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藤子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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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艋舺龍山寺前的老市集,現已改建。 (作者供圖/圖)

從1983年開始,我就生活在萬華的生活圈,路過龍山寺的時候,會順道進去拜一拜,如此的生活習慣,延續了三四十年,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即使離開了時報,我仍依循舊慣,每隔兩三個月就去龍山寺拜拜,祈求平安健康。有時也會帶孩子一起去,拜完到周記肉粥吃紅燒肉,喝一碗青草茶。

直到最近因為新冠疫情,看到有一些人會天天去萬華報到。有的去寺廟,有的去茶室,有的去賣葡萄,總之,這裏所匯聚的人潮,不只是我這個老中時的念舊之旅。它一定有一些什麼我未曾註意的內在。於是用一種“有意識的距離感”重看,才發現在那平凡的庶民生活裏,有精神層面的,像是拜拜、念經、祈福;也有物質層面的,像是販賣手工藝、出售一些二手衣物;也有情感層面的,像是去探望龍山寺的誌工老朋友,到茶藝館看看老情人,或者只是去小坐聊一聊。當然,也有人在山水街、龍山寺前廣場、附近的暗巷裏,找尋暗娼流鶯,尋個地方交易。這也是一個不少人營生的行業。

而環繞在這些之外的,必然是隨著這些人流而生的各種生意。餐飲小吃、飲酒攤子、特色陪唱餐廳等等。

當各界為了新冠疫情而對萬華有萬般疑慮、千般笑罵,仿佛這裏是遊民、妓女與老人的居所之際,我靜靜地回憶過去,特別是1980年代的萬華,反而像一個回到故鄉的孩子般,別有深情。

雖然我不是萬華人,但長年的工作與生活,不能不說,我懷著某種感激。它教給了我最寶貴的幾堂課。

社會學博士班

我在1983年秋天進《美洲中國時報》工作。

為了配合美國辦公時間,半夜十一點開始上班,等中國時報隔日見報的清樣送來,從中選擇重要的新聞,並訂正一些臺灣的特殊字句,以適應國際的習慣,再將稿件傳給美國編輯部。

從半夜工作到早晨五點左右結束,肚子一定很餓。我於是和副總編李明儒一起到龍山寺前的路邊攤子吃早點。當時有一家清粥小菜,由一對雲林來的年輕夫婦經營,幾張桌子擺路邊,十幾樣小菜。夫婦倆有個小嬰兒,因乏人照顧,總是用一個藤子編的小床,放在攤子邊上,邊看顧邊營生。

而來來往往的客人,則多是剛從南部運送蔬菜北上的大貨車司機。大貨車引擎特別吵,司機也習慣抽煙喝酒、大聲吆喝,難免把嬰兒吵醒了。嬰兒咿咿呀呀地哭起來,那妻子便抱起來,輕拍說:“乖乖哦,要乖乖哦!快快睡哦!”搖著搖著,哄嬰兒入睡,一手幫丈夫端菜。那些壯漢也很體諒,立刻降低聲量。

貨車司機都是體力勞動者,剛剛把蔬菜卸到附近的果菜市場,開了一晚上的夜車、勞累地卸了貨,饑餓無比,到了就點了一大碗鹵肉飯,幾道小菜,大口大口地扒起飯來。那模樣,仿佛那飯菜都特別地香。

每天清晨,當自己也結束工作,看著那種奔波勞動、大口吃食、勤奮生活的身影,那種勞苦卻又飽滿的“生之力量”,內心總是充滿感動。

萬華的清晨,酒攤已收、華西街妓女戶也休息,酒醉的人都走了,換上勞動者的蕓蕓眾生,仿佛別有一種底層的生命力。

“無論如何,生命一定要這樣有力地活著!”我對自己說。

之後,我轉入周刊當記者,晚上六點上班,下班後已經十一二點,一般我們晚餐吃得少,報社的采訪同事,總是會相約去臺大附近的火鍋店,或者在萬華的小攤子上吃宵夜,喝兩杯聊聊天。

那是戒嚴時代,新聞禁忌特別多。一個年輕記者的稿子老是被刪減、改動,甚至改得不成文稿,像簡訊,而有些稿件幹脆就斃了。新聞現場所見的情況,更與課堂所教的完全是兩回事。那內心的苦悶,可想而知。因此資深而通達人情世故的老編輯就會帶著我這種憤青記者出去喝一杯。一邊喝酒,一邊告訴你新聞處理的考慮,他們遭遇的壓力,老板各方關系與考量,曾經處理過的“擦邊球”新聞等等。

幾乎所有的新聞知識,靠的就是這些下班後的“酒桌閑話”學到的。各種新聞內幕,包括:政壇大佬的錢脈人脈,大企業家的小老婆私生子,影壇的八卦秘辛,黑白兩道的血腥恩怨,幫派的地盤走私,都在不能見報的“截稿後消息”中,邊喝酒,邊聽學。

我後來在晚報工作,中午截稿後,同事會相約去萬華附近的小店午餐,有時喝一點小酒,社會組同事便帶著去一個街巷的黑道老大家裏泡茶。那茶桌是用一張原木大紅檜做的,極是氣派,要價三十幾萬。黑道老大鄭重其事地自己泡茶,動作緩慢,用據說是宜興某名師的茶壺(一只十幾萬臺幣),泡高級廬山茶。他約莫五十來歲,談事情極是穩重溫和,皮膚白凈,一點不像黑道人物,反倒像是“教父”的那種冷靜。依照記者說法,萬華在地黑白兩道的事,都是在這一茶桌上敲出來的。

有意思的是泡完了茶,距離晚飯時間還早,我們又到相隔一條街的在地警分局去找警察喝茶。茶桌雖然不是高級檜木,但也是老人茶那種小壺慢泡,喝的是阿裏山茶。

按社會組老記者的說法,只要搞定了這兩桌茶,艋舺黑白兩道的事就搞定了。艋舺的社會學就是這麼一回事。

當然,一個記者還有許多必學的“潛規則”,如做記者的原則與義氣,編輯的考量,新聞標題的暗藏機鋒,乃至於新進記者的新聞寫作秘訣,如何解除受訪者心防,如何運用“曲筆”的技巧呈現真相,都是在這種時候教會的。

這種學習,比較是一種武俠小說裏的“傳習”,傳的是“內功心法”,而不是校園裏的那些課程。我曾跟學生笑稱,這裏才是“新聞學研究院”,當然更是“社會學博士班”。

廟會是艋舺最重要的節慶活動。 (作者供圖/圖)

人性研究所

然而,不僅是新聞,萬華還有許多地方是“人性研究所”。

萬華,我們都習慣叫它古稱的“艋舺”,是臺北最古老的市集,從清朝就已存在。作為淡水河的轉運口岸,它擔負了從臺北近郊各地運來的山產貨物、茶葉樟腦,海邊運來的水產魚鮮,乃至於南部北上的農產市集。從清朝開始,坪林、木柵的茶葉就曾從山上運到艋舺,再轉運到淡水港,出口到東南亞,甚至紐約。

這個水陸碼頭的“水”,是很“深”的。

交易深廣,水陸碼頭必然就龍蛇雜處。商人交際頻繁,自然有各種客棧酒家,又有酒宴妓女助興談生意;碼頭也需要保鏢苦力,各種便宜小吃飲食,應時而生。

每個人的生存,都是根本;每一道人性的欲望,都是一門好生意。

而再多的欲望,最終仍是生老病死,生者要祈福祝禱,身體要康健平安,生意要興隆通四海,逝者要有所依托安息,所以隨著早期閩南移民而生的,就是寺廟。龍山寺、青山宮、清水巖祖師廟、西門町天後宮,是其中最著名的四大寺廟。人潮很自然會聚集在寺廟外圍,形成市集。已經沒有人能考證,最早是市集形成人潮而有寺廟,還是因寺廟而有市集。

龍山寺前,現在是一大片廣場,也就是被媒體報道有不少遊民和流鶯出沒的地方,在拆除以前,曾是最古老的市集。據說,清朝時期只是各搭各的小棚子,做自己的飲食,後來聚集的人多了,便在上面搭上簡單的鐵皮為棚,以遮風避雨,形成一大片小吃區。棚底下雲集著來自臺灣各地有名的吃食。臺南碗糕、嘉義雞肉飯、臺南虱目魚粥、臺中筒仔米糕、牛肉湯、胡椒餅、熱炒等等。總之,全臺灣各地的知名小吃,都來這個水陸碼頭打拼,占有一席之地。

有苦力的勞動者,有流動的人潮,自然就有人性的需要。龍山寺五百公尺外的華西街,就是最知名的公娼館,俗稱的“妓女戶”。多少在臺北打工,賣力幹活的男人,每個月領了錢,給自己一兩次機會,讓雄性的精力,盡情快活。黃昏的時候,許多下了班的年輕男子,無論是工人、學生、上班族、打工族,他們仿佛帶著一身的荷爾蒙,用一雙雙饑渴的眼睛,徘徊流連在那些燈光粉紅、脂粉味充斥的暗巷裏,尋找肉體的、感官的滿足。

整條暗巷裏,燈光粉紅,充斥著幾種味道:妓女的濃脂艷粉,香煙,酒精,以及年輕男人的荷爾蒙。

這裏是臺北市的公娼館,妓女是有執照的,所以警察不會來取締。當然,這裏也容納了許多沒有執照的女性,一部分是從“山地部落”把中學剛畢業的原住民女生,用到臺北打工為名給騙出來的。她們當然是不合法的雛妓,卻是由黑道控制的人質。另外也有從南部農村北上謀職自願的或被騙的女性,她們也被黑道控制。

公娼與私娼難分,合法與非法糾結,形成一個特殊的性產業鏈。要直到1987年由婦女團體和原住民結合,舉行反雛妓大遊行,才逼迫得警政單位加強取締。我仍記得當年參加遊行時,整個華西街的所有妓女戶(都有合法執照)大部分早己把妓院清空,避風頭休假去也。緊閉門戶,偶然有開了大門的地方,也只剩下一個空殼子,讓遊行的人去拍照。而空蕩蕩的小房間裏,只見墻壁上寫著“冷氣加五十元”。

因為華西街的性服務業,這裏發展出許多與性有關的產業,中藥、西藥、成藥都有。也有專治“花柳、梅毒、菜花、性病”的小診所,沒有人知道是合格醫生或非法的密醫。去看這種醫生總不是光彩的事,所以他們大多隱藏在深街暗巷裏,讓客人可以推門悄悄閃入。

當然,為了增強性能力,也就有食補、藥補、酒補的各種飲食料理,形成各種小攤子。在華西街外圍,從枸杞酒、四物湯、麻油雞到藥燉土虱,應有盡有。熱熱鬧鬧的供應給剛要進去,或剛從華西街走出來的飲食男女。

直到1997年,臺北市開始宣告要廢除公娼,隨後引起抗爭。最後決定緩兩年執行。可是性工作者都知道,酒店關門,該走人了,於是紛紛離去。華西街粉色時代正式走入歷史。

然而,流散在艋舺外圍的性產業沒有結束。依然有許多私娼、流鶯、茶藝館、阿公店、卡拉OK伴唱、伴酒小吃店等等,依照客人的需要,各自尋歡。

新時代的女性工作者來自各方,姿容各異,自從引進外籍女傭、異國婚姻之後,異國情調更為增加。她們有時出現在龍山寺前的廣場上,和在地的遊民、流浪漢,以及各國來參拜龍山寺的觀光客,交融成艋舺新時代的風景。老牌青草茶店旁邊,混合有新的美式咖啡,杏仁茶的不遠處,有青春的手搖茶飲。艋舺,不改其水陸碼頭的本性,八方交會,萬商雲集。

老情人的溫存

艋舺的某些攤子還保存著臺灣傳統的飲食習慣。青草茶、藥草茶店的那一整條巷子,就是典型。藥草的方子各家不一樣,夏日有涼茶,去火消暑,明目保肝;冬日有姜茶,祛寒保暖,固胃強身。四季有時,涼暖有時,艋舺人自有節氣的飲食。

最有意思的是它保留了某些很傳統的小吃,如杏仁茶、蘿蔔糕、蕃薯湯等。在一些飲酒的小吃攤上,則有一些其他地方不易見到的特產,例如毛蟹。毛蟹並不特別,只要是幹凈的淡水溪流都有。因此小攤以此當下酒菜,無論清燙熱炒,吃起來也有滋有味。我和攝影家關曉榮都喜歡海鮮,以前下班後常去艋舺的毛蟹攤子上喝兩杯。

有一年秋天,風已經開始轉涼,毛蟹開始肥了的時候,我們在攤子上喝酒吃毛蟹。閑來無聊,我放眼隨意瞧,卻見一個約莫有八十來歲的老先生,拄一只雨傘,穿著非常正式的西裝,白色上衣,藍色領帶,慢慢地踱著步子,走過街道邊,但不是走向華西街。

我心想,穿得這麼正式的老紳士,走在這老舊的衢巷,像個沒落的貴族,又是這樣孤單單一個人,而這夜市攤子也不會是他喝酒停留的地方,可他又很認真地走過秋風中的長街,是要去哪裏呢?我只是隨興的漫想著。

卻見他慢慢走到一條巷子裏。那巷子進去約莫十來步,有一個門戶,一個中年的女人開了門,走上前來。那女人穿著薄薄的花洋裝,下擺有一點飄,身材仍窈窕,燙著整潔的長發,也正好和不高的老人相配。她走過來,什麼也沒說,只是挽起了他的手,老西裝和花洋裝相偕,慢慢地走,一步一步,走進那小巷裏的公寓房,關上了門。

我起初感到訝異、贊嘆。心想,這年紀的老頭,還有力氣折騰嗎?他們是什麼關系?怎麼像約好了的老相好?如果八十歲還可以這樣約了老相好,那就太佩服了。

後來我在馬爾克斯的小說《異鄉客》裏讀到一個老妓女退休後,夢見自己的死亡,於是去預約一塊墓地,她有一個老相好,每個星期有一個晚上會固定去看她,一起吃飯聊天。歲月磨去了年少時的情欲,如今纏綿著他們的,是共同的回憶。因為他們共同朋友都已死去,知道革命時代的人愈來愈少,能談話的對象已經不多了,他們都珍惜這樣的相會。

至此,我才想起萬華街市邊那個老先生和扶持他的窈窕女子。他們一定有一些世界所未曾了解的情感。年輕時總以為艋舺的情色行業只有欲望肉身、酒色財氣,卻不知在那些暗巷裏,可能還潛藏著人性深處某一種溫暖的底色。

而艋舺之所以有那麼多茶藝館,它當然兼賣酒色,也有它的客群和謀生的方法。一如龍山寺的廣場上,有不少穿著清涼而化著濃妝的女人,她們可能是所謂的流鶯,她們都是人性的一堂課。有欲望,有謀生,有交易,有溫暖。人性如此復雜,千纏百結,誰能了解?

正因如此,即使二十一世紀,疫情漫延的時候,還有一個基隆阿伯,每天搭著慢慢老客車的區間火車(依他的年紀,應該已經是免費了),到艋舺度過下午與夜晚,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回家。如果不是新冠疫情暴發,阿伯因為有接觸感染者而被警察清查足跡,誰會發現他每天的行跡,竟然是這樣固定?誰會了解艋舺竟然還有這種老派的魅力呢?

然而,也正是這樣的特性,2021年5月13日,當萬華爆出新冠疫情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就感覺不妙。

首先,這裏是南北水陸碼頭,人來人往,流動頻繁,擴散特別快。其次,這裏主要的流動者不是明面上可以看見、用數字計算的。他們有許多地下社會的特性。性工作者為了避免遇見熟人,往往離鄉背井,南部的女性往北部走,北部往南去。遇到景氣變化,他們就會依各地的風聲緊或不緊而流動。更何況她們都是非法的,保持著隱密性,臺面上一點也找不出來。一旦流動,無論返鄉或去了異地,誰也找不到。

另有一大群是遊民。遊民常依寺廟發放救濟品的時間及覓食的方便而流動,若此處沒有,便可能去臺北車站、板橋、中和、永和等。要看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一個小小的窩點,讓他們過夜、覓食。

更麻煩的是這裏是老社區,人情交流密度特別高,彼此照應,互相掩護。警方真要查起來,老鄰居都會互相照應,真實情況難明。否則這裏也不會有一千多家阿公店,長年都是地下經營,和警方也相安無事。

當然,在最困難的瘟疫時代,這裏的人情也會彼此支撐,送餐送衣物,一起渡過難關。臺北市政府對萬華的篩檢很快展開,雖然感染者眾多,卻很快控制下來。萬華將慢慢恢復它的平靜。

楊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