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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捷希

白娘子與許宣的故事婦孺皆知,它與“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臺”、“孟姜女哭長城”並列為我國四大民間愛情傳說。“白蛇傳”家喻戶曉到了這樣的程度,所以被多次搬上舞臺、電視、大銀幕,從1926年天一電影公司的電影《義妖白蛇傳》、到梅蘭芳主演的劇目《斷橋》,再到1992年臺灣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以及前一段時間上映的動畫電影《白蛇2:青蛇劫起》。改編作品層出不窮,代表了不同時代對於白蛇故事的不同解讀。然而大眾熟悉的“白蛇傳”是如何一步步成形的?它在過去的口傳和文本改寫中經歷了怎樣的演變過程?本文將對“白蛇傳”的歷史作一番簡單介紹。

電影《白蛇2:青蛇劫起》海報

一、蛇妖害人:《白蛇傳》的前史

回顧中國歷來的奇譚,經常見到各種動物化為人形與凡人通婚的故事,有時是水獺化為美女引誘少年,有時是雄蛟變為男人與女子結合,各式精怪,紛繁奇詭——當中固然少不了蛇精一類,特別是“美女蛇”,更是民間怪談裏的一個常見形象,而整個白蛇傳說其實都由美女蛇的故事傳統衍生而來。

不過,早期故事中的蛇女多數可不是善類,她們兇殘陰險,誘惑人間男子只為奪其性命。後世《白蛇傳》最早的原型,當屬唐代《博異誌》中的《李黃》,而這篇傳奇小說講述的正是一個蛇妖害人的故事:

隴西鹽鐵使的兒子李黃一日在長安東市遊逛,偶遇一位孀居的白衣女子,姿色絕代。因借錢給她購買彩帛,李黃便受邀前往其家中暫住。到了宅子裏,走出一位“青衣老女”,自稱是白衣美女的姨母,並向李黃提議,假如公子能為她們一家還清三萬錢的債款,那麼就把女子許給李黃,侍奉一生。李黃聽了高興不已,立刻叫仆從拿出銀錢來,並和白衣女子同居三日才返。回去路上,仆人就聞著李黃身上滿是腥臊氣息。到家後,李黃只覺得肢體發沈、頭腦暈眩,隨即裹了被子躺下。妻子告知因他這幾日不在,所以耽誤了調官,然而李黃已經病得語無倫次,話都答不上來,甚至感到身體正在一點點消失。掀開被子一看,發現他的軀幹都已化成了水,只剩下個腦袋。家裏人嚇壞了,叫仆人來問話,隨後趕到白衣女的宅子裏,卻是座空宅:庭中只見一棵皂莢樹,樹上掛著一萬五千錢,樹下放著一萬五千錢。詢問住在附近的人,說是樹下經常有一條大白蛇出沒。

《李黃》的情節和《白蛇傳》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後來的一些元素已經在此出現,比如白蛇能夠化作貌美的女子,以及她有一位身著青衣的女伴。在今天看來,這篇唐傳奇的主旨一望便知:那就是告誡(尤其是官宦出身的)男子勿近女色,否則不但前程盡毀,而且喪失性命。在傳統禮教下,真正構成威脅的,不是能夠幻化人形的妖怪,而是自身的情欲,以及作為情欲對象的女性——可見,兩性關系、情欲的合法性,一直以來都是白蛇傳說的重要主題。對於這個問題,《李黃》的作者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所以文末又附帶了另一則白蛇故事:

鳳翔節度使的兒子李琯在街上偶遇一位散發著異香的白衣美女,隨後就一路跟到了她的家中,與其相處一晚。結果回家後頭疼不止,腦裂而死。家裏人跑到李琯昨夜所住的地方,只見一棵枯萎的槐樹下,有大蛇盤行的痕跡。伐倒樹幹,底下已經找不到大蛇,但還有數條小白蛇,於是悉數斬殺。

1993年電影《青蛇》劇照

相較而言,與後世的“白蛇傳”關系更近的,應當是《西湖三塔記》,輯錄在《清平山堂話本》中:

清明時節,統制官之子奚宣贊在西湖上閑耍,偶然救了一位迷路的小女孩白卯奴,並領回自家暫住。十余日後,卯奴的婆婆尋上門來,為了感謝奚宣贊的幫助,婆婆便邀請他到家中,備酒謝恩。婆婆家有一位白衣婦人,相貌如花似玉,三杯酒下肚之後,宣贊不免春心蕩漾。這時有仆人提議說:“娘娘,今日新人到此,可換舊人?”隨後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兩個大力士,把一個白臉後生綁在將軍柱上,剖開他的肚皮,取出心肝,拿給婦人和婆婆下酒。宣贊驚恐不已,卻無路可逃,被白衣婦人扣留下來做她的丈夫。半月之後,又來了一位“新人”,這回輪到奚宣贊被取心肝了。所幸小女孩卯奴記念恩情,主動幫助他逃回家中。誰承想到了第二年的清明,婆婆化作老鴉找上門來,又把宣贊抓了回去,還要取他心肝,但卯奴再次出手相救。數日後,奚宣贊的叔叔、在龍虎山學道的奚真人前來拜訪,說是望見城西有黑氣,特來降妖。翌日便到白衣婦人家門前,作法念符,召來一員神將,把婦人、婆婆和卯奴都捉了起來,一打三人便現了原形,“卯奴變成了烏雞,婆子是個獺,白衣娘子是條白蛇”。奚真人把三怪裝在鐵罐中,安置在湖中心,並造了三座石塔鎮住妖邪。

總的來看,《西湖三塔記》裏的白衣娘子還是一個兇惡的妖怪,雖然比《李黃》中的蛇妖多了幾句“臺詞”,有了些許性格表現,但在謀害男子性命這一點上卻並無二致。然而從這篇宋元話本裏,我們已經能看出不少與“白蛇傳”相似的地方:第一,話本明確地把杭州西湖當作事件的背景,提到了湧金門、四聖觀等地點,並且故事發生的時節也是在清明;第二,從偶遇婦人到結伴夫妻,再到真人降妖,整個故事結構與後世的“白蛇傳”基本不差,白蛇、男子(奚宣贊)、道人(奚真人)三個主要人物都已確立(只不過後來一個變成了許宣,一個變成了法海);第三,故事結尾出現了專門用來鎮壓白蛇的“石塔”,可視為後來雷峰塔的原型,而“塔”在白蛇傳說中向來具有重要的結構意義。既然基本元素都已具備,那麼只需要對蛇妖的形象加以改寫,大眾熟知的白蛇故事便能夠順勢而生。

二、雷峰塔下白娘子:熟悉的白蛇故事

相傳宋高宗晚年喜好奇聞異事,於是在官府的引導下,民間爭相收集、進獻各類話本。皇帝的喜好刺激了民眾的創作力,俗聞傳說層出不窮,而杭州本來就是一個異事頗多的地方,大眾根據當地的風物又編造出許多故事。在這樣的風潮之下,民間奇譚的傳播自然越發興旺。

就如《西湖三塔記》所表明的那樣,白蛇傳說最早大約在南宋就已經流傳甚廣,並在民間記憶中傳承了數百年之久,一直到明代都未斷絕。《萬歷錢塘縣誌》便記載道:“雷峰塔相傳鎮青魚、白蛇之妖,父老子弟轉相告也。”同代田汝成也在《西湖遊覽誌》裏寫過:“雷峰者,南屏山之支脈也。穹窿回映,舊名‘中峰’,亦曰‘回峰’。宋有道士徐立之居此,號‘回峰先生’;或雲有雷就者居之,故又名‘雷峰’。吳越王妃於此建塔……俗傳湖中有白蛇、青魚兩怪,鎮壓塔下。”宋朝以來,白娘子的故事經歷過何種演變,今日已無法考證;我們只知道,在明代之時,白蛇已經與當地的雷峰塔這一物象捆綁在了一起。

《警世通言》卷二十八之《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當民間傳說歷經無數代人的講述而頗為流行時,總會有文人用文字將其記載下來。而擔負起這一使命的,就是《警世通言》的編撰者馮夢龍,他以民間的口述為基礎,加以整理、潤色,最終寫成短篇小說《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收入該書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奠定了白蛇故事的核心框架:舟遇、借傘、竊銀、寶塔,關鍵情節悉數具備;真情直率的白娘子、反復無常的許宣、忠心為仆的青青、術力高強的法海,主要人物有名有姓。

相比於過去,《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裏最大的變化,就是對白蛇形象的改寫。白娘子身上的妖性已經大大減弱,她根本沒有謀害許宣的心思,而是對這位小生充滿了迷戀,蓬船上的相遇令她認定自己就該和許宣做一世夫妻:

禪師喝道:“是何業畜妖怪,怎敢纏人?可說備細!”白娘子答道:“禪師,我是一條大蟒蛇。因為風雨大作,來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處。不想遇著許宣,春心蕩漾,按納不住,一時冒犯天條,卻不曾殺生害命。望禪師慈悲則個!”

得益於篇幅的增長,小說對白娘子這個人物的描寫也大大增加,開始賦予她一些鮮明的性格。白蛇一心想和許宣共成姻眷,主動為這段關系做了許多事情:知道許宣身上沒錢成親,就提前從太尉庫裏盜取五十兩白銀;許宣沒什麼好衣服穿出門,就立刻拿出偷來的金珠細軟打扮丈夫;盜竊的行為害許宣連吃兩次官司,先後發配到蘇州、鎮江,她也是一路跟隨,主動重修舊好——但即便是為丈夫付出了許多,白娘子卻不是一個奴顏婢膝的女人,相反,她有著很強的獨立意識,非常地自尊。當許宣因自己發配蘇州而責備“未婚妻”時,白娘子只感覺受了冒犯,十分生氣:

白娘子道:“我將銀子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那裏曉得有許多事情?我見你配在這裏,我便帶了些盤纏,搭船到這裏尋你。如今分說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沒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許多路來到這裏,難道就去?且在此間住幾日,卻理會。”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勸解,娘子且住兩日,當初也曾許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隨口便道:“羞殺人!終不成奴家沒人要?只為分別是非而來。”

彩繪連環畫《白蛇傳》,任率英繪

在小說另一處,許宣去承天寺遊玩,遇見個道士,那人說他頭上一團黑氣,肯定有妖怪纏她,於是給了他一道符去燒。許宣那時也有點懷疑妻子是妖怪,就照做了,結果白娘子並沒有現形,倒是丈夫的不信任令她頗為不滿。為了出這口氣,白娘子第二天便親自去會了會那個道士,把他教訓了一番:

那白娘子道:“眾人在此,你且書符來我吃看!”那先生書一道符,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過符來,便吞下去。眾人都看,沒些動靜。眾人道:“這等一個婦人,如何說是妖怪?!”眾人把那先生齊罵。那先生罵得目睜眼呆,半晌無言,惶恐滿面。白娘子道:“眾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學得個戲術,且把先生試來與眾人看。”只見白娘子口內喃喃的,不知念些什麼,把那先生卻似有人擒的一般,縮做一堆,懸空而起。眾人看了,齊吃一驚。許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眾位面上,把這先生吊他一年!”

白娘子的氣憤不僅是因為害怕自己現出原形,更是因為這個道士侵害了她追求美滿婚姻的權利。她念咒讓道士懸空,也無意傷人,只是為了略施小懲,這番行為倒也確實顯得活潑可愛,更體現出她的自尊好強。總之,《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的白蛇雖然身上妖氣尚未褪盡,但舉手投足與人無異,民眾對這一形象的態度已經轉變為同情、肯定,而這為進一步的改寫創造了空間。

清嘉慶刻本方成培撰《雷峰塔傳奇》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給這個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基本定型,但“白蛇傳”的大範圍流行還是在清代:不僅文藝作品不斷湧現,比如《西湖緣》、《後本白氏全傳續姻緣》、《雷峰怪跡》、《雷峰塔奇傳》等;而且頻頻登上戲曲舞臺,最常演出的劇本主要有三種,都名《雷峰塔》,分別是黃圖珌的看山閣刻本、梨園鈔本和方成培的水竹居本——這當中屬方成培所著的《雷峰塔》(又名《雷峰塔傳奇》)最具代表性。方成培著《雷峰塔》在當時眾多劇本的基礎上,增添了更多的橋段,包括端午、盜草、水鬥、斷橋、生子,故事變得更加豐富充實,戲劇衝突也得到強化。在這個本子裏,白娘子的形象進一步演變,妖氣已經褪盡,成為一個美善兼備的女人。白蛇本在西池蟠桃園中修煉千年,即將修成正果,只因前世和許宣有宿緣未解,慕戀紅塵,決定前往人間尋覓有緣之士:

今日慧眼照得震旦峨嵋山,有一白蛇,向在西池王母蟠桃園中,潛身修煉,被他竊食蟠桃,遂悟苦修,迄今千載。不意這妖孽,不肯皈依清凈,翻自墮落輪回,與臨安許宣,締成婚媾。那許宣原系我座前一捧缽侍者,因與此妖舊有宿緣,致令增此一番孽案。但恐他逗入迷途,忘卻本來面目。(第二出 付缽)

雖然苦苦追尋許宣只是因為前世有緣,但是白娘子對丈夫卻是飽含至情,對白之間情深款款:

〔生〕既蒙娘子雅愛,使小生不勝感激。〔旦〕官人說那裏話。

只因你意釅情濃,只因你意釅情濃,致挑奴琴心肯從。自今呵,喜絲蘿得附喬松,願絲蘿永附喬松。(第七出 訂盟)

當白娘子誤飲雄黃酒現出原形,不巧看見的許宣直接嚇死在地,叫也叫不醒。心急如焚的白娘子只好奔赴嵩山,冒著生命危險盜取九死還魂仙草;當許宣聽信法海的說辭,白娘子怒罵他拆散夫妻、毀人姻緣,便叫水族大作水勢,淹沒金山。這些新添的情節,都尤顯出白娘子為愛付出之深,對比之下許宣則顯得十分薄情,整個劇對他也是處處暗貶,由此更襯托出白蛇的正面形象:

<商調集曲·金落索>〔金梧桐〕<旦>我與你噰噰弋雁鳴,永望鴛交頸。不記當時,曾結三生證,如今負此情,<東甌令>背前盟。〔生白〕卑人怎敢?〔旦唱〕貝錦如簧說向卿,因何耳軟輕相信?〔拭淚起唱介〕<針線箱>摧挫嬌花任雨零,<解三酲>真薄幸。<懶畫眉>你清夜捫心也自驚。〔生白〕是卑人不是了。<寄生子>〔旦〕害得我飄泊零丁,幾喪殘生,怎不教人恨、恨!(第二十六出 斷橋)

方成培《雷峰塔》劇本的另一個重要改變,就是為故事增加了一個大團圓的結局。白娘子被壓在塔下二十余年,她的兒子許士麟也已長大成人,甚至高中狀元。可是皇帝不允許拆毀雷峰塔,許士麟只能到塔前作一番祭奠,他因母親蒙冤而痛哭,孝感動天,連佛祖也深受感動,決定寬赦白蛇的性命,讓他們一家人重聚首:

世尊若曰,一切眾生,皆有佛性,能懺罪則見睍俱消。士有百行,以孝為先,感格誠如舍矢中的。咨爾白氏,雖現蛇身,久修仙道。堅持雅操,既勿惑於狂且;教子忠貞,復不忘乎大義。宿有鎮壓之災,數不過於兩紀。念伊子許士麟廣修善果,超拔萱枝,孝道可嘉,是用赦爾前愆,生於忉利。自此洗心回向,普種善因,可成正果。(第三十四出 佛圓)

梅蘭芳主演劇目《斷橋》劇照

方成培的《雷峰塔》吸取了若幹“白蛇傳”劇本的優點,它被打磨得更為連貫、完整,擁有更高的口碑,對後世的影響也頗為深遠。包括梅蘭芳主演劇目《斷橋》、田漢劇本《白蛇傳》、臺灣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在內的知名作品,都采納了《雷峰塔》的故事框架。可以說,方成培的《雷峰塔》,是後世大多數“白蛇傳”改編作品的底本。

三、白蛇故事的主題與形象

在先民看來,蛇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生物:沒有四肢,蛻皮復生,來去無蹤。所以早期的人類對蛇是既恐懼又敬畏:一方面,人們認為蛇很兇殘,不易靠近,把它想象為邪惡的象征;另一方面,蛇又具有神秘的色彩,在上古神話中占據一席之地,我們至今能看到許多“人蛇合一”的傳說(比如女媧),同時在傳統社會裏,蛇很多時候也是吉祥的征兆,看見蛇或許預示著財富、壽命的增益。關於蛇,值得留意的一點是:蛇身形柔軟,喜居陰濕,而古人由此聯想到了女人的特征,把蛇和女性聯系在了一起——這就能解釋為什麼蛇精往往都是女人,倒不是說記載中沒有男性的蛇怪,但是“女蛇精”的形象一旦在人們的腦海中形成,就逐漸固定成了民間怪談裏的一種套路。在今天看來,上述蛇的那種兩面性,和男性主導的傳統社會對情欲的矛盾心態頗有些相似:一方面,天理不可違逆,但人欲也不可消除,所以人們有時也承認異性的魅力;另一方面,在傳統道德的教訓之下,人們又接受了禁欲主義的觀念,害怕自身被情欲所毀。無疑,在傳統社會的文化書寫中,對自身情欲的矛盾心理,往往表達為男人對女人的幻想與恐懼。

1992年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劇照

縱觀白蛇故事的發展,能清楚看到故事主題經歷了從“禁欲”到“崇情”的轉變。早期的白蛇故事,即本文舉出的《李黃》、《西湖三塔記》,無一不在勸人克制自身的欲望,小說中的白蛇直接被塑造成淫邪的象征,所謂淫蕩且邪惡,必然會招致嚴重的後果,這毫不隱諱地表達了對女性的否定和貶低。甚至連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也不例外。由於受到佛教的影響,馮本的落腳點仍在禁欲:佛教思想的代表法海最終成功制服白娘子,千年萬載不許出世,而許宣也自願出家修行。小說末尾,法海留下了八句詩,頗能為全篇定調:“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但看許宣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了不留些”——然而這或許不能代表作者的真實想法,小說實則給白蛇故事的解讀帶來了新的可能,有什麼東西正要衝破禁欲主義的藩籬。實際上,《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故事跟“禁欲”幾乎沾不上邊,它成功塑造了一個美麗而直率的白蛇形象,白娘子的欲望和人格第一次受到了肯定,就像作者馮夢龍自己也推崇人間“至情”,稱“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顯然,這一切都折射了明代肯定人欲、尋求人性解放的思潮。由此發展到清代,眾多白蛇故事(比如方成培的《雷峰塔》)便開始毫無保留地贊美白娘子追求愛情的權利,毫無保留地譴責法海拆毀他人姻緣的行徑。到這裏,“白蛇傳”作為一個愛情傳說的本色,也最終固定了下來。

與故事主題的演變相稱,白蛇的形象也經歷了從“妖”到“人”的轉變。早期的白蛇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妖怪;當然,並不是所有民間故事裏的妖怪都作惡多端,不過人們的確把白蛇塑造成了一個淫邪的毒婦,專門殘害年輕男子。可見,這個時候的白蛇形象非常扁平單調。而如前所述,情況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裏就有所變化:白蛇身上兼具人性和妖性,言行舉止更接近一個現實的女子,不過仍保留了一些妖精的兇惡氣,比如小說寫許宣相信法海說她是妖精所變,白娘子勃然大怒:“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於非命!”這種恐嚇姿態倒是與《西湖三塔記》裏的蛇妖很接近了,不過白娘子也沒有真的大開殺戒,於是這些話反倒從側面體現了她的獨立人格和叛逆精神。這或許說明,在明代,女性的獨立意識尚需要以“妖怪”的身份作為中介,才能得到較為順暢的表達,畢竟在大眾的想象中,妖屬異類,可以超離人類社會的倫理規範,並因此寄托著人們被壓抑的觀念。到了清代方成培的《雷峰塔》裏,白娘子雖然還是個“妖孽”,但那股妖怪的兇狠勁已經蕩然無存,而是蛻變為一個綽約多姿、秀外慧中的理想女性,一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犧牲者和受難者,正所謂“覓配偶的白雲姑多情吃苦”。值得註意的是,相較於過去,《雷峰塔》裏的白娘子多了一重新的身份:母親——事實上,按照劇中如來的說法,“念伊子許士麟廣修善果,超拔萱枝,孝道可嘉,是用赦爾前愆”,白蛇犯下了與人類通婚的罪行,她沒有能力自行推到雷峰塔,是她的兒子才為她爭取到了上天的寬恕。正是作為一個母親,而不是作為一個女人,白娘子才得到了救贖。所以,與其說《雷峰塔》中的白蛇是一個理想的女子形象,不如說她是一個契合於傳統綱常倫理的賢妻良母,而這只能說是時代的局限性了。

電影《白蛇2:青蛇劫起》劇照

作為一個源遠流長的文化符號,改寫是“白蛇傳”永恒的命運。縱然古典作品和民間文學已經確立了原型,但是當我們脫離了傳統的思想環境,每一個人物,不論是白娘子、還是小青、甚至法海,都釋放出了巨大的解讀空間,都在召喚著一段新的個人故事。未來人們仍將不斷書寫屬於他們的白蛇故事,而每一次創作,都讓白蛇故事在不同時代裏重煥生機。

參考文獻

1、陳泳超《<白蛇傳>故事的形成過程》,《藝術百家》,1997年第2期。

2、李耘《白蛇傳故事嬗變研究》,首都師範大學,2002年。

3、謝燕清《大傳統與小傳統——白蛇故事的三期型變》,《民俗研究》,2007年第1期。

4、李夏《論白蛇形象之演變及文化意蘊》,《民族文學研究》,2012年第2期。

5、王立、劉瑩瑩《試論白蛇傳故事的嬗變》,《遼東學院學報》,2005年第5期。

責任編輯:臧繼賢

校對: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