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把白布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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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明弘治元年,初春。夜半三更。

南昌府衙。地牢。

陰森而寂靜。屋角滴滴答答,漏雨如更,本就薄薄一層的茅草被打濕,更抵不住寒意。老鼠在看不見的暗處遊走,發出窸窸窣窣的啃噬聲。

夜已深,當值的獄卒不免倦怠,上下眼皮直打架。可南昌知府蘇衡為官清正,治下最是嚴明,饒是小小的獄卒,也不敢偷懶犯渾。

兩名獄卒一胖一瘦,胖的外號豬皮,瘦的人稱麻桿,常常搭檔值夜,稱兄道弟,彼此關系不錯。於是就著一點冷菜,擺開了龍門陣,天南海北地胡侃,好借此打發走困意。

聊到昨夜收押的一名人犯時,豬皮來了興致,努力睜大被橫肉壓縮成窄窄一線的眼睛,眸中迸發出八卦專用的興奮神采。

“你見著了嗎?那小郎哥粉面朱唇,生得好般俊俏,恁地做了殺人的勾當?可惜,可惜。”

麻桿見多不怪地擺擺手:“此言差矣。大人素日裏是怎麼教導咱們的——切勿為表象所惑,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聽去辦差的哥們說,那齊公子從身後被連刺了數刀,血肉模糊,死狀甚是淒慘。你不可惜他,倒有閑心為殺人犯扼腕,仔細被人聽去,可夠你吃一壺的。”

“我也就是與你閑話罷了。”豬皮訕訕地一縮腦袋,“再說,這個案子已經是鐵板上釘,沒跑兒。只等大人忙完邱三少那邊的事情,回來便可開堂定罪了。”

“可不是?那小郎哥被齊家人當場擒拿,身上又搜出了與死者遺言相呼應的物件,鐵證如山,縱然他有一百張嘴,怕是也不好意思為自己叫冤吧。”

麻桿話音未落,只聽得地牢深處,一聲清喝橫空出世,中氣十足,霎時響徹了靜夜。

——“冤!枉!啊!”

豬皮與麻桿面面相覷,很是錯愕了一下。

說曹操,曹操就叫。這貨還真好意思。

*

“嘿,別嚎了!”麻桿敲了敲牢門,齜出一顆尖牙,熟練地作出兇狠狀。

他唱白臉,豬皮就唱紅臉,配合默契,將手裏燈盞舉高了些,溫言相勸:“小郎哥,消停些吧,你有何冤——”

燭焰無聲地躍動,照亮了牢裏頭那位被關押的“殺人犯”。

委實是個好看的男子。

或者,說是少年更為恰當。

不足弱冠之齡,書生裝扮,頭戴四方冠,身著仕子袍,腰只一握,纖瘦卻不顯孱弱,肩頸直,皮膚白,一雙眉眼清澈靈動。

即便是身處囹圄,衣角沾了泥垢,鬢間掛著茅草,十足的狼狽,卻不知怎麼地,就是透著一股出塵氣質,叫人不得不為之側目。

豬皮原本要說“你有何冤,自己沒點數麼”,結果這麼打眼一瞧,驟然被晃了心神,嘴一瓢,成了:“你有何冤——說來聽聽。”

麻桿無語。好一個豬隊友。

“咳咳,是、是啊,你倒是說來聽聽,看你能說出什麼門道來。”他只好姑且順著話茬,同時瞅了一眼掛在門下的木牌,那上頭黑筆勾著人犯的名諱——淩初。

淩初雙手抓著鐵欄桿,往前傾身。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幾乎要從欄桿的間隙裏探出來。

“兩位大哥,我可真是冤枉的。”他說得情真意切,“蒼天可鑒啊,我非府內人士,只是途經此地,與那齊公子素昧平生,壓根沒有半分瓜葛。只是偶然受人之托,去給齊公子送信,我到的時候,齊公子已經遇害身亡了,當真與我無幹啊!”

麻桿不為所動,將三角眼一瞪:“死者留在書案上的遺言,一字不差地預告了,罪犯就是身懷璧玉之人——”

豬皮接話:“結果,在你身上,好巧不巧地就搜出了一枚玉佩!”

“你怎麼解釋?”

“對,怎麼解釋?”

“解釋啊。”

“對,解釋啊。”

兩人一唱一和,呈遞進式窮追不舍。

淩初向房頂翻了一個不遺余力的白眼。他要知道怎麼解釋,還會莫名其妙地被關在這裏?

“啞口無言吧。行了,老實待著。”麻桿得意地挑挑眉毛,又晃了晃拳頭,恐嚇道,“再亂嚷嚷,小心我拔了你的牙!”

一胖一瘦兩人原路返回,燭火漸遠,淩初的身影重又被黑暗淹沒。他果真老實了,乖巧地閉緊嘴巴,大概是不怎麼願意變成豁牙。

兩名獄卒坐回桌邊,菜更涼,夜也更靜,困意翻滾著上湧。

誰也沒有註意到,掛在墻上的牢門鑰匙已然少了一串。

正如誰也沒有註意到,那些每天夜裏都鬧騰不休的老鼠,不知什麼時候起,竟噤若寒蟬,靜悄悄地無一絲聲息。

2

淩初大喇喇地躺平,擡手將勾在頭發上的那根茅草拈了,叼在嘴裏,雙臂交疊枕在腦後,睜著眼睛發呆。

他對獄卒的陳情,可謂字字真心。他原為京城人士,數月前出門遊歷江湖,四處賞玩,途徑南昌府境內,本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無故卷進命案,實在冤枉極了。

臨行前,三位師父分別對他諄諄囑咐。

十七:“江湖風波惡。”

胡說:“人間有真情。”

淩初左右耳聽了個矛盾,還沒厘清邏輯,就被李斷續塞了滿滿一行囊的藥瓶。

李斷續拍拍他的臉,自成一體地叮嚀:“天冷多加衣。”

於是,淩初左邊記掛著險惡,右邊憧憬著真情,背上一行囊的叮鈴哐啷,迫不及待地啟程了。

活了十七年,這是淩初頭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出門遊歷。

紅塵錦繡,亂花迷眼,他什麼都新鮮,什麼都想嘗試。想認世面,見眾生,吃喝玩樂,更想完成從小的夙願,像師父那樣,做天下第一的神探——

得,神探事業還沒起步,自個先鋃鐺入獄,成階下囚了。

淩初用牙尖咬著草桿,沈下心來,決定把整件事再捋一遍。思緒回到昨日午時。

他自官道入境,腳程不快不慢,一路優哉遊哉。開春了,沿途景色秀麗,黛山千疊,滿眼皆是蓊郁。臨近南昌城門,在驛館歇息時,正聽到旁人閑談,說是附近的梅嶺開了桃花,姹紫嫣紅,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時節。

梅嶺原名飛鴻山,西漢末年,南昌縣尉梅福為抵制王莽專政,退隱此山中。後人為了紀念他,在嶺上建梅仙壇,嶺下建梅仙觀,改飛鴻山為梅嶺。歷來是個有名的風景勝地。

淩初登時動了心。他身無急事,本也就是隨心所欲地走走停停,興之所起,當下便改了道,往梅嶺去了。

熱心群眾誠不欺他,梅嶺確實不虛此行。尤其是那嵌在山腰窩裏的一汪碧湖,春水粼粼,清澈如鏡,微風自湖面襲來,端的是清涼怡人。

三月的雨落完第一場,繞堤垂岸的柳惹了一樹青,那是初生的碧色,清清透透的,即便映在少年的白衣上,也是不顯陰郁的,倒襯出一股君子如玉的雋秀氣。

淩初駐足岸邊,看風景。

卻有人駐足他處,看他。

察覺到那釘在後背的視線,淩初不由回首,視線略微一掃,便與一人撞個正著。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身量高挑,上穿豎領直袖襖,下著金彩馬面裙,墨發挽作桃心髻,綴流蘇珠翟。美中不足之處,在於妝容太重,反而辨不清五官的輪廓,平添了幾分風塵氣息。

女子的身形半隱半現地掩映在一棵高大的桃樹後,目光卻穿林打葉,如響箭一般射向淩初,幾乎是直勾勾的,燙得灼人。四目相對之下,竟也不躲不避。

京城禮法森嚴,規矩大於天,藥谷就更不用說了——攏共就那麼幾位清心寡欲的老光棍。淩初長到十七歲,還從未見過這樣熱情大膽的閨中女子。

他心下稱奇,面上卻不露聲色。

淩初對自己的“扮相”還是頗為自信的,自詡算是個吃香的小白臉,往路邊這麼一戳,雖不至於擲果盈車(註1),但惹得一兩個姑娘家註目,也算情有可原。

個人魅力受到認可,淩初心情大好,造作地將手中折扇“唰”地收起,風度翩翩地一頷首,衝那女子打了個招呼。

也不知對方是否會意,只見她一垂眸,終於斂了目光,身影錯動,閃到了樹幹後,這下完全被遮擋住了。緊接著,一條白綾被拋上枝條。

淩初楞住:“啊咧?”

餵餵餵,就算沒看對眼,也不用上吊啊!

3

淩初楞歸楞,腳下卻不耽誤,一陣風似的卷了過去,麻利地將那意欲自縊的女子救了下來。

對方看著瘦,倒是很有分量,差點把他壓得一趔趄。

“我說這位姑娘,好生生的,為何自尋短見?”

將將落地,女子似是避諱男女有別,掙開了淩初的手,低頭躲在一邊,以袖掩面。聽到淩初這般問,才擡起梨花帶雨的一雙眸子,朱唇欲啟又止,還未出聲,眼淚已簌簌落了滿襟。

姑娘自稱名叫小謝,本地人士,年方二九,正是待字閨中。

她與東湖書院的儒生齊公子兩情相悅,私下已定終身,此生非君不嫁。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罔顧她的意願,棒打鴛鴦,竟強行將她許給了邱三少為妾。

邱三少何許人也?

南昌府裏的豪紳富賈,除了一年前滿門被殺的“活佛”外,邱家可是當仁不讓,穩坐第二把交椅。邱三少則是邱老爺嫡出的獨子,本名邱裕,因在族裏排行為三,其人又刁蠻無忌,占盡了紈絝子弟的劣習,故而才得了一個“三少”的稱號。

小謝啜泣道:“那邱三少尚未正經娶妻,大小妾室卻已納了數十房有余,又常常流連煙花之地,是個不折不扣的登徒子!只恨奴家的爹娘偏愛幼弟,看中了不菲的禮錢,一心只想將奴家變賣出去……”

小謝雖是弱女,骨子裏卻也有些血氣,不願被逼就範,更不願辜負情郎,遂覷了空子,偷跑出來,尋了此處清凈之地,決意以死明誌。

待小謝哀哀切切地道明來由,淩初早已聽得義憤填膺,一腔怒火蹭蹭直竄。

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真是豈有此理!

“謝姑娘,你萬不可再生絕念。”淩初直視對方,正色道,“若是世間女子受了欺侮,都一死了之,那只會叫人愈發輕視。為何要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小謝微微一怔,睫毛顫了顫,許是哭得狼狽,仍舊擡手半掩著口鼻,甕聲應了句“是”。

“奴家原想與齊郎一起,遠走高飛……”小謝無奈嘆了口氣,“只是邱家人必定得了消息,奴家一露面,只怕還來不及靠近齊郎,就會叫人給抓了回去。”

好個邱三少,忒不要臉。淩初氣結,捏緊了拳頭,脫口而出:“我幫你!”

上天有成人之美。現在上天不管事,淩初覺得,自己得管。

於是,淩初與小謝約定,由他去找齊公子,傳達小謝的口信,告知何時何地碰面,而後二人匯合,便可不聲不響地離開南昌府。邱三少的手再長,也長不過天高路遠,二人相互扶持,總能找到容身之地。

“這枚玉佩,乃奴家與齊郎的定情之物。恩公你帶在身上,齊郎見了玉佩,自然會信你。”小謝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小心翼翼地交給淩初。

玉是好玉,樣式也特別,如未滿新月,瑩瑩生輝。

淩初翻轉手腕,將玉佩納入掌心,收緊。

“姑娘放心,淩某必不負所托。”

小謝深深望了他一眼,屈膝,低頭,兩手平錯至左胸前,竟是莊重地行了大禮:“來世奴家當結草銜環,以報恩德。”

細枝末節暫且不表,這廂,淩初辭別小謝後,便馬不停蹄地進城,依照小謝給的地址,順利找到了齊府。

不知是否迫於邱三少的壓力,齊家人同樣不支持二人的感情,因此小謝特意叮囑,叫淩初不可驚動旁人,越隱秘越好。待一更三點暮鼓響後,再悄悄潛入宅邸,直奔齊公子的書房。齊公子按慣例,晚間總會獨自在案前溫書,那便是最佳時機,不可早,亦不可晚。

淩初呢,則是英雄救美一時爽,登堂入室心發慌。

他何曾做過這麼偷摸又刺激的事,自然心裏緊張,生怕出什麼紕漏,白白耽誤了兩個人的終身大事。

從日暮到日落,淩初茶飯不思,蹲在街角一隅,眼巴巴地望著齊家的大門。好不容易挨到一更三點……腿麻了。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更夫拖拖沓沓地晃過街尾,梆子聲被風扯得變形,飄出去老遠。

淩初拉拉筋,蹬蹬腿,又按了按衣兜裏的玉佩。萬事俱備。

他輕飄飄地躍上房頂,像一縷青煙裊裊騰挪,幾個起落後,已經進了齊家,在夜色的遮掩下,無聲無息地朝書房摸去。

書房果然亮著燈,窗紙似畫,描出一個趴伏在案的側影。

哎,齊公子不是要溫書麼,怎麼是趴著的?

淩初心中機敏地一跳。

然後……

4

淩初仰面躺在草堆上,回憶到此處,不由長長嘆了一口氣。

落寞,相當落寞。

但凡他稍微動動腦子,也不至於在那時得出“哎呀齊公子居然看睡著了,果然學習是件無聊的事”這樣天真爛漫的結論,然後,沒有一絲絲防備,甚至於激動中帶著一絲雀躍地,走了進去。

再然後,便是獄卒口中的故事版本了。

齊公子趴在書案上,被人從後連刺數刀,氣絕身亡。帶血的匕首扔在地上,鋒刃雪亮。齊家人蜂擁而入之時,房間裏除了嗝屁的齊公子外,就只剩一個杵在原地呆若木雞的淩初了。

最要命的是,齊公子死時攥著毛筆,寫了五字遺言,赫赫在目,墨漬猶然淋漓。

“懷璧者殺我”。

最最要命的是,齊家人順手一搜,就在淩初身上搜出了那枚玉佩,與死亡訊息呼應得可謂是嚴絲合縫。

然後,還沒反應過來的淩初,就被七手八腳地按在了地上摩擦。

最後,府衙聞訊出動,將他收押候審,這才有了此時此刻的境地。

冤不冤?百口莫辯,冤大發了!

淩初進行了一番沈痛的思考,而後將嘴裏的草桿一吐,翻身坐了起來,忽地將一只手臂伸出欄桿外。

黑暗中,升起了兩點幽光,無聲趨近。而後,淩初五指一收,握住了冷硬的鑰匙。

“祖宗哎,你很忙嗎,怎麼才溜達過來啊。”

話音未落,又是一物落到掌心。這次是個軟的,溫熱,有毛,好像還在抽搐。

雖然看不大清,但如無意外……應該是只半死不活的老鼠。

看來祖宗確實挺忙的。

淩初隨手將老鼠丟掉,順勢摸上了一個毛茸茸圓滾滾的腦袋,可勁地擼了幾把。

這是他養的貓,異瞳,長毛,通身雪白,叫“小王”,聰明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成精。一路上跟著他,若即若離,比祖宗還祖宗,不高興了就自個去找小母貓玩耍,玩高興了……倒也樂意為倒黴催的主人偷個鑰匙什麼的。

方才淩初有意喊冤,吸引兩名獄卒過來,就是為了給小王創造機會。誰知這位祖宗玩老鼠上頭,到這會兒才姍姍來遲。

鑰匙遞進鎖眼,一轉,淩初捏住鎖鏈,輕輕卸下,躡手躡腳地出了牢門。

江湖確實險惡,但淩初,也不是坐以待斃、任人宰割的主。

與其等那知府大人糊塗斷案,不如主動出擊,將真相調查清楚。

連自己的冤屈都不能平反的話,還癡心妄想地要當什麼天下第一的神探呢!

淩初昂首挺胸,一臉正氣,躊躇滿誌地邁開腳步。

一盞茶的功夫後……

他迷路了。

*

南昌,古稱豫章,粵戶閩庭,吳頭楚尾,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初唐王勃曾在《滕王閣序》中稱其為“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之地。及至明時,南昌府領一州七縣,地廣人稠,街道常見“肩摩接踵”之景。

故而,這總領各屬縣的南昌府衙,也頗有一番規模。尚不談府堂,單單是這地牢,就有數百間監舍,又根據《大明律》的十一卷刑律勘定,劃分為十一區(註2),其間縱橫曲折,兼之光線昏翳,沒一會,淩初便暈頭轉向,徹底不知身在何處。

目盡之處皆是牢房,看起來又都別無二致,像是一團團黑霧,裹著一個個面目模糊的犯人。

再一次走至死路盡頭,淩初面壁扶額:大意了。

正郁悶之際,忽有腳步聲,遙遙可見火把的亮光,伴著一串哈欠連天的牢騷。

糟糕,是巡值的獄卒朝這邊過來了!

淩初一下慌了神,這這這,這要他往哪躲啊?背後抵著墻,左右都是牢房,眼看火光越來越亮,就要轉進他所在的這條岔路了。

真是倒黴他媽開門——倒黴到家了。

急中生智,淩初趕緊掏出鑰匙串,嘗試去開最近一扇牢門的鐵鎖。

師父保佑……他心中默念,手上動作飛快,試了幾把之後,終於聽到一聲輕輕的“哢噠”。

淩初鉆進牢房,就地一滾,躥到了角落裏,矮腰團身,將自己縮成不顯眼的一坨。幾乎就在同一時間,獄卒的身影出現在了路口,火把晃了晃,剛好照亮一息之前淩初所站的位置。

外頭聲響漸止,淩初驚險地呼出一口氣,只聽得自己心跳如擂鼓。

咚。咚咚。咚。咚咚。

額……好像哪裏不太對勁。

“抱夠了嗎?”

5

一個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貼著淩初的耳廓,就在咫尺之處。

淩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萬籟俱寂,幾乎能聽見自己睫毛撲閃的聲音。

怔了幾秒後,五感歸位,他終於意識到是哪裏不太對勁了。

這間牢房裏有人。

那人就坐在屋角。

而他方才急著藏身,來不及辨明周遭環境,便下意識撲向死角,然後一頭紮進了……此人的懷裏。

回過神來的淩初連忙後退,旱地拔蔥一般,將自己的腦袋從對方懷裏拔了出來。

“抱抱抱抱歉啊,打打打打擾了……”淩初的舌頭都捋不直了。

對方不語。

沈默,詭異的沈默。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見獄卒業已走遠,忍無可忍的淩初怒甩了個火折子,用手攏著,借著指縫間透出的微光,終於看清了眼前之人的真貌。

一個年輕男子。

席地端坐,肩背筆挺,穿著囚衣,但並未落枷。

年紀倒不大,二十三四歲的模樣,眼角眉梢處卻沈澱著些許與年齡不符的滄桑之感。

臉部線條尤為淩厲,鐵鉤銀劃,好似沒有轉圜的弧度,陰影打在鼻梁上,半明半晦間,更襯得眼窩深邃,幽暗不見底。

淩初撫了撫自己的平胸。坦白說,算是個長得不錯的男人。

只是臉太臭,眼神也冷,雖然有意收斂,但仍能窺見眉宇間一縷殺伐之氣,絕對是個難惹的硬茬。

淩初賠了幾聲不是,決定腳底抹油,趕緊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他是個背鍋的假殺人犯,眼前這位大哥,搞不好是真品。他可不想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好在男人沒有發難,闔了眼簾,兀自養神。

如履薄冰地退了出去後,淩初本著有始有終的原則,還相當貼心地幫男人重新鎖好了門。

回到路口,淩初一閉眼,蒙了個南邊的方向,正要擡腳,身後忽然一聲淡漠的“餵”。

“往北,百步後轉東,八十再東北,尋一天窗,可通殮房。”牢房內,男人並未睜眼,“那裏看守薄弱,容易出去。”

“你是在幫我指路?”淩初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不怕我是逃犯嗎?”

男人的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剛才你不是在喊冤麼?”

淩初訥訥。自己的嗓門有這麼大嗎……

“多謝兄臺援手,如有機會——”意思就是如果你沒有被砍了腦袋的話,“淩某定當湧泉相報。”

“不必多禮。”仿佛是錯覺,男人冷淡的聲音裏似乎融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他停頓片刻,輕輕吐出後兩個字。

——“姑娘。”

淩初腳一崴,險些原地下跪。

6

被識破女兒身的淩初拖著不太靈光的腿腳,落荒而逃。她前腳走了沒一會,今夜的第二名訪客到了。

陸訣擡起眼皮,點頭示意了一下:“大人。”

站在牢房外的中年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江西南昌知府,蘇衡。

蘇衡,字克己,直隸江蘇揚州人,成化七年進士,出任南昌知府,居府十余載,清廉仁恕,政績卓著。

可此時,三更過半,堂堂知府大人,卻不帶任何隨從,孤身造訪地牢,來探望一個囚犯——這情形可不大正常。

“賢弟。”蘇衡倒也不拘小節,將燭臺擱下,盤腿而坐,與陸訣隔著一道牢門。

他年逾四十,素日裏也不大會保養自己,又因勤於公務,長期煩心勞力,看上去稍顯滄桑,鬢間隱有華發初生。

陸訣見他神色沈重,眉宇盤桓憂急之色,心中已有所料,直言問道:“死者何人?”

他問得似乎沒頭沒尾,可蘇衡嘆口氣,自然而然地答曰:“是邱裕。”

“邱家的獨子?那個邱三少?”陸訣皺了皺眉,“難怪大人夜半來訪。”

“邱家豈是等閑之輩?若不及早緝兇歸案,只怕要將這南昌府鬧翻了天,百姓也不得安寧。”

陸訣明白蘇衡的憂慮,簡短道:“那就請大人開始吧。”

蘇衡撚了撚下巴上冒出一層的青須,將邱三少之死的前後原委,向陸訣細細道來。

時下效仿魏晉雅習,多有清談之風氣。城裏的世家子弟們也湊熱鬧,集結了一個“東湖詩社”,成員多為東湖書院的儒生,一旬一聚,喝喝酒,品品詩,吹吹牛皮,聊聊八卦。

邱三少慣是附庸風雅,自然也是其中一員。

昨日,正是詩社聚會的日子,邱三少做東,在自家的臨溪別苑設宴。

高談闊論,慷慨樽前,一派融融泄泄。

適逢賓客中有兩門喜事,齊漸鴻要與望族貴女完婚,宋韞山也將迎娶知府大人的千金。喜上加喜,可謂賞心樂事,眾人興致酣暢,難免多飲了幾杯。宴席從申時一直持續到酉時,於一更之前結束。邱三少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地回了房,倒頭呼呼大睡。

其余人等也紛紛告辭,趕在夜禁之前,各自歸府休息。

翌日晨,邱三少的婢女來侍奉他盥洗,推門卻見房內空無一人,而被褥淩亂,分明有被人睡過的痕跡。

下人四處呼喚尋找,遲遲不見三少蹤跡。

最後找到了後院廢棄的荷花池邊,一名眼尖的家丁脫口驚叫,指著池中一件漂浮的錦衣。

而邱家最尊貴的少爺,背朝上,俯臥於水面,一動不動,已然失去了生機。

7

陸訣聽罷案情,略一沈吟,問蘇衡:“大人怎麼看?”

“不排除有邱裕酒後失足的可能。只是,宴席散場時,眾人分明目睹邱裕回屋休息,他又為何半夜外出,溺死在了自家荷花池裏,而若幹仆奴,竟無一人察覺?總歸是有些蹊蹺。”

陸訣又問:“屍體驗否?”

“仵作當場做了初驗,道‘口鼻內有泥水沫,肚內有水,腹肚微脹(註3)’,確認系溺亡無誤,並非死後入水。屍身亦不見有其他外傷。死亡時間大約在子時。”

說到這裏,陸訣不由想起一事。他與蘇衡關系匪淺,自然也開得起玩笑,便半真半假道:“令郎呢?沒有幫著掌掌眼嗎?”

蘇衡“哎呦”一聲,不提他那寶貝兒子還好,一提他就頭疼。

“犬子確實自告奮勇,被我喝止了回去。他乃此案相關人士,理應避嫌。何況,我原本就不支持他這……這獨特的誌向。為人父者,望子成龍的殷殷之情,賢弟焉能不懂?就不要再拿老哥哥我尋開心了。”蘇衡一聲接一聲地嘆氣,“但願那小子安分一些,可別再做出半夜偷偷去驗屍的醜事了。”

陸訣微微一笑,言歸正傳,向蘇衡問起在場一幹證人的情況。

“別苑中的仆從,以及昨夜出席的賓客,都一一問詢過了,賢弟自行看罷。”蘇衡從懷裏拿出簿錄遞給陸訣。

眉若。最先發現邱裕失蹤的婢女。

“今早卯時半,廚房做好了早膳,奴婢便去喚少爺起床。推門進屋,卻發現少爺不見了。屋子裏陳設如舊,並沒有什麼反常的痕跡。奴婢還以為是少爺自己起來了,嚇了一跳,生怕被責罵伺候不周,趕忙出門去尋。尋了大約一刻鐘,仍是不見少爺,這才覺得奇怪,立即通報了紳老兒。”

紳老兒。臨溪別苑的管家。

“對對,眉若匆匆忙忙地跑來,說少爺不見了。這一大清早,少爺恁地會不見呢?老奴先去問了門房,門房說不曾見到少爺出來。於是又遣人在別苑裏仔細尋找。直到這會,老奴愚鈍,還沒覺著要出事,只當少爺又臨時起了什麼玩心,有意捉弄大夥。後來就聽到了常八的喊叫。”

常八。在荷花池找到邱裕屍體的家丁。

“紳老兒讓小的們找少爺,找來找去也沒影。小的尋思,後院那一帶還沒查看,雖說那處廢棄已久,少爺從不踏足,可小的當差不敢偷懶,就抱著萬一的心態,往後院去了。剛走近池邊,先是望見了一件衣服,飄在水面上,眼熟得很,小的心裏當下一咯噔。緊接著就看見少爺他、他……”

陸訣目下十行,很快將奴仆的證詞看完,屈指在膝上一叩。

找個地方敲敲,是他思考時慣有的動作。

“這些供述身份不同,內容有別,卻都有一點相通,便是對自家少主近乎本能的畏懼與忌憚。身邊如此人人自危,這位邱三少的品行,還真是名不虛傳啊。”

蘇衡附議,面露不滿道:“邱裕其人,恃寵而驕,自視甚高,對書院之同硯席(註4)亦時常頤指氣使,遑論對待家中奴仆?聽聞昨夜宴席上,他還當眾責罰那名叫‘眉若’的婢女,只因床榻上所鋪的狐裘有一處沒有梳理整齊,撓著了他邱三少的金貴玉體。”

可不滿歸不滿,案子還是要查的。陸訣繼續往下看。後面是赴宴賓客的口錄,約有七八人,都是東湖詩社的成員。

蘇雲今,誌向獨特的知府公子,果然在列。

宋韞山,宋家二公子,舅舅是江西監察禦史,即將迎娶知府千金,成為蘇衡的女婿。

齊漸鴻,祖上中過榜眼,但家道中落,在書院也不過中才之人,庸碌無奇。

“這個齊漸鴻——”陸訣翻動書頁的動作驀然一頓,問道,“怎麼沒有他的供詞?”

蘇衡一拍腦袋。自己忙昏了頭,竟把這一茬漏了。

“齊漸鴻也死了?”陸訣的眉尖微微蹙起一點。

“昨夜一更三點,被闖入的歹人刺殺於案前。兇手被齊家人當場擒住,現已收押候審。”蘇衡解釋道,“此案倒是明白,人證物證俱全,只因邱三少之死幹系甚大,本官分身乏術,一時難以兼顧。”

“接連兩場命案,僅有一夕之隔。不過聽大人的意思,似乎覺得兩案並無關聯?”

蘇衡點點頭:“應該只是巧合而已。刺殺齊漸鴻的兇手,是個生面孔,並非境內人士。最重要的——”

“是時間。”

陸訣接過他的話。

臨溪別苑的宴會,於一更之前結束。邱裕醉臥床榻,賓客打道回府。齊漸鴻回家後,按慣例在書房夜讀,被殺於一更三點。而翌日清晨,邱裕浮屍荷花池,死亡時間在子時,也就是三更時分。

簡言之,齊漸鴻死於邱裕之前,而殺死齊漸鴻的兇手業已歸案。

齊漸鴻既害不了邱裕,邱裕也沒殺齊漸鴻。

兩兩無關,雖然叫人意外,但也只能以巧合論之。

陸訣面無表情,對此不置可否。他素來如此,在確認真相之前,從不多做置喙,只是追問道:“動機何在?”

瞧這惜字如金的欠揍樣。

得虧蘇大人忘年論交,與他熟稔,當即領會了他的意思。

是了。齊漸鴻雖躋身書院,但資質平庸,又頗介懷於家世,故而平日裏行事最是謹小慎微,任由身為同窗的邱三少呼來喝去,仍舊笑臉相迎。且齊家雖落魄了,終歸也是書香門第,背景清白。這樣的人,又會與誰結下深仇大恨,乃至於丟了性命呢?

“尚未提審人犯,動機……還不清楚。這不是被邱三少的案子絆住了手腳麼……”蘇衡略有愧色,但抽不開身,也是實情,“只是方才過來的時候,聽下面人回稟,說是那兇犯一直在叫冤呢。”

“哦?”

陸訣似是聽到什麼重點,微微一側頭。

“犯人叫什麼名字?”

這是對談以來,陸訣問出的第一句多余的話。

蘇衡想了想:“淩初。衣刀初。”

陸訣將這兩個字在唇齒間輕輕碾過。

“淩——初?”

8

淩初及時捂住嘴,連打三個噴嚏,一串噗噗噗的悶響。

怪了,誰在背後念叨她呢。

她揉揉鼻子,縱身一跳,像只貓似的落了地,回頭看了眼天窗。

真是巴掌一點大,若是男人體格,必然無法通過。指路的那位兄臺,只怕早就看穿了她的身份。

此行出門遊歷,為了便宜行事,淩初是做男裝打扮的。她生得瘦,肩直腰窄,五官分明,頭發束起來,一張臉清清爽爽,妥妥的就是個俊俏少年的模樣。

怎麼就叫那人給認了出來?

淩初覺得相當挫敗。

她揉了揉自己苦哈哈的臉,連同這份雜念一起,揉作一團,暫且拋之腦後。

當務之急,是趕緊逃出去,想辦法洗脫嫌疑。

遊目四顧,周遭闃然無聲,氣溫要比地牢更低,淩初瑟瑟地打了個顫,背上躥起一股寒意。

那人沒誆她,翻過天窗,果然到了殮房。

一般來說,兇案裁定之前,被害人的遺體會停放在此處,直至簽押結案,才會交還給苦主,落土為安。或有些無主屍身,也會暫時收於殮房,七日後無人認領,再由官府收斂埋葬。

不遠處便有幾席陳列,白布下隆起一個個僵硬的人形。

自家師父從小教導,可怕莫過人心。

故而,縱然這會孤立無援,淩初也殊無懼意,反倒更擔心被看守的官吏發現。

於是她縮頭抱腦,貼著墻縫,悄咪咪地往前摸。

可淩初不知,在隔壁那頭,也有一個人正以相同的姿勢,貓腰靠墻行進。

兩位各自摸了十來步,到達轉角處,一個要往左,一個要往右。

狹路相逢,避無可避。

“砰”。

對面的男子被撞得人仰馬翻,往後栽了個屁股蹲,捂著額頭,張嘴——

沒張成。

淩初眼疾手快,撲過去,一把搡住他的臉,將那句行將脫口的“哎呦”給嚴嚴實實地堵了回去,沒漏出一絲聲響。

男子被噎得直翻白眼。

草草一掃,淩初已經將對方大致看了清楚。

穿玉色廣袖襕衫,黑色軟巾垂帶,竟是個儒士模樣的年輕公子。也不知何方神聖,反正不是官差就行。

她松口氣,手上力道卸掉幾分,眉一豎,眼一瞪,佯裝兇狠樣,現學現賣地威脅那人:“不許出聲,小心拔了你的牙!”

男子往後縮了縮脖子,眼巴巴地望著她,連連點頭,把腦袋叩成了木魚棒槌。

片刻之後,男子重獲自由,怯怯地站直了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塵。

淩初這會看仔細了,不由一怔,嗓子裏輕輕“嘶”了聲。

什麼叫作“翩翩濁世佳公子”,什麼叫作“皎如玉樹臨風前”,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平生她還未見過這般好看的男子。

當然,如果這位美男子此時沒有捂著額頭上的鼓包,一臉哀怨地看著自己,就更好了。

“你誰啊?”淩初壓著聲線。

男子張嘴欲答,又驀地想起什麼,驟然住了嘴,緊緊抿著唇角,欲言又止,表情顯得更委屈了。

淩初細聽周遭並無動靜,應該安全,沒好氣地揮了揮手:“行了,出聲。”

男子如蒙大赦,西子捧心式地撫著胸口,籲了一口長氣,而後一板一眼地抱拳作揖,行完常禮才慢條斯理道:“小生姓蘇,名雲今,字景略,南昌人也,年二十二,正月初七子時建生,尚未娶妻,家住……”

淩初:“……”

當她戶部查戶口的嗎?

女媧娘娘還是講公平公正的。長得好看的人,他就得缺心眼。

眼瞅對方就快要把他爹藏私房錢的地方都自爆出來了,淩初趕緊叫停:“我是問,大半夜的,你一個公子哥,偷偷摸摸來殮房做什麼?”

那叫“蘇雲今”的男子面露赧然,耳垂陡然聚出一點嫣紅,很是難為情的模樣。

“小生……是來驗屍的。”

9

蘇雲今從不撒謊。

他說自己姓甚名誰家住哪,便與戶籍黃冊一字不差。他說自己是來驗屍的,便也說到做到,當著淩初的面,打開了隨身褡褳。

好家夥。

精鐵打制的小刀、小錘、小夾子、小錐子,按長短粗細依次碼開的銀針,用以隔絕屍臭的布條、蒜、姜和醋……各式工具,一應俱全。還有一些淩初見所未見的物件,無不用材上乘,制作精巧。

淩初看看這些工具,再看看蘇雲今的臉,實在覺得很分裂。

這個弱柳扶風、文質彬彬的美男,難道真會驗屍不成?

不過,蘇雲今倒是提醒了她。命案未審,那位齊公子的屍體應該也停放在殮房內,或許有什麼線索。來都來了,不妨看完再走。

此念一起,淩初也顧不上蘇雲今了,自顧自轉了開去,輕手輕腳地去掀蓋在屍體上的白布。如若不是,便將白布仔細復位,不忘對被自己叨擾的亡者躬身致意。

很快找到了齊公子。

屍體仰臥,闔目,面色青白,正面看倒無異樣。傷口都在後背,赫然幾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真兇存了必殺之念,匕首捅進去,還轉了一轉,皮肉都翻卷出來。

淩初低頭靠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冷不防地,頰邊擦過另一張臉。

“咦?”原是蘇雲今也跟過來了,好奇地問道,“你找齊兄的遺體做什麼?”

“齊兄……”淩初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認識他?”

蘇雲今對淩初倒是半點不設防,有問必答,言無不盡,就是嘮嘮叨叨語速太慢,急得淩初牙齦都要冒火了,恨不得倒提著,將他肚子裏的話一次性抖落個幹凈。

好不容易說清道明,淩初陷入了沈思。

一夜之間,兩場命案,被害人又彼此相識,同時出現在小謝的故事裏,很難說全然無一點關系。可到底有什麼關系,一時之間也找不出來。

這種明知蹊蹺又不得要領的感覺,真是抓心撓肝啊。

可無論如何,齊公子的案子,她是不能置身事外了。

*

“餵,你這樣私自驗屍,沒有問題嗎?”

“無妨。小生與知府大人相熟,以前也曾協助過兇案的偵破。”蘇雲今半跪於邱三少的屍體之前,將屍身的頭顱擡高,沿著發縫一寸一寸地摸過去。

“是嗎?有多熟?”淩初撇撇嘴。她是不大信的,要真和知府相熟,還需要半夜做賊似的偷溜進來?

蘇雲今頭也不擡:“他是我爹。”

“哦。”

嘖,二代了不起咯。

約有一炷香的功夫,蘇雲今才摘下手套——他那副手套也是極品,海狗皮所制,不知用了何種工藝,竟薄如蟬翼又韌性十足。

“果然……”他輕吐氣息,額上已沁出一層薄汗。看來驗屍還真是個體力活。

“果然什麼?”

蘇雲今向淩初解釋:

“今早接到報案後,衙內的仵作當場對邱兄的屍體做了初驗,認定死亡時間大約在三更子時。小生對此存疑——如今剛到三月,正是春寒料峭之時,那荷花池的池水尚未回暖,仍是冷徹入骨的。邱兄在池水裏少說也浸泡了四五個時辰,在這般寒冷的環境下,屍身的相關表征會因為低溫而有所延緩。故而,小生鬥膽猜測,邱兄真正的死亡時間應早於子時。”

“方才一驗,果不其然。邱兄應死於一更前後,酉時末至戌時初的這段時間內。”

淩初皺了皺眉:“你確定?”

“有七成把握。”蘇雲今說得謙虛,但神情篤定。

“還有什麼發現嗎?”

蘇雲今指了指屍體頭頂百會穴下寸許之處:“這裏倒是有一點腫塊,並不致命,連小傷都算不上,許是磕碰所致。其余,便沒有什麼了。”

淩初踱了幾步,托著下巴,思緒轉得飛快。

如果蘇雲今所言不假,那麼邱三少的案子,將儼然是另一幅情形。

因認定邱三少死於三更,而一更時宴席便已散場,眾賓客悉數辭別,故而現下官府的調查重點都放在了邱家別苑的仆從身上。

可若邱三少其實死於一更,那麼昨夜列席的客人,便都具備了作案條件。包括,眼前這位蘇大公子。

不過……淩初撩起眼皮,覷了一眼蘇雲今。對方一副懵懂小鹿狀,目光清澈得簡直能一眼望進腸子裏,正雙眸忽閃,滿臉期待地凝視自己:“足下可有高見?”

要說他是兇手,只怕兇手聽了,都深覺冒犯。

“高見談不上。但邱三少這個案子,眼下看來,確實有兩處疑點。”

淩初緩緩豎起兩根手指。

10

地牢內,發生在南昌知府與神秘囚犯之間的對話,也進行到了關鍵處。

“賢弟所指,是哪兩處疑點?”蘇衡眼神一亮。

陸訣用指節在膝頭輕輕一敲。

“其一,荷花池。”

“根據邱家仆從的供述,臨溪別苑原為他人所建,幾經易手,後由邱裕高價收購,作為平日裏呼朋引伴、消遣玩樂的去處。而那荷花池,則是在前主人手裏,便已然久廢荒置。水非活渠,無人打理,蚊蠅滋生,平日裏就連下人都避而遠之。邱裕養尊處優,平白無故地,為何會去那般腌臜的地方,以致失足溺水?”

蘇衡點頭稱是,又追問其二。

陸訣不疾不徐,巋然端坐,語調口氣皆無波動,渾如一尊開了口的雕像。

“其二,外衣。”他道。

*

淩初將中指收回,剩下一根削蔥似的食指,豎在蘇雲今面前。

“除了荷花池這個案發地外,第二處疑點,就是邱三少的外衣了。”

蘇雲今面露不解。

“你方才與我講述案情時提及,邱三少的屍體被發現時,外衣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是也不是?”

“正是。小生愚鈍,還請足下釋疑。”蘇雲今一臉誠懇,眼神殷切。尋常人若是聽到不同己見的觀點,大多下意識否定他人,蘇公子卻慣是謙和,開口先賠了自己的不是。

淩初不免對這罕見的實誠孩子生出一分好感。

“邱家奴仆作證,當夜並無異動,直到婢女通報,才發現邱三少不見了。大小家仆,數十者眾口一詞,做不得假。也就是說,假設邱三少確實是自個掉進池子裏的,那出於某種原因,他必然沒有掙紮呼救,否則,夜深人靜之時,不可能無人留意。”

淩初適時停頓,相當照顧聽眾的感受,還慈祥地問了句:“對吧?”

蘇雲今積極回應:“對對。”

“既然沒有掙紮,那好端端穿在身上的外衣,是怎麼脫落的呢?”

蘇雲今一楞,少頃明白過來,瞳孔收縮,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足下的意思是——”

淩初點頭。

“是的,這位邱三少,絕非酒後意外失足,而是被他人殺害的。”

蘇雲今咽了一口唾沫。想到同窗為人所害,而兇手有可能也是昨夜席上另一位稱兄道弟的友鄰時,他不禁有些惴惴。

忽地一只手拍在他臂上:“別發呆,活還沒幹完呢,過來。”

蘇雲今立馬顛顛地跟著淩初屁股後頭,走到了齊漸鴻的屍體前。

“齊兄的情況,與仵作的驗詞一致。背後四刀,失血而亡。”

“我不是問這個。”淩初一擺手,“我問你,你既然認識這個齊漸鴻,那麼對他的私事應該也有所了解吧?”

“那要看是哪方面的私事……”

淩初大方挑明:“感情那方面。”

蘇雲今居然小臉一紅:“其實我們也不是很熟……只知道齊兄下個月即將成親,娶的是武寧鄭氏的二房長女。”

“武寧鄭氏?”淩初愕然。不同於邱家這種經商發跡的富賈,武寧鄭氏可是正經的簪纓望族。齊漸鴻不是一介窮書生嗎?怎麼會攀上這樣的高枝?

蘇雲今的確與齊漸鴻不熟,但架不住他有一個消息靈通的準妹婿啊。他便將從宋韞山那裏聽來的,如數告知淩初。

原是祖蔭庇佑,福澤後人。齊漸鴻的祖父輩,家道雖衰未落,還是有幾分薄面的,孫兒出世,便與鄭家定了娃娃親。如今齊家雖式微,但鄭氏顧惜名聲,也不好做背信毀約之事。據悉,齊家對這門婚事非常重視,齊漸鴻本人也報以極大的期許,指望著能夠借鄭氏的光,提一提自家的門第。

“這不對啊。”淩初不死心,又確認了一遍,“齊漸鴻當真沒有其他的相好?比如什麼老王家丫頭、老謝家姑娘的?”

蘇雲今搖搖頭。

世家多奢靡,公子好風流。寡人尚且有疾,君子何所不逑?然而齊漸鴻,卻從未被見過與什麼女子交好。在詩社成員中,除了蘇雲今外,也算是另一股清流。

然而這股清流衝到淩初面前,其中卻赫然多出一塊嶙峋巨石,差點沒把她拍死。

——小謝。

小謝到底是誰,從何而來,她所說的故事,究竟幾分為真,幾分為假?

“啊啊啊啊——”淩初不得其解,煩躁地撓頭,把自己的腦袋搓成了一個毛團。

偏那蘇雲今,忒沒眼力價,狗腿子一般圍著她轉,滿臉關切地噓寒問暖:“足下無事吧?足下可是方才撞得頭疼?”

淩初被灌了一耳朵的“足下”,終於忍無可忍了:“別足足足了。叫我淩初便是。”

“淩兄弟。”蘇雲今從善如流,立馬改口。

淩初心不在焉地應了,旋即反應過來——對方喚的可是“兄弟”。她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竊喜了一下。

看來蘇雲今沒識破她的女扮男裝。淩初被那神秘囚犯打壓的自信心,又堅強地站了起來。

等等。

女扮男裝……男扮女裝……

淩初只覺腦子裏劃過一道閃電,霎時照亮了所有蒙昧。

“我知道了!”

蘇雲今有點懵。怎麼搓著搓著頭,就知道了?知道什麼了?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淩初心裏已經大致有數,被人牽著鼻子摸黑瞎轉了這半天,總算窺見一縷曙光。她迫不及待地要去求證自己的猜測。

她衝蘇雲今揮揮手:“我得走啦。”

蘇雲今猝不及防,登時有些無措,蝶翼似的睫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不知怎的,硬是沒憋住一句道別的話來。就這麼一卡殼的功夫,淩初已經自顧自轉了身,動作又輕又快,衣角閃了幾下,人已遠去一箭之地。

“餵,蘇雲今。”

臨至門口,她忽然駐足回首,衝楞在原地的年輕公子粲然一笑:“謝謝你。”

這一笑,彎了眉眼,眸中光彩流動,霎時有種說不出的嬌俏。

*

蘇雲今被“少年”的笑容晃了神,兀自站著發怔,不知過了多久,淩初的身影已消失不見,而隔壁的地牢卻忽然傳來一陣急過一陣的呼哨。

腳步急促,人聲高亢,只言片語漏進蘇雲今耳朵裏,聽上去似乎是有人犯逃獄。

蘇雲今這才神魂歸竅,慢半拍地挪動手腳。

兩具屍體驗完,他也要溜了,否則被他老爹抓住,又免不了好一通數落。

可視線隨意一轉,蘇雲今目光跳動,輕輕“咦”了一聲。

他忽然發現,眼前死去的齊漸鴻,其鬢邊夾了一線細如牛毛的褐黃色。黯淡的光線下,實在不易察覺。蘇雲今伸手拈了,湊到眼前細細端詳,又用指腹撚了撚。

好像是……狐貍毛?

11

翌日午時。南昌府衙內堂。一胖一瘦兩名獄卒,耷眉喪臉地跪著。

刑房經承(註5)高彥跟著陪跪,瞪著那兩個不爭氣的手下:“還不快把人犯脫獄的情況,向大人如實稟告!”

兩名獄卒互相“客氣”了一番,最後豬皮憑借自重取勝,一胳膊肘把麻桿給搡到前面去了。

麻桿只好硬著頭皮開口:“大人恕罪,都是小的們辦事不力。只是小的們也實在不知內情……鑰匙明明掛在墻上,半個人影沒見著,竟就不知不覺地到了那廝手裏。”

“一派胡言!”高彥怒斥。

豬皮與麻桿哭唧唧地不作聲了。

“好了。”

蘇衡疲憊地擺擺手。這兩日,他為了案子焦頭爛額,眼下青黛濃重。

“高經承,這兩人就由你酌情懲戒罷。日後看管牢獄,需得嚴整謹飭,敗中取誡,行不貳過。另外,下一通海捕文書,畫影圖形貼於城墻四角處。務必盡快將那逃犯追捕回來。”

刑房眾人領命退下。

蘇衡揉揉額角,啜了一口茶,便聽到旁邊有人喚他:“爹。”

“你又來作甚?”蘇衡一聽這聲音就沒好氣,“哐啷”擱了茶盞,一撩眼皮,那顛巴顛巴湊到跟前,笑得禍國殃民的一張臉,不是蘇雲今,還能有誰?

蘇雲今“嘿嘿”賠笑,先給父親大人行了禮,再不慌不忙地問道:“爹爹有勞。三少的案子,可有進展?”

蘇衡短短兩字:“沒有。”

蘇雲今倏地垮了臉,訥訥自語道:“怎、怎會沒有……莫不是我錯了……”

這位蘇大公子,全部城府攏起來,只怕連杯底都蓋不住,一撩就急,一騙就倒。

蘇衡沒繃住,鐵板似的神情不由松動了些,哼了一聲,才道:“我已著仵作復驗,結果確如你所報。邱裕一案,為父心中已有計較。”

蘇雲今臉色一喜,尚不等他笑意舒展,便又被蘇衡冷冷澆了一盆水。

“你雖協助破案有功,但夜闖殮房,私自驗屍,實屬不妥——”

蘇知府正念經訓兒子呢,堂外跑進來一人,大呼小叫地通報:“大人,門外有人擊鼓,是、是……”

“是什麼?”

“正是昨夜地牢逃脫的犯人!”

*

擊鼓升堂。

“威武——”

淩初仍作男裝扮相,孤身跪在堂下,脊背一振,身軀筆直,像那朔風中不可摧折的一截青竹。神情中不見半分驚懼,目光炯炯,透出一股不卑不亢的倔強。

兩旁列立的差人無不暗自稱奇。

見過逃獄的,沒見過逃出去後還巴巴地回來自投羅網的。見過淡定的,沒見過淡定到跟知府大人大眼對小眼的。

“案犯淩初,你自稱有冤,冤在何處,速速招來!”蘇衡面沈如水,一拍驚堂木。

“大人容稟。”

淩初的聲音清淩淩的,如冰如玉,落在肅穆的大堂之上。

“小生陰錯陽差,被卷入命案,實乃無妄之災。殺死齊漸鴻的兇手,另有其人,而小生不過是那兇手臨時相中的替死的罷了。”

“你是指那名叫小謝的女子?”蘇衡冷冷反問。他看過淩初的供詞,什麼替人送信,成人之美雲雲,只當作是信口雌黃的杜撰。

不成想淩初竟鄭重一頷首:“正是小謝。”

蘇衡被氣笑了:“本官已訊問過死者親友,眾口一詞,皆已確認,齊漸鴻壓根就不曾認識過這樣一位姑娘。”

“親友說得自然不假,可小生亦未誑語。因那小謝,原本就不是什麼姑娘,而是一名男子。”

想來也是淩初自己大意了。

小謝男扮女裝一事,並非滴水不漏。

比如,一個正經人家的未出閣女兒,怎會濃妝艷抹,滿身脂粉香氣?再比如,也不見小謝多豐腴,體重卻頗有分量。還有,與淩初說話時,小謝一直有意無意地掩著口鼻,應該是在遮擋男性喉部的特征。

只是淩初到底閱歷不夠,當時只顧英雄救美,被一腔義憤衝昏了頭腦。

某種程度上來說,倒是那地牢裏意外遇上的男人,因識破自己女扮男的偽裝,反倒提點她,打破了這層先入為主的性別認知。

既然小謝是男子,那麼齊漸鴻身邊從不見女色,便合情合理了……時下男風興盛,士大夫中尤為流行,京城中有名的八大胡同,做的便是這等的生意,不足為奇。

於是乎,淩初逃出地牢後,直奔象姑館而去。

到了象姑館,她扮作客人,不消多時,便挖出了小謝的背景。他確是象姑館的小官(註6),原籍不詳,花名叫做“謝楚橋”,那齊家公子齊漸鴻正是他的恩客。

謝楚橋與齊漸鴻私下歡好已有三年,只是齊漸鴻深覺此事上不得臺面,所以諱莫如深,三緘其口,亦不準小謝對外宣揚。而齊鄭兩家婚期一定,齊漸鴻便狠心斷了與小謝的聯系,再不往來,小謝因此黯然神傷,久之愈添憤恨,甚至當眾口吐過“要殺了負心郎”的惡言。

這些,象姑館的人都可以作證。

淩初口齒伶俐,聲音也清亮,言語有條不紊,每一句都說在重點上。蘇衡聽罷,雖仍是半信半疑,但面上厲色已不由自主地有所緩和。

仿佛知道知府大人要問什麼,淩初探手入懷,取出幾封書信呈上。

“這是我從小謝房中偷出的書信,皆為親筆。齊漸鴻案上那句‘懷璧者殺我’的留言,必是小謝所留。縱然他有意模仿齊漸鴻的筆跡,可若兩相對比著細細檢查,想來還是能找出一些端倪的。此為證據一。”

“那枚玉佩紋樣別致,應當不是凡物,我在象姑館尋人打聽,果然有一梳頭小奴曾經在小謝的妝奩裏見過,說是某位來頭了得的客人所遺。此為證據二。”

至此,該說的都說了,淩初坦蕩一笑,一揖到底,叩在手背上。

“剩下的,只需差人去請小謝與象姑館相關人證過堂一敘,自可見分曉。”

12

小謝大概沒料到,自己苦心積慮地設局,本以為勝券在握,可不到兩日,竟就叫人揪出了真身。

他準備不及,應答得破綻百出,沒怎麼對質,就已敗下陣來,招了。

撕開謊言的面紗,袒露於日光下的,是一個並不算新穎的故事。

癡心人,負心人。愛而不得,生了妄念,妄念再生魔障,翻起錐心恨意。

齊漸鴻本是他的歡場座上客,小謝卻動了真情。可對於齊漸鴻來說,一切不過露水情緣,家世、前途、聲名,他一樣都舍棄不下,以至於每回來小謝處,都躲躲藏藏萬分小心,好似在做天下最見不得光的事一般。

小謝氣他窩囊,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更氣他為了世俗的名利,竟要娶女子為妻。

這對小謝而言,不啻為最深的背叛。他決定殺了齊漸鴻,以平心中之恨。

他利用自己男生女相、雌雄莫辨的特點,布了一個李代桃僵的騙局。

他先是扮作女裝,在梅嶺逡巡遊蕩,物色合適的背黑鍋人選。之所以選擇梅嶺,是因其地處郊外,不像城中這般惹人註意,但又是風景勝地,遊人不多不少,總能遇上一兩個有心腸卻沒心機的傻瓜——比如淩初。

而後,小謝便佯裝自縊,引人來救,繼而半推半就又順理成章地說出心中早已編好的故事。擠幾滴眼淚,再稍加鼓動,淩初這小傻瓜不就頭昏腦熱地主動往坑裏跳了嘛。

此時再拿出玉佩,口中說是定情信物,實則是給淩初定罪的如山鐵證。

而叮囑淩初在一更三點去找齊漸鴻,也是大有講究。本朝實行夜禁,一更三點敲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點響晨鐘,開禁通行。所以齊漸鴻即便當晚赴宴,也必然會在一更前後返回本府,小謝有充分的時間,提前潛入齊漸鴻的書房守株以待兔,從容殺死對方。

而淩初現身的時間也不宜太遲,否則齊家人都已入寢,還怎麼“當場捉兇”呢?

一樁樁,一件件,小謝自詡布置得面面俱到,用腦太多,連頭發都隱隱要禿了。

等到晚上,齊漸鴻回來後,慣例在案前溫書,小謝悄然靠近,背後下了殺手。兇器棄於現場,又將提前準備好的、模仿齊漸鴻筆跡寫的死亡留言“懷璧者殺我”放置好。緊接著溜出書房,藏在暗處,等待淩初如期而至。

只要看著淩初進了書房,小謝便立刻想辦法制造出異動,引齊家人傾巢而出,此乃一箭雙雕之計——一方面,淩初被甕中捉鱉,眾目睽睽下,有口也難辯。另一方面,自己也可以趁亂逃之夭夭。

只可惜機關算盡,沒料到選中的這枚傻瓜,竟有絕境裏也能翻身的本領。

*

齊漸鴻的命案告破,真假兇手各歸各位。淩初總算是洗凈冤屈,為這一樁從天而降的黴運畫上了句號。

蘇衡特意在內堂設席,禮遇淩初,代表南昌府衙向她致歉,又感謝她協助破案的功勞。

淩初本也不是小肚雞腸之人,見堂堂知府大人這般平易親切,不免受寵若驚,“無妨無妨”,“應當應當”,說得嘴都要抽筋了。

一老一小正在來來回回地客氣,蘇雲今許是聽到消息,匆匆闖入——說是匆匆,但蘇大公子靜如癱瘓,動如癱瘓患者回光返照,軟綿綿地飄進來,實際也沒快上幾分。只是脖子嫌腳不夠利索,先走一步地向前抻得老長,像只引頸就戮的鵪鶉。

甫一進門,正與淩初撞了照面。

“是你?”淩初莞爾,“又見面了。”

“你、你……”

蘇雲今“你”了半天也沒下文,鼻尖、耳垂竟又漫上一層薄薄的紅暈。

可憐蘇大人夾在中間,雲裏霧裏,看看也不知道在忸怩個什麼勁的自家兒子,又看看笑得光風霽月的淩小兄弟,屬實有些摸不清頭腦。

此間尚未了事,蘇衡將雜念按下,對淩初道:“小兄弟,本官即將審理邱裕一案,此案與齊漸鴻戚戚相關,你也算半個證人。若是方便,還請小兄弟暫時留下。”

淩初原本也惦記著邱三少的案子,欲找機會繼續打聽情況,沒想到官府已經破了,還邀請自己聽堂,這簡直是困了送枕頭——想什麼來什麼,當下爽快應承。

旁邊忽地傳來一聲微弱的哼哼。

蘇衡斜乜了一眼聲音的來源:“行了,你也算出了力,想聽的話,一起來吧。”

13

邱三少的案子能破,蘇雲今的確出了力。

今早,蘇大公子冒著屁股挨打的危險,向蘇衡提供了自己半夜驗屍的線索,蘇衡來不及教訓兒子,立馬找了仵作復驗,又火急火燎地將信息送達給了地牢裏的陸訣。

缺失的最後一塊碎片歸位,陸訣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勘破了真相的迷霧。

那晚臨溪別苑設宴,觥籌交錯,氣氛熱烈,臨近尾聲之時,眾賓客醉意朦朧,大多都不清醒了。

這時,有一人將邱三少叫了出去。

也許是避人耳目,也許是要談論的內容本身就比較私密,總之這兩人遠離了宴席,一直走到荒僻的荷花池附近。

談話進行得並不順利,急怒之下,那人衝動打了邱三少,就打在頭頂百會穴下寸許,下手不重,只是輕微之傷,但三少醉酒,一敲之下竟昏迷了。

月黑風高夜,天時地利人和,似乎不做點什麼,都對不起三少這般配合……總之,那人驀然起了殺念。

他脫下邱三少的外衣,穿在身上,再將人事不省的邱三少推進荷花池裏,自己則偽裝成三少的模樣,假稱不勝酒力,回房休息。

邱三少對仆人嚴厲,平日非打即罵,以致仆從無不提心吊膽,不敢近前多看多問。兇手穿著三少的外衣,只需稍加遮掩面部,應該不難蒙混過關。

此時,真正的邱三少被冰冷的池水倒灌,只怕也已蘇醒,但他不會遊泳,越掙紮只會嗆入越多的水——此時不同半夜,盛席未散,前廳歌舞升平,仆從忙得腳不沾地。廢院裏的這點微末動靜,稍縱即逝,如一顆落石,淹沒在了風浪裏。

等到宴會散場,兇手覷個空當,脫了外衣,溜出邱三少的房間,趕到荷花池邊,將外衣投入池裏,搖身又變回了自己的真身,而後混入辭行的賓客之中,堂而皇之地離開。

家仆們收拾殘局,熄燈入寢,竟是誰也沒有去主子的房內再行確認。眉若原是通房婢女,夜間理應在榻邊伺候,可邱三少素日跋扈,酒後更是無狀,她實在不敢靠近,直到天亮才去推門。

金貴的邱三少就這樣在汙濁的冷水裏,浸泡了一整夜,以至於仵作判斷錯了死亡時間,給了兇手完美的不在場證明。當真不知該說是兇手幸運,還是邱三少咎由自取,待人不留余地,終將惡果自食。

如此,整件案子最大的兩處疑點,荷花池與外衣,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說了這麼多,那兇手到底是誰?

陸訣終於不敲膝蓋了,隔空一點蘇衡掌心裏的那根褐黃色狐貍毛。

“令郎不是已經替大人找出來了嗎?”

宴席上,邱三少曾因床榻上所鋪的狐裘沒有梳理整齊,而當眾責罰眉若。尋常人家,能以棉絮填被,已經算是殷實,哪裏會睡得起狐裘?南昌城內也非化外之地,輕易遇不到野狐,那齊漸鴻鬢間夾帶的這一根狐貍毛,只可能來自邱三少的床榻。

齊漸鴻為何會睡過邱三少的床呢?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

“齊漸鴻為何要殺邱三少呢?”蘇雲今唏噓之余,仍有疑惑。

齊漸鴻已死於小謝之手,他的動機,再也無從問知。

但也並非無跡可尋。

淩初在象姑館打探小謝的時候,無意間聽到有人提起,邱三少也曾光顧過。不妨作一大膽假設:

邱三少在象姑館偶然撞破了齊漸鴻喜好的秘密,便以此為要挾,對齊漸鴻大加奚落、隨意驅使。齊漸鴻生怕邱三少走漏風聲,故而一直忍氣吞聲。

婚事落定,齊漸鴻攀上武寧鄭氏,即將飛上枝頭變鳳凰。邱三少當然見不得他起勢,只怕更是變本加厲地欺侮。

那日夜宴,齊漸鴻從席間叫走邱三少,避至無人的荷花池邊,苦苦哀求他保守秘密,萬不可外傳,若是叫鄭氏聽去了,必然會借機毀諾,婚事一旦作廢,他齊漸鴻的前程也就毫無指望了。

可邱三少豈是好相與之人?饒是齊漸鴻卑躬屈膝,他不僅不會答應,還會惡語相向,威脅要將此事渲染得人盡皆知。

他親手將齊漸鴻心中的怒火燒得血紅,隨之也斷送了自己的生路。

一夜之間,兩件命案,第一案的兇手是第二案的死者,殺人者又為人所殺,也不知算不算得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14

塵埃落定。

死者入殮,生者追思,兇者按罪論處。

《大明律·刑律·人命·謀殺人》規定:“凡謀殺人,造意者,斬。”

由此,謝楚橋被判斬監候,而齊漸鴻已然身死,罪不累家人,故不再追究,只是命齊家薄葬,不可多造喪儀。以上裁決由南昌知府蘇衡擬判,復奏京師刑部。

淩初自離開京城後,一路遊山玩水,也順手解決過一些小案子,但多是鄰裏間的誤會糾紛而已。此次還是她頭一回破獲命案。

按理說,算是她神探事業起步的裏程碑啊。

可這平白蒙冤,百口莫辯,地牢一日遊的體驗,也實在談不上愉快。

自己與這南昌府,大約是八字不合?

她暗暗琢磨,決定事了拂衣去,默默開溜。

蘇雲今送淩初出城,醞釀了一路,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挽留,整個人都籠罩在愁雲慘霧裏。行人紛紛側目,奇怪道,平日裏仙氣飄飄的知府公子,今天是在凡間受了什麼委屈啦?

眼看到了城門口,蘇雲今還是鋸嘴葫蘆一個,卻聽到支在城墻根下的一個茶水攤裏,傳來熱烈的討論聲。討論的正是邱三少的案子,也不知哪幾位仁兄嗓門這般敞亮,簡直強買強賣,不想聽都不成。

“不過一年內,府內裏數得上名號的大人物,已經有兩家遭難了。邱家死了獨子,斷了香火,而活佛更慘,是滿門被滅啊。我聽說,一城一池皆有風水,那咱南昌府的風水,是不是要變天了?”

“嗨,你別嚇唬人,許是巧合也未可知。”

“爾等且聽我一言。你們聽說過許遜嗎?”

“什麼許遜?我只聽過許宣與白娘娘。”

“嘁,真沒文化。許遜乃晉代旌陽令,被奉為凈明道道祖。相傳許遜有次追殺一條作亂的蛟,蛟逃脫,許遜乃預讖雲:吾仙去後一千二百四十年間,豫章之境,五陵之內,當出地仙八百人。此時小蛇若為害,彼八百人自當誅之。”(註7)

“能說點人話嗎?”

“……簡而言之,就是晉代有一個堪稱神仙的人物,預言千年之後,在豫章境內,會有八百地仙飛昇。你算算時間,可不就是現在?你再想想豫章之境在哪裏,正是南昌府內,咱們的腳底下啊!”

“那這與活佛滅門、邱家喪子,有何幹系?”

“是不是傻啊,你想想,八百地仙出世,是何等驚天動地之事?六道平衡,自然是有舍有得,有人飛仙,可不就得有人枉死麼……”

八卦者說得唾沫橫飛,把外頭的蘇雲今聽得一楞一楞的,甚至有點想鼓掌的衝動——人民群眾的想象力可真是豐富多彩啊。

他沒註意到,身旁淩初的腳步,倏地停頓,臉上掠過一瞬間極其復雜的神色。

那是一種斷不該出現在淩初臉上的表情,仿佛春天的雪花,仿佛少女的皺紋,格格不入,充滿了陌生的矛盾感。

“蘇公子,我改主意了。”

*

淩初臨時決定要在南昌府多留一段時間,對此,蘇雲今自是喜出望外,搓著手,將一句”太好了”翻來覆去說個不停。

倒了半天軲轆,蘇雲今終於想起一件正經事。

“賢弟既然不著急走,那三日後,舍妹成親,你可一定要來捧場啊。”

南昌知府有一子一女,此事淩初已有耳聞。她瞟了眼蘇雲今那張無懈可擊的臉,心想,以蘇家的家傳,這位知府小姐,必然也是個不同凡響的美人,頓時有些神往,不假思索地脫口問道:“令妹是什麼樣的姑娘?”

話出口了,才覺得魯莽。她居然忘了自己現在是男子身份,當街打探閨閣女子,是有失禮數的。

不過,蘇雲今心比網眼大,並不作他想,淩初問了,他就要答,還得答得巨細無遺才行。況且,對於唯一的妹妹,蘇雲今相當引以為傲,肚子裏已經自動生成了連篇累牘的溢美之詞。

他慢條斯理地張開嘴:“舍妹——”

“抓小偷啊!”忽地有人大喊。

街道上陡然一陣騷動,人群被撥開,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滿臉慌不擇路的惶急,手裏緊緊攥著幾個錢袋。

男人身後,一抹緋色急追不舍。

待近了些,終於看清是一身穿緋衣的年輕女子,打扮利落,眉眼張揚,整個人好似一團躍動的朝霞,被日光勾了金邊。手裏提著一把……大砍刀,黑背闊刃,比她半人還高。

“小毛賊,哪裏逃!”

女子一聲斷喝,提氣縱身,平地拔高了好幾尺,踩在一名行人肩上,稍稍借力,兔起鶻落間,便化作一道虹光直撲而去。

大約三秒後。

塵土飛揚,偷錢的小賊用臉著地,摔成了一攤失去夢想的爛泥。緋衣女子上前,一腳踩住他的肩胛骨,那把少說有四十斤的砍刀在她掌心靈活地打了個轉,刀尖調轉,將掉落的錢袋挑起,也不看,回手一扔,便精準地扔回了後面姍姍來遲、跑得快斷氣的失主懷裏。

做完這一串炫酷的動作後,女子余光一眄,看見了杵在旁邊、被濺了一頭一臉灰土的蘇雲今。

“哥。”女子笑吟吟地喊他,眉眼彎成了兩道月牙,“你怎麼在這裏?呦,臉上怎麼這麼多灰?”

蘇雲今保持著半張嘴的呆滯造型,默然了好一會,終於艱難地動了動手指,衝面前的女子顫巍巍一點,說完了後半截的話。

“——大抵就是這樣了。”

淩初心悅誠服,無聲地比了個大拇指。

蘇家的家傳,果真不同凡響。

15

不管外頭的人間如何熱鬧熙攘,三月的春光如何迫在眉睫,偌大的地牢之中,卻晨昏不分、四時如一,永遠都是這般暗無天日,寂靜中透著無望的死氣。

南昌知府蘇衡,屏退隨從,再次來到了道路盡頭的那間牢房。

在刑房的案牘中,可以查到這間牢房裏關押了一名囚犯,男性,二十三歲,姓陸名訣。

全部的信息,僅此而已。

可若是有心細究,便會發現,此人家在何處,作何行當,可有親眷,以及何時入獄,何故入獄,判了什麼刑罰……種種皆無記錄。

這是一個只有一層外殼的男人。內裏究竟裝了誰?也許只有蘇衡知道。

此時,陸訣正在端詳手裏的一樣物件。

上等的藍田玉,狀如缺月,剔透溫潤,一縷碧色好似融於水,若有似無地波動,映得暗獄都隱隱有了光澤。

這正是齊漸鴻案的證物之一,小謝用以嫁禍淩初的那枚玉佩。

即將大婚的新郎官,半夜死在自己房內,一枚玉佩讓真兇暴露

當時,淩初便覺得此玉佩的圖樣別致,但也說不出所以然。若是她像陸訣此時一樣,將玉佩倒轉過來看,便會發現——

正是一副被居中豎劈開的半面佛像。

陸訣將玉佩握緊,鐵鑄似的面容上,泛起一絲輕微的漣漪。

“等了一年,終於出現了。”他低聲喟嘆。

蘇衡也面露感慨:“賢弟作何打算?”

“既然有線索送到眼前,陸某若再不出面,豈不是辜負了幕後之人的苦心?”陸訣淡淡道,眸底旋起利刃似的光,一閃即過。

蘇衡心領神會:“‘陸訣’這個身份暫時是安全的,我會盡快打點好,赦免你出獄。”

陸訣未置可否,忽有些突兀問道:“齊漸鴻的案子,是那個淩初破的?”

提及淩初,蘇衡不由露出贊賞之色:“是啊,那少年忽遇疾風驟雨時,卻能處變不驚,亦無怨憤,抽絲剝縷地將真兇繩之以法。小小年紀,後生可畏。”

那個女扮男裝的小家夥,倒是騙過了不少人……陸訣暗道,卻沒有點破淩初的偽裝,只是若有所思,沈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線復又冷冽。

“這個淩初,非池中凡物,倒是可以利用。”

完.

註1:擲果盈車為潘安的典故,“安仁至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比喻女子對美男子的愛慕與追捧。

註2:《大明律》之《刑律》十一卷,為賊盜、人命、鬥毆、罵詈、訴訟、受贓、詐偽、犯奸、雜犯、捕亡、斷獄。

註3:出自《洗冤集錄》。

註4:古時稱在一起讀書的同學為“同硯席”。

註5:自明代始府州縣衙仿中央六部之制,設吏、戶、禮、兵、刑、工六房,其中刑房掌破案偵緝、堂事筆錄、擬寫案牘,管理刑獄諸事。各房之頭目,稱經承。

註6:明時稱男妓為小官,也稱相公,開設有象姑館。

註7:許遜斬蛟並預言八百地仙的故事,出自南宋白玉蟾的《修真十書·玉隆集》。這個預言在明朝時期,掀起了文人圈裏求仙的熱潮,又被稱為“龍沙讖”。

註8:用現代計時法給大家理一下時間線。

第一天:

13:00左右,淩初救小謝,答應為其送信,小謝叮囑淩初在當晚一更三點(20:12)潛入齊漸鴻書房。

15:00-19:00,臨溪別苑宴會。其間,18:30至19:00,齊漸鴻約邱三少在荷花池密談,後打暈三少,扔進荷花池。19:00左右,邱三少溺死荷花池,齊漸鴻假裝成邱三少,稱醉回房休息。接著宴會結束,齊漸鴻偷溜出房,處理衣服,與其他賓客一同辭行。

19:00-20:12,齊漸鴻回府,被小謝刺殺。

20:12,淩初按約定潛入齊家,被當作兇手擒拿,關押入地牢。

第二天:

清晨,邱三少屍體被發現,邱家報案,而後官府調查。半夜,淩初逃獄,蘇衡找陸訣求助破案,蘇雲今偷偷驗屍。

第三天:

陸訣破邱三少案。淩初破齊漸鴻案。(原標題:《七扇門:階下囚》,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南蓂,新系列《七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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