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平地小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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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各地發現的古人類化石並不是各地現代人類的祖先,而是前兩次走出非洲的古人類,它們在進化之路上被“現代人”所取代,並沒有留下直系後裔。圖為周口店遺址博物館新館中的古人類頭骨。 (視覺中國/圖)

“中國人非洲起源說是有問題的,不適合講。”聽到這話,李輝感到錯愕。那是一次講座邀請,主辦方希望李輝去做一個關於中國人起源的講座,沒多久,主辦方打電話告知他講座取消。

“對於現代人非洲起源的問題,做了這麼多年的深入研究,完善了這麼多細節,沒想到我還會收到這樣的回絕。”李輝感到不可思議。

李輝是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分子人類學,從DNA入手來探求人類起源和文明肇始。在李輝看來,“非洲起源說”得到了幾乎全部已有證據的支持,在遺傳基因、化石形態和語言文化上都體現出很明確的非洲起源的格局。

“從基因上就可以做出非常明確的判斷,不同人群什麼時候分開,分開多少年,然後分出多少支,在基因譜系上這些東西可以算得非常精確。”2021年2月25日,李輝一邊喝茶一邊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在他面前放著兩本書,一本是研究茶葉與健康的專著《茶道經譯註》,作者紫晨;另一本是科普著作《人類起源和遷徙之謎》,作者為李輝和他夫人金雯俐。這兩個看起來毫不相關的領域,作者是同一個人——紫晨是李輝的字。

受談家楨先生影響,李輝愛茶。談家楨是中國現代遺傳學的奠基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還是上海茶葉學會的創始人。讀本科時,李輝就經常去談家楨家裏喝茶。後來,因為對口扶貧工作而跑茶山,研究制茶工藝,探尋茶葉與人體健康的關系,他“有時候覺得比研究中華民族的起源還有意思”。采訪地點就叫“茶科學體驗室”,茶室裏擺著伏羲、神農像,“黃茶裏富含黃酮類物質,黑茶裏富含有機酸……”談起茶葉,李輝滔滔不絕。

和前輩談家楨一樣,李輝一手愛茶,一手研究人體的遺傳物質DNA。分子人類學多年來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展,如現代人的非洲起源說,就是分子人類學家在1987年正式提出的。在這些成果的基礎上,李輝和他的團隊研究了東亞地區的人類遷徙,提出了自己的中華民族起源假說,還利用分子人類學解決了某些歷史問題。

美國《科學》雜誌曾在2016年對李輝的報道中介紹了他的研究成果,當期的編輯認為他們的研究開創了新的領域,解決了以前不能解決的問題,他們把這個新的學科領域叫做“歷史人類學”。“歷史人類學有新的研究範式,跟傳統的歷史學和人類學都不一樣。”李輝說。

《人類起源和遷徙之謎》是李輝2021年的科普新作,他在書中用通俗的語言向大眾講述了分子人類學界和他自己的研究成果。其中知名度最高的是曹操的身世問題,這是李輝團隊試水“歷史人類學”新方法的第一個案例。

基於分子人類學研究成果制作的中華民族遺傳遷徙圖。 (李輝/圖)

兩顆亮晶晶的牙齒

曹操是三國時期的人物。據史書記載,曹操的爺爺是個太監,那麼曹操的父親無疑是養子。曹操的政敵當時對這個養子的來龍去脈,做過各式各樣的揣測。有些歷史材料認為,曹操的父親是從夏侯家過繼去的。

“但是曹操的爺爺曹騰做了中常侍。是一個非常高級的官僚,像他這樣的家業怎麼可能傳給一個外人呢?而且爺爺有兄弟四個,他一個人做了太監,三個兄弟都做了大官,怎麼可能沒有孩子呢?用得著從外姓過繼嗎?”這是李輝的合作者韓昇教授基於歷史邏輯的推理,但事實究竟如何,沒有史書明確記載,誰也不知道。

為了弄清真相,李輝把這個親子鑒定的歷史問題,轉換成遺傳學的問題:曹操父親的Y染色體基因應該與曹操後代的Y染色體基因是一樣的,所以首先要找到曹操的後代,然後將曹操後人的基因跟曹操爺爺的基因做對比,如果兩邊對得上,就可以證明曹操的父親本來就是曹氏家族的。

2010年,李輝團隊把全國的曹姓人士做了一個篩選,找到七十多個曹姓家族。通過Y染色體的檢測發現,全國的曹姓各種各樣的Y染色體都有,沒有一致性。“這是一個好現象,因為曹姓本來就是多起源的,應該不一樣才對,只有普通曹姓人不一樣,而曹操的後代Y染色體都一樣,這樣才能把曹操後代從眾多曹姓家族中挑出來。”

從全國的七十多個曹姓中,他們找到有家譜、有文獻記載的9家曹操的後代。分析結果表明,這9家人的Y染色體有8家是一樣的,都是“O2-F1462單倍型”。“這個類型是很罕見的,在人群中1%都不到,如此一致基本不可能是巧合,這說明他們8家真的源於一家。”曹操在民間早早演變成了奸臣的形象,這就排除了後人冒認祖先的可能。

找到曹操後人的Y染色體之後,他們又去曹操爺爺這一輩的墓葬裏找骨頭。

曹操的父親、祖父和其他長輩都葬在他們的老家譙郡,也就是今天的安徽亳州。當時,亳州考古所的研究人員聽說要骨頭,都犯了難。曹操家族墓葬是1970年代挖掘的,“當時我們挖墓的時候,看到墓葬形制很漂亮,就保護了起來,很多出土文物搬到博物館保存著,墓葬的封土就傾倒在邊上了,墓葬中殘余的骨頭也跟封土扔在一起,骨頭渣子都沒保存。”考古人員說。

萬幸的是有位叫做謝書璧的有心人。謝書璧老先生當時是帶隊挖掘的人,他回想起當年挖曹操爺爺的弟弟的墓時,看到墓主的兩顆牙,亮晶晶的特別好,就留了下來,心想“以後科學發達了說不定還能分析出什麼特別的信息”。兩顆牙就用信封裝著,放在庫房裏。他翻了半天,發現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信封,倒出來一看,兩顆牙還是亮晶晶的。

李輝把它拿到實驗室,在牙齒上鉆了一個小洞,把骨粉掏出來做基因測試,發現其中的Y染色體果然也是“O2-F1462單倍型”,跟曹操的後代一模一樣。後來他們也做了夏侯家的Y染色體,完全不是這個類型。“這說明曹操後代跟曹操爺爺輩是一樣的,曹操的父親不是外面撿來的,還是他們曹氏家族的人。”就這樣,歷史問題的懸案通過自然科學遺傳學的手段解決了,這是歷史人類學的第一個案例。

通過分子生物學可以驗證和修正目前的中華民族形成史。圖為2021年2月27日,貴州省畢節納雍縣白族村民在櫻桃花園裏表演傳統民俗“草把龍”。 (視覺中國/圖)

“全人類的一部大家譜”

科學家們利用基因“單倍群”的工具不僅探明了曹操的身世之謎,還大致摸清了人類的遷徙之路。

“單倍群”的概念與“單倍型”有關。由於Y染色體可以在男性個體中穩定遺傳,如果某個現代人男性祖先有一個Y染色體突變,那麼他的所有男性後代都會帶有這個突變,可以稱為第1種“單倍型”。再過若幹年,他的某一個男性後代中出現了第2個突變,即第2種單倍型,依此類推。第1代單倍型是其他單倍型的祖先型,其他單倍型都是後代型,祖先型與所有後代型合稱為一個“單倍群”。

大而言之,全世界的Y染色體都屬於一個單倍群,都來自20萬年前東非某一個晚期智人男子。現代人走出非洲之後,開始了漫長的遷徙和演變。如果細分下去,全世界又可以分為20種主幹單倍群,編號從A到T。

“Y染色體的譜系構建出了全人類的一部大家譜。”李輝說。最古老的A和B單倍群都沒有走出非洲,C和D單倍群最早來到了亞洲和大洋洲,E單倍群可能出了非洲,但又回到非洲。F單倍群衍生出G、H、I、J等單倍群,在西方形成歐洲人種。O單倍群成了中國人的主流,而Q單倍群成為印第安人的主流。

遷徙得越遠,基因的多樣性就會越少,這在群體遺傳學上被稱為“瓶頸效應”。比如原來這一群人裏有100個人,帶著10種類型的基因。當遷徙的時候,不可能把原來的10種類型都帶過去,一種情況是遷徙過程中要翻山越嶺,只有少部分人能越過去;另一種情況是原居住地條件變得艱苦了,大家都想搬,但在路上死掉很多人,因為原始人生存能力很差。“所以這就像是通過一個窄窄的瓶口,只能帶少部分人的基因過去,多樣性下降了,這就是瓶頸效應。”越遷徙到最後,經過的瓶口越多,多樣性下降得就越厲害。李輝解釋,“所以非洲的多樣性,從基因的各個角度看都是美洲的10倍左右,美洲土著是最低的。從非洲到亞洲,從亞洲再到北美,從北美再到南美,南美基本上沒什麼多樣性了。”

“瓶頸效應”可以用來倒推人類的遷徙之路。比如現代藏緬語族的人群和漢語族的人群,在遺傳多樣性上是東高西低,這就可以證明,藏緬語族的人群是從東方向西遷徙的。

現代人走出非洲,正好處於距今約7萬年到1萬年之間的冰河期。當時,海平面遠低於現在,現在的許多島嶼與大陸相連,成為人類遷徙的重要通道。舊石器時代的現代人由於地理阻隔,適應不同氣候環境演化出了八個地理種,過去稱為布須曼、俾格米、尼格羅、尼格利陀、澳大利亞、高加索、蒙古利亞和亞美利加。

大約1.5萬年前,氣溫開始轉暖,冰川開始退卻。到1.2萬年前,氣候基本回升到現在的水平,現代人迎來了人口擴張的黃金時代。八個地理種的人群開始融合,人類進入新石器時代,在各個適宜農業發展的河谷平原,文明的曙光開始出現。

北京市周口店遺址於1918年開始考古發掘,是“北京人”(距今70萬年至20萬年前)、山頂洞人(距今約3萬年前)等古人類生活的地方。圖為2020年2月雪後的周口店遺址。 (視覺中國/圖)

如何理解“非洲起源說”

“現代人”的“走出非洲”,其實是靈長目-人科-人族類的動物三次走出非洲中的最後一次。進化史意義上的“現代人”(即現代人類的直系祖先)20萬年前出現於東非,直到約7萬年前才走出非洲。

在中國科普“非洲起源說”,李輝覺得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一次在網絡上,他看到一場對“非洲起源說”的圍攻,“下面評論的基本上都在罵。‘你們這些漢奸居然認為我們是非洲起源的?’有一個號稱‘獨立學者’的人,寫了很多文章來反駁。”

“近十幾年來的人類演化研究中,有多項DNA研究成果,改變了我們對人類進化的認識。”李輝說。

第一個重要成果,就是對現代人基因組的破譯。人類基因組計劃的科學家們比較全世界所有現代人的基因,發現人和人之間的遺傳距離“絕對不會超過20萬年”,而且有20萬年差異的那些人全部集中在非洲,而非洲之外的那些人群,不管是美洲印第安人、澳大利亞原住民、歐洲人還是東亞人,他們之間的基因組的差異都不到7萬年——這就證明了全世界現代人都是20萬年前起源於非洲,並從大約7萬年前開始走出非洲。

“以前每個國家都覺得本國人民是本地起源的。沒證據的時候誰都可以假說,比誰挖到的化石古老,就是誰那邊起源的。在沒有基因手段的時候,我們也只能這麼想。”李輝苦笑著說。其實,各地發現的古人類化石並不是各地現代人類的祖先,而是前兩次走出非洲的古人類,他們在進化之路上被“現代人”所取代,並沒有留下直系後裔。

人族動物第一次走出非洲,是在約175萬年前。約260萬年前,非洲人族中出現了“能人”,在約190萬年前分化出直立人的亞種匠人。約175萬年前,部分匠人走出非洲,從西亞進入東亞,覆蓋了大部分歐亞大陸,成為東亞的各種直立人亞種的祖先。

100萬年前,留在非洲的匠人中突變出了智人。約80萬年前智人走出非洲,用了大約三十萬年時間,覆蓋了原先直立人占據的地盤並導致其幾乎滅絕。到70萬年前,全球開始進入冰期,撒哈拉大沙漠以南的非洲、歐亞大陸西部與東部,在地理上被隔離,三地的智人漸漸分化成非洲的羅德西亞人、歐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亞洲的丹尼索瓦人三個亞種。

20萬年前,非洲的羅德西亞人又發生了突變,進化產生了“現代人”。現代人花了十幾萬年的時間,覆蓋了大部分的非洲大陸,直到7.4萬年前的“多峇巨災”為其提供了走出非洲的契機。

“即便是宣傳非洲起源的,也並非都講得對。”前幾年有一本暢銷書叫《人類簡史》,李輝買來看了一下,覺得書中的“非洲起源說”講得不好。

《人類簡史》作者尤瓦爾·赫拉利認為是現代人智商不夠高,鬥不過非洲之外的尼安德特人,而7萬年前發生了認知革命後,現代人才有智謀打敗尼安德特人,才走出了非洲。“這種觀點乍一聽很有道理,但是認知的提升必須有相關的基因突變為基礎,而科學家深入研究分析以後,發現沒有任何相關基因是那時候突變的。”

其實現代人走出非洲的促因,學界的研究已經頗為清晰,大約7.4萬年前,印尼蘇門答臘島上的多峇火山大爆發,其當量接近1000座維蘇威火山爆發,給全球生物帶來了巨大災難,歐亞大陸的智人(即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也瀕臨滅絕,這為現代人走出非洲掃清了道路。“哪有什麼認知革命。”

現代人來到古中國

南方周末:在中國的地域範圍內出土的智人化石,他們屬於哪些種類?

李輝:中國的智人從分類上面怎麼定義,就連很多古人類學家也爭議得厲害。但是從整個大的生態學、進化學的角度看,中國東亞的這些早期智人應該都屬於從基因上鑒定的丹尼索瓦人這一亞種。至於在各個地方挖掘到的化石,有很多形態特征上的變異多樣性,那是很正常的。比如說現在的廣東人和北京人臉長得不太一樣,這都屬於地域性的一些小變異,中國早期智人裏的遼寧金牛山人和廣東馬壩人就長得不一樣。

南方周末:你提出現代人能把其他智人趕跑,狗的馴化在其中起了作用?

李輝:我只是把它當作一個很好玩的假說提出來,但不一定是真的。它會涉及尼安德特人是什麼時候滅絕的,狗又是什麼時候進到歐洲的,二者能不能同步。中科院昆明動物所的研究發現,狗於35000年前在長江流域中遊、湖南湖北這一帶被馴化了。從全世界狗的基因上分析,它是從這個地方被馴化的,之後迅速擴散進入東南亞,然後傳到南亞,再傳到中東和歐洲。狗進入歐洲估計是兩萬年前,而最後一個尼安德特人滅絕的年代,從現在的考古證據上看是約23000年,年代上靠得太近了。當然這個數據上還是有點粗糙的,如果能夠找到證據證明狗在3萬年前已經去了歐洲,那就好說了。

為什麼狗會幫助現代人滅絕智人呢?現代人大約4萬多年前進入歐洲的時候,尼安德特人也跟著差不多同樣的渠道進入歐洲了。尼安德特人是穴居的,山洞之間離得遠,而現代人是在山洞之間的平地紮營的。尼人住在山洞裏面,要通婚,不可能一個山洞裏面十幾個人內部通婚,這樣就完蛋了。他們必須走幾十公裏甚至更遠的距離去另一個山洞通婚,白天的時候要穿過現代人的營地非常困難,人群一定是有地域範圍的。但是到了晚上他們就可以趁機穿過去,到其他洞裏去找姑娘。但是有了狗以後,這個事情就不好辦了。晚上狗很警惕,所以尼人就穿不過現代人的營地。一旦穿不過,他們的基因交流就被截斷了。然後漸漸地,他們的種群就越來越小,最終就沒了。

南方周末:智人雖然已經滅絕了,但智人——包括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的基因,部分地混入現代人的基因中,有研究說藏族人的一些抗高寒的基因就來自丹尼索瓦人。

李輝:有的。在多峇巨災以後,丹尼索瓦人唯一能夠生存的地方就是青藏高原邊緣的那些小峽谷,像避難所。活下來的那麼一點點智人,在氣候稍微暖和一點的時期,零零星星地在青藏高原的斜坡上擴散開來。當現代人——這一批現代人在地理種上應該屬於尼格利陀人(俗稱“小黑人”)——向青藏高原擴張的時候,這批早期智人在青藏高原的人口還是較多的。現代人對早期智人,大部分將其滅絕,少部分融合,早期智人基因就這樣留在了紮根青藏高原的第一批現代人土著的身體裏。到了大約三千年前,羌人入藏,又把那些現代人土著融合掉了。他們馴化了青稞,在這裏站住腳,形成了新的藏族。今天藏族人的基因絕大多數還是來自三千多年前的羌人,羌人的源頭要上追到仰韶文化,甚至再上追到北京周邊的磁山文化。

南方周末:現代人出現以後,他們的智商是在漸進式提高,還是階梯式提高?

李輝:歷史上的長期數據我們拿不到,因為以前的人沒有測智商,缺乏完整指標。但是從大的進化角度來看,智商在進步。從化石角度講,我覺得智商進步肯定是跟突變有關,突變肯定是跟自然選擇有關,自然選擇肯定跟大的災變有關,所以一旦氣候發生大的變化的時候,肯定會有大量的基因受到新的自然選擇的影響,在人群中間發生巨大的波動,其中也會對人的平均智商產生大的變化影響。所以理論上講,大部分特征從大尺度講都是呈階梯式變化的,它不可能一直在漸變。但是從細微角度講,比如把它放大了看,階梯上的水平線,可能也是有斜坡的。比如說從維多利亞時代到現在的智商——英國人確實有記載的,測了很多數據——智商發展線條是下降了一點。不知道是怎麼搞的。

基因裏的中華民族形成史

南方周末:根據考古學和分子人類學的研究,現在已經大致可以認為:漢藏語系起源於桑幹河流域的磁山文化,之後南北分化為仰韶文化與紅山文化;苗瑤語系起源於湖廣地區的高廟文化;南亞語系可能起源於四川盆地;南島語系起源於浙江早期的馬家浜文化;侗傣語系起源於江浙稍晚的崧澤和良渚文化;芬蘭-烏拉爾語系起源於遼西的趙寶溝文化。那麼你的中華民族形成的假說是什麼?

李輝:紅山文化是磁山文化北遷的一群人,原遼寧省考古所的所長郭大順也持這一觀點。他們北遷是在大約6200年前,和語言學上漢藏語系第一次分化對得上。他們將原來位於遼寧的趙寶溝文化的上層趕跑,使其不得不西遷,成為今日芬蘭人的源頭之一。

留下來的底層民眾與之融合,形成紅山文化。大約5300年前,紅山文化南下,與仰韶文化相遇,使得後者的上層階級不得不西遷,成為今日藏緬語族人群的源頭。這是漢藏語系的第二次分化。

5300年前是一個非常神奇的年代,中國的大部分考古文化都在5300年前發生了變化——中原的仰韶文化西遷了;安徽的淩家灘文化被夷為平地;南邊江浙的崧澤文化被終結了,變成了良渚文化;湖南湖北的大溪文化被終結,變成屈家嶺文化。我認為這都是紅山文化南下引起的連鎖反應。如果認可古史傳說,這可能就是古書中稱為軒轅黃帝的時代。

到了4600年前,位於山東的大汶口文化演化出龍山文化,西進中原,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少昊時代替換了軒轅黃帝的時代。又過了100年左右,我們看到在大汶口文化裏面大量的上層墓葬,變成了良渚文化的特色。說明什麼?說明良渚貴族的一支北上,又把大汶口和龍山的那個族群給滅了,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顓頊取代少昊的這個過程。又過了100年左右,入主中原的這支良渚文化被帝嚳所敗,不得不跑到了西北,於是我們現在發現西北的齊家文化,特別是陜北的石峁古城,裏面有大量的良渚玉器。齊家文化在西北,接受了來自西方的青銅鑄造技術與馴化麥子和羊的技術,再次壯大了起來,回到了中原,開創了夏朝。歷史文獻中對夏禹有矛盾的記載,一說“夏為越後”源自東南,一說“禹出西羌”源自西北,在這個假說中,可以把這兩種說法串聯起來,大禹的祖先出於東南的良渚,後遷西北的齊家。

現在的關鍵是要做齊家文化的貴族遺骸的基因檢測,如果測出來和良渚的一樣,那就證明了我的假說。我目前對自己的這個假說有九五成的把握。

南方周末:美國學者白保羅在《漢藏語概論》中把侗傣語系和苗瑤語系從傳統的漢藏語系中清理了出去,白保羅同時認為苗瑤語系和侗傣語系在發生學上同南島語系有密切關系,應屬同一語系;但中國的很多語言學家認為侗傣、苗瑤和漢藏應該屬於同一語系。從分子人類學的角度來看,你認為這些語系是怎樣的親緣關系?

李輝:東亞語系劃分問題,至今國內外爭議頗多,這可能是因為在具體語系劃分時沒有執行相對統一的標準。兩個語言類群分化超過多久可以算作不同語系,這應該有一個相對統一的標準,目前較為一致的看法是,兩個語言類群分化超過8000年,之間的相似性就難以判別了,如果超過1萬年,可能就完全看不出關系了。8000年這個標準年代,應該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年代,因為這是新石器時代和農業時代全面開始的年代,以此作為語系劃分的標準,也就是說,語系是新石器時代人群文化區系集中的結果。不同的語系可以追溯到不同的新石器時代文化區系,反過來說,如果沒有獨特的新石器文化,語系就沒有時空來源。

從遺傳學的分析結果,特別是Y染色體精細分型數據來看,東亞的各個語言類群的人群之間的分化年代已經比較清楚了:漢語族和藏緬語族的分化年代大約是5000-6000年,也就是在8000年之內,所以支持漢藏語系的概念。漢藏與烏拉爾語系分化略超過8000年,毫無疑問是不同的語系,即便還有些許同源詞。漢藏與苗瑤之間的分化超過1.2萬年,所以支持把漢藏語系與苗瑤語系分開。而侗傣與前二者的分化超過了1.5萬年,更加支持其獨立的語系地位。

但是中國學者的說法也不能說沒道理,它體現了我們摸這頭“大象”的不同角度。侗傣語系起源於長江下遊,和南島語系是同源的,因為一開始長江下遊馬家浜文化的人群先往南遷徙,變成了南島語系;後來又有一波南遷,即崧澤文化的人群南遷,就變成了侗傣語系裏面的黎族、仡佬族;再後來良渚文化的人群又南遷,變成了侗族、水族、壯族、傣族以及泰國人等等的祖先。侗傣語系本來與漢藏語系是沒有聯系的,但是到了5300年前以後,甚至從更早的時候開始,北方的漢藏語系與他們開始交流了,大量漢藏語詞匯進入侗傣語,它們混合的時間又長,深度又廣,所以把侗傣和漢藏看成是一個語系也是有道理的。

南方周末:你剛才說南島語系是從馬家浜文化出來的,但是現代語言學上會把南島語系的人群追溯到臺灣島。

李輝:臺灣島那是晚的,馬家浜南遷的人群生活在南島語系最早起源的時候。語系的形成一定要有物質基礎,足夠強大的農業區域的發展才能孕育足夠強大的一群人,它的經濟文化達到一定程度才形成一個語系,才能支撐它向外擴張。而臺灣島在新時器時代是不具備這些條件的。這個人群在中國南方沿海擴張之後,再擴張到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亞群島,考古學家就把它叫做拉皮塔文化。拉皮塔文化的很多基本特征跟馬家浜一樣。馬家浜陶器的很大特點就是有個腰沿——地上架個三腳的架子,然後把鍋子放在上面煮,這鍋子中間有突出來一層腰沿,這樣才能夠把它架起來。拉皮塔文化的陶器也是有腰沿的。當然腰沿是功能性的,有獨立起源的可能,但在其他文化裏面看到腰沿的很少,就這兩個文化都是有腰沿的。還有其他特征,比如馬家浜文化的玉玦在太平洋的文化裏也開始擴張開來,同屬南島語系的新西蘭毛利人也有玉玦,當然它形態變化已經很大了。

南方周末:當代的極端民族主義思潮是否會利用分子人類學來作為加強民族差異的論據?

李輝:所有的研究都會面臨被誤用的風險,關鍵在於怎樣把客觀真實的東西呈現給大家,並且引導到正確的路線上去。比如我們說很多Q類型的染色體是來自匈奴的,有些人去測DNA,測出Q了就說自己是匈奴,那就誤會了。因為你身體裏面其他的大部分基因都來自你媽媽、你外婆,來自歷代的各種祖先。23對染色體在每一代人裏都要完成配對傳承,只不過你的某一個父系祖先,可能是匈奴人,給了你這樣的一個Y染色體基因,你的感情就要因此跟古代那些匈奴的貴族們連在一起了嗎?

我們身體裏面的基因不光是一個簡單父系的問題,有太多其他的因素在裏面。有太多為你提供血脈滋養的人,如果你要去追溯歷史上的人的話,你的情感是沒辦法割裂的。更何況歷史是歷史,當下就只是當下。某個民族的創始人曾經屠城,犯了反人類罪,這一點再怎麼樣也不能美化它,但是不能因為祖先屠城了,有著這個民族基因的人就要受到牽連被指責。現代文明的起碼準則是不連坐。

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