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大陰陽論/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公號。
迷悟之間，不過一根手指的距離
禪宗有個很有名、很有趣甚至有些慘烈的公案，最是玄妙莫名，其意也大深遠。
唐代金華山俱胝和尚，初住庵的時候，有一位名叫實際的比丘尼師父來參禮。她帶著鬥笠，手執錫杖，繞著俱胝和尚走了三匝，道：“道得即下笠子。”鬥笠是遮，遮的乃是真面目。錫杖表法，繞三匝是謂自性一事貼身不離、如影隨形、圓融周遍，究竟是個什麼？道得即明得，所以“下笠子”也。結果如是問了三遍，俱胝和尚都無言以對，他這時還是個瞎漢。
實際比丘尼於是拔腿就走，俱胝和尚不甘心，想再摸一摸其中深淺，於是道：“日勢稍晚，何不且住？”天晚了，何不在這裏歇息一晚——好讓我再請教請教啊。實際道：“道得即住。”這是再行逼拶，緊急之中再加緊急，看能不能逼出個恍然大悟來。結果俱胝和尚還是無言以對。
實際比丘尼走後，俱胝和尚失落地慨嘆道：“我雖處丈夫之形，而無丈夫之氣。不如棄庵，往諸方參尋知識去。”我是枉為丈夫身啊，還不如人家一位比丘尼師父有丈夫氣，還不到停下來坐下來靜修的時候啊，所謂“不破初關不閉關，不破重關不住山”，還是到各地參訪善知識去吧，先開了道眼再說。結果當天晚上山神便給他托夢：“不須離此，將有肉身菩薩來為和尚說法也。”就要有即身成道、再來菩薩到這裏來了，等著吧。
果然過了十來天，杭州天龍和尚便來了。俱胝和尚連忙頂禮迎請，並將前事告知，請問究竟。天龍和尚聽了，隨即豎起一根手指給他看。俱胝和尚當下大悟。從此以後，但凡前來參學的人，只要有問，俱胝和尚皆豎起一根指頭來接引，再沒有其他的言說。
世人皆知色身功夫有“一指禪”，卻不知法身功夫亦有個一指禪。這一指究竟是何意？懂就壞了，懂就落在道的反面。縱然其中可以說出諸多道理，什麼丈夫不丈夫、道得道不得的萬法歸一，什麼是道個“止”、就像豎起一根指頭放嘴邊說聲“噓”，可惜沒交涉。此事知者自知，不知便是不知，其中只是氣若遊絲，冥通玄悟。能說只是，只個完全摸不著頭腦、完全不明白，卻才有最大的力量。有一種意義叫無意義，有一種法門叫無法，有一種所得叫無得，純然以非為是、以破為立。此中有真意，真實不虛，最好當回事，仔細咂摸下。
雖然如是，此公案卻還有後話，給了我們些摸得著的東西。
開法之後，俱胝和尚手下有個供過童子，就是專門負責分配飯羮茶果、燈香花燭的，非常機靈。他經過長時間暗中觀察，發現佛法也沒什麼難的，接引學人也很簡單，不就是豎一根手指嘛！於是私下裏趁俱胝和尚不在家的時候，凡有人前來參問，也有樣學樣，豎一根指頭給人看。時間長了，大家就都知道了，於是告訴了俱胝和尚：“童子亦會佛法。”
俱胝和尚聽後，不動聲色，在衣袖裏暗藏了一把刀子，然後把童子叫來，問道：“聞你會佛法，是否？”童子答：“是。”俱胝和尚於是問：“如何是佛？”童子於是豎起一根指頭。俱胝和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從袖中抽出刀子，刷地削去了童子的這根指頭。童子受驚吃痛，嗷嗷大哭著轉頭就跑。俱胝和尚隨即在後面大聲喚童子的名字，童子回頭，俱胝和尚緊接著問：“如何是佛？”童子本能地又要豎指，結果看到指頭已經沒了，當下豁然大悟。
是不是很驚心動魄？這就是禪宗的手段，真髓就是玩真的，如此才能得個真的，這童子不知道要多感激俱胝和尚呢！今人若碰到這樣的大善知識，怕是早把他送局子裏去了吧？後來俱胝和尚便把自己的法傳給了童子。圓寂前他說：“吾得天龍一指頭禪，一生用不盡。”
那摸得著些的一指禪，究竟是什麼？便是我們每個當下，不都是在這樣豎起一指嗎？交人時考慮此人對我有沒有用，或和我對不對味，這是一指；做事時考慮這事有沒有利益，或我喜不喜歡，這是一指；處於世間總有這樣那樣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這是一指；身臨諸境總有種種的觀念和認知，這是一指；想通了一件事或學到了一個高深思想，自得不已，緊緊把住護住，這是一指；百家諸教信奉一個便推崇不已，忍不住菲薄其他，這是一指……我們所有的起心動念作意，全是這一指。總之，但有所憑，皆有一指，一指即是所憑之喻，無論你以為多麼美醜善惡是非黑白分明皆如此。只這一指，便主導了人的所有，因此而起一切妄，阻斷了背後無盡風光的就是這一指。唯有時時斷指，便是處處悟去。臨濟祖師言“切要求取真正見解，向天下橫行，免被這一般精魅惑亂”、“爾且隨處作主，立處皆真，境來回換不得，縱有從來習氣五無間業，自為解脫大海”，什麼意思？就是在這一指上做工夫，故俱胝說一生用不盡。
覺者是千手觀音，凡夫是千爪章魚。只有把觸角全部斬斷，回到自己的本體，然後重新長出來的，才叫妙用，而脫離造作。所謂涅槃，故稱重生。鹹豬手伸出來時，想想俱胝那把明晃晃的刀子。
類似之說，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已經說過太多了，但沒多少人真當回事。因為大家只把這當“息念”看，而這一念息了你該是誰還是誰，煩惱依舊、眼瞎如故，當然不當回事。告訴你這需要工夫的累積，又哪等得及，早忙著打妄想尋捷徑求速悟去了，故祖師屢屢說了此段大事須是“鈍人”、“久長人”始可。雖然如此，所謂死心塌地、死心才能塌地，不能死心當然是因為業力太深習氣太重，卻也是因為見地沒立起來，信心不足。從見地上，須知念頭只是心的最表層，息念亦僅僅只是斷指工夫的最表層，而斷指一法從淺到深其實一以貫之，深淺隨人、隨程度而已。見得心之深處情形，才能更深理會斷指之真諦。
對此，西方的潛意識心理學，是個極好的互參對象。
深入你的潛意識
從深度上講，潛意識心理學自然不能跟禪相提並論。因為潛意識也屬意識，在八識之中只是第六識，而禪的大徹大悟則是要八識全部端掉的。但純從理論上，潛意識心理學的外延卻是可以更深的，顯意識和潛意識可以作為“淺識”和“深識”的象征，這才有了互參的契機。
潛意識心理學的祖師是弗洛伊德，集大成式的人物則是瑞士心理學大師榮格。榮格把我們的精神，他稱之為“人格”，分為三個層次：意識、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無意識就是潛意識，稱為“無”別有妙處，就像通常說的下意識，隱隱便有了佛法意味。意識和個人無意識不必說，什麼是集體無意識呢？就類似於精神的基因，裏面存儲的乃是整個種群進化的信息，是我們的祖先在千萬年的共同性生存經驗中，註入基因這個根本層次的信息，而遺傳下來，比如人都生來就怕蛇、怕黑、怕骷髏等等。這個層面的無意識是超個人的，是源於集體而普遍性的，所以稱為集體無意識。
至於意識、個人無意識、集體無意識在人的精神中所占的比重，榮格曾比喻道：就像一座海島，露出水面的部分就是意識，水面下更大的部分則是個人無意識，承載一切海島的海床才是集體無意識。這更多是從廣度上講。從幽深度上講，意識則就像冰山一角所露出的一角，個人無意識就像隱在海面下的巨大部分，集體無意識則是冰山下托著冰山的深不見底的深海。這個模型與宇宙的模型一致：可見的物質和可測的能量僅占宇宙總量的5%，暗物質和暗能量則占95%。人心小宇宙，真實不虛。人心通宇宙，亦真實不虛。
如前所說，從現象觀察、解析和洞察而來的潛意識心理學雖註定不夠深徹，然從理論外延上講，意識正可對應第六識（意識），個人無意識正可對應第七識（我執識），集體無意識正可對應第八識（根本識、宇宙識）。所以第八識稱為“藏識”，含藏萬法的種子，與集體無意識何其相像，純一無染則便叫本體之“如來藏”。只是準確說，第八識應叫“天地無意識”，豈是“集體”所能概括的。但無論如何，只從自心走，只要鉆得夠深，即可通整個宇宙、見整個宇宙，這是無可置疑的。據說，人腦就像一個沈睡的巨人，被開發的功能不過只占1%，潛意識的能量是顯意識的幾萬倍，這絕對是可信的，只多不少，涉及的恐怕還更多只是個人無意識。而絕大數人卻只能見個狹隘的自己，多麼膚淺，也多麼可惜。對於人，以深入自心通達天地，這也是唯一的路。
真正重要的是，榮格的三層意識，還各有其主宰：意識的主宰自然就是我們那些是非價值“觀念”，所謂理性，不須多說。個人無意識的主宰，叫“情結”，這個詞我們都不陌生，諸如“戀父、戀母情結”、“處女情結”、“武俠情結”等等，是關於一個人個體的深層底色的東西。集體無意識的主宰，則叫“原型”，是人最深層的傾向，很大程度上等同於“本能”。它呈現為一種原始意象，如原始人的種種圖騰崇拜，即是這樣的原型意象。榮格曾列舉多種這類的意象，如死亡原型、智慧原型、英雄原型等等，即是不同民族不同的共同喪葬儀式、智者和英雄形象等。簡單來說，比如一個人是更喜歡狗還是更喜歡貓，即有不同的原型差別。原型雖屬集體無意識具有普遍性，畢竟不是真如，總還是相對的。
為什麼要說這些呢？——觀念、情結、原型，這就是人心中由淺及深的三根手指啊！如此你還會以為斷指工夫只是息念這麼簡單嗎？若從佛法說，這顯然還不夠深，因為再往下一層，所豎起的那根手指，正是“我”——一切迷執的最深根源。所有修行不過一事，就是“去中心化”，對於人這中心即是“我”之一指；究竟了悟亦不過一點，斷“我”之一指而徹契無心之心的天心，“見群龍無首，吉”。觀念、情結、原型、我執，可以說就是精神突破所指向的標準模型。從頭到尾，全靠個“一指禪”。
病根既然找到了，能不能直接破解掉？潛意識心理學裏有一些可以直接觸及更深層一指的辦法，比如“詞語聯想”，通過對一些特定的刺激性詞語作聯想和反應，來發現人的內心傾向或障礙，以洞悉一些深層隱秘的東西。這有點像當今流行的很多心理小測驗，其中很大一部分雖然很扯淡、純屬娛樂，但這個方法是對的，答案的選擇是能反映測試者的深層內心的。可惜多數人只註意結果了，但教他回頭返觀也未必能自覺太多東西，因為太縹緲了。再比如“釋夢”，榮格一生解析過三萬多個夢，夢是潛意識的直接呈現，自然能夠呈現潛意識的真相，可惜大多數人並沒有解夢的能力，因為它是意象呈現、跳躍邏輯，需要直覺力和洞察力很強才能看破。還有大家都很熟悉的“催眠”，更是直接進入潛意識的方法。不是只有催眠術才叫催眠，人在息想住覺、腦中自然浮現種種形象場景時，也可以叫自我催眠，那些自然浮現的形象場景便正是潛意識內容的種種象征，這在榮格所在的心理分析學派叫做“積極想象”，意思就是“睜著眼睛做夢”，只是同樣依賴解析能力。密宗之密，就體現在諸多類似的手段，這也許就是榮格癡迷密宗的原因，也是密宗需要極深根基和根機的道理所在。
可見即使有辦法，你還是有個門檻需要過去的，便是自己看不看得懂。更別說你能不能進入狀態還兩說，常人之心畢竟是被思慮妄想的業力習氣遮得太深，太鈍了。人心越深層則越原始，越無規律和章法可尋，潛意識的特點就是不識真假、直來直去和喜歡帶有感性色彩的信息，把握洞明也是純靠悟性、洞察和感應的。和榮格交往甚密的都是些什麼人呢？除了同行、宗教人士、原始土著，還有相對論的創立者愛因斯坦，量子物理學家泡利，可知矣。這就需要人心如同一臺高精度的儀器，鈍了是不行的。那麼怎麼辦呢？說來說去，還是要從淺處的息念上下手，慢慢發顯自己這顆心的敏銳度，就如除去蒙塵以提高儀器的精度，不只是淺層意識事，如此也能更精準敏銳地識別更深處，待更深處露出時也才能明白是怎麼回事。講這許多，不過是為了人能安下心來，死心塌地去。
禪宗種種手段，無非教人息心，斷去種種豎指，臨濟祖師所謂“山僧無一法與人，只是治病解縛”，剩下的只是自然天成，還復而已，“若論佛法，一切現成”。我們息心只能息卻當下一念，古德面對同樣的機緣卻能大徹大悟，就是因為他們抵達了比原型更深的層次，斷的是“我”之一指，效果當然不一樣。這當然是慧根事，更是工夫事、根基事，大根器者畢竟鳳毛麟角。你不能大悟就是因為連深層的一指都沒見到，更別說更深層、再深層、最深層了。此事如掘樓蘭寶藏，須是一層層吹散浮沙，才能真正顯現和得到寶藏。直接將手插進沙子裏，就算摸得到，也終究不見真貌，不能得到。
若非如此，皆是墓中陰魂附體，沙漠鬼魅迷幻。
眾生皆是精神病
前幾天看到一句話，說得很有意思，也一針見血：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不正常的人，只是因為不正常的人多了，才叫做正常人。
所以啊，禪宗為什麼說“平常心是道”？不就是因為大多數人不平常嘛。老子為什麼說“道法自然”？不就是因為大多數人不自然嘛。故丹霞天然禪師說“若識得釋迦是老凡夫是”，佛就是個老凡夫，一個平常人而已。眾生與佛的區別，不是偉不偉大高不高明，而就是正不正常。這就像《黃帝內經》說人的正常壽數本來就是百歲，結果活到百歲倒成老壽星了；就像做人有良心講誠信本是最基本的，結果卻成了美德了。多麼荒謬。
眾生皆是精神病，這是真正的事實。所以榮格並不是要研究潛意識心理學，他是為治療精神病。所謂迷就是精神病，所謂悟就是精神病愈，而做得一個正常人。
眾生的精神病因，則就是那些手指的存在，有深淺無差別。比如心理分析治療中有個經驗，人的童年創傷將深刻地影響一個人，包括人格的形成和未來的路徑。這創傷往往是發生於一件事，這件事要麼是自己忘記了，其實只是沈入了潛意識；要麼是不明白它對自己的精神到底有什麼影響，於是只能任其擺布、承其壓力、不斷累疊。這裏便是有個情結沒有解開，找到這個情結，或者發明它對自己的影響，這個人豁然開朗之下，精神問題也便迎刃而解了。
多麼像輪回，多麼像頓悟。
來源：大陰陽論/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