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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風寨三千長階下,梨林十裏,春時千樹雪,秋日霜梨甜。
相傳這梨林是寨主少年時為心愛的姑娘所植,結出果子的第一年,寨主終於抱得美人歸。又過了三兩年,樹上點了燈般掛滿了果子時,寨裏添了個嗷嗷啼哭的小女娃。
因寨主夫人生產前曾夢見鳳凰棲於梨樹之上,於是沒什麼文化的寨主也不必再冥思苦想了,大手一揮朗聲道:“便喚作梨鳳吧!”
金秋九月,碩果累累,哀嚎遍地……
白梨鳳一腳懸空,一腳踩著樹枝,伸長了胳膊要探最高處那只金錠子似的大梨。
這梨她都盯了好些天了,一日吃不上,便日日覺得滿樹梨子無滋味,連快樂都淡了三分。
蔥白似的手指努力了好半天只堪堪對梨屁股耍了把流氓,倒是身子搖搖晃晃惹得樹下又是一通嚎。
“少當家的,您摔斷胳膊的正骨貼還沒貼完呢!”
“小姐,你翻墻被罰的一百遍女德也還沒抄呢!”
“還有大補湯十副、女誡女訓共二百遍、繡樣三十三副……”
嘖嘖,狗子不愧是賬房先生家的獨苗,她的那些爛賬被他翻出來摞一摞,感覺都能比寨門口的長階高了。
但是老話說得好,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皮厚了,也就不怕開水燙了。
白梨鳳腳尖輕輕一蹬,纖細的樹枝立刻痛苦地“簌簌簌”抖了起來,樹下的眾人也立刻捂上眼睛跟著痛苦地“啊啊啊”了起來。
但沒有讓人心驚肉跳的重物落地聲,只有脆生生的笑。
“好甜!”
白梨鳳靠著樹幹,手裏捧著黃燦燦的大梨啃得眉眼彎彎。
眾人這才如獲大赦般松出半口氣,另半口在看到白梨鳳突然探出大半個身子時憋屈又猝不及防地哽在了喉頭。
“我的姑奶奶誒!”狗子全身的力氣在喊完這一聲後消失殆盡,晃悠悠栽進了二牛的懷裏。
一天打都沒挨過的白梨鳳上竄下跳上房揭瓦上天入地已經成了整座寨子的家常便飯,斷胳膊斷腿兒的眾人也都習以為常,但眼下這種死活要給老天爺送命的架勢還是著實讓人擰出了百十來桶冷汗。
“看見那個人了沒,”白梨鳳渾然不覺自己的姿勢有多慷慨赴死,甚至腳還又往外挪了兩寸,伸手指著遠處,“把他給我綁了,我要和他成親。”
體驗過一口氣上上下下死活不進也不出的感覺嗎?
二牛一手抱著已經氣息奄奄的狗子,一手掐著自己的人中,這才給自己掙了口氣來看看姑奶奶豁出命要強搶的良家婦男長什麼模樣。
只是這一眼望去,望到了兩個男人。
一身白衣的這個,雖然長得跟畫本子裏的謫仙似的,但瞧著就是個文弱書生,怕是個短命鬼。
短命鬼旁邊還有個背著箱籠的,倒是生得廣額闊面虎背熊腰人高馬大的,瞧著就很有福氣。
二牛和狗子對視一眼,衝身後的弟兄們打了個手勢。
“聽說了嗎,少當家的搶了個男人回來!”
“聽說了嗎,小姐搶了個相公回來!”
“聽說了嗎,姑奶奶把別的男人的相公搶了回來!”
一炷香不到的時間,黑風寨五座山頭裏裏外外便都得了消息,一窩蜂地趕著去瞧那倒黴新郎。
白梨鳳坐在她爹會客的綠林堂裏,看著站在堂中一臉堅貞不屈的男人,沒忍住笑了:“你們瞎了嗎!老娘瞎了嗎!這是啥,這是黑熊精下凡嗎!”
一時間滿堂的恭喜賀喜祝福你都銷匿了,白寨主連笑容都未及撤下就急急轉過頭安撫女兒:“兒啊,可是綁錯了?”
“可不是綁錯了!”白梨鳳狠狠一拍桌子。
“可不是綁錯了!”堂中五花大綁的有福氣的黑熊精狠狠一跺腳。
見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黑熊精的委屈一下就開了閘:“人家都喊了一路了!你們當土匪的除了蠻橫霸道,是不是還有耳背的硬性要求啊!再說了,耳背你倒是睜開眼看啊,我這打扮能是主角嗎,啊?!”
二牛很堅持自我:“我覺著挺好的啊……”
狗子補充道:“這通身的氣度和少當家的豈止是般配……”
二牛搶過話頭:“那簡直就是天仙配啊!”
“你倆看,後山的風水跟你倆配嗎?”白梨鳳笑盈盈地問。
後山是亂葬崗,白梨鳳五歲時去了一趟,回來以後就宣布那座山頭歸她了,從此但凡誰惹她,都會被她口頭安排到後山。
眼看二牛摟著狗子哭成了一團,白寨主又趕忙往回扳話題:“兒,那你看上的人是誰?”
“是我。”一個清朗的聲音答道。
眾人循著聲看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個瘦高個男子,雖只著簡單白衣,通身的氣度卻是不凡,再細細看了幾眼,便都為那仙人般的俊美樣貌而暗自驚嘆了。
如此一來,再看看椅子上猴似的坐沒個坐相的自家小姐,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這、這不是糟踐人嘛!
狗子的爹作為寨子裏唯一的知識分子,默默念叨了個成語:“暴殄天物啊……”
但白梨鳳才不管,此刻她只想爆舔她的天神相公。
“就是他!”她蹦到地上,又蹦到了她爹面前,“怎麼樣,你兒的眼光不錯吧!”
話說完,她已經又蹦到了白衣男子面前,倒是收斂了不少,至少知道用帕子掩住嘴再笑了。
然而只有二牛因為站位,看到了姑奶奶嘴角流下一道沒掛住的口水……
“兒啊,雖說咱們是土匪,但這男婚女嫁,”白寨主頗為同情地看了看白衣男子,“也得看人家願意與否啊。”
“我願意。”白衣男子說道,聲音不高,卻字字篤定有力。
這下所有人,包括雖然看起來誌在必得但實際上心虛得很的白梨鳳,都震驚了。
“這是為什麼啊!”仿徨的狗子發出一聲吶喊。
“圖她瘋圖她傻圖她不講理?”二牛緊跟著提出靈魂質問。
“對啊對啊,為什麼啊?”白梨鳳也沒忍住悄悄問了白衣男子一句。
但白衣男子只是低頭看了她一眼,小扇子般的睫毛在眼下籠出一小片陰影,便又擡眼望向了她爹,沒有絲毫要回答她的意思。
倒是自白衣男子出現後就被忽略的黑熊精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扯著嗓子哭了起來:“求求寨主收下我們主仆二人吧!”
眾人:“……”
黑熊精繼續哭嚎:“我家公子自幼家貧,兩歲喪父三歲喪母,孤苦伶仃長大,本想考取功名,奈何屢次不中,連盤纏也被搶了!我們主仆二人聽說黑風寨寨主宅心仁厚、寨民安居樂業,特意前來投靠啊!”
一番懇切的言辭說得白衣男子本就無甚表情的臉更加冷了。
狗子爹端著茶杯“呵”了一聲。
那白衣男子衣著雖簡單,可料子卻是有價無市的雲錦,而自稱是仆從的黑衣男子,身上穿的也是尋常人家輕易不能穿的素軟緞。
他正要開口,卻見白寨主衝他輕輕搖了搖頭。
“既是如此,那便在此安心住下罷,”白寨主喝了口茶,擡眼看向白衣男子,“你若願意娶我鳳兒,便是我半個兒子了,當爹的想知道你姓甚名誰,不過分吧?”
白衣男子彎腰一禮,恭敬道:“晚輩姓淩,單名一個雲字。”
白寨主瞇了瞇眼,盯著淩雲看了半晌,笑了:“真名?”
“不敢欺瞞。”淩雲再次行了一禮。
是夜,黑風寨燈火通明。
白梨鳳被按在房裏臨時抱佛腳學習兩性知識,從各種規矩禮節一路聽到了少兒不宜的階段。
眼看她迷迷瞪瞪要睡過去,宋婆婆狠下心在她腰上掐了一把,順手把一本書塞進了她腰間:“眼看就是要當娘子的人了,還這麼不穩當,該學的可要好好學!”
“疼!”白梨鳳一個激靈躥了起來,躲開趙嬸兒就往門口跑了過去,“當娘子又不用挨打!”
她困得都迷糊了,開門時幹脆是將門撞開的,但撲出去的身子卻沒摔到院中,反而落進了一個結實的懷抱裏。
熱乎乎,撲通通。
“啊呀!新郎官可不能跑來啊!”追出來的王大娘喊了一聲,伸手就要把白梨鳳扯回來。
淩雲攬著白梨鳳沒松手,看了看懷裏如迷途小鹿般茫然地瞪大了眼的人兒,柔聲道:“當我的娘子自然不用挨打。”
掐了他娘子一把的宋婆婆默默背過了手,心裏七上八下的直打鼓。
趙嬸兒也叫他一句話說得莫名心慌,但身為賬房先生的娘子,氣勢還是要有的,於是她鼓起勇氣對趴人家懷裏不動彈的白梨鳳道:“鳳兒,教給你的要好好學,好好,學,啊。”
最後幾個字的斷句和重音很巧妙。
但自小一遇到大事兒就迷糊的白梨鳳依舊瞪著眼沒動,倒是淩雲伸手在她腰上摸了一把,將那書收入了袖袋,衝趙嬸兒微微一笑:“晚輩學了也是一樣的。”
白梨鳳長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這幾位寨中知名母老虎有如此安靜且莫名慫的時刻,可直到母老虎們出了院門,她都沒笑出一聲來。
是母老虎的溫良恭儉讓教育起了作用嗎?不,是她離家出走了十七載的臉皮終於歸位了。
白日她在樹上對淩雲不經意的一瞥,就已經驚為天人了,在綠林堂近看過之後一顆心更是雀躍到按捺不住,恨不得插上翅膀時時跟在人家身邊。
而現在,她的鼻尖抵著淩雲的頸窩,她甚至看到了他頸側在衣裳下若隱若現的一顆小痣,更別提二人相貼的身子和淩雲放在她腰側的手……
剛剛王大娘是怎麼說的來著?她記得是在講完合巹酒之後說的,但是她剛好就盲貓公遇到死耗子,碰巧沒聽啊!
“還疼嗎?”淩雲柔聲問道,手在她腰側輕輕揉了揉。
“不、不疼了。”白梨鳳覺得自己快熟了,臉燙耳朵也燙,腦子裏還咕嘟咕嘟直冒泡。
於是她張嘴就禿嚕了一句:“你要跟我去後山嗎?”
要是狗子和二牛他倆在,估計會看不下去直接把她的腦袋當蹴鞠踢了吧……
黑燈瞎火的後山,白梨鳳越走越想跳下去給自己來個痛快。
這陰風陣陣伸手不見五指的,怎麼看都不像是能在大半夜裏坦蕩蕩進出的地方啊!
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淩雲忽然快走了幾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別怕,有我在。”他的聲音帶著笑意,柔柔軟軟的直探進她心裏,在她心尖子上撓了撓,酥酥軟軟的。
“我不怕,”她勾住了他的手指,一邊走一邊輕聲道,“我娘住在這兒呢,她會保佑我的。”
說完,她眨了眨大眼睛,又頗為不好意思地笑著補充了一句:“還有你。”
兩人找了處背風的地方坐下了,白梨鳳從懷裏掏出塊酥餅一分為二,遞了一半給淩雲,邊吃邊說著話。
她說她娘在她五歲時下山給流落的難民送衣物吃食,可卻遇上了蠻夷的兵,她娘便沒再回來。
她說她娘走了後爹就像昏了頭一樣,殺了好多好多蠻夷人,但是那些被殺的人裏也有女人。
她說她偷偷把她娘的衣服埋到了這裏,每年都跑來求她娘在天之靈保佑天下和平,眾生平安。
她還說她娘比廟裏的菩薩靈驗。
“我求我娘給我找個好郎君,”她嘿嘿笑著,眼裏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星,“然後我就看到你啦!”
淩雲笑著沒說話,幫她把碎發別到了耳後。
“但是,”她又垂下了頭,聲音也不那麼歡喜了,而是透著一股困惑和沮喪。
“你這樣好,為什麼會答應娶我啊?若你是怕我爹他們為難你,我明天就去跟爹說清楚,你放心,我絕不勉強你的,雖然也是我主動把你搶上山的吧……”
“你為什麼會想要嫁我?”淩雲依舊是笑著看著她。
“你好看呀!”
“我也一樣。”
白梨鳳瞪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你覺得我也好看嗎?哪裏好看?像我,我就覺得你哪裏都好看,好看得我都……都不好意思看你了。”
她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幹脆把臉埋在了掌心裏。
淩雲捧起她早就羞紅的臉,細長的手指撫上了她的眉,聲音溫柔而寵溺:“這裏好看。”
又從她的眉滑到了她的眼睛:“這裏好看。”
接著是鼻子、臉蛋、嘴巴,最後他擡起她的下巴,深邃的眸子裏漾了滿懷的柔情:“這裏也好看。”
說完,他湊到她面前,在她不知是因為驚還是喜而微啟的唇上啄了一下。
“我心悅你,一眼萬年。”他說。
黑風寨寨主的獨女白梨鳳,刁蠻任性霸道無禮在方圓百裏都是出了名的,是以婚訊雖是在大婚前一日才傳出的,但前來捧場捎帶看熱鬧的人還是不少。
黑風寨也不愧是天下第一寨,後勤部在短短不到一日的光景裏就將婚禮籌備得熱鬧而隆重,連山下十裏梨林的每一只梨子上都系了紅繩,在秋日陽光下熠熠生輝。
而據說是黑風寨上門女婿的新郎官,也一點兒沒辜負傳聞,一身紅色錦袍,氣宇軒昂,豐神俊朗,身姿樣貌都甚是出塵。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禮成。
白寨主拿了一只比那日白梨鳳豁出命摘的還要大還要金黃的梨子,讓一對新人一人咬了一口,而後拍著淩雲的肩語重心長道:“共果不分梨,吃了這梨子,這一生便要好好愛護我女兒。”
淩雲的聲音依舊不高,但也依舊落地有聲:“放心吧。”
白梨鳳透過蓋頭下的空隙瞧見了他白皙且骨節分明的手,雖然這一天盡聽別人誇淩雲好看了,但此刻還是得意得要笑出聲來。
這個好看得像神仙一樣的男人是我的!
我也是這個好看得像神仙一樣的男人的!
我們是夫妻,是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的兩個人。
直到被兩個小姐妹擁著送進婚房,淩雲挑開她的蓋頭時,她都沒能收住笑。
但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合巹酒已經喝完了,甚至為了拖延時間還把淩雲怕她餓給她帶的雞腿啃了,眼看吃無可吃,喝無可喝,坐在床邊的淩雲還對她笑得意味深長,她就不由得緊張。
昨兒王大娘的洞房花燭夜教程她依舊沒想起來,此刻望著劈裏啪啦炸起來的燭花,心裏就是後悔,萬分後悔。
好好學習是多麼重要的事情啊!
難道她的新婚夜就要這麼坐過去了嗎?!
這不是白瞎了這麼好看的淩雲了嗎!
“娘子,”淩雲終於不再盯著她看了,但一開口就讓她上了頭般燒紅了臉。
“可是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了?”
這一瞬間白梨鳳簡直想跳起來跟淩雲擊上一掌。
好家夥,長得好看就算了,還溫柔體貼至此,婦復何求啊她!
“無妨,”淩雲走到她面前,牽起了她的手,“為夫教你。”
月光皎潔,但照進窗時又淺淡了不少,無他,唯害羞爾。
白梨鳳人生中第一次覺得時光匆匆,是在她正式上崗成為新婦的第一天。
成親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一個月後,白梨鳳蹲在梨樹下往地上寫了這麼一行字。
這兩日爹大概是開始教淩雲學著管理寨子裏的事情了,兩人總是忙得不見人影,她這才得了空跑出來找狗子和二牛玩。
但是那兩個叛徒,竟然說什麼“身負重任,不可瀆職”就跑了。
“重任個屁啊,二牛你先把重任倆字兒寫對了再說吧!”她氣得直跺腳,但兩人早就跑遠了。
又在地上亂畫了一通後,白梨鳳忽然瞧見不遠處有個人。
“你找誰?還是想吃梨?”是個瞧上去頗為風塵仆仆的趕路人,她站起身從懷裏掏出一塊淩雲給她的桂花酥,晃了晃,“或者是餓了?”
那人沒說話,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她。
“你……”白梨鳳覺得這人要麼是個啞巴,要麼就是腦子不怎麼正常,正要朝他走去,忽然被人一把攬進了懷裏。
是淩雲,他身上有好聞的味道,還有暖呼呼的讓她安心的溫度。
“怎的獨自跑出來了?”淩雲摸摸她的頭,“回家吧,肘子好了。”
說起大肘子,白梨鳳的口水就忍不住了。
黑熊精瞧著五大三粗的,可廚藝實在有一手,尤其是這個醬肘子,她自己就能啃大半個。
“快走快走,今兒三爹回來,他最愛吃肉,別被他搶光了!”她急著要回去吃肘子,連剛剛那個奇怪的人都忘記跟淩雲說了。
淩雲一只手被她拉著往寨子裏走,一只手背過後去悄悄打了個手勢。
三爹這幾年做起了生意,不常回寨子裏住,白梨鳳又自小跟他關系最好,所以一路上都是飛奔過去的。
“三爹!”
“小梨子!”
兩人好久沒見,白梨鳳又成了親,話題自然少不了,一旁的淩雲越坐越有種自己被打入冷宮的感覺。
直到黑熊精,不,常武把一大盆肘子“嗵”的砸在了飯桌上,倆人熱火朝天的談話才被迫中斷了。
“呃,手滑了,”常武撓撓頭,“不好意思啊。”
“呦,我沒老眼昏花了吧,”三爹忽然冷笑了一聲,“這宮裏的絕不外傳的名菜竟出現在了我黑風寨的飯桌上了?”
他指的,正是常武剛端上來的肘子。
“原來如此!”白梨鳳挺開心地伸了筷子,“難怪這麼好吃呢,三爹你快嘗嘗!”
“小梨子,飯可不能亂吃啊,”三爹一把拍掉了她的筷子,瞇起眼睛看著淩雲,“咱黑風寨跟朝廷可是不共戴天,你也不怕有人給你下了毒。”
這下常武坐不住了,走過來指著三爹喝道:“老匹夫,你陰陽怪氣的什麼意思啊!”
“老夫什麼意思,你不是更清楚?”三爹依然是笑著。
常武氣得臉紅脖子粗的:“你那個壞了芯兒的榆木腦袋還想指望你爺爺我清楚?你哪來的臉皮!”
氣氛越來越僵,而白寨主和淩雲卻依舊沒動靜,哪頭都攔不住的白梨鳳都要急哭了:“你們幹嘛呀,就為了個肘子至於嗎?!”
“為了個肘子倒是不至於,”三爹看著她身邊的淩雲,“可若是關系到黑風寨,今兒就是鬧個天翻地覆也值得!”
說著,三爹一掌拍在桌上,手上戴了多年的玉扳指都給震碎了,白梨鳳自小是被慣著寵大的,此刻這陣仗著實嚇到了她。
可就算眼淚撲簌簌地落個不停,也還是迅速擋在了淩雲身前。
一直在旁邊喝酒的白寨主終於說話了:“老三這話說得在理。”
白梨鳳一聽連自己的爹都這麼說,立刻就不幹了,把凳子一踢,指著她爹就喊了起來:“白景逸,你什麼意思!”
她沒大沒小慣了,白寨主早就習以為常,因此在被自己女兒指著鼻子直呼大名後,連眼皮也沒擡一下,繼續端著他的酒杯夾花生米吃。
話也說得風輕雲淡:“亂我黑風寨的人嘛,老三啊,除了你,我還真找不出旁的誰了。”
話音剛落,二牛便提著一個什麼物件走了進來,白梨鳳細細一看,正是先前梨林外盯著她看的那人。
那人被二牛扔麻袋似的甩到了地上,狗子上前一把扯開了他的衣襟,露出胸口花紋繁復的青色圖騰。
是蠻夷的兵。
“大哥,你這是何意?”三爹拿起筷子夾了口菜,在嘴裏慢慢嚼著,“莫不是真的老糊塗了?”
“我是不是真的老糊塗,稍後便知。”白寨主放下酒杯,擡手打了個響指,“老二。”
狗子的爹拿著一沓信走了進來,經過三爹身邊時順手將他手中的筷子拿走了:“都說了不許叫我老二,多有傷風化!馮老三你這筷子我就拿走了啊,別再傷了人。”
白寨主沒搭理他,擡手又打了個響指:“老四老五。”
四爹坐在他身邊很無語:“你怎麼不把手放我嘴裏去!”
五爹進來時還帶著三個扛了刑具的手下,他倒是沒跟白寨主擡杠,只是轉過頭先對已經看懵了的白梨鳳笑了笑,又垮下臉對淩雲道:“小皇帝,帶著你媳婦出去避避晦氣。”
三爹和那個蠻夷兵的慘叫聲整整持續了三日,白梨鳳也跟著哭鬧了三日,但無論她怎麼問,都沒能從任何一個人的嘴裏問出丁點兒消息來。
第三日,三爹的叫喊聲已經微不可聞,幾次闖門不成,又急又氣的白梨鳳一腳踹開了書房。
“你走吧,我不要你了!”她指著淩雲喊道。
淩雲聞言放下了手中的筆,瞇縫起眼睛看著她:“你不要誰了?”
他的聲音依舊溫柔,可白梨鳳卻無端端覺得自己後背冷汗直下,她張了張嘴,從前出口成臟的本事卻怎麼也不敢往出使了。
“爺,李老頭兒來了。”常武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讓他進來吧,”淩雲點點頭,又看向白梨鳳,“過來。”
只是簡單輕松的兩個字,卻有著叫人不敢反抗的力量,白梨鳳立在原地跟他無聲對峙了會兒,最後垂頭耷腦的挪到了他身邊離他一尺遠的地方不動了。
門被推開了,一個披盔戴甲的花白胡子老頭嘩啦一下就跪倒在地,腦門哐哐哐往地上砸了三下。
“陛下!您說您來剿匪,這怎麼就變成和親了啊!”
此時,只顧著她三爹的白梨鳳才想起來,自己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情。
五爹說:“小皇帝,帶著你媳婦出去避避晦氣。”
小什麼?
皇帝是誰?
小皇帝怎麼了?
搶個帥公子做壓寨夫婿,婚後1個月,發現自己莫名成了皇妃。
她緩緩轉過頭,目瞪口呆地望著淩雲,但淩雲說了什麼,白胡子老頭又說了什麼,她全都聽不見了。
最疼她的三爹出事了,而且似乎是跟她的夫君有關,可還沒等她把事情弄清楚,就又得知自己的夫君不是自己的夫君了,是這天下的主人,是四海之內最尊貴的王……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淩雲伸手來抱她時,她才猛地回過了神,將他狠狠推開了。
“別碰我,”她聲嘶力竭地哭喊,“我不認識你!”
“你不是想知道你三爹為什麼會被關起來,”淩雲朝她伸出手,“過來,我告訴你。”
“我不!”
“不過來的話,”淩雲還是伸著手,語氣溫柔,“你問遍天下人,看誰敢告訴你。”
白梨鳳咬了咬嘴唇,這三天她能想的辦法都用了,可除了三爹越來越小的喊叫聲之外,一無所知。
“過來吧,”淩雲輕聲道,“我好累了,快來讓我抱一抱。”
這聲音和先前帶著壓迫感的完全不同,濃濃的疲憊感和語氣中透露出的委屈脆弱讓白梨鳳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了手。
“別再說‘不要我’這種話了,”淩雲將頭埋在她肩上,用嘴唇輕輕蹭著她的頸,呢喃著,“若你也不要我了,我就沒有家了……”
淩雲這話不假,家是什麼滋味,在遇見白梨鳳之前,他從來沒體會過。
他雖生在帝王家,穿金戴銀,但母後早逝,父皇的一顆心全給了天下百姓,對他唯一的關註,也僅僅是對他功課的朝督暮責。
為了不讓父皇失望,從記事起他便不曾有過“松了口氣”的時刻。
可直到父皇合上雙眼,他都沒能聽到一句肯定。
“你很不錯。”這句話,竟是白寨主說的。
“你爺爺昏庸無能,你爹倒勉強還行,你嘛,”他捋捋胡子,“你這個皇帝當得比他倆都強。”
往上數三代,淩雲的爺爺實在算不得一個好皇帝,對內大肆壓榨百姓,苛稅雜役;對外又軟弱無能,一味妥協。
內憂外患,民不聊生,大批的百姓流離失所,年幼的白景逸也在其中。
那時他還不叫這個名字,父母相繼病死時,他只有一個“小石頭”的乳名。
小石頭七歲這年,流浪到了白家村,搶了村口井邊坐著的小女孩的肉包子,但沒跑兩步就被拎了起來。
“好家夥,邊跑邊吃你也不怕噎死!”
“吃了我家阿水的肉包子,便留下給我當肉餡兒吧。”
“你就隨我姓吧,叫白景逸好了。”
高而壯的男人只說了三句話,他便有了家,有了名字,還有了個玉雪可愛的妹妹白水。
他沒被剁成餡兒,反而在後來的五六年裏又多了三個同樣被撿回來做餡兒的弟弟,算上寄養過來的養母家的侄兒馮梓華,家裏熱熱鬧鬧的住了八口人。
白景逸十五那年參了軍,走時養父養母給他和白水定了婚約,白水種下了第一棵梨樹。
十四年後,白景逸裹著滿身風塵回到白家村時,梨林已十裏,而白家村滿目瘡痍,黃紙白幡碎裂在風裏,刮得他心如刀割。
白水跪在爹娘的墳前,哭成了淚人兒。
說不清災禍是如何招致的,受了重傷的馮梓華說是官府的人,白水卻沒看到有人進村。
“村裏其他的人家呢?”他問。
“你還有臉問!”馮梓華往地上啐了口血水,“你們一個兩個全跑去保家衛國,連老二那個書呆子也跑了,你們誰考慮過家裏的安全?”
“蠻夷子三天兩頭的來,村裏人早就跑了,姑爹姑母怕你們找不到家,又怕你們擔心,還不肯寫信告知,這才……”
他說著便咳了起來,好半天才緩了口氣接著道:“官府的狗賊屢次上門征稅不成,竟打起了阿水的主意!幸虧那天她去了梨林不曾在家,不然現在土裏埋的可就是我們四個了!”
“哈哈,家裏人成了刀下鬼,你們卻在保家衛國!保別人的家,衛仇人的國!”
這話若放到二十年前,白景逸不會有絲毫懷疑,可現在執政的是淩雲的爹,是和他並肩作戰十余載的好兄弟,是勵精圖治愛民如子的好皇帝,他信他斷然不會縱容官員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
更何況,這些年他們的軍餉都寄回了家,幹爹幹娘也不是看重錢財的人,官兵既是征稅,也不會傷了人性命又不拿走銀錢……
但這些在兩座墳冢和重傷的馮梓華面前是那麼輕而蒼白。
赴京對峙,割袍斷義,皇帝失去了最為信任的臂膀,他建立了黑風寨,從此再無交集。
一晃二十余載過去,他老了,皇帝也早在三年前駕崩,而新帝,帶著先帝給他的親筆書,被他那成天胡鬧的女兒綁上了山。
眼前的年輕人和當年的將軍極像,他甚至覺得下一刻,那人就會衝著他吼:“白景逸你若再不要命地往前衝,我便將你送去看押糧草!”
他覺得定是自己年紀大了眼窩子淺了,要不怎麼會被淚水糊了眼?
胡鬧的女兒依舊在胡鬧,一拍桌子就要把自己嫁給皇帝,還一副誌在必得的模樣。
他的老淚又被頭疼代替了。
但那小皇帝說,他願意娶她。
於是他又想起,好像多年前他們是在戰火紛飛時約定過:“待天下太平了,你我便結個親家。”
是夜,他就著昏黃的燭光,捏著一紙書信老淚縱橫。
“你個沒腦子的,怎的偏就是不信我?”
“我都說了我會查清楚,你說你撕衣服做什麼?”
“我就說讓你多讀讀聖賢書,瞧你那寨子的名兒……”
信的最後,皇帝告訴了他當年的真相,還有這些年馮梓華的動向,他才知道,養父養母與妻子遇害竟都與馮梓華有關。
是他,對白水情根深種,屢次求白家夫婦改婚約不成後,惱羞成怒失手殺了人,又為自保幹脆重傷了自己。
是他,趁他外出,聯合蠻夷人打起了寨子的主意,被下山的白水撞破,這才招致殺身之禍。
也是他,這些年暗中與蠻夷部落聯系,在朝廷安插眼線,生了大逆不道的心。
得知真相的白梨鳳把自己關進了房間,直到聽說那蠻夷人招認了後,三爹自縊,才打開了門。
淩雲就站在門口看著她。
她把自己關了多久,他就在門外守了多久。
“我們,”她輕聲道,“和離吧。”
深秋的風冷得太刺骨,淩雲覺得自己的骨髓和魂靈都痛得發麻了。
“夫妻本該坦誠相待,但你卻瞞了我良久,”她看著淩雲,“況且我只願找個一心一意愛我,能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你既做不到,便痛快些寫封休書吧,別耽誤我另覓良婿。”
淩雲終於咬著牙開口:“你怎知我做不到?”
“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你身為皇帝如何能做到?”
淩雲聞言,勾起嘴角笑了:“你去打聽打聽,看我宮中除了你之外,可還有其他女子?”
白梨鳳眨眨眼,旋即伸手扯住了淩雲的耳朵:“你……你莫不是喜好男色?!你這個負心漢,騙子!”
天下太平,國運昌盛,提起當今皇上,上至七十老翁下至三歲小兒,皆是滿口稱贊。連不問政事的女兒家,都在月老廟裏羞紅了臉,求上天賜一段如陛下與皇後娘娘那般恩愛和滿的姻緣。
“求他對我能如陛下待娘娘那般,忠貞不二,始終如一。”
淩雲二十一歲那年,為了穩定邊疆,也為了替父皇了卻心願,決定招安黑風寨。
那一日他帶著兵馬來到黑風寨,卻瞧見梨樹上坐著一個紅衣少女。
她手裏拿著一只梨子,笑容直甜到了他心坎上。
那梨子竟如此甜美?
半夜他偷偷溜去梨林,吃了好些卻都覺得不如她甜。
第二日,身世淒苦的白衣書生和他的黑熊精侍從便被綁上了山。(原標題:《梨樹上的女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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