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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於乾隆二十七年除夕過世之後[1],其好友敦敏、敦誠、宜泉等留下一些悼念的詩文,對其性格與特長頗多描述。此外,詠紅詩文在乾隆末期也開始大量出現,如有舒元炳的《沁園春》詞、宋鳴瓊的《題紅樓夢》詩、永忠的《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明義的《題紅樓夢》、淳穎的《讀石頭記偶成》、高鶚的《重訂〈紅樓夢〉小說既竣題》詩、周春的《紅樓夢記》文及《題紅樓夢》詩、俞思謙的《紅樓夢歌》、鐘晴初的《紅樓夢歌》、葉崇侖的《紅樓夢題詞》等等[2]。

為有助於進一步掌握雪芹的生平事跡,下文所選擇進行分析的作品,即以曹雪芹的直接友人敦敏、敦誠、宜泉,及曹雪芹親友泛交遊圈中的後輩紅迷永忠、明義、淳穎為對象,希望能從這些與曹雪芹或《紅樓夢》相關之詩文,努力勾勒出雪芹的生平、性格與特長。現依各文本的時間先後試析之。

一、曹雪芹直接友人

(一)敦誠《挽曹雪芹(甲申)》

敦誠《鷦鷯庵雜記》最令紅學界感興趣的,就是其中未見於它書的《挽曹雪芹》一題二首。而在《四松堂集》的付刻底本以及《四松堂詩鈔》中,另見一首《挽曹雪芹(甲申)》詩,其文句與收在《鷦鷯庵雜記》的同名詩頗見出入。下文即依序試釋敦誠先後為曹雪芹所作的這三首挽詩[3]。

《挽曹雪芹》(第一首):

四十蕭然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旌。

腸回故壟孤兒泣(前數月伊子殤,雪芹因感傷成疾),淚迸荒天寡婦聲。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故人欲有生蒭吊,何處招魂賦楚蘅?

【釋意】在先前(“昨日”或非實指)的喪禮中曉風已拂過雪芹的靈幡。平素總為作詩所苦(所謂“太瘦生”)的他,過世時一身蕭然,且才四十多歲。雪芹僅存的一名孤子在其墓前斷腸淚泣(雪芹死前數月有一子殤,他因此感傷成疾),其寡妻也在丈夫墳前淒切痛哭(“迸”為湧出之意)。雪芹的文采就像被杜牧形容為充滿“牛鬼蛇神”奇氣的李賀,他放達的性格也頗似“荷鍤葬伶”故事中好飲的劉伶,故他的逝世讓人有悲李賀、葬劉伶之感。做為其生前好友,我希望能以生芻之禮來追悼他,卻不知究竟要到何處(雪芹去世後可能如同劉伶一般很快地就草草下葬)才讓我得以吟《楚辭》而招到雪芹之魂?

《挽曹雪芹》(第二首):

開篋猶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雲。

三年下第曾憐我,一病無醫竟負君!

鄴下才人應有恨,山陽殘笛不堪聞。

他時瘦馬西州路,宿草寒煙對落曛。

【釋意】我打開收藏故人手跡的箱篋,仍能找到雪芹所寫的“冰雪文”,但許多知交卻已如浮雲般零落飄散。我先前三度下第最沮喪之時,雪芹皆曾加以安慰,但在雪芹患病最需人幫助之際,很慚愧自己竟錯過幫他求醫的時機。雪芹周遭的才子朋友們均應滿懷遺憾,大家就好像晉朝的向秀一樣,因痛念故友而不忍再聽見山陽的笛聲。待雪芹逝世周年忌時(墳前之草將成為“宿草”),我會騎著瘦馬到其墳前悼念(就像羊曇在西州門緬懷謝安一樣),那時節寒天裏所燒紙錢的煙將會與落日的余暉相呼應[4]。

《挽曹雪芹(甲申)》(第三首):

四十年華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誰銘?

孤兒渺漠魂應逐(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新婦飄零目豈瞑!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故人惟有青衫淚,絮酒生芻上舊坰。

【釋意】雪芹在四十多歲時突然離世到另一世界,出殯時不知是找到誰為其書寫那片靈幡的?雪芹的魂魄應正在努力找尋他那位下落不明(“渺漠”指渺無影蹤)的孤子(雪芹死前數月另有一子殤,並因此感傷成疾),而其寡妻(所謂“新婦”)又飄零他鄉,這些事情怎能讓雪芹瞑目呢!雪芹的文采就像被杜牧形容為具有“牛鬼蛇神”奇氣的李賀,他的草草下葬也頗似“荷鍤葬伶”故事中好飲的劉伶。做為雪芹的故交,我只有滿懷悲傷,帶著絮酒和生芻上其舊墳去祭吊他。

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歲除夕,因當時是草草下葬,且其喪事又恰逢年關,故曹家很可能不曾周知親友,以致敦誠並未親臨喪禮,他在二十八年春所賦之第一首挽詩中(應在敦敏賦《小詩代簡寄曹雪芹》之後未久,見後文),遂以“何處招魂賦楚蘅”句表示自己連其葬在何處都不清楚。敦誠大約同時所賦第二首挽詩的“他時瘦馬西州路,宿草寒煙對落曛”尾聯,則是期許來年(所謂“他時”)忌日會抽空去祭掃。敦誠之所以在初聞雪芹過世時未立即趕往祭拜,而是決定延宕至周年忌,則主要由於路途荒遠所致。

至雪芹逝世周年,敦誠仍或因家中正忙於臘月底的祭祖、拜年、賀節、吃年酒等活動,而只能稍延至二十九年甲申歲開春之後始有時間盡朋友之誼。但當掃墓時,敦誠或因自己原先為雪芹所作的第一首挽詩有不合韻腳之事,而他又對其中“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兩句情有獨鐘(在其筆記《鷦鷯庵雜誌》中,敦誠就只提及己所作挽詩的此二句),遂決定保留此頸聯,且依其九青韻重作成“四十年華付杳冥……”一詩,並在詩題末記下此新賦挽詩的時間為“甲申”。更因雪芹的孤子與寡妻在其逝世一年後均已飄零他鄉,下落不明,敦誠遂又有“孤兒渺漠魂應逐,新婦飄零目豈瞑”之慨[5]。

(二)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

由於雪芹之死頗為突然,不知其已故的敦敏,還曾於二十八年癸未春賦《小詩代簡寄曹雪芹》(《懋齋詩鈔》第113題),邀約他於上巳(三月初三[6])的前三日(是年二月小,故為二月二十九日)至家中賞春。其詩曰:

《小詩代簡寄曹雪芹》:

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

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

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

【釋意】清明時節杏花開時春雨常相伴,[7]今年的春意感覺要來得比往年早。不知可否枉駕吾友到寒舍來欣賞小院中的春景?吾兄的詩令人想起才高八鬥的曹植,而您的酒量亦讓希望能扮演好陳遵主人角色的我頗為愧服。[8]期盼吾兄能在上巳節的前三日來槐園,那時園中應已開始長出綠草,咱們可一醉方休。

雖然敦敏並未提及聚會原因以及有無其他賓客,但因時人有“生日前一日親友治具過飮曰暖壽”之俗禮[9],而二月二十九日的次日恰是敦誠的三十歲生日(三月初一),故敦敏應是提前為敦誠慶生[10]。

(三)宜泉《傷芹溪居士》

此詩應為乾隆二十八年宜泉在好友曹雪芹逝世後不久所作。現試析其意如下:

《傷芹溪居士(其人素行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年未五旬而卒)》:

謝草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

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

【釋意】曹雪芹的詩才就好像有“池塘生春草”名句傳世的南朝宋文士謝靈運,當吟詠其詩時,令人可感受到如晨露般之清香。我因無法再見到思念的好友而垂淚不已。雪芹之畫就像漢代劉褒的名作《北風圖》,能讓觀者頓覺寒冷[11],但如今已無法令雪芹還魂再繪。他的詩詞則像戰國楚宋玉所稱之“陽春白雪”,屬於曲高和寡的傑作[12],然其殘留的作品只可能存於長夢中。

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铓铓。

多情再問藏修地,翠疊空山晚照涼。

【釋意】雪芹裹在壞囊中的琴雖已聽不到聲音,但他放在破匣裏的劍仍閃著鋒芒。做為感情深厚的摯友,我再訪其最後隱居讀書之處[13]卻只見翠綠的山巒,而杳無故人的蹤影,入晚且泛起涼意。

(四)敦敏《河幹集飲題壁兼吊雪芹》

敦敏的《河幹集飲題壁兼吊雪芹》分見於《懋齋詩鈔》之付刻底本(第144題)及清代鈔本,惟未被《欽定熙朝雅頌集》收錄。此詩無系年,但或仍可從編年之體例推估。查第133題的記事詩《十月二十日謁先慈墓感賦(是日系賤辰)》,應撰於乾隆二十八年癸未歲,此乃據詩中小註“先慈自丁醜見棄迄今七載”回推所得;再者,敦敏時年三十五歲,恰與詩中之“古稀歲月半相侵”句相呼應,因其正合七十古稀之半。若以此詩為參考點,再從其後各詩的節令與物候等用語,我們應可推估敦敏的《河幹集飲題壁兼吊雪芹》大概創作於乾隆三十年乙酉春。

當時敦敏交遊圈中的一些友人正在河邊(所謂“河幹”)共飲,並賦詩題壁,因觸景生情,遂作此詩以悼念逝世才剛過兩周年的好友曹雪芹。下文即嘗試析探此詩之內容。

《河幹集飲題壁兼吊雪芹》:

花明兩岸柳霏微,到眼風光春欲歸。

逝水不留詩客杳,登樓空憶酒徒非。

【釋意】河兩岸盛開的柳花呈現一片迷蒙(即“霏微”),滿目的美景顯示春天將過。詩人(指曹雪芹)的棄世也像流水般去而不返,雖然大家今日重登此樓,但嗜酒的雪芹卻已只能成為追憶。

河幹萬木飄殘雪,村落千家帶遠暉。

憑吊無端頻悵望,寒林蕭寺暮鴉飛。

【釋意】 河邊樹林上所飄的柳花有如殘雪一般[14], 遠處村落的密集燈火也隨著夜幕的降臨而亮起光輝。對故友的憑吊充塞無窮無盡的悵望,其感受就好像見到在暮色中飛過寒林與蕭寺的野鴉,令人興起一片冷清悲涼。

(五)敦誠《哭復齋文》中提及之曹雪芹

敦誠於乾隆四十一年三月或稍後所作的《哭復齋文》中寫道:“未知先生與寅圃、雪芹諸子相逢於地下作如何言笑,可話及仆輩念悼亡友之情否?”[15]知吉元(1727-1776;復齋)與敏誠(1727-1770;寅圃)生前均應與曹雪芹頗熟,否則,何能期盼他們幾位在陰間“相逢”時會相互“言笑”?

前述之吉元為“弘”字輩的閑散宗室,從不曾擔任官職,其從堂侄恩昭(字號為松溪,與吉元同以紮喀納為先祖)也是敦誠好友,《四松堂集》中至少出現五首(篇)與吉元相關的詩文,亦有六首詩涉及恩昭。

(六)敦誠《聞笛集》中之曹雪芹詩

敦誠《聞笛集》的自序收在《四松堂集》底本,稱:

二十年來,交遊星散,車笠之盟,半作北氓煙月。每於斜陽策蹇之余、孤樽聽雨之夜,未嘗不興山陽愁感。追思平昔,邈若山河。因檢篋笥,得故人手跡見寄者,或詩文,或書翰,若幹首,錄輯成編,覽之如共生前揮麈。或無詩文書翰,但舉其生平一二事,與余相交涉者,亦錄之,名曰“聞笛集”。每一披閱,為之泫然。

此書或已佚,乃敦誠錄輯故人寄給他的詩文或書翰而成,對未留下任何作品者,則舉其生平事跡錄之。

敦誠曾於乾隆四十五年與友人龔協詩酒聯句,並以《聞笛集》中亡友們的生平事跡入詩,中有敦誠稱譽曹雪芹之“詩追李昌谷”、“狂於阮步兵”句,將雪芹與唐代浪漫詩人的“詩鬼”李賀(河南昌谷人,其詩常托古以喻今)以及曾因嗜酒而自請為步兵校尉的阮籍相比擬。

由於此聯句乃敦誠與龔協為追念十一名故友之作,知曹雪芹應是他倆共同的知交。詩中先以相當篇幅言及敦誠甫過世的同母弟敦奇(1740-1780;汝猷),“擁衾悲九日(亡弟九日臥病)”句即指出他在重九日開始發病,延至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二日卒(見《愛新覺羅宗譜》)。接著,則提到曹雪芹(芹圃)、龔怡(?-1776;紫樹)、秀崖[16]、周於禮(1721-1779;立翁)、席特庫(又作錫特庫;璞庵)[17]、敏誠(1727-1770;寅圃)、羅泰(介昌;李煦“至戚”戶部尚書孫查齊的族弟)[18]、吉元(1727-1776;復齋)、明仁(?-1775;益庵)、宜孫(1740-1777;貽謀)等人,其中僅曹雪芹與周於禮各有兩句詩描寫,余人皆只一句。在這十一名故友中,周於禮與龔協之弟龔怡為民人,席特庫、羅泰與明仁為旗人,余則為宗室。他們雖不必然與曹雪芹為至交,但理應彼此至少相識才對。

查與敦敏兄弟相交的親朋當中,宗室為最大的群體,然因相關詩文均以字號互稱,頗增研究時的困難。鑒於宗室的生平在《愛新覺羅宗譜》中均可略見,筆者遂根據該譜整理出《懋齋詩鈔》與《四松堂集》二書在曹雪芹過世(壬午歲)前所提及之宗室(圖表1),當中除九如(又作九成)、吉元與玉寶為“弘”字輩外,永㥣(雪芹二表哥福秀之連襟)、敏誠、恩昭、宜孫以及敦敏、敦誠、敦奇三兄弟皆為“永”字輩,惟各人之漢名偶見音近之異體。這些宗室因屬於以敦敏、敦誠為核心的交遊圈,故應較可能與曹雪芹相熟。

圖表1:敦敏與敦誠的宗室親友中較可能與曹雪芹相交者。此圖乃依生年排列,出現在《懋齋詩鈔》及《四松堂集》的名字與別號則列於右側。

圖表2:曹雪芹過世後始見於敦誠詩文集中的宗室親友

有意思的是,他們在雪芹生前雖已入青壯年,卻多為閑散,例外的九如與永㥣,雖於乾隆十一年和十四年即分別封奉恩輔國公和二等鎮國將軍,但九如於二十六年五月因事革爵,且因其家先前有多達三分之二遞襲輔國公者曾遭革退,知統治者與阿濟格後人的關系或一直相當緊張。至於永㥣,他曾在唱和書諴的《愁能令發白》一詩中稱己“所愧已二毛,老大終無成”,並在《覽鏡見二白髭有感》中自述“十五二十時,英氣飛磅礡。仗劍期萬裏,寧甘老林壑?”,也嘗在給永忠的詩中自嘲“四十無聞心不死,男兒當作萬夫豪”,頗有抑郁不得誌的憤慨[19]。

此外,癸未歲(曹雪芹甫卒)以後的敦誠詩文(敦敏這時期的詩多佚)中,另可見弘曉(宗伯)、額爾赫宜(1743-1790;敦敏叔父,但年紀小於敦誠)、恒仁(季父)、永忠(宗兄)、書達(宗弟)、宜興(從堂弟)、和順武(宗侄)[20]、德滿(宗侄)等(圖表2)。其中宜興負責刊刻《四松堂集》;額爾赫宜與永忠也與《紅樓夢》有所關涉(見後文);而弘曉曾於乾隆二十五年左右借得《紅樓夢》,並在愛不忍釋且遭急索的情形下,匆忙動員家人過錄一本[21]。

值得註意的是,敦誠兄弟所交往的宗室當中,不乏在乾隆朝之宗學任職者,如和順武(十一年任副管,二十七年授總管)、敦敏(三十一年任副管,四十年授總管)、宜孫(三十四年任副管)、德滿(三十四年任副管,四十八年授總管)、永忠(三十五至四十年任總管)等皆然,其他宗室(除在家自學或曾受封者外)應也多曾就學於宗學[22]。亦即,在該交遊圈形成的過程中,宗學想必提供一重要之地緣關系。

(七)敦誠《寄大兄》信中提及之曹雪芹

敦誠在乾隆四十五年(四十七歲)致敦敏的《寄大兄》一信中有雲:

每思及故人,如立翁、復齋、雪芹、寅圃、貽謀、汝猷、益庵、紫樹,不數年間,皆蕩為寒煙冷霧,曩日歡笑,那可復得!時移事變,生死異途……不覺身年四十七[23]。

指出前述友人不到數年間皆已天人永隔。

由於該文之內容並不令人特別感覺其弟敦奇甫逝,故疑距完喪之時或至少已數月。《寄大兄》所提及的亡友,既非依各人去世之先後排列,亦不以年齒論序[24], 疑最可能是據諸人在敦誠心目中的地位高低而定:歷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周於禮自乾隆二十三、四年間即與敦誠之父瑚玐結為莫逆,他與敦誠是忘年之交[25];吉元是敦誠宗叔;敏誠是族兄;宜孫是從堂弟;敦奇是同母四弟;明仁與龔怡則為同輩朋友。

鑒於敦誠不把雪芹與明仁、龔怡歸為一類,知敦誠應視其為長輩。雪芹雖較前述諸人均年長,但考量彼此身分後,遂將他列在周於禮及吉元之後。至於《荇莊過草堂,命酒聯句……》中言及的十一名亡友,為何僅秀崖、席特庫與羅泰三人未見於《寄大兄》一文,此或因敦敏與他們較不熟所致,在敦敏的《懋齋詩鈔》中即不曾出現三人之名。

二、曹雪芹親友泛交遊圈中之後輩紅迷

在曹雪芹卒後,其《紅樓夢》小說開始獲得愈來愈多讀者的矚目,尤其是書中涉及京旗文化的情節以及可能與清初史事相關的背景,更吸引了一些具有宗室或旗人身分的讀者,下文即以永忠、明義、淳穎為個案研究。

(一)永忠《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詩

永忠(1735-1793) 是康熙帝第十四子允禵(原名胤禎)孫,允禵在皇位鬥爭中不敵其同母兄胤禛,雍正間還曾被革爵,並與子弘明同遭禁錮,至乾隆元年始皆獲釋。永忠因受政治環境的影響,人生觀十分消極,平素“常不衫不履,散步市衢”,且在父、祖的引導之下參禪悟道,但其內心世界或一直深存自己家族先前慘酷遭遇的陰影[26]。

永忠遺作《延芬室集》的稿本殘卷現藏中國國家圖書館,其篇幅或冠於同時期諸宗室,199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已將之景印出版,且一並收入原藏史樹青先生竹影書屋的《延芬室稿》鈔本(收乾隆四十至四十八年之詩),以及《欽定熙朝雅頌集》首集卷二十五的永忠詩五十首[27]。

永忠於乾隆三十三年為曹雪芹所寫的《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一詩頗受紅學界重視,此因其詩題及內容均明顯指實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且永忠在《延芬室集》目錄的詩題下還以小字記小說的作者“姓曹”(見圖表3右下),再考量永忠與敦敏、敦誠論交之深(如永忠在乾隆三十四年詩稿所留存的三十五題中,即有十題涉及兩兄弟)[28],此應是坐實曹雪芹擁有《紅樓夢》著作權最強的證據之一。現即試釋此悼詩。

《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

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釋意】曹雪芹傳神動人的文采足以流傳千古,只要是多情人一定會感動至流淚。可嘆雖為同時代人,我卻無緣相識,只能在讀其《紅樓夢》時,多次掩卷流淚,痛哭曹先生(所謂之“曹侯”[29])的英年早逝。

顰顰寶玉兩情癡,兒女閨房笑語私。

三寸柔毫能寫盡,欲呼才鬼一中之。

【釋意】小說中兩位癡情的主角林黛玉(顰顰為寶玉為黛玉取的字)與賈寶玉,常在他們的房間內歡笑作兒女私語,此細膩之情哪是一般人能以一管毛筆(所謂“三寸柔毫”)就可以寫透的?真想自陰間喚出雪芹這位堪與李賀相比擬之“才鬼”[30],一起痛快酣醉(“中之”即中酒,指飲酒半酣狀[31])。

都來眼底復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時七竅鑿,爭教天不賦窮愁。

【釋意】小說中的角色與文字,亦讓我勾起對往事的回憶,既歷歷在目,也一再湧上心頭。雪芹這位才子用盡心力刻畫出書中的各種精彩情節,令《紅樓夢》的創作有如鑿開混沌的七竅一樣,泄盡了天機[32], 那我們又怎能怪老天爺懲罰雪芹,令其窮愁至死呢?[33]

圖表3:永忠《延芬室集》中與曹雪芹及其友人相關之文字。

詩題中的“墨香”乃敦誠親叔額爾赫宜之字,他是已知《紅樓夢》最早期的讀者之一。額爾赫宜其人不見於現存敦敏《懋齋詩鈔》付刻底本之殘本(收詩至乾隆三十年乙酉),而在敦誠《四松堂集》底本中,則最早出現於三十九年甲午的《九日置酒宜閑館,客為嵩山、蕖仙(即臞仙)、方仰齋(體祖)、墨翁叔(諱額爾赫宜,字墨香)、子明兄、汝猷、貽謀兩弟、蘭莊,是日微雨》,最晚在五十三年戊申的《南溪感舊,記乙未初夏同墨翁、嵩山於此射鳧、叉魚,倏爾十三年矣》,前後共可見十題,相交者包括吉元、永㥣、永忠、敦敏、敦誠、敦奇、宜孫、宜興、和順武、恩昭等宗室,以及方體祖、龔協、朱淵等民人。知在乾隆二十七年(曹雪芹卒年)才二十歲的額爾赫宜,其時尚未加入敦敏和敦誠的交遊圈,故他所見的《紅樓夢》應最可能抄(借)自敦敏或敦誠,而非直接源出曹雪芹。事實上,他與雪芹之間應頂多相識,而不太可能熟稔。

永忠在前詩中自稱不識雪芹,然在耙梳《延芬室集》後,發現與雪芹關系密切的永㥣、敦敏及敦誠皆為其好友。但或因家世的影響,永忠年輕時的交遊圈頗窄,往還者除了關系較近的親戚與老師外,多為僧道之流(如奕文上人、剩山和尚、雪亭上人、二憨禪師、介庵上人、永覺禪師等)。他最早專為永㥣所寫的詩是乾隆二十二年的《贈鎮國將軍嵩山》,從其詩句中“西城王子數君賢”之泛泛譽詞,以及詩題之應酬型態,加上題下小註特記其名號等事,知兩人應相交未久。而初識或就在前一年秋天的齋宿期間,當時永忠甫於二月封三等輔國將軍,故有此差使[34]。

此後以迄雪芹過世前,永忠只在乾隆二十六年留下兩首與永㥣賞梅之詩,但相關詩作從三十一年迄三十四年間突增至十一首。至於他與額爾赫宜、敦敏、敦誠三人的交往,則較永㥣稍晚。《延芬室集》中要到永忠於三十二年眉批《悼亡詩》時,才初見額爾赫宜與敦敏之名,敦誠名則始見於三十三年所作的《敬亭喜作水遊,每晤必訂泛舟》。

經仔細耙梳後,發現永忠於三十三、三十四年即有二十首(或篇)詩文涉及前述四宗室中的至少一友[35]。三十四年,永㥣的南樓新落成,敦誠為其撰《南樓記》,永忠也作《書《南樓記》後呈嵩山》,並出示敦誠[36]。三十五年,敦誠還曾拜托正擔任右翼宗學副管的大兄敦敏以及甫接任總管的永忠,一同為其《四松堂集》寫序,且提及已收到永㥣之序[37]。三十六年,永㥣作《踏雪行》,有小序記其與敦敏、敦誠、額爾赫宜、永忠間的互動[38]。四十六年,永忠為敦誠新葺之葛巾亭賦詩時,嘗稱兩人是“弟兄兼師友”[39]。五十五年及五十六年的重九節,敦敏、敦誠也均與永忠同去登高[40]。

亦即,永忠或在曹雪芹逝世數年之後,才與永㥣、額爾赫宜、敦敏、敦誠往來密切,而因敦敏、敦誠是雪芹的好友,永㥣是雪芹二表哥福秀的連襟,故永忠原可透過他們的引介而認識雪芹的。尤其,曹家與永忠家還有另一層瓜連:曹雪芹的姑丈平郡王納爾蘇,曾在康熙五十七年以副手身分跟隨永忠的祖父撫遠大將軍胤禎至西藏平亂,並於雍正四年因不願對允禵落井下石,而被以“在西寧軍前貪婪受賄”為由無限期圈禁[41]。然而,雪芹的早逝卻令永忠失之交臂,遂於讀完小說後賦出“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之嘆!

永忠的堂叔弘旿(1743-1811;號瑤華道人,康熙第二十四子允秘次子)嘗在《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一詩親題眉批曰:“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圖表3)[42]弘旿顯然聽聞或知曉此小說內有“礙語”(其繪事所師從之董邦達可能就認識曹雪芹[43]),遂以場面話宣稱不欲一讀,但他其實完全可以不作此批,因他在批《延芬室集》時,此年的詩即有近三分之二留白,知弘旿對《紅樓夢》的感覺想必很不尋常,且因其對政治表態相當在意[44],故若他私下讀過這本小說亦不太令人驚訝[45]。

永忠自認多情,且因其摯愛的原配卞夫人早逝,故他在前詩中對曹雪芹寫寶、黛兒女私情的內容感觸甚深,且譽此小說已達到“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的境地。查永忠曾於乾隆二十一年為亡妻卞氏作《悼亡詩》,他在三十二年整理詩稿時又寫下一長段眉批,稱:

此余二十二歲悼卞氏元配作也。墨翁愛讀情詩,余故情種,夫情豈有過此者耶?因檢出奉閱,再無副本,人亦未見,幸速見還。若致遺失,性命所關也!丁亥望前三日,臞仙記。

並補記曰:“懋齋可同讀也,以為何如?”[46]永忠還賦有兩首五言古詩之《悼亡》,各二十句,且謂“又有悼亡七言絕三十首,別為一卷”[47]。因他對自己悼妻之詩的水平極為自負(所謂“夫情豈有過此者耶”),再從其願將這些珍若性命的幾十首情詩之原稿送請額爾赫宜和敦敏(號懋齋)教正,亦可判斷三人相知相惜的程度。

(二)明義《題紅樓夢》詩二十首

明義《綠煙瑣窗集》有《題紅樓夢》二十首[48],知其是《紅樓夢》的忠實讀者。袁枚的《隨園詩話原稿》亦收錄其中第十四和十五首,但文句稍有差異[49]。明義之親叔傅恒與永㥣、福秀(曹雪芹之二表哥)乃連襟,同娶納蘭永壽之女,其胞兄明仁更與曹雪芹皆是敦敏、敦誠兄弟的好友,明仁妻也與永㥣、納爾蘇(曹寅婿、福秀父)同為代善裔孫(圖表4)。惟先前學界以明仁為弘曉姊丈,並以額爾赫宜為明仁堂姊夫兩說,皆屬誤解[50]。且因明仁與永璥同以“益齋”為字號,紅學界也有將《題臞仙杏花書屋》一詩的作者益齋誤系為明仁者。

由於明義的生年約在乾隆三至六年之間[51], 小曹雪芹二十幾歲,故頗令人存疑兩人是否相熟。尤其,明義在其《題紅樓夢》的詩前小序中,稱“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若他與作者夠親近的話,應不致出現此誤才對[52]。

乾隆四十二年,明義從其母舅永珊獲贈鄰善園,改名環溪別墅[53]。經耙梳永忠的《延芬室稿》後,可發現多達十九題涉及明義其人其園,範圍落在四十五年至五十三年間。再者,明義雖也與敦誠相識,但或非至交,此因在《四松堂集》中其名僅出現於五十六年所作的《答念園即次來韻》一詩[54]。亦即,明義所讀到之《紅樓夢》的來源,最可能出自明仁、額爾赫宜或永忠。由於明義的《題紅樓夢》主要關涉小說中的情節以及角色,與曹雪芹其人其事較無關系,筆者在此就從略對各詩之釋意。

圖表4:代善宗支與紅學相關人物間之關系[55]

(三)淳穎《讀<石頭記>偶成》

1986年,胡小偉在哈爾濱舉辦的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上,公布了一幅路工原藏的詩稿長卷,該卷長約410厘米,高約310厘米,共存詩八十四首,曲一支,排列頗雜。內容包含以朱絲欄格所抄錄的朱彜尊《曝書亭詩選》十五首和佚名《觀劇絕句》八首;其余各首的筆跡相類,但與前者明顯不同,且頗多塗改或點改的情形,其中《小花燭》、《杏花》、《牡丹花前次鐵夫韻》、《遊東竺庵作》和《讀《石頭記》偶成》等詩依次屬連;此外,還有三十四首無題詩。此詩卷後歸“曹雪芹研究會”,目前下落不明,先前亦罕見圖像流傳[56]。

由於詩卷上署有“又次道人稿,為淡香主人雅鑒”之兩詩,亦載於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之淳穎(1761-1800;號又次道人、玉盈主人,室名為身雲室)及其妻富察氏(傅恒女,別號“淡香主人”)合撰的《淡香吟稿》上,而詩卷它處所署之“身雲室稿”、“睿親王題”、“玉盈主人”,更表明此乃淳穎的詩稿。我們從淳穎現存之《虛白亭詩鈔》和《淡香吟稿》,確已可對出詩卷中的二十余首詩。

又,詩卷上另有跋語稱:“三十首中名句絡繹,雋不傷雅,別有深情至致,溢乎言外,可存也。芑孫謹識。”該題識者應即乾隆五十三年因迎鑾獻賦而獲賞給舉人的王芑孫(1735-1797)[57]。王氏在其《清華園感興四首》有小序曰:

清華園者,海澱睿邸之賜園也。予以乙巳到京,館於富春宮保六年矣。今年正月,去宮保而就東武尚書之招,公方以侍郎領順天學政,因從公試士貢院。二月五日,公以尚書召還,復去東武而就玉盈殿下之聘。[58]

知他乃於乾隆五十年乙巳歲到北京,先館於董誥(浙江富陽人,古稱富春)家,五十六年正月轉聘於劉墉(山東東武人)家,二月再改入淳穎(號玉盈主人)幕。至於前引跋中的“可存也”三字,或即芑孫對其東家淳穎詩歌的客套評價。

由於王芑孫(號鐵夫)《淵雅堂編年詩稿》中賦於乾隆五十六年暮春的《清華園牡丹花前應睿王教》,與詩卷上的《牡丹花前次鐵夫韻》不僅詩題相關、詩意相連,且偶句的韻腳同為“葩”、 “霞”、 “華”、 “嘉”字[59], 知後者乃淳穎的步韻之作。據此,詩卷上位於《牡丹花前次鐵夫韻》之後且僅隔一首詩、字跡又完全一致的《讀〈石頭記〉偶成》,應亦是淳穎於稍後所作。

《讀〈石頭記〉偶成》:

滿紙喁喁語不休,英雄血淚幾難收。

癡情盡處灰同冷,幻境傳來石也愁。

【釋意】《石頭記》一書所不停訴說(“喁喁”乃形容人語聲)的故事[60], 讓人深切感受到背後一段令人不能不動容的英雄血淚史。至於書中男女的癡情,到最後就像燃剩的灰燼一樣歸於冷卻[61], 而小說中描述的太虛幻境,亦令讀者連看到石頭都會興發出愁緒。

怕見春歸人易老,豈知花落水仍流。

紅顏黃土夢淒切,麥飯啼鵑認故丘。

【釋意】我很怕又見春回時節,因會讓人感到歲月飛逝,但這就是自然界的規律,即使花謝了,水仍繼續流。小說中埋骨黃壤的一代紅顏(指黛玉)在夢中更顯淒切,我願仿傳說中蜀國之望帝(其隱居之處與曹雪芹歸隱地同樣名為西山),化身為杜鵑鳥[62],先找著黛玉的故冢,並在其墳前啼血痛哭且以麥飯(指磨麥合皮而炊熟之粗糲的飯)祭悼。[63]

周汝昌先生在細讀淳穎的題紅詩後認為:

別出“英雄”二字,真令俗人瞠目不知所自!我不禁想要請教當世的專家們:可有幾個曾把“英雄”二字與《紅樓夢》作過聯系?這是一種了不起的見解,並非是無緣無故,胡亂填配字眼的事情。[64]

然因曹雪芹其人其事均很難讓讀者聯想起“英雄”之形象,故我們或許還得回到小說中的角色,並耙梳相關的歷史背景,以追索其涵義。

淳穎是多鐸第五子多爾博之裔孫,其嫡福晉為傅恒(曹雪芹好友明仁之親叔,其連襟福秀乃雪芹二表哥,另一連襟永㥣則是敦誠長年摯友)之女,傅恒妻則是明珠(娶多鐸同母長兄阿濟格之第五女,其長子成德更是曹寅之摯友)曾孫女。多爾博曾出繼親伯多爾袞,於順治八年追論多爾袞之罪時歸宗。乾隆四十三年,多鐸與多爾袞一塊被平反,淳穎奉旨復襲多爾袞原封之睿親王,多鐸長子多尼之裔孫修齡亦襲多鐸原封之豫親王。修齡的長子裕豐娶明興(傅恒侄)女,乾隆五十一年襲豫親王,嘉慶十八年以處理天理教之亂失當遭奪爵,修齡次子裕瑞亦因該亂失察被革職[65]。

淳穎連襟永瑆(1752-1823;乾隆皇十一子,娶傅恒女)的人際網絡亦與紅學頗有關連,其中朱珪(石韞玉登進士之座師,其兄朱筠的女婿龔怡是敦誠的知己)於乾隆末年與敦敏、敦誠兄弟同屬一交遊圈;石韞玉則曾譜《紅樓夢傳奇》,其舉乾隆四十四年江南鄉試時的正考官謝墉,嘗應傅恒之聘課其次子福隆安及三子福康安,石氏亦擔任過永瑆和永琰的師傅,“直禁庭、陪講席三十余年”,並為弘旿題《一如四相圖》[66]。

曹雪芹家族與阿濟格、多爾袞與多鐸三同母宗室的關系密切,因其在入關前後的主子或旗主長期均不出此三支[67]。也或因如此,阿濟格三兄弟的後人對《紅樓夢》一書似乎特別感興趣:如阿濟格的裔孫敦敏和敦誠兄弟即是曹雪芹的至交,敦誠親叔額爾赫宜是已知《紅樓夢》最早的讀者之一;多鐸裔孫裕瑞所撰之《棗窗閑筆》是紅學史上最早的文論專著之一;至於復襲多爾袞睿親王之淳穎,亦曾賦有《讀〈石頭記〉偶成》一詩。事實上,在程甲本擺印之前,此小說的讀者乃以宗室們最突出,而這些人當中又以清初政治鬥爭失敗的宗支後裔居多,尤其是曾為曹雪芹家族之主子或旗主的阿濟格三兄弟。

經查《紅樓夢》各回的正文及脂批,發現甲戌本第一回在開卷頭一個女子甄英蓮出場時有相當長的眉批,其中有雲:

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誌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

而所指“屈死多少英雄”的八個字,乃癩頭僧用來形容英蓮的“有命無運、累及爹娘”,批者認為作者以此八字展現其“托言寓意之旨”。

接著,又批曰:“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並稱:“家國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運、其數則略無差異,知運、知數者,則必諒而後嘆也。”此一把小說中的敘事抒發至歷史上的大運、大數,且以諸葛亮與嶽飛兩悲劇人物相比擬的說法,應非批者主觀的附會,因作者在第七十七回即嘗謂:“諸葛祠前之柏,嶽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

又,蒙古本第四回中稱馮淵(“逢冤”之諧音)付錢給拐子以買英蓮,因欲擇吉日(清代歷書上所記每日的行事宜忌即有“進人口”一事[68])而未即將人帶走,英蓮被買後原本認為自己的厄運已過,自嘆:“我今日罪孽可滿了!”不料卻旋遭薛蟠搶去做小妾。該本在此有側批曰:“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機會可以跳出者,與英蓮同聲一哭!”由於蒙古本第一回並無甲戌本在甄英蓮首次出場時的長批,甲戌本第四回也無蒙古本前述的側批,但有意思的是,兩者卻相互呼應,同將甄英蓮與英雄相提並論!

余英時先生從敦敏、敦誠詩文與《紅樓夢》內文、批語間的文字因緣,推判甲戌本“二賢之恨”前後的眉批當出自二敦之手;並謂該批所提及的“英雄”與“忠臣”,應就是二敦的祖先阿濟格[69]。此說頗值得進一步探索(見後文)。

至於第四十四回庚辰本夾註的“世之大英雄羽翼偶摧,尚按劍生悲”句,似亦與阿濟格於圈禁期間被搜獲私藏刀四口一事暗合[70]。再者,當賈府所買的戲班解散後,其中一女孩葵官被送給史湘雲當丫鬟,第六十三回的正文有雲:

湘雲將“葵官”改了換作“大英”,因他姓韋,便叫他作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語。

背後或亦隱喻英親王阿濟格之偉大。當然,該戲子的生平絕無可能與阿濟格對映,但曹雪芹在安排小說人名時,的確常玩弄一些文字遊戲。

阿濟格家族對先祖的遭際一直忿懣不平,我們從其後人的詩文亦可窺知[71], 如敦誠就嘗撰《駁〈發明〉、〈廣義〉論嶽武穆》長文,批評《續資治通鑒綱目》中所輯錄周禮《發明》和張時泰《廣義》的看法[72], 其中有“余讀史至嶽武穆奉詔班師還鄂時,未嘗不掩卷嘆惋……張良佐漢滅楚,功業已成,見高帝於韓、彭之事,可為寒心”句,隱指阿濟格之所以被從前線召回,乃因敵對者不願他建立更大勛業,而其後人更將其際遇比擬作“天下共知其冤”(指不願通時達權、矯詔不還)的嶽飛,或兔死狗烹的韓信、彭越。

此外,敦誠曾於乾隆二十三年正月偕同母兄敦敏與弟敦奇往謁三忠祠,是年秋,敦敏亦在其所作《謁三忠祠》一詩中,強調諸葛亮、嶽飛與文天祥三位忠臣均“同為中原謀帝業”。再者,敦誠也留下一則筆記,曰:

昔與嵩山、子明遊東臯,泊舟三忠祠,各為題壁詩。余有《題文信公》一絶雲:“顧問寧教方外尋,三年樓上計應深。黃冠縱許歸鄉裏,猶是厓山一片心。”……[73]

雖然此文並無紀年,但我們從永㥣(號嵩山)所作《神清室詩稿》的編年體例,以及其中《武侯》、《武穆》、《文信國》連續三詩的內容,可推測永㥣與敦敏、敦誠乃於乾隆三十五年同遊三忠祠[74]。知敦敏兄弟對三忠祠(地處州境諸山最高之景忠山顛[75])確實情有獨鐘,不僅多次過訪,且每遊必有吟詠。

永㥣娶明珠曾孫女,他除與敦敏兄弟往還外(敦誠詩文集中提及永㥣的內容即近四十處,且永㥣在乾隆五十二年序《四松堂集》時,亦稱兩人相交已卅年),從其存世之《神清室詩稿》,亦知他與永忠、吉元、額爾赫宜(敦敏小叔)、明仁(娶代善裔孫鎮國將軍謨雲之長女)、張賓鶴(明仁弟明義最好的朋友)、周於禮(與瑚玐、敦敏、敦誠父子為兩世交)等人屢有唱和。又,阿濟格在被抄家後,其原任郡王的嫡子勞親奉旨給代善第七子巽親王滿達海,而代善恰是永㥣的先祖。此外,明珠娶阿濟格第五女,明珠第三子揆方亦娶代善孫傑書第八女(圖表4)。

納蘭家很可能就因這些密切關系而選擇永㥣為婿,永㥣遂與同是代善裔孫的福秀(曹雪芹二表哥,低永㥣一輩)成為連襟。雖然永㥣不難透過福秀或敦誠而得知曹雪芹其人其事,但因彼此的身分地位存在巨大落差(宗室對包衣),雪芹或不會特意交結,且因雪芹早死,遂導致《神清室詩稿》中不曾留下與雪芹相關的作品。

敦誠於二十六年秋至潞河旁的英親王墓前謁祖時,嘗賦就《謁始祖故英親王墓恭紀》一首,在《四松堂集》底本中此詩為:

英風赫赫溯天人,廣路松楸寢廟新。

百載勞勛逢聖主,九泉施澤到宗臣。

寶刀金甲猶懸壁,桂醑椒漿獨愴神。

四世蘗【孽】孫秋上塜,西風吹葉潞河濱。

作者先以“英風赫赫溯天人”及“百載勞勛逢聖主”句,盛贊阿濟格的功勛;再藉“廣路松楸寢廟新”及“九泉施澤到宗臣”等句,感謝乾隆帝於十二年三月特恩命工部撥官帑修理阿濟格園寢一事[76]。但接著話鋒一轉,提及新廟的祭臺上雖擺著美酒,但當他看到享殿墻上所懸掛阿濟格曾穿戴的寶刀和盔甲,卻難掩傷心難過之情(所謂“愴神”)。至於底本中的“四世蘗孫秋上塜”句,在付刻前先被點改成“五世孽孫秋上塜”,至嘉慶元年正式刊刻時又改作“惆悵諸孫秋上冢”,此或為避免因對“○世孫”的定義不同而產生不必要的混淆[77]。

淳穎究竟有何機緣讀到曹雪芹的小說並賦就《讀〈石頭記〉偶成》一詩,紅學界多疑應與其幕客王芑孫攸關,此因王氏的交遊圈中頗多涉紅之人與事,如他既是石韞玉(曾譜《紅樓夢傳奇》,其座師朱珪之兄朱筠的女婿龔怡是敦誠的知己,他且與淳穎的連襟永瑆頗親近[78])的表妹夫,又與宋簡(石韞玉的進士同年,其子宋翔鳳曾留有相當特別的涉紅敘述)有姻親關系。再者,王芑孫與搜羅《紅樓夢》遺稿殘篇的程偉元是蘇州同鄉,且與協助程偉元擺印此小說的高鶚為乾隆五十三年順天鄉試同年。此外,王芑孫、石韞玉的同年進士友人張問陶,嘗替改琦的《紅樓夢圖詠》題詞,其堂妹張問端母女且均有題紅詩,而其嶽祖父林國泰原系福康安(傅恒第三子)家仆[79]。

王芑孫入淳穎幕的時間相當短暫,此因芑孫於乾隆五十六年八月有《入塞》兩首,詩中有雲:

鹹安禁校傍宮槐,聞道官書註補催。

三年待滿身拘綴,此地懸知不復來。[80]

知其此時應已以舉人身分考取鹹安宮官學的教習,“聞道官書註補催”句則指公文書正催他趕快就職。至於前引“三年待滿身拘綴,此地懸知不復來”句,則謂他預期得在官學受羈絆(所謂“拘綴”)三年,但料想(所謂“懸知”)服務期滿後即可離開,並憑優異表現出仕。經查相關文獻,發現王芑孫於乾隆五十七年五月始赴禮部(主管鹹安宮官學的國子監隸屬於禮部)報到,六月到宮學受事,六十年十月(已三年期滿)引見後獲授教職,嘉慶元年五月選華亭敎諭,是年冬蒞任[81]。

由於在前述詩卷之無題詩三十首的底稿中,出現“眼空蓄淚向誰拋”之詩句,此明顯源出《石頭記》第三十四回林黛玉所作題帕詩中之“眼空蓄淚淚空垂”句,遂被人點改成“粉淚如珠不可拋”,以避免可能的抄襲之譏。該點改之舉應即留下跋語的王芑孫所為,而淳穎過覽《石頭記》當不晚於芑孫辭幕之乾隆五十七年五月(先前誤作五十六年八月[82])。“不屑為時俗科舉文字,獨肆力於詩、古文”之芑孫,在睿親王府任幕客時年約五十七、八歲,其職掌之一應就是替(或教)東家淳穎(三十一、二歲)修詩改文。

既然淳穎的《讀〈石頭記〉偶成》一詩最可能作於王芑孫任其幕客期間(乾隆五十六年二月至五十七年五月),且從程甲本中之高鶚序,知程偉元至五十六年春才以“所購全書見示(高鶚)”,而高鶚於工竣後寫就此序的時間在是年的冬至後五日(十二月初三日),知淳穎是有可能讀到甫出版的程甲本《紅樓夢》。然因淳穎並未稱該小說為“紅樓夢”,而是以“石頭記”名之,故其所讀的《石頭記》很可能是程甲本問世前的一鈔本。

再者,淳穎《讀〈石頭記〉偶成》中的“癡情盡處灰同冷,幻境傳來石也愁”句,令人不能不聯想起程甲本第九十七回之《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因疑淳穎當時所讀的《石頭記》應該是一個已有完整結局的文本。也就是說,高鶚(字蘭墅)同年友人張問陶於嘉慶六年所賦《贈高蘭墅鶚同年》中自註的“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句,只不過說明高鶚當時是將後四十回中殘缺的部分俱補完,而非謂此四十回皆高鶚所補作[83]。

綜前所論,淳穎過眼的《石頭記》頗有可能是經由王芑孫之手,當然也不排除是淳穎的妻子富察氏得自娘家(淳穎嶽丈傅恒即與曹雪芹的二表哥福秀是連襟),或其他親戚(如曹雪芹的好友明仁是傅恒親侄)。

三、曹雪芹生平事跡的剪影

先前筆者在對敦敏《懋齋詩鈔》及敦誠《四松堂集》進行全面分析後,發現兩書現存之付刻底本均屬相當嚴謹之編年體[84]。依據此一新的研究結果,我們得以嘗試就現存曹雪芹的佚詩及其朋友所作關涉他的詩文加以系年,並透過各詩的內容與意境勾勒出這位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作家的部分剪影。

在不擅改相關文獻字句的前提下,筆者已合理論證曹雪芹確實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歲除夕,此說可使甲戌本《石頭記》中“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的脂批、敦敏的《小詩代簡寄曹雪芹(癸未)》、敦誠的《挽曹雪芹(甲申)》等材料,不致互為悖論[85]。此外,筆者亦發現敦誠追悼雪芹詩中的“四十蕭然太瘦生”或“四十年華付杳冥”句,與宜泉詩題下的“年未五旬而卒”小註,彼此亦無矛盾。雪芹的生年應不早於康熙五十三年,卒年則小於四十九歲,其父江寧織造曹頫於雍正五年十二月以“騷擾驛遞”、“轉移家財”等罪名遭革職抄家時,他應是十多歲的青少年,故對曹家在江南“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生活,已留下許多印象[86]。

雍正六年年初,雪芹與被抄沒的家人歸旗北京,同住在“崇文門外蒜市口地方十七間半房”的宅院中,這是皇帝特恩撥給曹寅之寡妻李氏借住以“度命”的[87]。七年,鹹安宮官學成立,雪芹很可能成為首批進入該學讀書的幾十名內務府包衣“俊秀子弟”之一。在此,學生乃住校,每隔數天可回家省親一次,所需之飲食、紙筆、弓箭以及騎射用的駑馬皆為公家供給[88]。

乾隆八年夏,屈復在回憶並追悼好友曹寅的詩中有“何處飄零有子孫”之慨[89], 知曹家在此前應已搬離蒜市口。該變化很可能是肇因於曹寅妻李氏的過世,遂導致獲罪抄家的曹頫已無資格再寄居該處[90]。

鹹安宮官學雖無明確的就讀年限,學生只要在每三年的朝考中考列一、二等者,即可“歸學肄業”,“至成進士及挑取侍衛、考得中書等官,方出學”[91]。衡量曹雪芹經濟窘困的情形,他應會選擇在考取右翼宗學的清書敎習後才出學,而此前他還得先取得翻譯生員的資格[92]。在宗學任教期間,雖然敏誠、吉元、敦敏、敦誠等學生均對才情洋溢的雪芹另眼相看[93], 惟受八旗制度下根深蒂固之階級觀念的影響,身為漢姓包衣的雪芹似乎並不曾與前述宗室主動且積極地往來,其內心世界始終有道難以逾越的鴻溝,該心態或間接反映在小說第四十五回賴嬤嬤所吶喊出之“你那裏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一語。

於宗學教習任職六年之後[94], 雪芹因期滿必須離開右翼宗學。不願或無緣出仕的他,很可能蔔居在他所屬正白旗位於西郊的旗營,並為了自食其力亦曾拋頭露面,敦誠於乾隆二十二年所賦的《寄懷曹雪芹》一詩中,因此有“於今環堵蓬蒿屯”、“且著臨邛犢鼻裈”等句。

曹雪芹居住的旗營雖有“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出自乾隆二十六年秋敦敏的《贈芹圃》)、“廬結西郊別樣幽”(宜泉的《題芹溪居士》)的景致,但因地點偏僻,屋況亦簡陋,新識之人常不願過訪,相關詩歌中即出現“於今環堵蓬蒿屯”(二十二年敦誠的《寄懷曹雪芹》)、“滿徑蓬蒿老不華……衡門僻巷愁今雨”(二十六年秋敦誠的《贈曹芹圃》)等描述。

雪芹的交遊圈除平郡王家之納爾蘇(雪芹姑丈)、福彭(曹雪芹大表哥)、福秀(曹雪芹二表哥)、福靖(福秀同母弟)、慶寧(福彭子)、慶恒(福秀子),以及正藍旗滿洲都統傅鼐(雪芹祖姑丈)、日講起居註官昌齡(傅鼐子)等姻親外,也包含李世倬、明仁、宜泉等旗人,以及陳浩、陳本敬、龔協、閔大章、銘道人、歇尊者等民人,其中不乏通詩、書、畫的文士。

在友輩的心目中,狂狷傲世的雪芹往往讓人有“野鶴在雞群”的感覺,朋聚時他就像晉代喜歡高談闊論的孟嘉一般突出(所謂“高談君是孟參軍”)。敦敏曾形容雪芹是“傲骨如君世已奇”,而他不按牌理出牌的舉止(所謂“接䍦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辨虱手捫”、“鹿車荷鍤葬劉伶”),且論交時不在乎貴賤,只對脫俗之人青眼有加的態度(所謂“步兵白眼向人斜”、“狂於阮步兵”),也常被拿來與阮籍相提並論。

曹家擔任江寧織造及兩淮鹽課時的煊赫風華,因與其抄家歸旗後的落魄形成強烈對比,故一直成為雪芹或其親近友人抹不去的記憶,遂留下“揚州舊夢久已覺”、“秦淮舊夢人猶在”、“秦淮殘夢憶繁華”、 “廢館頹樓夢舊家”之意象。或受家世興衰的衝擊,憤世嫉俗(所謂“燕市狂歌悲遇合”、“新愁舊恨知多少”)的雪芹一直縱酒狂歌,以排遣滿腹的牢騷,知交們為其所賦的詩中因此屢出現“燕市悲歌酒易醺”、“都付酕醄醉眼斜”、“一醉酕醄白眼斜”、“司業青錢留客醉”等詩句。晚年的雪芹更瀕臨酒精成癮的程度,如敦誠在《佩刀質酒歌》中即稱他一清早就已“酒渴如狂”。

或許是物以類聚,雪芹周遭的好酒之徒頗多,敦敏在《懋齋詩鈔》中即稱己是“遇酒簾輙喜”,而其《典裘》詩也有“三杯豈雲聖,一鬥何足仙。金樽自須滿,不必拘十千”句[95]。敦誠嗜酒亦不遑多讓,他嘗自稱“但得多錢壓酒囊,不願人間好官職”,還於自家園中仿村墟中之小酒館築“葛巾居”(詳見後)。姚鼐亦謂其好友朱筠“高才耽酒”,而陳本敬則是“中年致酒疾,不能極其才”[96]。永㥣在為敦誠所賦的《松崖披卷圖》中,也稱“知君與我皆酒狂,握手意氣傾肝腸”[97]。宜泉涉及酒事之詩同樣不下二十余首,且到了“無錢偏好飲”的地步[98]。無怪乎,《紅樓夢》中會出現大量涉及酒文化的內容[99]。

雪芹的長相亦曾引發大家不少討論,其好友明仁的堂甥裕瑞(1771-1838) 在其《棗窗閑筆》中有雲: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漢軍人,亦不知其隸何旗,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遊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

前引之“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句,應只是說明裕瑞聽說自己的“前輩姻戚”中有熟識雪芹者,而非謂相關描述乃聞自該“前輩姻戚”。否則,裕瑞就不應連雪芹之旗籍或其名均不知,且此句應書作“聞前輩姻戚與之交好者”即可。至於裕瑞所提及曾與曹雪芹交好的“前輩姻戚”,很可能就是他卒於乾隆四十年(裕瑞年方五歲)的堂舅明仁[100], 無怪乎,裕瑞只能從他人聽聞明仁曾與曹雪芹交好,且無法確切得知雪芹之相關訊息。

先前有紅迷因敦敏在乾隆二十五年秋所賦《題芹圃畫石》中有“嶙峋更見此支離”句,且敦誠於二十八年所作的《挽曹雪芹》中又出現“四十蕭然太瘦生”句,故徑以雪芹的身形是瘦骨嶙峋。然而,前詩之“嶙峋”應是敦敏用來描述雪芹畫中之怪石[101], “太瘦生”則借自李白的《戲贈杜甫》一詩,以形容雪芹總為作詩所苦。

圖表5:早期的杜甫畫像。

查臺北故宮所藏《南熏殿圖絹本》中的宋畫杜甫像,乃存世各種杜甫肖像中時代最早者,其面容就明顯相當豐腴,1967年6月12日臺灣還據以發行過一枚紀念杜甫的郵票。清人何剛德曾因職務之便進入南熏殿庫房,當時所見前述“面黑而胖”的杜甫像[102], 即讓他大感訝異,遂賦詩曰:“嘴飽場中一達官,肌豐須黑面團團。世人泥讀青蓮句,猶作山頭戴笠看。”同樣地,明弘治十一年(1498) 刊本《歷代古人像贊》中的杜甫面像亦屬圓潤(圖表5)。其實,自清代以迄民國,清臒身形之杜甫像才開始頻頻出現,以形塑其滿腔愁腸的印象[103]。亦即,《棗窗閑筆》中所描述曹雪芹“身胖、頭廣而色黑”之體貌,雖屬傳聽,並不必然會與實情有很大出入。

雪芹的文采嘗被敦敏譽為“詩才憶曹植”,宜泉則曾以“謝草池邊曉露香”句,將雪芹與開後世山水詩先河之謝靈運相提並論。雪芹詩中的奇麗之氣,則屢被比擬作唐代詩人李賀,認為他可“詩追李昌谷”,或稱其“直追昌谷破籬樊”、“牛鬼遺文悲李賀”、“知君詩膽昔如鐵”。從其所遺留的“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冷雨寒煙臥碧塵,秋田蔓底摘來新。披圖空羨東門味,渴死許多煩熱人”等少數詩句,也可明顯感受出如李賀般的奇詭風格。而李賀所強調作詩時“筆補造化天無功”的苦吟功夫,更恰恰呼應敦誠指稱雪芹“太瘦生”的描述。

雪芹也善畫,他與包含李世倬等在內的不少當代知名畫家相熟。其西郊住家附近的風光即為他所常取景(所謂“門外山川供繪畫”、“堂前花鳥入吟嘔”),他也喜歡在酒後即興創作(“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或因畫藝超群(宜泉曾以“北風圖冷魂難返”形容),又常手頭拮據(“舉家食粥酒常賒”),故雪芹曾有“賣畫錢來付酒家”之舉。他雖嘗被師友或親長薦為宮廷畫師,卻因不願受羈絆而婉拒(所謂“苑召難忘本立羞”),此事亦進一步印證了雪芹的善畫。《紅樓夢》第四十二回那一大段出自薛寶釵口中的畫論以及所羅列的專業畫具,應亦反映出曹雪芹在繪畫領域的造詣[104]。

在雪芹友輩的詩文集中,我們也偶可見到《紅樓夢》的痕跡。查敦敏《懋齋詩鈔》第33題的《芭蕉》(作於乾隆二十五年秋),有“綠蠟煙猶冷,芳心春未殘”句;又,敦誠《四松堂集》付刻底本也有《未放芭蕉》詩(撰於乾隆三十九年秋),同以“七尺當軒綠蠟森”來形容芭蕉,他在四十三年所賦《立秋前一日大風雨,自朝抵暮不止……》的詩題中,亦可見“蠟翻蕉葉”句。前述之“綠蠟”一詞,或即受小說的影響。此因寶釵在第十八回以唐•錢珝《未展芭蕉》詩有“冷燭無煙綠蠟幹,芳心猶卷怯春寒”句,故建議寶玉把所擬“綠玉春猶卷,紅妝夜未眠”中的“綠玉”改作“綠蠟”,並以此事調侃寶玉“該用故典的時候兒,他就偏忘了”,即使至第二十回,寶釵也還在黛玉面前取笑寶玉不知綠蠟之典。

經搜索“中國基本古籍庫”,發現只有十多本古書收錄錢珝的《未展芭蕉》。然因此詩既可見於宋•洪邁的《萬首唐人絶句詩》、宋•劉克莊的《千家詩選》以及清•張玉書的《佩文韻府》,在曹寅奉旨刊刻的《全唐詩》中,亦收錄包含此詩的錢珝作品一卷,知“綠蠟”雖非習用之典,但曹雪芹於小說的行文當中卻用的恰到好處。無怪乎,畸笏叟在庚辰本的眉批上會稱許:“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絕!壬午季春。”且在“綠蠟”句下亦可見雙行夾註曰:“此等處便用硬證實處,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從何落想,穿插到如此玲瓏錦繡地步。”頗佩服作者的匠心獨運。

由於大觀園元妃省親的故事是《紅樓夢》的主要情節之一,故相關章回可能早於乾隆二十五年秋敦敏賦《芭蕉》前即已完成,因疑敦敏此詩是受到曹雪芹小說的啟發,以致其語法與遣詞均極類似錢珝的《未展芭蕉》,而“綠蠟”句下的夾註,則頗可能就出自敦氏兄弟之手[105]。

再者,敦敏為其亡弟敦誠所撰的《敬亭小傳》中有雲:

間又嗜酒,別構小屋,效村墟式,懸一簾名“葛巾居”,客來則就飲其中,歡呼豪歌。

該葛巾居建於乾隆四十六年[106]。由於《紅樓夢》第十七回中亦提及賈政欲在稻香村(寶玉所擬之名)做一個酒幌,並要求賈珍“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知敦誠家中所築之葛巾居很可能也是受到小說的影響[107]。

反之,第十五回寶玉在為秦可卿送殯途中所見到的那位令他“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的村姑二丫頭,則或是取材自敦誠的真實經歷。此因敦誠在其《鷦鷯庵雜誌》中曾記己於一“尋常百姓家”驚艷的故事:

一日同貽謀遊芹城之神山嶺,飲龍泉寺溪邊,薄醉,睹一女子眉目如畫,側立柴門,徘徊婉轉,若不勝情。因與貽謀作無題詩雲:“轉過清溪日已斜,桃花門巷晚停車。春來不憤輕盈燕,又在尋常百姓家。”醒後亦自悔綺語過。初不意有人知也,後月余,晤永國公,忽有劉阮之謔。余與貽謀驚訝莫測,蓋彼時伊在其園中,於墻頭窺見之也。因錄之,以為少年輕薄之戒。[108]

從引文之末句可知此事應發生於敦誠年少時[109]。

至於宜泉,在其《春柳堂詩稿》中也有類似情形。如五言近體第12題《懷曹芹溪》之前緊接有《晴溪訪友》一詩,其中的“攜琴情得得,載酒興悠悠”句,即與《紅樓夢》第三十八回中“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之用語極其近似!經查索“中國基本古籍庫”,尚未見古詩有將“情得得”與“興悠悠”並用的,此亦間接支持曹雪芹與宜泉之間應有相當程度的互動[110]。

曹雪芹立意要讓《紅樓夢》以替“閨閣昭傳”的面目出現。如小說中元妃省親的故事應就是從弘慶(二表兄福秀的連襟,均娶納蘭氏)祖母密太妃王氏(康熙帝晚年最寵愛的漢人嬪妃)的兩件奇事得到靈感:一是她於三十八年康熙帝南巡時在蘇州尋得失去音信二十年之父母,一是她在乾隆帝即位之初成為首位獲準返家省親的太嬪。曹雪芹遂借小說中的虛擬人物和情節,促成真實世界絕無可能發生的當朝妃嬪省親之事,其主要訴求應是為宮墻之後的女性大聲鳴不平。

小說中也以不少篇幅描繪大觀園中兒女們結社作詩的景況,此很可能受到曹雪芹二表嫂納蘭氏成長環境的啟發,其孀母關思柏(永壽妻)曾延聘女傅宮淡亭教育自己獨立撫養的六女一子(其中二女一子乃過繼自永壽弟永福),而關、宮二人所撰之《合存詩鈔》即收入許多詩歌。此外,納蘭家亦聘用不少漢人西賓,永壽之姑也撰有《繡余詩稿》,知其家族有可能是清朝入關以來受漢文化熏陶最深的八旗權貴之一[111]。

巧合的是,關思柏與其親生四女有點像賈母與四春的角色,而其所撫養的永福兩女則似黛玉和寶釵,其承繼子寧琇更令人想起唯一住入大觀園的男性賈寶玉。做為當時中國最富裕的家族之一,納蘭家又讓人聯想起富麗堂皇、桂殿巍峨的大觀園。當然,第一流的小說家應不必然會將虛擬布局與真實史事直接相對應的。

再者,《紅樓夢》中吟詠酬唱的活動亦屢見於曹雪芹周遭的宗室或旗人子弟,他們正是雍、幹兩朝中漢化最深的八旗士人群體[112],並偶與小說的情節有些呼應。如第三十七回中寶釵提出一種詠菊詩的作法,稱:

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

結果眾人集思廣益擬出“憶菊”、“訪菊”、“種菊”、“對菊”、“供菊”、“詠菊”、“畫菊”、“問菊”、“簪菊”、“菊影”、“菊夢”、“殘菊”等十二題。而永恩(乾隆十八年襲康親王,四十三年改封禮親王)曾於乾隆十三年或其後不久賦《菊花八詠》,以與其異母弟永㥣相唱和[113],其詩題即分別為“訪菊”、“對菊”、“種菊”、“簪菊”、“問菊”、“夢菊”、“供菊”、“殘菊”。又,永恩《誠正堂稿》所提及的親友當中,朱倫瀚、朱孝純、賈虞龍、張賓鶴、永忠、王文治等人亦可見於曹雪芹的泛交遊圈。永恩與永㥣兄弟的詠菊之舉,不知是否因此被曹雪芹吸收入小說當中[114]?

曹雪芹寫《紅樓夢》的目的既不為名,也不為利,看透人情且看破人生的雪芹,應是希望透過這部小說抒發曹家及其親友所經歷之許多大起大落、可歌可泣的人物與故事(如阿濟格與多爾袞兄弟的生平、密妃的出宮省親與江南尋親、曹家及其親友屢遭抄沒或圈禁的慘劇等)。摯友敦誠就期許他“莫彈食客鋏”、“莫叩富兒門”,而應好好地隱居著書。在這些素材的醞釀之下,他成功塑造出小說裏一些精彩的情節與角色(寧榮二府的皇室規格、元妃的大觀園歸省、賈家及其親友的被抄沒等),而其漢姓包衣的身分以及遊走滿漢兩族群的多元文化背景,更涵養出與其他章回小說作家皆頗有區隔的特殊環境。

有意思的是,在程甲本問世前有機會閱讀《紅樓夢》各種脂本或鈔本的第一代核心紅迷中,身分最突出者恰多屬敦敏、敦誠周遭的交遊圈,許多人且是在清初政爭落敗宗室的後裔(如敦敏、敦誠、額爾赫宜、淳穎、裕瑞等人皆是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同母兄弟的裔孫,永忠是胤禎之孫)。他們對這部由旗人所撰寫且以清初為時代背景的章回小說,特別感興趣,其獲見《紅樓夢》的方式多是透過相互間的抄借,有些人且與曹雪芹有直接互動。當這一小撮讀者閱讀或評批小說所勾畫的虛擬情節與角色時,相信常會去比附與其各自家族相關的一些真人真事,並阿Q式地希望能獲得些許心理慰藉,以略為抒發幾代人痛心蝕骨的怨懟之氣。此故,弘旿即因風聞這是一本政治諷刺小說,而對外聲稱“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

但在乾隆五十六年程甲本問世後,以一般社會大眾為對象而出版的各種《紅樓夢》文本,就清楚地與脂批脫離,讀者群也改以漢族的民人為主體。他們不再擁有曹雪芹以及早期核心紅迷們特有的生活經驗與家世背景,而作者創作這部曠世小說時所植基的許多文化底蘊與家族經歷,也不再被大多數讀者理解與掌握,大家的焦點因此幾乎全集中在小說本身所鋪陳的虛擬世界。

胡適等前輩學者早年提倡新紅學的目的,原本就是要耙梳出曹雪芹家族或其周遭親友們所親歷之小歷史與大歷史,以深刻體會曹雪芹在臺前與幕後究竟是如何創作《紅樓夢》的。而此一領域在過去近百年的努力雖頗有可觀,但如今許多重要課題卻也走到治絲益棼的地步,甚至連曹雪芹的著作權都屢遭質疑!衷心期盼e時代融通傳統與數位的有力環境,可以提供新一代研究者走出誤區的條件與機緣。

作者簡介:黃一農(1956—),男,福建安溪人,新竹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研究中心主任兼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主要從事清史、紅學、科技史等研究。

* 本文受“e考據與紅學研究(103-2410-H-007-018-MY3)”計劃之支持。

[1]黃一農:《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新考》,《紅樓夢學刊》,出版中。

[2]一粟(朱南銑、周紹良)編:《紅樓夢卷》,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66-67、427-431頁。

[3]這三首詩的詳細考釋,請參見黃一農:《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新考》。

[4] 敦誠在其它祭文中亦用相近語境,如《哭蕓兒文》中稱己“昨日斜陽瘦馬哭汝於西郊之小丘”,並於《哭妹、侄、侄女文》中稱“他日西郊過汝三人之小丘,衰草寒煙,一痛而已,不復更為墮淚也”。參見敦誠:《四松堂集》卷4,嘉慶元年序刊本,第24-26頁。

[5] 先前看法可參見崔川榮:《曹雪芹最後十年考》,第296-299頁。

[6]清•丁宜曾的《農圃便覽》(《續修四庫全書》景印乾隆二十年刊本)有雲:“漢儀,上巳,官及百姓皆禊於東流水上。魏以後但用三日,不復用巳。《歲時記》:‘三月三日,上踏青履。’上巳禊飮,肇自古昔,采蘭祓除,尤稱佳事,不知廢自何時,迄今遂莫之舉也。”(第24頁)又,清•孔尚任的《節序同風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景印清鈔本):“初三:古用三月上巳,今定於初三日,謂之重三。若與寒食或清明同日,則避之,仍用上巳。”(第827頁)

[7]元•陳元靚的《歲時廣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有雲:“杏花開時正值清明前後,必有雨也,謂之杏花雨。”(卷1,第7頁)

[8]陳遵極好客,他曾在宴客時閉門並把客人的車轄(古代車軸上的零件)投入井中,使其不得離去。參見班固:《漢書》卷92,第3710頁。

[9]趙翼:《陔余叢考》卷43,《續修四庫全書》景印乾隆五十五年刊本,第17頁。

[10]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744頁;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81年增訂再版,1978年初版,第214-215、221頁。

[11] 張玉書、陳廷敬等:《禦定佩文韻府》卷7之6,第45頁。

[12] 張玉書、陳廷敬等:《禦定佩文韻府》卷51之2,第53頁。

[13] 《禮記》有“君子之於學也,藏焉,修焉”句,後以“藏修”指專心學習。

[14] 韓愈的《晚春》有“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句,描述晚春時楊花(即柳花)好似雪花般隨風飛舞的景致。

[15]敦誠:《四松堂集》卷4,嘉慶元年序刊本,第20-21頁。

[16]因弘曉有《偕秀厓上人、易堂泛舟園中即事次秀厓韻》、王文治有《為洪秀崖題其先人曝書圖》詩,知秀崖乃一洪姓和尚。參見弘曉:《明善堂詩集》卷29,第10頁;王文治:《夢樓詩集》卷14,《續修四庫全書》景印道光二十九年補修乾隆六十年刊本,第3頁。

[17] 敦誠有《璞庵將軍屢以予病為念,小詩奉答(翁曾任粵東將軍,時年八十余)》一詩,錫特庫為滿洲正黃旗人,乾隆十年至二十年間任廣州將軍。參見敦誠:《四松堂集》卷1,嘉慶元年序刊本,第21頁;阮元修,陳昌齊等纂:《廣東通誌》卷58,《續修四庫全書》景印道光二年刊本,第158頁;《清高宗實錄》卷247、500,第195、306頁。

[18] 羅泰,字西園,又字介昌,諸生,官刑部筆帖式,據《四松堂集》付刻底本第32題《一月中聞羅介昌、李迂甫兩先生、天元上人皆作古人……》,知其應卒於乾隆二十四年正月之前不久。羅泰在孫查齊(孫渣齊)於雍正二年緣事(雍正四年被控在戸部尚書任內虧空庫帑近三百萬兩,且“與阿其那結成黨與”,阿其那即雍正帝之政敵皇八子允禩)革職後,接任其鑲紅旗滿洲第五參領第六佐領一職,累官至參領、副都統。參見徐世昌輯:《晚晴簃詩匯》卷69,《續修四庫全書》景印民國十八年刊本,第9頁;《清世宗實錄》卷25,第393頁;鐵保等:《欽定八旗通誌》卷13,臺北:臺灣學生書局,景印嘉慶四年刊本,第14頁;法式善:《八旗詩話》,《續修四庫全書》景印稿本,第151頁;允祿、允禮等:《世宗憲皇帝上諭八旗》卷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雍正九年成書,第85頁;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180頁。

[19] 永㥣:《神清室詩稿》卷上,美國國會圖書館藏嘉慶十三年刊本,第1、3、11頁。

[20]和順武或為《愛新覺羅宗譜》中“綿”字輩的和碩翁武,此因“和碩”本為皇族爵位的專屬名詞,故為避免混淆,遂將其轉音作“和順武”。和碩翁武的年紀長於敦誠,但依輩份卻是敦誠的宗侄。他在乾隆十一年任宗學副管,二十七年授總管。

[21]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474頁。

[22]恒仁:《月山詩集》書首之墓誌銘、卷2,《四庫未收書輯刊》景印乾隆間刊本,第1頁。

[23]敦誠:《四松堂集》卷3,嘉慶元年序刊本,第18-20頁。

[24]若然,曹雪芹與吉元、敏誠將同生於雍正五年,卒年只有三十六歲!此與敦誠與宜泉對曹雪芹的描述不符。

[25]朱桂昌:《試述敦敏、敦誠兄弟與雲南文士之交往》,《雲南民族大學學報(哲社版)》1991年第2期,第70-73頁。

[26]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472-473頁。

[27]永忠:《延芬室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景印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稿本。

[28] 永忠:《延芬室集》,第782-813頁。

[29] “侯”是古人對才俊之士的美稱,如杜甫《與李十二白同尋範十隱居》中有“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句,即以“李侯”來形容李白。此外,敦誠有《書周立翁〈李侯小傳〉後》一詩,詩題之李侯亦是對孝子李敬躋(乾隆二十二年進士,歷官將樂知縣)之尊稱。參見彭定求等編:《禦定全唐詩》卷224,第11頁;敦誠:《四松堂集》卷1,嘉慶元年序刊本,第28-29頁;錢儀吉:《碑傳集》卷145,臺北:大化書局,《清朝碑傳全集》本,第6-7頁。

[30]前人在評論李賀在詩壇的地位時,往往視其為“才鬼”或“鬼才”。參見胡淑娟:《李賀“鬼才”、“鬼詩”批評》,《中國文學研究》2007年第2期,第44-47頁。

[31]《漢書‧樊噲傳》的顏師古註有雲:“飲酒之中也。不醉不醒,故謂之中。”蘇軾也有“偶一中之徐邈聖”句,典出三國魏•徐邈醉後以“中聖人”回答長官有關公事之問詢,曹操聽後大怒,幸而度遼將軍鮮於輔替其緩頰曰:“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為聖人,濁者為賢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竟免罪。“中聖人”乃謂因酌清的好酒而醉。參見班固:《漢書》卷41,第2068頁:陳壽:《三國誌‧魏書》卷27,第739頁。

[32]典出《莊子•應帝王》,指稱倏與忽為報渾沌之德,就嘗試為其鑿七竅以“視聽食息”,於是日鑿一竅,七日之後渾沌竟死。

[33]宋人宋祁早年窮困愁苦,曾創作《窮愁賦》。參見宋祁:《景文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13頁。

[34]永忠:《延芬室集》,第634、648-649頁;《清高宗實錄》卷506,第384頁。

[35]永忠:《延芬室集》,第95-176、760-813頁。

[36]永忠:《延芬室集》,第808-810頁。

[37]敦誠:《四松堂集》卷3,嘉慶元年序刊本),第22頁。

[38]永㥣:《神清室詩稿》卷上,第20頁。

[39]永忠:《延芬室集》,第1256-1258頁。

[40]永忠:《延芬室集》,第1107-1109、1111-1112頁。

[41]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442-443頁。

[42]永忠乾隆三十二年至四十年的詩乃由弘旿點評。參見永忠:《延芬室集》,第147頁。

[43]傳董邦達曾於乾隆二十四年正月序曹雪芹所著《廢藝齋集稿》中的第二冊《南鷂北鳶考工誌》。參見吳恩裕:《曹雪芹〈廢藝齋集稿〉叢考》,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0年版,第24-25頁;趙爾巽等:《清史稿》卷220,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民國十七年成書,第9086頁。

[44]如他即曾於乾隆四十八年皇上禦幹清宮賜宴宗室之後,賦就長詩歷數皇帝對宗室的優渥舉措。參見弘旿:《賜宴宗室禮成恭紀七言排律一百韻》,《清代詩文集匯編》景印清代刊本。

[45]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524頁。

[46]在《延芬室集》中此詩被誤置於乾隆十七年壬申稿之《快遊集》(第347、367-368頁)。

[47]永忠:《延芬室集》,第131、635-637頁。

[48]明義:《綠煙瑣窗集》,北京:文學古籍出版社1955年版,景印清鈔本,第107-111頁。

[49]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343-347頁。

[50]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213、269、422-423、470、475-478頁。

[51]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325-326頁。

[52]李曉光:《隨園故址考辨》,《東南文化》1999年第5期,第96-99頁。

[53]永忠:《延芬室稿》,第1237-1238頁。

[54]敦誠:《四松堂集》卷2,嘉慶元年序刊本,第30頁。

[55]參見宗譜編纂處編:《愛新覺羅宗譜》乙冊,北京:學苑出版社1998年版,景印1938年鉛印本;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

[56]下文相關討論,均請參見路工、胡小偉:《一首新發現的早期題紅詩:睿恭親王淳穎〈讀《石頭記》偶成〉詩考析》,《紅樓夢研究集刊》第14輯(1989),第489-514頁;胡小偉:《睿親王淳穎題紅詩與〈紅樓夢〉鈔本的早期流傳:兼評關於〈紅樓夢〉曾在清代遭禁的幾種說法》,《紅樓夢學刊》1996年第4輯,第307-325頁。

[57]《清高宗實錄》卷1300,第474頁。

[58]王芑孫:《淵雅堂編年詩稿》卷8,《清代詩文集匯編》景印嘉慶間刊本,第15頁。

[59]王芑孫:《淵雅堂編年詩稿》卷8,第17頁。

[60]在記嘉、道間北京梨園掌故的《京塵雜錄》中,亦稱《石頭記》一書“描寫閨房小兒女喁喁私語,繪影繪聲,如見其人,如聞其語”。參見楊懋建:《京塵雜錄》卷4,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叢書集成三編》景印光緒十二年年石印本,第17頁。

[61]李商隱《寄裴衡》詩中的“離情堪底寄,惟有冷於灰”句,即曾以較死灰還冷的心情來描述其與裴衡間的別離。參見彭定求等編:《禦定全唐詩》卷540,第10頁。

[62]相傳戰國蜀之望帝禪位並歸隱西山,死後化為杜鵑鳥,啼聲淒切。後即以“望帝啼鵑”形容悲哀淒慘的啼哭。參見張玉書、陳廷敬等:《禦定佩文韻府》卷16之11,第9頁。

[63]敦誠《南村清明》中有“瘦馬南來上塜客,社醪麥飯愁天涯”句,而《先祖妣瓜爾佳氏太夫人行述》一文稱“麥飯一盂,誰為灑墳上者……”,淳穎的《清明郊外》亦雲:“新草堆煙埋白骨……紙錢麥飯人三五。”均以麥飯為祭品。參見敦誠:《四松堂集》卷1、4,嘉慶元年序刊本,第16、15頁;淳穎:《虛白亭詩鈔》卷下,《清代詩文集匯編》景印嘉慶十年刊本,第22-23頁。

[64]周汝昌:《清新睿王題〈紅〉詩解》。

[65]此段參見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

[66]永瑆:《詒晉齋集》卷2、6,《清代詩文集匯編》景印道光二十八年刊本,第11、21頁;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524-525、543頁。

[67]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53-60頁。

[68]黃一農:《社會天文學史十講》,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88-289頁。

[69]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149-181頁。

[70]《清世祖實錄》卷55,第435頁。

[71]另見敦誠:《四松堂集》卷3,嘉慶元年序刊本,第2-4頁。

[72] 商輅等:《禦批續資治通鑒綱目》卷1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8-42頁。

[73]敦誠:《四松堂集》卷5,嘉慶元年序刊本,第11頁。

[74]永㥣:《神清室詩稿》卷下,第6頁。

[75]在今唐山市遷西縣。參見何崧泰等修,史樸等纂:《遵化通誌》卷13,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中國地方誌集成》景印光緒十二年刻本,第9頁。

[76]《清高宗實錄》卷287,第743-744頁。

[77]清人對“○世孫”的算法有二:一是將兒子算一世孫,如《欽定八旗通誌》以福彭為嶽托的“五世孫”,而其世系是嶽托→子羅洛渾→孫羅科鐸→曾孫納爾福→元孫納爾蘇→五世孫福彭;一是將孫子算一世孫,如《八旗滿洲氏族通譜》一書所用體例即是子→孫→曾孫→元孫→四世孫→五世孫。參見《欽定八旗通誌》卷123,第1頁。

[78]眭駿:《石韞玉年譜》,第61頁。

[79]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519-522頁。

[80]王芑孫:《淵雅堂編年詩稿》卷9,第14頁。

[81]眭駿:《王芑孫研究》,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9-58頁。

[82]胡小偉:《睿親王淳穎題紅詩與〈紅樓夢〉鈔本的早期流傳》。

[83]胡小偉:《睿親王淳穎題紅詩與〈紅樓夢〉鈔本的早期流傳》。

[84] 黃一農:《敦敏及敦誠詩集編年考》,《曹雪芹研究》,出版中。

[85] 黃一農:《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新考》。

[86] 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109-154頁。

[87]黃一農:《曹雪芹“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間半”舊宅新探》,《紅樓夢研究輯刊》第10輯(2015),第42-63頁。

[88]黃一農:《曹雪芹、敦誠與右翼宗學》,收入《艾爾曼教授榮退紀念論文集》,審稿中。

[89] 若曹颙妻馬氏卒於寅妻之後,則不知馬氏可否續住在蒜市口地方的十七間半房?

[90]朱淡文:《紅樓夢研究》,臺北:貫雅文化公司1991年版,第459-461頁。

[91]張廷玉等:《欽定皇朝文獻通考》卷64,第42-43頁。

[92]曹雪芹取得生員資格的時間應在乾隆九年之後,否則,其姓名與科名均應出現在是年出書的《八旗滿洲氏族通譜》之上。參見黃一農:《曹雪芹、敦誠與右翼宗學》。

[93]即使在雪芹死後十多年,敦誠想到故友時都還“以眼淚洗面”。參見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169頁。

[94]宗學所聘之滿漢教習於三年期滿後皆“分別等第”,若評為一等,則由宗人府安排引見,交吏部照例敘用;若只獲平常之等第,則可續留宗學,再教三年,方準錄用;若不稱職者則參處。但因曹雪芹對出仕的興趣不大,故他很可能設法再延三年。參見素爾訥等:《欽定學政全書》卷70,第2-3頁。

[95]曹植之《名都篇》中有“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句,描述酒美價昂,一鬥酒就值十千錢。李白的《將進酒》亦有“鬥酒十千恣歡謔”句。在此,敦敏則笑稱“典裘”之際只盼酒杯能斟滿,而不敢奢求能有好酒。

[96]姚鼐:《惜抱軒文集》卷10,《續修四庫全書》景印嘉慶三年刊本,第2頁。

[97]永㥣:《神清室詩稿》卷上,第16頁。

[98]胡文彬:《酒香茶濃說紅樓》,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06-208頁。

[99] 殷振離:《紅樓說酒:趣談紅樓夢中酒之文化與養生》,臺北:宏欣文化公司2010年版。

[100]此段參見《清高宗實錄》卷990,第225頁;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501-502頁。

[101]黃一農:《曹雪芹生前與其關涉之詩歌》,審稿中。

[102]何剛德:《春明夢錄》卷下,臺北:新興書局,《筆記小說大觀》景印民國十一年刊本,第21-22頁。

[103]黃愛武、林光:《杜甫畫像審美流變舉要》,《黃岡師範學院學報》第33卷第1期(2013),第43-46頁。

[104]祁自敏:《淡妝濃抹總相宜:談〈紅樓夢〉中的繪畫藝術》,《紅樓夢學刊》2015年第1輯,第242-248頁。

105]此段參見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154-156頁。但余先生以為曹雪芹在小說中是套用了敦敏和敦誠的詩句。

[106]永忠:《延芬室集》,第1256頁。

[107]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156-158頁。

[108]敦誠:《四松堂集》卷5,嘉慶元年序刊本,第17頁。

[109]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152-154頁。

[110]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362頁。

[111] 黃一農:《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第212-224、242頁。

[112]黃一農:《曹雪芹現存詩畫考論》,《紅樓夢研究輯刊》第11輯,出版中。

[113]該系年乃從《誠正堂稿》之編年體推判,此因《菊花八詠》往前數第三首《次人閏七夕韻》乃賦於乾隆十三年(上次閏七月在雍正七年,下次在乾隆三十二年)。又,美國國會圖書館所藏永㥣之《神清室詩稿》(嘉慶十三年刊本),因只收乾隆三十幾年的作品,故未見其詠菊詩。參見永恩:《誠正堂稿》卷4,《清代詩文集匯編》景印乾隆十九年序刊本,第54-56頁;宗譜編纂處編:《愛新覺羅宗譜》乙冊,第3989-3992頁。

[114]先前討論可參見蔡義江:《追蹤石頭:蔡義江論紅樓夢》,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6頁。

原文發表於《長江學術》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