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下雪了突然天晴了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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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吳曉波

01

每一座偉大的城市,都有漫山遍野的愛情。它們肆意而委婉,或悄無聲息,或轟轟烈烈。而幾乎所有得以流傳的愛情,都是悲劇性的,充滿著青春的固執和殘酷,那些年輕的生命自由而逆反世俗,無所顧忌而遭人嫉恨,勇敢無畏而玉石俱焚。他們所吟唱的悲傷,讓沒有溫度的橋梁、城堡、窗臺或山崗,沾染上了人類的靈性。

市井繁華的杭州和柔美的西湖,是愛情最容易滋生的地方。

千百年間,它們見風就長,在每一個角落熱烈而憂郁地上演。換而言之,如果沒有這些愛情故事的發生,再偉大的城市和明媚的風景,都可能是空洞而欠缺的,都不會令人牽腸掛肚,徘徊惆悵。

聽我說著這些關於愛情的見解,她面無表情地說:“你太正常了。”

她是談戀愛的高手,一位半職業的話劇作家和油畫家,現在還在喜馬拉雅上開了一門關於情感管理的收費課程,不過在我看來,她自己對情感的管理基本上是“腳踩西瓜皮”式的,一直到40歲之後才安定了下來。如今,她定居蕭山湘湖,對線香和班章茶的熱衷似乎已超過了對男人的興趣。她告訴我,讀大學的時候,同縣出來的男朋友考進了浙大,她來杭州探望:“我們在校區外的白沙泉村租了一間農民的房子。清晨我們經常爬後面的山到初陽臺。那真是單純的日子。”我硬是把一句話咽了下去——我的文化公司就在白沙泉,它現在是一個並購金融街區。

“西湖邊的愛情故事,都奇奇怪怪的,女主角主要有三種,要麼是妓,要麼是妾,要麼是妖。”聽她這麼一說,輪到我面無表情了。

02

有明一代,尋常百姓去茶樓聽書,成為民間最流行的娛樂活動,由此推動了話本小說的極大盛行。當時的商業和文化中心俱在江南,話本創作便自然繁盛於此間。作者們選材就近不就遠,於是,各類最受歡迎的故事,時間往往是南宋和明初,地方每每在蘇州和杭州,主題則常常是愛情。為了增強故事的“真實性”,讓聽書人產生“空間代入感”,創作者經常選擇現實生活中的地名,甚至具體到街巷店鋪和風景點,這為傳奇創造了一個奇妙的“事實場景”。

明代最為著名的話本作品是“三言二拍”。“三言”的作者為蘇州人馮夢龍,分別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二拍”則是湖州人淩濛初創作的《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有學者做過統計,“三言二拍”之中,以江南為背景的傳奇故事有108篇,占總數的七成,以杭州為背景的計34篇,為各個城市之最。而這30多個故事中,又大多數為愛情悲劇。

中國古代民間四大愛情故事,分別是孟姜女哭長城、牛郎織女、白蛇傳、梁山伯與祝英臺。其中,有兩個發生在杭州的西湖之畔,均定本於明代中後期。

03​

每年的春節或國慶假期,杭州必定是全國遊客量最大的城市之一,而在所有的景點中,人流最為擁堵的則肯定是斷橋。它是白堤的最東端,全長僅8.8米,為拱形獨孔石橋,其實貌不驚人。之所以叫斷橋,則是因為在早年,橋上有一個涼亭,每當冬季下雪,橋上積雪似斷未斷,好事人就把它叫作了斷橋。

這個亭子在民國初期的時候還在,有商家經常在亭壁上刷“小廣告”。如今涼亭已失,斷橋確乎已名不副實。

這樣的解釋,是客觀的事實,但是遊客們卻肯定是不認的。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在中國文化史上,它是一座“斷腸人在天涯”的橋。

據說是在南宋的紹興年間(1131年~1162年),保安堂藥店的青年東家許仙清明出城踏春,到了斷橋邊,天空下起小雨,他與兩位女子——分別著白衫和青衫——在一柄雨傘下邂逅,一來一往,許仙與白娘子萌生愛意,結為永好。誰料白娘子是千年蛇妖,一位叫法海的和尚從鎮江趕來收妖。他用雄黃酒令白娘子現出原形,然後將許仙帶去金山寺。白娘子為了救夫,水漫金山寺,與天地抗爭,最後被鎮壓在雷峰塔下。

這個傳說介於人妖之間,最早的版本在唐代已經出現,口口相傳,到明代的時候,被馮夢龍寫進《警世通言》,成了今天的基礎版本。根據馮先生的“考據”,許仙的藥店開在過軍橋黑珠巷,而白娘子的家安在箭橋雙茶坊。在故事裏,許仙膽小唯諾,而白娘子雖為妖精,卻重情重義,敢作敢為。在重男輕女的中國社會裏,她的極其鮮活的人格特征,投影出了萬千女子內心的渴望和不甘。

“其實在馮夢龍的版本裏,白娘子被‘永鎮’雷峰塔,並沒有水漫和救夫的情節,這都是民間的說書人一點一點加上去的。”畢竟是戲劇創作專業畢業的,她對故事的演變比我更熟,不過說出來的意思都怪怪的,“你看古代那麼多神話,最具現代性的就兩個,可惜主角都不是人,一個是花果山上的猴子,另一個是斷橋邊的蛇。”

“你那個白沙泉的男朋友後來怎樣了?”

“我不是蛇,他比猴子差遠了。”

04​

白娘子的故事發生在白堤的最東端,你沿堤漫行,三步一柳,五步一桃,走到最西端,也有一座單孔石橋靜臥其上,它叫西泠橋。這裏也同樣有一個愛情故事在等著你,而且發生的時間比《白蛇傳》更早。

據說——還是據說,南朝齊時,錢唐縣有一位妙齡歌妓蘇小小,在這裏邂逅了從建康來西湖遊玩的當朝宰相之子阮郁,兩人歡天喜地暗生情愫,築舍於孤山的西泠橋邊,蘇小小賦詩相贈: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泠松柏下。

西泠橋與鳥窠禪師打坐的大松樹相去不遠,估計在當年這裏是一整片的松樹林。蘇小小的故事情節,很快就轉向了悲劇的方向:建康相府當然容不得一個歌妓,江南煙雨,松柏常青,最終沒能留住阮公子的心。盼郎不歸的蘇小小終日寡歡,某一次,遇見落難書生鮑仁,她贈以百金助他趕考。不久,蘇小小香消玉殞,年僅18歲。下葬之日,科舉高中、已經當上滑州刺史的鮑仁趕到,抱屍痛哭,遵照蘇小小的遺願,在西泠橋畔修小小墓。迄今墓存,旁蓋慕才亭,有一聯曰:

湖山此地曾埋玉,風月其人可鑄金。

她又有話要說了:“其實,蘇小小的故事,是西湖愛情的主要模式。你知道的,從古代到民國,西湖邊那一棟一棟的小別墅,大多是用來儲妓養妾的。林和靖墓旁原有一個馮小青墓,她便是一個大戶小妾,才情絕代,18歲就掛掉了,死前讓人繪下她的畫像,據說是林黛玉最初的原型。”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則發生在西湖的東面。好事之人根據傳說,還繪出了一條“戀愛路線圖”。

祝英臺是上虞祝家村的大小姐,她女扮男裝到杭州來讀書,路上遇到了紹興書生梁山伯。他們結伴過錢塘江進城,走的是東城的望江門,城門旁的貼沙河上有一座草橋,是運送草料的卸貨地,蓋有一個草橋亭,他倆便在這裏結拜為兄弟。在戲文中,這一出叫“草橋結拜”。

進城之後,他們赴萬松書院讀書。它在鳳凰山北坡的萬松嶺上,唐宋時候為報恩寺,到了1498年(弘治十一年)改為書院,是杭城四大書院之首。這裏高踞嶺巔,左江右湖,山野明秀,是讀書的好去處,也是談戀愛的絕佳地方,梁祝在這裏同窗三年。

學成之後,各自回家,祝英臺一路暗示加明示,梁山伯卻始終笨若呆鵝,這便有了“十八相送”。祝英臺指著貼沙河上的兩只鵝,讓梁山伯猜哪只是雌哪只是雄。過一口水井的時候,又暗示說,“井底兩個影,一男一女笑盈盈”,這口井後來被叫作雙照井,迄今猶在。接著穿竹林,過池塘,到了清泰門外的觀音堂,祝英臺要請觀音大士做媒,兩人現場拜個堂,梁山伯還是茫然無察覺。觀音堂現在已不存,只留下一個地名叫觀音塘。

如果有情人終成眷屬,人間就沒有戲文可以傳唱了。“梁祝”後來的故事是:梁山伯終於知道“賢弟”是女兒身,祝英臺卻已經訂婚他人。呆書生相思成疾,一命嗚呼,祝英臺趕去哭墳。一時之間風雨大作,梁墳竟然裂開,祝英臺奮身跳入,墳墓閉合。雲散天晴,從墳墓裏飛出一雙蝴蝶,形影相隨天地間。

一曲淒婉梁祝事,慟哭百年癡情人。這個故事常常被類比於歐洲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可見情不得已,實在是人世間最無奈的尋常事。

這些斷橋邊的愛情,都發生在“城外”——這一場景設計本身就帶有強烈的暗示性。千百年間,中國人的世俗感情被儒家禮教所束縛,男性“非禮勿視”拘束呆板,女性更是卑微被動,幾乎沒有任何追求情感自由的主動權。於是,在“城外”的斷橋和西泠,在純美自然的掩護下,尊卑廉恥消失了,“禮儀”被扔進湖裏,人們猛烈地釋放內心的本能和欲望。無論是人或妖,不管是公子還是妓女,瞬間的情愛衝動,足以讓所有的身份都變得微不足道。

然而,這又註定是一個悲傷的過程,故事裏的主角們發誓終身不渝,卻因抗拒世俗而最終只與極短暫的激情有關。但是,這些“不倫”的傳奇還是頑強地在人間流傳了下來。當它們出現在唱本和戲臺上的時候,少年們尋找到了繼續反叛的勇氣,而已過千山萬水的成年人們則回想起若幹年前幹下的那些荒唐情事。一念至此,心底感傷生,山中梅花落。

那天下午,我們坐在龍塢的一個客舍院子裏,把茶喝到淡無可淡。她還是覺得我太正常了,其實是不懂斷橋邊的愛情的。最後,她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倒是告訴我,在你們杭州發生的這些故事裏,為什麼男主角要麼是個懦夫,要麼是個負心漢,要麼就直接是一個呆子?”

無言以對的我終於明白,她現在那麼喜歡線香和班章,其實是有道理的。

作者 | 吳曉波 | 當值編輯 | 楊帥

責任編輯 | 何夢飛 | 主編 | 鄭媛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