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之一條金色的魚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作家余華講述自己最初創作《現實一種》《一九八六》的經過,回憶自己70年代在牙科醫院當牙醫時審閱交代材料,而那正是他的“文學啟蒙”;莫言講自己最開始寫《透明的紅蘿蔔》時正在解放軍藝術學院,睡覺時做了個夢,小說裏也有很多通感的東西……

這種講述文學史的方式有些特殊。從“傷痕文學”到1984年的杭州會議,再到1990年代發生在華東師範大學研究生宿舍裏的“人文精神大討論”,2000年初,學者王堯開啟了“新時期文學”口述計劃。圍繞標誌性的文學事件、思潮以及重要作家作品,他尋訪了眾多作者、編輯、出版人和學者,請文學事件的親歷者自己講述文學史中曾被忽略的過程和細節。

比如,杭州會議是一次重要的會議,評論家認為其與後來的尋根文學、先鋒文學崛起密切相關。人們都記得的是,作家阿城是杭州會議上說故事的主角——陳思和說,會上故事越講越像打禪說謎,後來有人開始聊做夢和解夢;阿城則回憶道,他在會上講故事,是因為從來沒有參與過會議,很不適應會議的氣氛,講故事則能讓自己快活一點。

時隔近二十年,《“新時期文學”口述史》終於出版,值此契機,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在蘇州對王堯進行了一次專訪。在訪談中,王堯講到了當年做口述采訪的情形,也反思當年的思潮和會議討論之於今天的預見性,諸如杭州會議探討的中國本土寫作資源與外來資源如何結合、“人文精神大討論”所擔憂的精神矮化與拜金氛圍,這些在今天仍是值得我們持續思考的問題。

01 口述的實踐

界面文化:你最初是怎麼展開文學口述史的訪談工作的?

王堯:從2002年到2005年左右,在好長時間裏,我就背著一個雙肩包,拿一個卡式的錄音機,風塵仆仆地全國來回跑。那時候約一個人很不容易。大量事情在2005年就完成了。之所以推遲出版,是因為當時很多關鍵的人在海外,比如北島,要等機會才能找到。

這個尋訪的過程非常長,非常復雜。首先要做案頭工作理清線索,像是選哪些作家、哪些作品和文學事件;需要找到作者本人、詩人、散文家,以及與這些作品發表相關的批評家、責任編輯、主編和出版人。對於一些思潮,要知道哪一次文代會的報告是誰起草的,要做一個非常翔實的文學地圖,慢慢地就一邊準備一邊做訪問。有一年我用幾個月時間把所有的文學期刊都清理了一遍,在訪談的過程中又知道另外一些線索,像滾雪球越滾越大。

界面文化:在口述過程中,像阿城、余華、莫言等很多作家都對自己的創作做出了很詳細的講述。尤其是阿城,講到了小說和文化的關系,說當時的人們習慣了“武化”和鬥爭,反而對文化有了生疏感。你當時對哪些作家的講述印象最深、最有感觸?

王堯:這一代作家對自己的文本都有自己的理解,跟我們這種沒有寫作經驗、從理論出發的人區別太大了,他們講到了好多細節。

我記得找阿城是到北京郊區,林白陪我去的,他住在廠房蓋成的房子裏,帶我去吃回鍋肉。我問他,為什麼他的筆記體小說《遍地風流》篇幅長短都差不多?他說,跟寫作的材料有關系,他插隊時抽香煙,把香煙盒打開,用裏面的紙寫的,幾個香煙盒寫一個短的,然後再我傳給你、你傳給他。所以,寫作的物質條件和媒介會影響到小說的篇幅和結構。

莫言也講了很多內容,包括小說名字的修改。《透明的紅蘿蔔》原來叫《金色的紅蘿蔔》,是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系主任徐懷中幫他改成了“透明的紅蘿蔔”,金色太具體了,改成透明就有通感的意思了。

界面文化:莫言、馬原都講了很多還未成名時的創作經歷,馬原還提到1984年青城山下大雪、他困在縣城招待所裏那麼想要寫東西的故事。口述史裏最有意思的部分,是作家、編輯、出版家要成功還沒有成功的講述嗎?

王堯:我不太贊成用成功還是不成功來講,可以用最有意義的部分來衡量。對文學活動家和思想家來說,尤其激動的是參與了影響文學的歷史事件,以這個為尺度衡量此前此後的文學進程。對作家而言,特別激動的時刻是還原了那些可能成為經典作品、生成內心世界和寫作的過程。對批評家來說,一輩子引以為榮的是發現和發表了某篇小說。所有人加在一起,把空洞的東西充實了,內心化了,生活化了。

界面文化:余華講到,他年少時在牙病診所看檢舉揭發材料,說那些材料某種意義上是他的文學啟蒙。如果評論者只看小說、不看口述,是不是就會錯過這些?

王堯:口述是評論作家的重要參考,像是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涉及文革時期,裏面許多東西和當時讀的材料有關,閱讀會啟發他來理解另外一些人的生存狀態,幫助他看到人性的另外一面,這一面和我們平常所見的堂而皇之的一面有很大差距。

02 會議與思潮

界面文化:書中的各種官方會議也值得註意,會議是重要文學事件的發生地和輿論場,比如1984年的杭州會議就在書中占有很大篇幅,李陀、韓少功都重點回憶了這次會議,為什麼會議對當代文學發展是重要的?

王堯:這與八九十年代也有很大關系。八十年代文學體制重建,文學思潮對作家的引導和規定比較大,不像今天制度的影響比較小。在那個時候,會議基本上是文學的新觀念和新思潮產生的方式。當時各種類型會議都有,在會上有各種思想的碰撞,會議與制度的重建和文學思潮非常相關,它引領著作家。另一方面,會議也是讓作家彼此確認的便捷方式,當時人們心裏都沒有底,要碰在一起互相確認,許多思潮都是這麼來的。

界面文化:對作家來說很多,會議、筆會經常是回憶的重點,這是為什麼呢?

王堯:會議、筆會是中國特色的文學制度,這種會議對作家的啟發很大,那個時候沒有更多的獲取外部信息的機會。其實,功成名就以後值得回憶的東西就很少了,生活變得相對封閉了。說到底大家還是關註作品本身的,因為中國作家的生活大多都是大同小異的、格式化的;我也說過,當代作家的傳記一定不好看,他們沒有個人的故事。好多年前開莫言討論會,我挺感慨的,大家說北京魯迅博物館的兩棵棗樹不在了,講述的都是別人的故事,自己卻沒有故事可講。

界面文化:沒有故事會對創作造成什麼影響?

王堯:當然會影響,這是一種本源性的東西,個人的經驗是想象的基礎,你自己好多方面都很匱乏,無法想象你對世界會有更豐富的理解,這不是很高深的理論。上大學時我們老師舉例說,人物的話語要符合他們的身份,鄉村的女子說,如果有天做了皇後娘娘要用油條蘸白糖。

03 市場經濟時代的知識分子

界面文化:在聽完作家、編輯和思想家的講述之後回頭看90年代,你覺得與80年代有很大不同嗎?比如知識分子的風貌、創造樣態和交往方式,是不是有很大的變化?

王堯:變化很大。80年代是個未完成的年代,80年代討論的各種思想文化是有特點的,有特定時期的限制。其基本前提是否定文革,只要打破禁區就會引起關註,其次是要接受西方外來思潮,但這些東西沒有整合成一種思想資源,所以1985年以後作家和知識分子能力開始衰弱,已經沒有面對更為復雜的現實的能力。我們認為計劃經濟體制限制了人,呼籲市場經濟解放自我,然而當90年代真正到來的時候,才發現這個體制打開來以後,期刊沒有人養了,人們分成大眾和小眾了,這和知識分子之前的設想不一樣。

界面文化:沿著知識分子的設想,可以聯系到書裏有一節專門回憶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指1993-1994年分別發表在《上海文學》和《讀書》上的對話錄和文章,在華東師範大學研究生宿舍裏,由王曉明、張閎、徐麟、張檸參與,毛尖做筆錄,討論中國社會和文化的走向)。這場討論批評了當時商業拜金、犬儒的氣氛,也反映了知識分子面對變化的焦慮,現在看來這場討論似乎是很有預見性的?

王堯:人文精神大討論是回過頭來討論市場經濟變化,這很大程度反映了知識分子的焦慮和對已經市場化的社會的不適應。知識分子的地位邊緣化了,一切都要用經濟來衡量。文學雖然沒有邊緣化,但不再成為社會的中心,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文學的價值永遠是重要的,但當代文學沒有像古典文學一樣與讀者的精神生活發生關系。為什麼看《紅樓夢》會哭,為什麼人人都會引用唐詩宋詞,是因為這已經成為我們自己的表達,成為自身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而很多當代文學作品沒有做到這一點。人文精神大討論批評解構崇高、表達的粗鄙和娛樂化,而這現在已經成為了我們生活的常態。

界面文化:文學期刊對於大眾在90年代還有當年的影響力嗎?

王堯:我們這代人是看期刊長大的。期刊的重要性下降是從90年代市場經濟開始的,讀者也開始分化。當然《收獲》和《人民文學》保留了比較好的品位,能不能發表作品會影響到作家的“含金量”,發期刊在文學圈裏仍然是首要的環節,大家討論時還是說你在哪個雜誌上發了什麼,這個方式是保持不變的。至於讀者,是無法改變的。其次,由於市場經濟的推動和版稅的影響,許多出版社很多長篇小說不能先發,也會有所影響。

04 口述中的文學與歷史

界面文化:在開始做這部文學口述史之前,你有什麼具體確定的設想嗎?

王堯:我的想法在找口述對象之前就明確了,我對口述史理論鉆研了很長時間,以前口述史都是人類學或社會學學科的,經常是單一事件做記錄,比方說知青口述史,每人只講自己的事情,沒有交集的話題。我覺得,如果做一個文學口述史,應當是眾聲喧嘩的、具有多樣性的。教科書的文學史只有一種聲音,只給結論不給過程,文學原初的狀態——特別是文學生產的復雜過程——被省略掉了。我自己是做文學史研究的,想能不能把文學生產的過程還原,把文本產生的多重因素還原,這正好和口述史的理論相吻合。

界面文化:書中確實有一些原來的文學史裏不太常見到的細節,像是“三個崛起”這節也展現了復雜的論爭過程(“三個崛起”指1980年文壇因朦朧詩引發的論爭,謝冕、孫紹振和徐敬亞連續發表了三篇以“崛起”為題的文章),包括孫犁對朦朧詩的嚴厲批評。(謝冕在口述裏說,“能夠表達勞動者的美好情感的這樣一個人,對朦朧詩是這樣的嚴厲。你想這是多麼可怕的。”)

王堯:我一向主張有細節、有故事的文學史, 以前文學史對這些過程沒有呈現的原因是很多人不熟悉、不了解這些人和事,按照以往文學史的觀念和模式也是要把這些內容刪除的。裏面采訪的好多人都過世了,比如陳忠實和陸文夫。做訪談來回奔波,當時身體疲憊不堪,但是最終完成它,讓我多了好幾重的經歷,讓我能夠重新理解文學史,在場感特別強。

界面文化:從余華在牙病診所閱讀材料這樣的講述來看的話,作家對自己閱讀經驗的回憶,對評論者和研究者來說是可靠的入口嗎?

王堯:作家的口述和訪談有多大的真實性,這裏是有爭議的。在文學研究中,有人認為不能被作家牽著鼻子走,這是對的,但要理解一個文本,顯然還有許多副文本,我認為還是需要參考的。就像汪曾祺談自己的創作,許多批評家都沒有超出他的見識。看作家的口述,不是看是否真實,而是要尋找口述與小說文本之間有沒有關系,至少他的口述能表現出他在某個時間對某個事情的理解和記憶。他回憶個人的部分很重要,涉及到公共事件要比較註釋交叉互證:作家說的可以在他的編輯那裏得到佐證,像是莫言和朱偉就有互證,當然也有一些有差異,像劉心武的《班主任》當時誰先拿到、誰先看的,回憶版本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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