以為會被拒絕,沒想到羅阿姨當即就趕過來陪我了。

如果不是她,我將一個人守著奶奶的屍體,熬到天近拂曉。

16

羅阿姨沒有參加奶奶的葬禮,她在靈前鞠躬後,沈默離開,再次消失。

她走時回頭看著我,我卻因為怕再哭出來,不敢和她對視。

爸爸帶我去找過她幾次,想要表示感謝,都被禮貌地請出門外。她應該也知道,感謝之外,爸爸更想的是復合。

遺憾的是,阿姨看起來根本不考慮給爸這個機會。她是溫和的,也是決絕的。

有時候我想到那一夜的場景,就會覺得,她倒像是特地來和我告別的。是親情割舍不下,卻始終必須做個了結的那種感覺。

這個感覺,讓少年時期的我,偷偷心碎了很久很久。

奶奶不在了,爸爸再出差的時候,我開始一個人生活。

我再也沒見過羅阿姨,偶爾卻會在圖書館遇到枇杷。枇杷長大了,高挑纖細,像縮小版的羅阿姨。她笑起來還特別好看,聲音溫柔甜美,令人如沐春風。

我想起奶奶給她們的評語:“一大一小兩個妖精,都會迷惑人心!”

我這時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所以我更願意說她們是相由心生。她們不是會妖法,她們是真的因善良而美麗。

阿姨曾經待我比媽媽還親,雖然對我有心結,仍會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出現。枇杷作為當事人,竟也能對我既往不咎。

雖不明白她們的想法,但蕓蕓眾生裏,這樣的兩個人,對我而言實在是太溫暖的存在。就算她們已經不再和我是一家人,記憶仍然美好。

再遇到枇杷時,我鼓起勇氣,問一直想問她的話:“枇杷,小時候你掉進池塘那次,我我我……”

枇杷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清澈。

我把心一橫:“我那時曾經希望你死掉,這事你是知道的吧?你不怕我嗎?不討厭我嗎?”

“會有一點點怕,但不會討厭。媽媽跟我說過,不管你那時怎麼想,最後還是救了我,所以你永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低下頭:“我後來,後來再也沒有那麼想過……”

“我明白!”枇杷說,“我小的時候被你奶奶欺負,也會特別生氣,特別希望你們能原地消失。”

我詫異地看她,她笑笑:“所以你看,小孩子不開心的時候,都會亂想,不能當真的。我們那時還小,也不懂什麼叫生死啊。”

“你現在也小。”

“會思考了……”她說,“我思考了很久。”

“結果呢?”

她像個小大人一樣嘆口氣:“結果就是,耿濤,沒關系的。”

我百感交集,差點當場淚奔。我為這事糾結痛苦太久了,如今終於有個人肯對我說,這是沒關系的。

“對不起。”我正式向枇杷道歉。

她揚起臉笑:“真的沒關系!”那個笑臉像有魔力,從此印在了我腦海深處,歷久彌新。

但她的一句“沒關系”,如同長在我心中的刺。

她認為那時我們年幼,所以不懂得生死,因而值得被原諒。只有我自己知道,她落水那一刻,恰恰是我人生第一次理解死亡的時候。

死亡和消失是不一樣的,我和她,也不一樣。

和枇杷相比,或許阿姨更能洞悉我那未成形的陰暗心理,不像枇杷這樣肯跟我說“沒關系”。那樣一個溫柔的人,最終也對我失望了。

她是對的,這麼好的兩個人,我不配再留在她們生活裏。

有些事,不說出來是心中的刺,說出來,就會成為一個傷口,於我和阿姨來說,這傷口一時半會,都將難以愈合。

我和她,實在是相見不如不見了。

我下定了這個決心,便再也不去打擾阿姨和枇杷。不久後,爸爸將我送進寄宿式中學,我開始全身心投入學習,和她們漸漸斷了聯系。

17

再見到枇杷時,我們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

枇杷的公司跟我的距離不遠,相遇在街頭時,雖多年不見,我還是一眼將她認了出來。

她看到我也笑了。但我從她的親切中看出了距離。時間終於衝淡一切,包括我們之間曾有過的羈絆和情感。

從這之後,我們老能碰見。

緣分這東西可能是有劇本的。某段時間裏,我們雖然同在一個城市,如果不刻意去見,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但突然之間,就像有什麼按鈕被開啟,我們又總能不期而遇。

邂逅的次數多了,偶爾我們也一起坐坐,聊兩句。

我生日那天,她送我一個蛋糕。

我很驚喜:“你怎麼記得的?”

“你生日是兒童節嘛,想忘也難,”她停了停,終於問起往事,“這麼多年,你都沒有主動聯系過我們。耿濤,為什麼?”

“我沒臉去見阿姨。”

“還是為那件事?耿濤,我跟你說過的,沒關系。”

“可是阿姨不會再接納我。”所以葬禮過後,她再也不肯見我。

“想要被人接納,有時候是要爭取的。逃避只會讓誤會更深。當然,爭取的前提是你在意她對你的態度。講真的,這些年來我特別想問你,你在意過嗎?對我媽媽。”

“當然在意過!”我脫口而出。

“我就知道,媽媽還不信……然而你選擇躲起來!”枇杷有些嗔怒,捶了我一拳。

這一拳似乎把所有的隔閡都給捶沒了,我倆回到從前,回到我輔導她做作業時那些吵吵鬧鬧的時光。

我問:“阿姨她還好嗎?”

“特別好。”

“平時……會提到我嗎?”

“很少。”

我沈默下來,十分失落。

“但她還是會提醒我你的生日,叫我給你買蛋糕。”原來是阿姨!這麼多年了,她居然仍把我的生日記在心中。

“還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那時候,我媽每年六一都會給你準備一個蛋糕。如果有人能給你慶祝,她就不把這蛋糕拿出來,第二天帶給同事們分了吃。”

我震驚地看著枇杷。

“還不明白嗎?這是有備無患,媽媽說,你和我一樣,也是怪可憐的孩子,她得替你想得周到些。所以你躲起來那次,那個蛋糕其實是早就準備好了。”

默了默,她一字一句地說:“耿濤,我媽對你,是用了真心的。”

我再也藏不住自己的情緒,連手中的杯子都微微顫抖。

剎那間,羅阿姨的模樣由塵封變得清晰。那個意義特別的生日,還有她含淚陪伴我的長夜,也昨日重現。

阿姨永遠不會知道,曾經那個小男孩有多依戀她,有多渴望讓她變成自己真正的媽媽。但現在我好想讓她知道,她做的一切,我都領情,我會銘記。

是我不好,一躲了之,錯過這樣珍貴的情感,錯過這麼好的阿姨。

時過境遷,我再也沒有資格叫她一聲“媽媽”,但她為我做過的一切,我欠著無數個“謝謝”還沒說過。

無論如何,我們真的應該見面了。她不來,我可以去。她若拒絕,我必將堅持。

於是我長呼一口氣,忐忑地問枇杷:“那個……阿姨最近有空嗎?”

枇杷看著我,慢慢笑開了:“她今天就有空啊,撿日不如撞日。那要不然,我再去買個大點的蛋糕?”(原標題:《人間債: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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