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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聽見吳文林開門聲的時候,我正拿著一只口紅對著光細看。
下午六點我匆匆趕到他家,推開僅有的兩間房一一檢視,空無一人。打電話給他,他說還沒下班,讓我先去他房間休息會兒,回來的時候會帶好吃的蛋撻給我。
提到蛋撻時,他的語調忽然上揚,愉悅從電話裏面溢出來,於是我滿載期待去他房間聽話的等待。
一進房間,我就發現他的床上四件套換了,摸了一把,應該是牛奶絨,還是雙面的,一面深灰一面霧霾藍。
最近天氣驟然轉涼,我來的路上被風吹得直哆嗦,忍不住把包丟到一旁,脫掉衣服,把自己完全裹進被子裏。
果然很暖和,睡意一下子就來了。
和冰涼的手腳一起解凍的,是女人的第六感。
這四件套是我沒見過的。
睡醒已是黃昏時分,淺黑的夜色開始交替橙黃的暮色。
睡前摘下了隱形眼鏡,屋內窗簾緊閉,我有些看不清楚,摸索著從床頭櫃拿過框架眼鏡戴上,又起身打開燈,想把枕頭上遺留的頭發撿掉。
吳文林有家族遺傳性鼻炎,他對毛發很敏感,所以我一直小心呵護,生怕聽到他的咳嗽聲。
我會心疼。
我撿得仔細,甚至連沒躺過的那邊枕頭也拿過來檢查,可沒曾想,又發現了我沒見過的東西。
一只別的女人的口紅。
我從不化妝,除了一套基礎的護膚水乳外,我沒有一樣多余的化妝品。
我拿起口紅看了半晌,只認出個品牌名,不是什麼大牌,學生黨更愛用的平替,我常見阿紅一套套的買。
吳文林和寧思開門的時候,我已經旋開蓋子,正在研究色號,被他們說說笑笑的聲音打斷,順勢又合上,安靜地等著吳文林進房間來。
寧思是吳文林公司前兩個月新來的實習生,家不在本地,一時租不到合適的房子,眼看著這個寒冬就要流落街頭,吳文林聽說後,立馬提出自己租了一個兩居室,還有一間空房可以便宜轉租給她。
他一向這麼熱心腸,最愛助人為樂。
我心裏再不是滋味,難道還能怪他做好事。
可誰都想要個偏愛不是嗎?更何況我是他女朋友,有足夠資格。
“吳哥,上回我幫你選的那四件套睡著怎麼樣,暖和吧,冬天就得蓋這種被子才舒服。”
寧思又甜又嬌的少女音聽得人心裏發軟。
“確實舒服,多謝你了,讓我可以過個暖冬。”
“你還跟我客氣,是我該說謝才是,要不是你收留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真是個好人。”
我靜靜地坐在臥室裏,隔著一道房門,將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這恭維大概讓吳文林內心極有成就感,進門看見我的時候,眼角眉梢的得意和蕩漾一下子收不回去,像大冬天潑出了一壺熱開水,瞬間凍僵在臉上。
實在有些滑稽可笑。
他很快反應過來,今天是周六,是我們一周一會的日子。
2
“南南,你什麼時候到的?也不給我打個電話,我好早點回來陪你。”
他臉色來回變換,笑容收回去又換一種樣子放出來,走到我身邊坐下,順手就把我往懷裏攬。
我推開他一些,反問:“怎麼想起換四件套了,寧思給你選的?”
“你聽見了啊?”他著急忙慌地解釋,“前段不是雙十一嘛,她說這種面料睡著暖和,找我幫忙湊單,我想著天冷了,你來了也能睡得舒服一點,就答應了。幫個小忙,利人利己,何樂而不為嘛。”
我面上不動聲色,心裏輕呵一聲。
又是小忙,小忙復小忙,小忙何其多。
“這樣啊,我剛試了一下,睡著是挺舒服。”
他舒口氣,想再次把我攬緊。
我沒動,將手掌攤開,那根口紅赫然躺在掌心,“那這又是什麼?什麼時候買四件套還送口紅了,哪家店啊,這麼好的事,讓她發個鏈接給我,我也去買一套。”
吳文林頓時楞了,五官立馬繃緊,微微偏過頭,不敢直視我的眼神,裝傻道:“這是什麼?我不知道啊。”
又故意做出一副回憶的樣子,“哦,我想起來了,可能是昨天她幫我換四件套的時候,不小心留下的吧,你也知道我不太會套被子,昨天換的時候,她看我半天鋪展不開,就幫我換了。”
說著他加重語氣,“就是這樣,你別多想,你要是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去找她過來給我作證。”
他作勢就要起身,手裏一直提著的裝著蛋撻盒子的塑料袋順著身體的動作大幅度晃動,盒子一下歪斜,眼看著裏面的蛋撻就要掉出來。
我趕緊將他一把拉住。
進門就開始對招,我們兩人這才想起可憐的估計已經冷透的蛋撻。
我一直喜好甜食,原來他還記得。
“為了讓你吃到這鍋新鮮出爐的,我特意多等了半小時,結果一回來你就審問我,蛋撻都涼了,不好吃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挺委屈的。
可他明明是和寧思一起到家,在寒風中多等了半小時,不也有佳人在側嗎?
但我沒繼續糾纏,“算了,我相信你還不行嗎?別去了,我餓了,想吃蛋撻。”
他演的這樣好,讓我一時竟真懷疑自己起來。而且無論我說什麼,他總有應對的說辭。
他不肯承認,我的懷疑就是無理取鬧。
認識他八年,我越發分不清他說話是真是假。到底是他變了,還是我變了,我常常陷入自我懷疑中。又或許我們都沒變,只是時間改變太多。
他如蒙大赦,連忙坐回來,恢復嬉皮笑臉的常態,“你趕緊吃,我也餓了,等你吃飽就該輪到我了。”
我霎時紅了臉。
咬一口蛋撻,內餡竟還是溫的,加了黃油和牛奶的蛋液含在嘴裏,暖熱舌尖,不敢吃的太慢,咬剩下的半只蛋液微微顫抖,在酥皮邊沿危險地晃動,令人急得呼吸都短促起來。
酥皮蛋撻外殼薄脆,沾手就有殘屑,就連衣服也跟著遭殃,我們都無心去管,順勢脫下,繼續吃下一個……
這夜還長。
醒來抓過手機一看,已快近傍晚,昨晚不知何時才睡,想起阿紅的叮囑,我抓緊起床準備回學校。
又想起四件套,在床頭櫃上留了張紙條,寫道:“把口紅還回去,四件套也換掉吧,別忘了你有鼻炎,毛絨的不適合你。”
吳文林光著膀子還沒醒,走前我坐回床沿,摸他濃密的眉毛。
最近幾次見面都是爭辯,好久沒這樣安靜認真地看過他的臉,忍不住來回撥弄那短粗的毛發,同我細軟的發絲不同,他全身的毛發都粗黑短硬,有些紮人。
我卻不可自拔的迷戀著這種酥麻的觸感。
3
到寢室樓下已是七點多,正巧看見阿紅被求婚。
大學畢業之後,我繼續讀研,吳文林高中畢業就早早工作。一直以來,礙於各自忙碌的學業和工作,我們一周一會。
大多時候我去找他,偶爾他也會突然出現給我驚喜,也嘗試一下他沒機會感受的大學生活。
我帶他轉遍校園每一個角落,看美術學院的展覽,文新學院的詩歌朗誦,體育學院的籃球賽。
當然,排成長龍的熙熙攘攘的小吃街,抑或是天黑後的情人坡,我們自然也不會錯過。
他總是一副也就這樣的不屑口吻,但我能看出他眼裏的欣羨。
除了吳文林之外,阿紅是我這些年身邊最親近的人。
本科畢業後我們一起保送了本校研究生,如今快畢業,我們早從普通室友變故交好友。
這個周末早早趕回學校,也是由於昨日臨走前,她幾番叮囑,一定要在七點前趕回學校,有人請吃晚飯。
原來如此。
“阿紅,我愛你,你願意和我一起脫掉校服,為我穿上婚紗嗎?”
周圍已經聚了不少人,阿紅的男朋友老謝準備得很是用心,蠟燭,氣球,鮮花一樣不落。
當然最重要的是一顆赤誠的心。
人人都能看出他有多愛她,嗓音激動到嘶啞,長篇大論的回憶說幾句就要停一下,緩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最後說到兩個人一起掉眼淚,就連我這個局外人都跟著感動到想哭。
真情就是這樣有力量。
“我願意‧‧‧‧‧‧嗚嗚‧‧‧‧‧‧我願意。”
阿紅真沒出息,一點不會裝,明明早知道會被求婚,還是哭成這副模樣,眼淚鼻涕在臉上交融,白瞎了一看就是為了迎接這盛大場面,精心化好的妝。
真過分,故意惹人羨慕。
高潮部分落幕,人群漸漸散場。阿紅終於有空轉頭,才看到一旁呆立的我。
“你可終於回來了,走,陪我回寢室換衣服。”她喜氣洋洋地蹦跶著走近,又俏皮地湊到我耳邊,小聲說:“怎麼樣,說了有人請吃飯,沒騙你吧。”
回寢室放好東西,想到我不過是個幸福的陪襯,就隨便換了身衣服,坐在一旁,等著在寢室狹窄衣櫃裏不停挑挑選選的阿紅。
今晚老謝的好友都會來,她不容有失,不停地拿不同的衣服問我,這個怎麼樣?好像還是這套更好?
開頭我還願意認真地給她意見,後來就雙手交疊在椅背,腦袋趴在上面,敷衍地說,都好都好。
是真的都很好看。
心裏裝滿幸福的女孩子,穿什麼都讓人自帶美顏濾鏡看她。
中途我手機響,是吳文林。他剛睡醒,發現我悄悄溜走,打來抱怨,我溫聲輕哄,他很快消氣,膩歪了幾句,直到看著阿紅又露出嫌棄的眼神,我才掛斷了電話。
阿紅一臉恨鐵不成鋼。
“你啊你啊,只要是吳文林的電話,你的聲音一下就低八度,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麼。”
這麼多年,我也不是沒有遇見更好的選擇,只是我這個人有精神和生理的雙重潔癖,不容許自己同時喜歡兩個人。
我如今一再的自我蒙蔽,也是因為吳文林實在占據了我太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戀愛,牽手,擁抱,接吻‧‧‧‧‧‧
我所有的戀愛習慣,都是他一手打造。
“真羨慕你啊,一手畢業證,一手結婚證,人生贏家啊。”
阿紅還在嘮嘮叨叨,我忙錯開話題。
“你呢?昨天放你去見吳文林,這麼晚才回,差點錯過我的重要時刻,有沒有好消息帶給我?你們抓抓緊,說不定我們還可以一起舉行婚禮。”
本想跟她分享心事,看著她臉上洋溢的喜悅,我把話吞回去,大好的日子何必給人添堵。
玩笑道:“沒有沒有,談戀愛多好玩,我才不要這麼早結婚呢。而且傻瓜才會舉行集體婚禮,婚禮只能有一個漂亮的新娘,誰要被人比來比去。”
我真誠希望阿紅成為婚禮上最漂亮的新娘。
同樣,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只是我的婚禮,如今看來,似乎越發遙不可及。
我和阿紅這樣交好,說來也跟吳文林有關系。
我們都有一個自中學相識的戀人,這讓我們從一開學,就不自覺的向對方靠近。
這些年阿紅和吳文林也無可避免地見過幾次,不過兩人似乎天生氣場不合,每次一起吃飯都談不上幾句話就冷場,最後還得我當和事佬,兩邊都要哄。
我曾問過阿紅是否對吳文林有什麼意見?
阿紅皺皺眉,也說不清楚,只說不太喜歡他的性格,性子有些浮躁,樣貌看起來也不像個好人,總得來說,就是長了一張早晚會出軌的臉。
阿紅一語中的。
她說完很忐忑的樣子,好像怕我生氣,我卻笑得樂不可支。
這樣的評價我並不是第一次從朋友嘴裏聽到,甚至我自己初識吳文林也是這樣認為。
不得不說,女人的直覺,真是莫名的精準又一致。
4
細數一下和吳文林相識的時間,意外的發現兩只手都快用完。
初識是在高三復讀那年,當年我高考失利,擺在面前的就兩個選擇,一是復讀,二是循著父母的人生軌跡,外出打工幹幾年,到合適年齡便回來嫁人。
大部分父母和孩子都會選第二,父母為了省心,孩子討厭學習,雙方一拍即合。沒有人跟這些女孩子談夢想談追求,他們說,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
我第一次站在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懵懂無知,不知該如何抉擇。
一貫強硬的爸爸替我作出了選擇,他為我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看似更艱難的路。
“我問過你的老師了,你這次是發揮失常,你是很有機會考上好大學的。”
那個晚上,他在院子裏抽完整包煙,這樣對我說到。我們相處時間不多,每每交談,他語氣總是不免生硬。
許是為了鼓勵我,他盡量輕聲細語,卻反而顯得有些怪異,“乖女兒,你好好學習,再努力一回,只要你能讀,爸就一直供!”
我低下頭,害怕被自己的表情出賣。
我有萬分愧疚不敢說出口,爸爸只知道我發揮失常,卻不清楚背後的原因。
他的一番苦心,是為小女生的花花心思買單。
高中時我有一個招人喜歡的好友,無論男生女生,無論你起個什麼話題,她都能和你聊上幾句,並且絲毫不讓你覺得她是在故作炫耀。
什麼時候該接話,什麼時候該傾聽,她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
在多雨又多心的年紀,這樣的女孩子,總是讓人不自覺想靠近,從她身上汲取溫暖。
我自然也是。
我們一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也是年級第一唯二的角逐者。
但我們都不在乎,因為我們都有下一次會贏的信心。
將熟未熟的孩子,總是愛用戀愛的方式來證明自己已然長大。那時她人緣很好,喜歡她的男生也多,我沒少在教室外的走廊被人攔住,請求我好心幫忙轉交情書和禮物。
我一一答應,幫個小忙就能收到酬勞,讓我覺得劃算又有趣,不過我從未私藏,每晚我們都在宿舍裏悄悄將這些酬勞一同分享。
至於信件,她一封不看,全部丟掉,對這些幼稚的喜歡嗤之以鼻。
一切改變於高三那年。
我喜歡上一個轉學過來的男孩子,如今讓我回想,別說樣貌,我甚至連名字都已忘記。
唯一記得的,是他也來找我轉交情書的那天。天灰蒙蒙的,校園角落的雪花肆意綻放。
他如同以往許多的男孩子一樣,微紅著臉,遞上一個粉紅色信封和一盒巧克力。
不用猜都知道,裏面一定裝著情真意切的手寫信,和少年無處安放的躁動心思。
那是我第一次私藏信件。
這事幹得其實很傻,不過兩三天,等不到回復的男生最後還是鼓足勇氣,親口去問一個結果,真相就大白於天下。
班裏傳的沸沸揚揚,很快就流傳出不同版本的八卦故事。
我失去了我的朋友,也漸漸失去了我的自信。
我不是第一沒關系,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沒關系,可他喜歡我最好的朋友。
在最好勝的年紀,我樣樣都輸,讓我憑什麼自信呢?
正如高考失利是必然,我本以為打工也會成為我人生的必然。
可爸爸說,他相信我可以。
我忽然覺得自己那些心思都十分可笑,是我自己把路走偏了,還好還有重頭再來的機會,於是我留級復讀,什麼都不去想,一頭紮進了學習的海洋。
只是沒想到我人生真正的大劫還在後面,我的無知耽誤了我一年,而遇上吳文林以後,我的天真,耽誤了我八年。
5
這世界有人追逐耀眼的太陽,有人享受溫柔的月光。
我自認做不了太陽,但吳文林讓我相信,我至少可以成為同樣發光的月亮。
記得大學時候,有天晚上吳文林突然來找我,不讓我回寢室,說氣象臺預測那晚會有流星雨降落,非拉著我去學校後山頂上觀測。
我向來不會拒絕他的要求。
可等了大半夜,我們什麼都沒看到,漫天星辰下,我擔心他會失落,他卻依舊興致高昂。
那晚雖沒有流星雨,月亮倒是很圓,他望著月亮對我說:“月亮原本有兩個,另一個被掰碎了,散落成滿天星河,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永遠伴著另一個。
你就是我的月亮,如果有一天我碎掉了,也會化作星星守護你。”
他說情話的本事實在厲害,還有一雙亮得過分的眼睛,只消看著你,你便自覺矜貴。
在他的註視下,魚目都信自己是珍珠。
不然這麼多年,我又不是一直天真無邪,卻還是忘了人心易變。
可剛開始我同阿紅一樣,看他並不順眼。
他是那種每個班上都有的,典型的,愛在課堂上接老師話的學生,成績不上不下,性格不好不壞。
用調皮形容最為合適。
我一開始很厭煩他,那時候年紀尚輕,又經歷愛情,友情,學業接連的打擊。
我對誰都帶著防備,並不故作高冷,但也僅與所有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關系。
留級後不再有人與我競爭,我成了班裏唯一的佼佼者。
粉紅色信封的收件人也越來越多的寫上我的名字,一封一封源源不斷。
我害怕重蹈覆轍,全部丟進垃圾箱。
到最後,吳文林是僅剩的一個,他鍥而不舍的精神實在令我傾佩,我丟一封他寫一封,再丟再寫。
終於我忍不住,告知他:“同學,我不喜歡你,也沒心思談戀愛,我們這個年紀應該好好學習,麻煩你不要再寫了。”
“可是我喜歡你,我不嫌麻煩。只是辛苦你,看在我這麼有誠意的份上,多扔幾次。”
他無賴的坦坦蕩蕩。
我一向不會說話,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氣呼呼罵一句,“既然你這麼閑,隨你的便。”
他還真不客氣。
高三那年的校運會,時間過得太久,已經忘記是因為什麼原因,我被臨時拉去補缺,參加八百米賽跑。
可憐我向來疏於鍛煉,跑到最後半圈的時候,腦子裏只剩嗡鳴,耳朵只聽得到刺耳的風聲。
踏過終點線的時候,汗水已經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大口喘著氣,隨意癱倒進一個同樣熱氣騰騰的懷抱。
擡頭竟是吳文林。
而班裏負責後勤工作的同學圍著圈兒,正看好戲。
我趕緊退開,躲到一邊的樹蔭下休息,那刻我無比慶幸自己剛跑完八百米,不然我該如何解釋,那一瞬間的臉紅心跳。
後來不用我問,流言蜚語就自動傳給我聽。
那天班上跑了八百米的不止我一個,他跟在身後,在跑道外圈全程陪我跑完。
自那之後,我對他的印象不受控制的好轉。
只是我從未有一刻敢忘記爸爸的期待。
我並未松懈,依然孤註一擲地朝著我的目標前進,他也繼續執著地追逐。
他會在晚自習下課後,故意拉著好友跟在我身後繞路回寢室,只為陪我走過我最害怕的那段沒有路燈的小道。
我為了刷題中午不去食堂吃午飯的時候,總會有一盒加了鹵蛋已經泡好的泡面來提醒我,偶爾也可以適當地放松。
他真是個無賴,可無賴有時莫名讓人喜歡。
一年時間轉眼過去,努力和汗水沒有白費,我終於向爸爸也向自己交出了滿意的答卷。
拿到大學通知書的那天,我的心裏除了滿足還有藏不住的失落。
我以為我們的緣分就此戛然而止,什麼都沒發生,也什麼都還沒來得及發生。
6
可我太天真了,獵人一旦進山,怎會甘心空手而歸。
入學那天,我竟在校門口看見了他那張時而惹人討厭,時而惹人想念的,熟悉又燦爛的笑臉。
我扭扭捏捏地問:“你怎麼也來了?”
他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後,本就學業平平的他,沒再讀書,早早進入社會,開始獨立生活。
他毫不羞恥,“當然是來陪你上學啊。”
我傲嬌道:“誰要你陪,我跟你又沒什麼關系。”
“那我不管,反正我已經在這個城市找好工作。以後還要繼續麻煩你啦,哪天你要是不嫌麻煩了,記得給我說一聲。”
我故意問:“說什麼?”
他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就說來信已收到,恭喜吳先生,您的申請已通過。”
我笑罵他,“你中二病啊!”
說完就往校門口的林蔭道上小跑起來,他也跟著跑,還是故意落在我身後。
我在心裏偷偷笑,只有我自己聽得見。
大一我放寒假,吳文林來學校接我回老家,他公司放假晚許多,專程請假僅僅為了陪我,到站後就得匆匆再坐下一班返回。
他這樣用心,我又不是鐵石心腸,心裏軟成一灘水。
“你不用這樣,來回跑太累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那可不行,我送你來,自然也要好好把你送回去。”
高鐵到站後,我沒有急著出去,陪他等換乘的列車。那天是個難得的冬日暖陽天,日光曬到他臉上,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滿臉掛著疲憊。
我開始心疼他了。
那天半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從床下拖出一個滿是灰塵的盒子,輕輕掀開,塵埃彌漫在空氣裏,惹得我差點打了噴嚏。
盒子裏滿滿都是信封,全是吳文林當初寫的。他不知道,從校運會那天起,我沒有再丟掉過,余下的每一封都完好無損地保存在這裏。
如同我對他一天比一天多的喜歡,被我小心封存。
他跟在我身後這麼久,我想停下來等等他了。
半夜兩點,我深呼吸好幾次,給他發了一條微信。
“來信已收到,恭喜吳先生,您的申請已通過。”
沒曾想他竟然也還沒睡,視頻電話立馬打過來。
我努力憋住臉上的笑,接通,他驚喜過頭的張揚笑臉占滿屏幕,讓我瞬間破功,我們看著對方,笑得像一對傻瓜。
“你說真的?不會是半夜一時衝動吧。”他還帶著些不可置信,“反正我不管,你明天早上起來也不許反悔,我可不認賬。”
“是真的,吳文林,我說到做到,我最討厭撒謊,你以後要是敢騙我,我不會原諒你的。”
他高興地直點頭,拍著胸脯做保證。
我說話算數,自那天到現在,我從未後悔過,也一直坦誠相待。
可他沒做到。
大學四年倏忽而過,我在學校的安樂窩裏,一如既往地笨嘴拙舌。
而他沒掙多少錢,見了不少人,越發的油嘴滑舌會說話。
這麼多年,我學了不少念書的本事,卻從沒有老師教過戀愛該怎麼談。
無論是喜歡人,還是被人喜歡,我好像都處理得不夠恰當。於是我甘心把所有的戀愛主動權都交到吳文林手裏。
在我的底線之上,他可以任意發揮。
他不喜歡濃妝艷抹的女孩子,我便從不化妝。
他不喜歡穿絲襪的女孩子,尤其是黑絲,於是我便只穿長褲。
我是他手中一團泥胚,他親手給我塑型,上色,極盡耐心,把我打磨成他最滿意的作品。
然後有一天,他看厭了,再一錘敲碎,毫不可惜,重新找團泥來便是。
經我之後,他堅信自己已手藝精進,輕松便能再造一個更完美的作品。
至於支離破碎,散落一地的我,掃掉便是。
造我的是他,毀我的也是他。
我太大意,忘了捕獵是獵人的天性。
而沒有一個獵人會為一只獵物停留。
他們愛的不是獵物,愛的是追逐獵物時的快感,一旦成功,就會尋找下一個。
當我第一次在他出租屋見到寧思,我就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下一個讓他有捕獵欲望的獵物,出現了。
7
我甚至不需要費勁地去收集線索,證據就自覺地紛紛冒出來。
見到寧思那天起,我就開始不可控制地懷疑吳文林和她的關系。開什麼玩笑,突然邀請一個實習生來合租,白天公司看不夠,晚上孤男寡女還得接著看。
沒有問題才是問題。
口紅已經不是第一次,上上周我來的時候,進門正撞見他們一起做晚飯,廚房油汙多,寧思就那麼不小心,剛好摔倒在吳文林懷裏。
她仰起頭看吳文林的眼神,讓我恍惚看見了當年我跑完八百米後,一頭紮進吳文林懷裏的樣子。
那克制不住的愛意,原來在旁人眼中那麼明顯。
好笑我當年,竟還覺得自己裝得很成功。原來早已被吳文林這個獵手看透,他有足夠的耐心,等我丟掉矜持自動落網。
他享受這種追逐遊戲。
我回過神,敲敲廚房推拉門,冷冷地問:“抱夠了嗎?”
耽於美夢的兩人這才驚醒,發現我這個不合時宜出現的局外人。
“南南,你來了,不是你看到的這樣,我剛剛‧‧‧‧‧‧”
相處這麼些年,吳文林撒謊的樣子我一眼就能分辨。
寧思倒是出乎我意料的冷靜,淡定地站穩身子,聲音柔弱但條理清晰地跟我解釋。
“舒姐,今天我們下班早,又不想點外賣,才打算一起湊活著吃頓飯,剛才是我不小心摔倒,吳哥順手接了我一下而已。”
她一副稀松平常的口吻,“舒姐該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吧。”
“是嘛。那麻煩你以後站穩一點,別再摔了,不然我建議你去醫院看看骨科,我怕你年紀輕輕就得骨質疏松。”
第一回碰上這樣的事,我怒不可遏,只急著宣泄憤怒,一通冷嘲熱諷,哪顧得上拿捏姿態和分寸。
所以我註定是輸家。
吳文林對我不客氣的態度很不高興,本來還心虛的他,一聲不吭,拉著我直接進了房間。
“你怎麼說話呢?這麼件小事兒你至於嘛,難道我眼睜睜看著人家一個小姑娘摔到地上,你就高興了?”
我一時竟被他喝住,真覺得是不是自己想太多。
被抓包的是他,心虛的卻成了我。
他又說:“咱倆在一起這麼多年了,你對我居然連這點信任都沒有,你太讓我失望了。”
看著他背過身,氣鼓鼓的樣子,我一下就心軟,上前擁住他的後背,溫聲道歉:“對不起,是我想太多了,你別跟我生氣。”
他順勢下臺階,轉身抱住我,“我有多喜歡你,你不知道嗎?以後別再這樣了,傷感情。”
可懷疑的種子是魔鬼的詛咒,一旦種下,恣意生長,如影隨形,除非剜心絕情,絕無可能擺脫。
更何況吳文林一次又一次的暴露。
我無法抑制地關註任何蛛絲馬跡的細節。
摔倒是第一次,口紅和四件套是第二次,隨著我們的一周一會,第三次,第四次不斷湧現。
轉眼冬轉春,春至夏,到我畢業那天,我看著阿紅一手畢業證,一手結婚證,和老謝甜蜜的拍畢業照,實在有些心酸。
我等的人沒有如約而至。
我打電話過去質問,吳文林連聲說抱歉,本來早請好假,可是公司實在太忙,同事抓著他,他走不開。
可他的聲音斷斷續續。
原來坐在辦公室工作也會累到喘氣嗎,抓著他讓他走不開的是哪個同事?
我的腦子成了泡泡機,一個個問題像泡泡一樣,紛紛冒出來,得不到答案,又一個個碎掉。
“那你工作吧,我不耽誤你了。”
我此時能做的最大的報復,也不過是生氣地掛斷電話。
阿紅中途拋下老謝來尋我,見我臉色不對,忙問:“你怎麼了,吳文林今天居然沒來,你們是不是吵架了?我就說他不靠譜,他該不會真出軌了吧。”
我趕緊打斷她,“沒有沒有,他是因為公司忙才沒來,我剛才跟他發脾氣而已。”
“他說你就信?”
我無奈笑笑,“是啊。我不信,又能怎樣?”
“你就繼續騙自己吧。”阿紅嘆口氣,“不過我最懂你感受,這麼多年的感情,怎麼可能說放就放,不過他要是真欺負你,記得一定告訴我,我帶著老謝去幫你揍他。”
我被她的義氣感動哭,一頭紮進她懷裏,還不忘甕聲甕氣地告狀。
“阿紅,我看見你男人對我翻白眼,你先幫我揍他。”
8
真狠下心跟吳文林分手是第二次在他家看見蛋撻之後。
畢業前幾個月我就已經通過人才引進的方式和老家一所城裏的高中達成就業意向。吳文林對此一直不高興,他暫時沒有回去的打算,我們只能異地。
回頭想想,或許從很早起,他就已經在準備後路,所有的爭吵都有跡可循。
離入職還有一段時間,我去他家陪他。
可好不容易迎來的日日相對並沒有讓我們恢復往昔的甜蜜,爭吵倒是越來越多。
那天已是晚上十點,吳文林和寧思都還沒有回家,我看著客廳的掛鐘,怔怔地出神。
什麼都想,又什麼都不敢想。
聽到開門聲的時候,我像終於被放出囚籠的犯人,長松口氣,慶幸地起身去門口迎接他。
“你怎麼才回來,我等你‧‧‧‧‧‧好久了。”
我的語調過山車般,一下從刺激的高點落下。
回來的是寧思,手裏提著一袋蛋撻。
“舒姐,吳哥還在公司加班,他怕你餓著,讓我給你帶一份蛋撻。”
寧思脫掉高跟鞋,換上自己的拖鞋,一邊往客廳走,一邊說話,眼神沒有一秒放在我身上。要不是屋裏只有我,我還以為她在跟空氣對話。
我低頭看了看我的拖鞋。
好諷刺,在我男朋友的家裏,她有自己的專屬拖鞋,而我穿的是為客人備用的。
“舒姐,你不知道吧?這家蛋撻店也是我推薦給吳哥的,你之前已經吃過,味道怎麼樣?我的品味還不錯吧。”
話說到這份上,我要是還不懂,那就真是個傻子。只是我很好奇,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於是我直接問出口。
沒想到答案出乎我意料。
“舒姐,我是想幫你。”她坐在沙發上,看著比我稚嫩許多的臉上,滿是世故的笑,“吳哥不是什麼好男人,早跟我睡過,只有你傻傻把他當個寶。”
我氣到也冷笑,“幫我?你搶我男朋友,居然還敢說在幫我,誰給你的臉,又厚又大。”
她聽到我的咒罵,也不生氣,從容地給自己倒杯水,裝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接著說:“你是個好女孩,我告訴你真相,讓你看清楚他真面目,好早點擺脫渣男,這不是在幫你嗎?”
“那你呢?你既然知道他不是好男人,還跟他在一起幹嘛,你就那麼自信,不怕有天他再次出軌,你落得和我一個下場?”
“我怕什麼,我才不會跟你一樣,我又不是真心的。”她忽又頓了一下,“不,剛開始還是有過期待的,不過我早看清了,這樣的男人我才不稀罕,現在同他在一起,還能省個房租,至於以後,說不定我先劈腿呢?”
她說完俏皮一笑。
我沈默半晌,問她:“為什麼跟我說這些,你不怕我一時憤怒,失去理智同你打架。”
她立馬瑟縮了一下,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樣,眼裏卻在笑,“我好怕啊,哈哈,我自然也有私心,最近因為你來,他都拉我去外面,我不喜歡酒店的床。而且我知道你不敢的,你這樣的乖女孩,才不會跟人動手。”
她起身回屋,擦身而過時拍拍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說:“及時止損吧,姐姐。”
她叫過我許多次姐,只有這一次,讓我不覺得厭煩。
明明她知三當三,我這一刻卻對她討厭不起來。
現在的小姑娘比我聰明,懂得急流勇退見好就收。我不懂,我太怕失去,急切的想要留住,一味縱容,白白浪費了許多時間。
早就很明了了不是嗎?是我一直不肯承認罷了。
9
吳文林下班打開臥室門的剎那,等待已久的我就直接給了他一耳光。
他被我打蒙,怒不可遏,大聲道:“你又鬧什麼?”
“你出軌了,不該被打嗎?別再否認,是寧思親口告訴我的。”
他還試圖狡辯,“你相信一個外人都不相信我,我們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我認真的看他的眼睛,濁了。從前我以為我是很清楚他的,可是如今,我還真的越發不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了。
以前他說喜歡清純的,可寧思長得一臉嫵媚模樣。
以前他說喜歡幹凈的,如今卻把自己搞得這麼臟。
沒有恒久不變的愛情,生活終究不是戲,我已經醒了,演不下去了。
我深吸口氣,眼淚不爭氣地掉出來,哽咽著說:“事到如今,你還在撒謊,吳文林,我不拆穿你,你就真當我好騙嗎?”
吳文林惱羞成怒,音量頓時拔高,“你愛信不信,整天就知道疑神疑鬼,看見你就煩,不信就滾。”
曾經那個追著我不放的人,如今讓我滾。
時間是品德最差的醫生,悄無聲息地,就把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
看著他這樣陌生的面孔,我只覺可怕。
他讓我滾,於是我就滾了。
他是個真正的無賴,這次我終於看清。
阿紅收留了我,卻不肯輕易放過他,言出必行,真替我出頭。
在她家住到第二天,我就被通知去警局接人,我到的時候,阿紅還在跟吳文林對罵,老謝在一旁護著她。
“你這個渣男,我就說你不是什麼好東西,白瞎了舒南那麼多年,你對得起她嗎?就你這種垃圾,老娘給你一耳光都是輕的。”
阿紅在警察面前也敢拍桌子,這份義氣實在讓我感動至極。見她臉上沒有傷痕,我暫時放下心。
“關你什麼事,再說了,不愛了有什麼辦法?我總不能為了責任跟她結婚吧。”
聽到這兒,我終於擡腳走上前去,走近才看見吳文林臉上清晰的指痕,看來阿紅下手是真一點沒留情面。
於是我手癢,擡手又往他臉上補了一耳光。
吳文林下意識擡起手想要還手,卻被眼疾手快的警察小哥一把按住。
“吳文林,你哪來的自信,現在的你,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嫁給你。分手吧,祝你以後永遠不幸,你這樣的人不配擁有幸福。”
相識八年,交往七年,這是我第一次提分手。
跟男友戀愛七年,警局吵架他說一番話後,我果斷向他提分手
我不是個把分手掛嘴上的人,無論怎樣吵架,都不會輕易說出口,但一旦說出口了,哪怕再難,我也會說到做到。
阿紅悄悄在一旁給我豎大拇指點贊。
我很快根據警察要求走完流程,把阿紅和老謝帶回家。只是我話說得硬氣,走到一處無人的大街時,眼淚卻再也止不住地大顆大顆的往外湧,我不想丟人,一直用手擦。
可眼淚擦不完,傷心也擦不完。
我哭到不能自已,再邁不動步子,腿一軟,一下蹲到地上。
阿紅也蹲下來抱緊我,老謝一直盯著周圍,忍不住小聲抱怨:“早就提醒過你了,誰讓你自己是個戀愛腦,鬧成現在這樣。”
我很是氣不過。
什麼時候起,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的愛情成了一種可笑的妄想。一旦被背叛,忠誠和長情便成了證明你愚蠢的證據。
他們不聽你那些無病呻吟,粗暴地判定你蠢,隨意就給你的愛情判處結果,是你活該,是你自作自受,所以落得如此下場。
10
盡管阿紅再三替老謝道歉,我還是立馬收拾東西回了老家。
臨走前,我緊緊擁抱她,說:“阿紅,我沒有生氣,我只是需要一個人靜靜,我真心誠意的,祝你們永遠幸福恩愛。”
爸媽都在外打工,老家院子空置已久,不少地方都落了灰塵,因為連綿的雨季,屋頂瓦片也需要休整。
我有許多事情要幹,這很好,至少可以讓我不用整日瞎想。
可是沒有情緒能逃過半夜。
無人可以交流的我,終於忍不住在常用的一個網站匿名發帖,我復盤般,細細講述了我和吳文林這近十年的故事。
我本來只是當個日記,沒想到竟引來眾多回復。讓我不由感慨,現代人的生活真是太無聊了,這樣長的故事,也有這麼多人關註。
什麼樣的回復都有,有安慰我的,但更多是吐槽。
他們同老謝一樣罵我是戀愛腦。
他們說怪我自己,沒有及時止損。
‧‧‧‧‧‧
我明明是受害者,可每個人都在明面上安慰,背地裏罵我蠢。
以至於我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天生愚蠢,怪自己過分投入,在人人都計較的年代,竟還夢想著真心換真心。
我想不通,便只能同旁人一起,怪自己沒用。
有時我又很討厭生活的邏輯,誰不知道及時止損,可什麼時候算及時,怎樣解決叫止損?他們說我早該醒悟,應該想辦法報復,甚至替我出好主意。
我日日看著越來越多的評論,暗自想,有幾個人是出自真心,又有幾個人考慮過我是否能承受他們給我安排的結局。
你非我,怎知我夜裏如何輾轉反側。
我關掉手機,生活沒有絲毫改變,心痛也分毫未減。只是痛久了,我漸漸分不清,我是為吳文林而心痛,還是為我這些年的堅持和付出沒能換來滿意的結果而心痛。
我對吳文林有時愛大於恨,有時恨大於愛。
剛回來那幾天,他還給我打過幾個電話,我沒接,他就發微信,一再地道歉,試圖挽回,我也沒搭理。
這點骨氣我還是有的。
時間長了,他也就放棄了,我不知他和寧思的最終結局,或許他又有了新目標。
畢竟獵人永遠不會停止捕獵。
快開學的時候,媽媽給我打了個視頻電話,我這才想起回家竟忘了跟爸媽報備。
她說是從同在外打工的老鄉那兒聽說,才知道我回家了,擔心的問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還沒整理好情緒,怕她難過,沒和她講我跟吳文林之間的種種,硬裝出一副開心的模樣,說是為了早點回來準備工作。
敷衍過去後,就閑聊些家常。
媽媽也沒有多問,只是掛斷前,久久地慈愛地凝視著我,我笑問她:“怎麼這麼看我,是不是突然覺得你的女兒特別好看。”
媽媽溫柔地說:“什麼突然,我的女兒就是特別好看,你一直是爸媽心中的寶貝。”說著她歪頭看了一眼旁邊只看屏幕不愛說話的爸爸,補充道:“你別看你爸不說話,他跟我想的一樣。
當初你生下來就吐血,醫生說很難養活,你奶奶想把你扔了,你爸硬是不讓,吵著就算花光所有錢,也要治好他的寶貝女兒。”
爸爸聽到這裏,不好意思起來,抱怨媽媽:“你沒事兒提這些陳年舊事幹嘛,行了行了,天色不早了,讓她早點睡吧。”
又對著屏幕,依舊語氣生硬地叮囑我:“一個人在家要註意安全,有什麼事隨時打電話。”
沒等媽媽反應,爸爸就按了掛斷鍵。
他們蒼老許多的臉消失在屏幕後,我才敢卸下偽裝,坐在床上,抱住自己的腿,將腦袋埋進去,放肆哭了出來。
我也是爸媽的寶貝啊。
憑什麼讓別人隨意糟蹋,更不該讓自己也跟著踐踏。
我終於有了放下的勇氣。
那一夜,我坐在院子裏,生起小火爐,把珍藏已久的那些信拿出來,一一燒掉。
11
真正想起吳文林不會再覺得難過的時候,我已經工作一年。
老師是個辛苦的工作,朝六晚十是家常便飯。開不完的會議,老古板的領導,不時就要找麻煩的家長讓人滿身疲倦。
廢寢忘食,夜以繼日是家常便飯。但同樣也安穩踏實,爸媽也終於回家,我們一起修了一棟二層花園小樓,他們不必再漂泊他鄉,每日只種菜養花,遛狗散步。
而我很忙,忙著生活,忙著工作,也忙著重新找回優秀的自己。
我很少再想起吳文林。
一群小兔崽子就讓我有操不完的心。
我的自信第一次碎掉,是吳文林幫我恢復的,可我為此付出了八年的時間,以及慘痛的代價。
第二次打碎我自信的也是他。
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一次,幫我重建的變成了一群人。
“老師,你長得真好看,有沒有男朋友,要不要我給你介紹我哥。”
上班後,我照著網上視頻,開始學習化妝,不過我本來也不熱衷於打扮,通常只化個淡妝。有時候忙起來,依舊素面朝天的去上班。
和吳文林在一起最後那幾年,他已經很少誇我,甚至有時看到我剛睡醒的模樣,眼裏會流露出嫌棄。
沒曾想再次聽到這樣的誇贊,竟是從孩子嘴裏。
後來我常常聽到,剛開始我不信,以為他們是在恭維我,以換取什麼好處。
我說:“少來,就算你誇我,我也不會原諒你不交作業的。”
聽的多了,我竟也信了。畢竟相信會比較快樂,現在的我不再考慮該怎樣愛人,更多的想怎樣愛自己。
久而久之,我發現我不愛吳文林了。
想起他的時候,內心毫無波瀾,什麼所謂的報復,都覺得徒勞,只是浪費情緒和時間。
我享受現在的生活,喜歡現在的自己。
教學樓底層有一面大大的玻璃鏡子,頂上有幾個鮮紅的大字——儀容鏡。本是用來讓學生審視自己日常穿著是否整齊得體。
我有時路過,也會停下來照照鏡子,慢慢的,我竟也厚了臉皮,覺得自己的確比從前好看。
雖然失去了吳文林,可我的臉上也有了阿紅的同款笑容。
不過我們一樣,也不一樣。
我們都有人愛,她有男友愛,現在的我,有自己愛。
我終於可以自信地說出,我們都是真的很好看。
我的朋友圈經過一段時間的死寂之後,又再次活躍起來,我開始分享我的新生活。
有時吐槽遇到的奇葩家長和領導,有時炫耀自己取得的教學成就,大多時候只是分享和學生的普通相處日常。
沒想到吳文林還會再次回頭找我。
剛開始只是微信,裝作若無其事般問我近況,我雖已對他無感,但也沒有和他做朋友的打算。
我們分的太慘痛了。
誰會沒事自揭傷疤,我只想離他遠遠的。
把他拉黑之前,我好奇的問了一句,“不是不愛了嗎,怎麼又回頭找我?”
“現在的你讓我找回了第一次見你的感覺,我想我再次愛上你了。為什麼你之前會變成那樣?”
我嗤笑一聲,回他:“你好像忘了,你才是始作俑者。”
然後我就毫不猶豫地把他拉黑了。
原來只有自身光芒萬丈,才會讓人念念不忘。
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無賴。我只願此生再不被他沾上。
可他總不讓人如願。
我沒想到他臉皮厚如城墻,某個周末放學,我被他堵到學校門口。
他還是這麼高調,就像當年剛開始追我時一樣,可我早不是小女孩了,不會臉紅,只覺無比厭煩。
看著周圍聚集的越來越多的學生和家長,我著急忙慌的讓他趕緊離開,別來打我的生活。
“南南,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看在我們過去這麼多年的情分上,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不會再犯,以後只專心愛你一個。”
我看著眾人,懶得和他長篇大論的計較過去的愛恨糾葛,只恨恨地說了一個字,滾。
說完我就想趕緊逃開。
他竟然真的像我在警局隨口說過那樣,在那麼多人面前,撲通一下跪到地上,緊緊抱住我的腰,聲淚涕下地說:“南南,我不相信你真的這麼快就忘了我,你還是愛我的對不對,我知道我傷了你的心,沒關系,無論再花多少時間,我一定能把你再次追回來。”
我笑了,低頭對他說:“你別做夢了,我不會眼瞎第二回。當初你讓我滾,我滾了。現在麻煩你也有多遠滾多遠,不然小心我叫警察。”
比學校保安來得更快的,是我的一群小保安,班裏幾個高壯的男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把他拖開,然後站回我身後。
我回頭,才發現一堆男生女生齊刷刷站在我身後,個個義憤填膺。
“老師,別怕,我們保護你。”一個女生湊近我耳邊說。
“沒聽見我們老師讓你滾嗎?再敢來,小心我們對你不客氣。”一個男生對吳文林大聲道。
越來越多的聲音此起彼伏地在我身後響起。
我一下底氣滿滿。
我俯視吳文林,說:“給自己留一分尊嚴吧,你給我留下過珍珠般的記憶,別讓它變回魚目。”
吳文林最後被保安扭著胳膊帶走,他沒有反抗,眼裏徹底失去了光。
獵人殺戮過重,終究掉進了自己的陷阱,親身感受到了獵物被一箭射中時,那毀身滅骨之痛。
可我毫不心痛,也無意再詛咒他此生都得不到幸福,因為我已有足夠的底氣和勇氣。我轉身看著身後這群小保安,只覺得身心都得到了解放,變得輕盈起來。
原來只有先愛自己,才會真正被愛。
我的一身裂痕,終成為我人生的花紋。(原標題:《別把月亮掰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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