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月落西山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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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兆貴

在《史記》列傳的首篇,司馬遷寫下了孤竹國兩位皇子伯夷和叔齊的故事。

武王伐紂勝利後,天下歸周,伯夷、叔齊卻不認同,堅持不吃周朝糧食,隱居首陽山,采野菜充饑。快要餓死時,作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

寫到這裏,司馬遷發問說,由此看來,伯夷、叔齊到底是有怨憤呢還是沒怨憤?人說,天道無私,總是向善。像伯夷、叔齊這樣的人,算善呢還是不善?他們如此潔身自好,卻終致餓死。再說孔子在七十弟子中間,唯獨稱許顏淵是好學生。顏淵卻一貧如洗,連糟糠都吃不飽,以致過早離世。認為天道向善者,這又做何解釋?盜跖聚黨徒數千人橫行無忌,窮兇極惡,濫殺無辜,竟高齡而終,這又符合哪條道呢?這都是些重大而昭彰的例子。若說近世,那些操行不軌、作奸犯科者,卻終身享樂,富足累世不絕。有人擇地而居,擇時而言,非大路不走,非公正不彰,卻要遭災罹禍,這樣的例子不可勝數。我深感困惑,倘若說這就是所謂的天道,究竟是對呢還是不對?

司馬遷雖然將伯夷、叔齊冠於七十列傳之首,但其表達方式卻有所不同,不是秉筆直書列傳人物的事跡,而是夾敘夾議,且從開篇到結語,議論多於紀實,事跡幾筆帶過,感慨與疑問厚重,多半是引用孔子的言論說事。司馬遷盡管深受孔子思想的影響,但在《伯夷列傳》中,則對天道究竟該作何解,一再質疑發問,反復啟迪思考,給人的感覺正如魯迅所雲:“從來如此,便對麼?”《西京雜記》給出的答案是:“司馬遷發憤作史記百三十篇,先達稱為良史之才。其以伯夷居列傳之首,以為善而無報也;為項羽本紀,以踞高位者非關有德也。及其序屈原、賈誼,辭旨抑揚,悲而不傷,亦近代之偉才也。”也許這就是司馬遷之問的解,只是他沒有明說而已。

司馬遷為了實現“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歷史使命,不論是在體例上還是措辭上,以及謀篇上,都秉持著自己知人論世的準則,透溢著他發自良知的感慨與見解,不過因歷史局限性所致,只能借他人杯中之酒水,澆自己胸中之塊壘。細讀《報任安書》,就不難理解司馬遷的一片苦衷了。他因為李陵仗義執言而獲罪受刑,忍受了常人難耐的恥辱。大義凜然地喊出“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感同身受地悟到“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從而秉承父親之遺願,嘔心瀝血地寫出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在人類早期認知中,天是有形的,通過月落日出、星移鬥轉、四季輪回、寒暑交替、風起雲湧、雷電交加、雨雪肆虐等天象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天又是無形的,無邊無際,虛幻縹緲,且不可捉摸,不可掌控,不可違逆,上升到理性層面,諸如天道、天理、天命、天意等觀念深入人心。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以及古代先知們的筆下,“天人合一”之說當屬於樸素的哲學命題,他們對天道、天理、天命、天意的表述,神秘而又多解,存在著很大的不確定性。特別是對那些用常理無法解釋的人和事,往往會歸結為天意,“人在做,天在看”“善惡到頭終有報”也就逐漸演進為教化理念,發揮著勸人向善和平衡心態的雙重效應。

司馬遷既要“究天人之際”,對天人感應之說自然不能回避。事實上,他在《史記》中有多處發出與天道相關的感喟,卻又前後矛盾,時而嘆服天意,時而疑竇叢生。司馬遷盡管傾向於儒學,但又非全盤照搬,總體上還是懷疑天道的。正如荀子所雲:“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在《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中,錢鐘書先生曾就這一問題做過辨析。他認為,司馬遷之所以前後矛盾,乃情感使然。在著《史記》過程中,既有理性的一面,也有感性的一面。在理性上,他是不信天道的,但當“觸事感懷,乍彼乍此,亦彼亦此,渾置矛盾於不顧,又人之常情恒態耳”。

縱覽《史記》全書不難看出,司馬遷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描述,既懷有強烈的使命感,力求“成一家之言”,又懷有鮮明的家國情,愛憎分明,情感豐沛。其天道觀並非二元的,而是統一的,發乎情,合於理,理性高於感性,質疑優於盲從。由是觀之,無仁義之心則無以服人,無情理之念則無以傳世。司馬遷在《伯夷列傳》中質疑“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是他理性的一面,意在警世;而在其他諸篇中,時而感嘆“豈可謂非天乎”“蓋若天所助焉”,是他感性的一面,意在抒懷。錢先生從“析理”與“慰情”兩個視角看待司馬遷的天道觀,入情入理,令人信服。

《光明日報》( 2021年12月03日16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