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河裏撿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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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梅汝璈法學講席教授 馮象

《歷史書》,馮象譯註,牛津大學出版社,2021年即出

大衛的罪與愛

大衛王是以色列最偉大的君主(前1010-970在位)。大衛治下,以色列的疆域達到歷史頂點,囊括了約旦河東及死海以南列邦,向北則越過大馬士革,降伏亞蘭諸部,揚威於哈馬隘口和幼發拉底河西岸的提津(撒下8章,王上5:4)。

大衛的故事(撒上16章至王上2章)有一個問題,常令評家困惑:他百罪纏身,卻人神共愛,什麼道理呢?

大衛王

上文提及,作者“宮廷史官”是一位敘事天才。大衛尚未露面,讀者對他的非凡使命已存有印象了,因為撒母耳斥責掃羅,說過兩次:上帝“已經另覓一人”;要“從你身上撕下以色列的王位”,轉賜“一個勝於你的鄰人”(撒上13:14, 15:28)。如此鋪墊了,才寫老先知受命去伯利恒,給耶西的兒子施膏禮。耶西讓家中七個兒子出來,在客人面前走一圈;撒母耳卻只註意這個那個的容貌身材,選的都不中聖意。原來耶西還有一個麼兒,在外放羊。趕緊派人喚他回來,一看:“他[面頰]紅潤,一雙秀目,好英俊”——作者一筆畫出個少年大衛——耶和華吩咐先知:起來,施膏禮吧,就是他了。“自那天起,耶和華的靈就攫住了大衛”(撒上16:12-13)。聖愛偕同聖靈,就再沒有離開大衛。

撒母耳為大衛施膏禮

這可以解釋,緣何他“操起三角琴,撫手一彈”,能驅惡靈。

但大衛行事,無論打仗、投敵、裝瘋或流亡,基本不求問上帝。間或請祭司舉聖衣拈鬮,倒是像為決策背書或平息眾怒(撒上23:2-4, 10-12, 30:7-8)。他靠智謀、經驗跟膽略取勝。例如打巨人哥利亞,就利用其傲慢輕敵,有蠻力而不靈活。罵戰一完,突然前衝,讓對方誤以為將短兵相接,站住了不動。大衛抓住這個瞄準投石的機會——他必須擊中巨人的眉心,銅盔下方——一擊令敵人倒地(撒上17:48以下)。就這樣,掃羅的少年侍從兼琴手成了民族英雄。神的不出場,仿佛大愛臨世的氤氳留白,講了一個“神助自助者”的故事。

大衛打巨人哥利亞

的確,大衛(dawid,“所愛”)人如其名,招人喜愛。“全以色列和猶大都愛大衛,因為出征他總是走在前頭”(撒上18:16)。國王卻害怕了,耶和華的惡靈纏住了掃羅。

而掃羅的長子約納丹見著誅巨人的勇士,他的靈就“系上了大衛的靈”,“愛他如自己的靈”(撒上18:1)。王子同他訂約,呼天父見證摯愛;還脫下大氅,連同戰袍武器一並相贈。及至國王動了殺心,王子勸不動,就冒險給他報信,幫他脫身;為了營救愛人,他寧肯放棄王儲之位。可是,大衛從不言愛。

後來王子陣亡,大衛作了一首挽歌:我為你悲慟,我的兄弟約納丹/你是我何等的歡愉!你的愛於我,不啻奇跡/勝於女子的愛(撒下1:26)。他吟唱著“你的愛”,卻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真實感情,或無情。

小公主米佳也愛上了大衛。國王提出招駙馬的條件:聘禮免了,只要一百個非利士人的包皮。他想借敵人的手剪除琴手。大衛卻帶人去殺了足數的敵人,呈上包皮,娶到了公主。當晚,掃羅派人去守著大衛家,待天亮下手。但聰明的米佳將大衛從窗口縋下,又搬了家神像放在床上,假扮駙馬生病,拖延時間。然而,大衛獲救以後,再也沒回來接她(撒上18:20-27, 19:10以下)。

米佳將大衛從窗口縋下

大衛也很少報恩,對友誼和親情取功利的態度。大衛逃避掃羅的抓捕時,有個果村祭司給他聖餅充饑。他看到附近有王宮的人,卻沒告訴祭司。結果祭司被那人舉報而慘遭滅門(撒上22:22)。又如,他藏身猶大荒野時,糾集窮苦人打遊擊,曾求得摩押王庇護他的父母(大衛的曾祖母路得是摩押人)。可是稱王之後,定都耶路撒冷不久,大衛就渡河進攻摩押:每破一城,居民均殺二留一,殘忍至極(撒上22:1-4,撒下8:2)。

於是大衛做了一個“馬基雅維利式”的君主,一切服從政治目標;仁愛與諾言皆可丟開,欺瞞和殘暴該用就用(馬基雅維利[Niccolo Machiavelli]:《君主論》[The Prince],Musa英譯,Peter Bondanella & Mark,牛津大學出版社,1984年,xvii-xviii頁)。連他的元配、救命恩人米佳也不放過:掃羅陣亡後,大將軍吾父燈('abiner)欲歸順耶路撒冷。大衛要他把已經改嫁了的米佳拆散家庭,送來宮中,以便籠絡擁護掃羅家的北方支族。難怪掃羅女兒對寶座上的前駙馬只有鄙視。迎接約櫃進聖城時,見他跟婢女一起“在耶和華面前踢腿旋舞”,就罵他“像個下流無賴赤身露體”。她被大衛打入冷宮,“至死仍無生育”(撒下3:12-16, 6:16以下)。

Robert Pinsky, The Life of David,Schocken Books, 2005

大衛對上帝什麼態度呢?應該說,不拜異神他是做到了的;還寫了許多熱烈的頌詩傳世,據古代拉比的考釋(《論猶太、希臘與基督教傳統中作者之確認與正典之形成》,94-95頁)——《詩篇》有七十三章(七十士本增至八十二章),題記“屬大衛”。但聖法的規定和信約義務,他是不在乎的。搶掠欺騙屠殺無辜,背叛主子和族人,投靠非利士,百無禁忌。他的衛隊由奉異教的外族組成,須另設神龕與祭司。攻克大都(遺址在今約旦首都安曼),他摘下亞捫大神米爾公的冠冕,將寶石戴在自己頭上,全然不避“偶像穢汙”(撒下12:30)。

之前,約櫃入城,會幕搭起,宮中安頓已畢,大衛向先知納丹表示要為上帝建聖居。耶和華大喜,應許國王:將“親自給你造一王朝”並“擢拔你的子實”,要他“為我的名建殿”。“對他,我必為父;於我,他必為子”。而“我的慈愛決不會收回”,必使大衛的王朝與王權永固,寶座永立(撒下7章)。此即上帝與大衛的永約(berith `olam)。後來王朝雖然覆滅了,但子民的冀望不滅,系於大衛的一位後裔,名之為彌賽亞/受膏者(mashiah,七十士本:christos,基督);盼他來世普施救恩,造新國新人(耶30:9,結34:23, 37:24)。

再後來,果然有一位拿撒勒的先知約書亞/耶穌,稱彌賽亞/受膏者/基督,而“苦靈的人”都管他叫“大衛的兒子”(可10:47,太9:27,路18:38)。

上帝深愛大衛,勝於他最得力的先知,那手捧十誡約版“面對面承教”的摩西(《J之書》,41頁)。“大衛無論出兵何方,耶和華都賜他得勝”(撒下8:14)。

依然,大衛墮入了罪愆。尤其惡劣的是,他霸占了誓女(bath-sheba`),設毒計害死她的丈夫,忠於上帝和國王的勇士赫提人耶光('uriyah)。耶和華雖然派了納丹譴責罪人,預言王室必起災殃(撒下12:10-11),但對大衛本人,因為救主自願受制於永約,反而沒有降罰。換言之,大愛使得天父無保留地承約,故而一再容忍“所愛”者——他竟可以任意作惡了。

大衛看誓女洗澡

大衛給耶光一封信,設毒計意圖害死他。

耶光妻七日喪期一滿,大衛便收她入宮。但誓女誕下的大衛的兒子得了重病,眼看不行了。做父親的禁食臥地如守喪,苦苦禱告。然而孩兒一死,他就爬起來沐浴抹油,換上幹凈衣袍,入會幕叩拜了即回宮用餐,一切照舊。臣仆不解,國王道:哀哭是求耶和華憐憫小兒;“現在他死了,我何必再禁食呢?難道我能拉他回來”(撒下12:15以下)?他對至聖,也是實用主義。

這麼一位蒙聖愛而受膏承約的上帝之子,大衛是否愛過誰呢?經書上說,長子安信('amnon,“忠信”)曾“深得[父王]寵愛”。這句話出現在他強奸了異母妹塔瑪之後,原文(列寧格勒抄本)脫,但存於死海古卷(4QSama)和七十士本,解釋為何大衛“十分生氣”,卻“無意懲罰”犯罪王子,也沒有安撫悲痛欲絕的公主(撒下13:21)。結果,塔瑪的同母兄押沙龍('abshalom,“平安之父”)忍了兩年,等到剪羊毛的節慶日,借宴請眾兄弟之機,殺了安信。然後逃去外公家,投奔了亞蘭部族。

押沙龍借宴請眾兄弟之機,讓仆人殺了喝醉的安信。

大衛對押沙龍也寵。安信死後,押沙龍成了最年長的王子。大衛的外甥嶽牙將軍看出主子不想廢長立幼,便安排一個村婦扮作悼亡女子去求見君上,講諷喻勸諫,讓押沙龍回京。國王同意了(撒下14章)。

押沙龍一表人才,“由踵及頂了無瑕疵”,一頭美發,茂密異常。他跟父王和解了,卻按捺不住野心,恨不得擺出禦駕的儀仗,“有五十人跑著替他開道”。還經常立於城門前大路旁,接見來禦前申冤的百姓,“偷以色列人的心”。如此經營四年,勢成。押沙龍遂在舊都希伯倫吹響羊角號稱王,效忠掃羅家的北方支族立即響應,南北夾擊耶京(撒下15章)。

大衛倉猝出逃。但畢竟“姜還是老的辣”,大衛軍大步撤到河東,在雙營獲取給養。同時在京城安插間諜刺探情報,挫敗了叛黨的計謀。最後,在基列山的林地重創叛軍。押沙龍騎著騾子逃跑時,頭發被橡樹枝鉤住,“身子懸在了天地之間”,被嶽牙率隨從擊斃(撒下18:9以下)。

押沙龍之死

捷報傳來,大衛顫抖著爬上城樓,邊哭邊喊:啊,我兒押沙龍!我兒,押沙龍!寧願死的是我,替下你!弄得將士們灰溜溜的,無地自容(撒下19:1-5)。這是大衛少有的真心的愛的流露。因為,正如嶽牙警告的,偏愛在政治上極不可取:軍心一亂,王權動搖。大衛聽了立刻清醒,不哭了。

大衛為押沙龍的死而痛心

然而,領袖的偏愛已經刺激了不和(不像聖愛乃寬赦之源),北方支族“以色列人”覺得大衛袒護本族“猶大人”。回京途中,雙方爭吵起來,國王卻無力平息。本雅明人誓巴領頭造反,隊伍裏的以色列人都跟了他(撒下20章)。這是日後王國分裂的一個預兆。

終於,大衛老了,不能視事。四子耶主發難。而大衛對這個兒子也很寵愛,“向無一句重話”(王上1:6)。耶主得到老將軍嶽牙和祭司吾父存('ebyathar)的支持,邀眾王子和舊都老臣到城外長蟲石宰獻牛羊,準備搶班稱王。

納丹獲悉,急報王子所羅門的母親誓女。誓女忙入內室覲見大衛,照先知說的,以國王曾向她發誓,許諾兒子繼位為由,請求下詔,傳位所羅門。所羅門隨即奉詔,由衛隊護送,搶先至基雄泉行膏禮,吹羊角號,騎父王的牝騾宣示登基,接受百姓歡呼:所羅門王萬歲!消息和著喧聲傳來,耶主一黨大驚,作鳥獸散。嚇得耶主跑去抱住祭壇的犄角,求弟弟別“刀斬他的仆人”(王上1章)。

誓女請求大衛下詔,傳位所羅門。

當年大衛有無立誓,許諾誓女之子接班呢?抑或那是納丹幫誓女出的主意,危急關頭的一著險棋?“宮廷史官”沒有挑明,留了白。或者他也只是聽聞——夫妻之間呼聖名見證的誓約,至高者之外,誰能確認?但國王寵愛的三個兒子,安信、押沙龍和耶主,下場都慘,正應了納丹對大衛的預言:你借刀殺士,霸占人妻,“以後你自己家也躲不過刀劍”(撒下12:10)。

上帝究竟愛大衛的什麼呢?他無情無義,從不憚於觸罪,簡直是摩西、約書亞、黛波拉等虔敬無私的先知領袖的反面。然而,如同雅各之子約瑟,他總能設法擺脫困境而不居功,一切成就歸於耶和華佑助。這是上帝所喜歡的。最重要的是,他領導子民擊敗強敵,建國拓疆,定都聖城;不僅扭轉了約書亞歿後以色列各自為政、人人為己的頹敗之勢,而且把雅各子孫變為“一個大族”,“智慧而富有悟性”,走在耶和華面前(申4:7)。所以,至高者揀選大衛,乃至讓他坐於自己右手,踏倒仇敵給他做腳凳(詩110:1,書10:24註),誠然是天父大愛的集中體現;但救主對他的欣賞、寬赦,一趟趟擢拔,也是著眼於政治後果或歷史的轉折。

站在歷史的角度,也可以說,歸根結蒂,一切宗教的都是政治的。聖史所記,耶和華之厚愛大衛他的受膏者,亦復如此。

所羅門:諸神之香膏

大衛之子所羅門(shelomoh,詞根本義:完好、平安;前970-931在位),世稱智慧王,因他向上帝求得“絕大的智慧與悟性”。經書上說,他的智慧之心“如海灘的黃沙廣袤”,“超過了所有東方子孫的智慧,並埃及的一切智慧”。“作有三千箴言,歌千零五首”,為教化百姓;並能論說草木,講解鳥獸蟲魚,與造物溝通。“人們從各國前來聆聽所羅門的智慧,世上眾王……都[仰慕]不已”(王上5:9-14)。

大衛之子在耶路撒冷為王,受“諸神之香膏”,極盡“人的榮耀”,而仍然渴求智慧(士9:9,傳1:12-13);這知不知而知不足,本身就是智慧。

眾所周知,或至少王室內部和大臣都曉得:上帝與大衛立有永約,認繼位者為上帝之子,聖殿將由此子建造,俾王權永固,在耶和華面前(撒下7章)。那麼,當所羅門出聖城至岌崩大丘壇獻祭,天父托夢向他顯現,問他欲受賜什麼時,他是否已有預習,早就等著這一夜,奉上祈願?

天父托夢向所羅門顯現

當時,他已經遵父王囑托,一步步剪除威脅,殺了同他爭奪王位的異母兄耶主並其支持者嶽牙,及詛咒過大衛的本雅明人石美,罷免了祭司吾父存。隨後迎娶埃及公主,與法老聯姻。他雖然愛著耶和華,照“大衛的規矩”行事,卻也尊重傳統,允許各地子民在丘壇獻祭焚香(王上2:1-3:3)。如此種種,表現出卓越的政治智慧。

所以,一俟所羅門說出“請恩賜仆人一顆心懂得,如何領導你的子民,並識辨善惡”,耶和華立即嘉許了他的“成善之言”。因為大衛之子沒有像常人那樣求長生,求富貴或求仇敵性命,而“只求明辨以識得公平”——顯然深諳“智慧難得,更勝過珍珠”之理(伯28:18)。當下賜了他“前人無可比,後人無法超”的智慧,連同富貴榮華,延壽享用;條件是,“若是你走我的道,守我的法令誡命,一如你父親大衛所行”(王上3:9以下)。

於是大興土木,建聖殿和王宮。所羅門跟石城王希蘭訂約,用小麥和橄欖油換取黎巴嫩雪松、絲柏和工匠;又征調民夫,派遣督工進山采石。整個工程歷時二十年完成:聖殿七年,王宮十三年(王上6:37-7:1)。這裏面也有精細的政治設計,一如他擴建耶京的堤壘、城墻,修築各地堅城和倉城的規劃。聖殿乃聖名“永駐之地”,所存約櫃美稱“耶和華的腳凳”(申12:5,撒下7:13,王上8:29,詩99:5, 132:7)。殿的南門直通王宮;宮殿相連,矗立聖山,恰是一幅令人崇仰,引人朝拜的宏偉圖景。對於團結子民,認同大衛王室、王朝與聖城的宗教地位(“大地之臍”),壓制北方支族的分離傾向,極具象征意義。

所羅門在規劃聖殿

同時,所羅門重新劃分了捐稅行政區域,全國設十二郡守,“負責供養國王及王室”;每月一郡,輪流輸送。一時間,國泰民安,“以色列人口大增,如海沙之巨;有吃有喝,人人歡樂”(王上4:7, 20,傳3:13),近乎實現了上帝對聖祖的允諾(創22:17)。

因此,當日所羅門受眾王仰慕,是有道理的。比如示巴(今也門、埃塞俄比亞一帶)女王,“帶著大隊扈從”來訪,“一匹匹駱駝滿載香料、黃金和寶石”。她大概也聽說了國王智斷“二妓爭兒”案的故事;但用劍劈孩兒來察驗小兒之母的真假,這種常識性的破案跟司法智慧她未必佩服(王上3章,參較《賢愚經/二母爭兒》)。因為她已經準備了遠比此案復雜刁鉆的難題,欲考倒耶路撒冷的王。真正讓“她的靈把持不住”而欽羨的是:所羅門不僅應答如流,而且,他淹博的智慧也具體呈現在“他建的宮殿、宴席上的珍肴、群臣的坐姿、侍者的立儀、服飾與司酒,以及他在耶和華的殿上獻的全燔祭”(王上10:1-5)——做成了制度化、生活化的政治/宗教實踐,而非停留在抽象的教義或瑣碎的經驗。所以女王亦大有智慧。她通過提問觀察,準確地抓住了所羅門的“功業和智慧”的要點;她甚至贊美了“耶和華您的上帝”,指出那神賜的智慧的最高實踐,“是耶和華出於對以色列的永愛,立您為王,要您秉公行義”(王上10:9)。

所羅門智斷“二妓爭兒”案,參較《賢愚經/二母爭兒》,見張友鸞選註:《古譯佛經寓言選》,商務印書館,2015年。

示巴女王來訪

三個世紀以後,申命宗寫經人批判智慧王,指斥其違犯聖法,生活奢靡,廣築丘壇供奉異神(申17:17)。然而他之能夠“沈湎於美酒膏油”,“及時行樂而成善”,乃是上帝的賜禮,托父親的福(箴21:17,傳3:12)。甚而寵幸法老女兒和外邦美人,後宮收“七百名公主為妃,外加三百嬪妾”,也是循“大衛的規矩”——聯姻以促進或維護政治和外交利益。至於“所羅門晚年,心被妃嬪扭了,朝向異神”,例如在京城東山築壇燒香,祭“摩押的穢物凱魔和亞捫子孫的穢物恥王”(王上11:1-8),大致是照顧外邦人的宗教需求,落實王國的宗教政策。

“所羅門晚年,心被妃嬪扭了,朝向異神”。

以色列是近東小國。立國之初,雖經大衛征伐四方,外患一度消弭,但為維護國中部族和睦並鞏固邦交計,王室聯姻與宗教寬容,實為唯一可行的策略選擇。其利弊成效,如何運用,大衛以其實用主義的“後果主義”哲學做了示範。所羅門沒有理由改變。

事實上,所羅門去世後南北支族裂為兩國,雙方都繼承了大衛之子的政策遺產。北國以色列前期頗為興盛,如經書貶斥的昂力、牙哈父子及耶胡三朝,曾擊敗摩押和亞蘭諸部,且商貿發達。可見宗教寬容未必是國力的病害。而北國覆亡後,申命宗寫經人頌揚的南國猶大的兩位賢君,希士迦和約西亞,卻是取消寬容、打擊異教異端的改革家。其時猶大已淪為大國的藩屬,在亞述和埃及兩霸間搖擺。宗教改革,從禁拜偶像、譴責與外族通婚,到拆毀各地丘壇、集中祭祀於耶京聖殿,再到宣傳上帝降神跡解圍卻敵;這一系列激進措施,實際是弱邦求生存的最後嘗試。但改革也終究未能阻擋強敵入侵和王朝的衰朽。希士迦清空府庫獻銀,乃至剝下聖殿各門包敷的金子,才換得亞述王撤兵。約西亞則誤判形勢,貿然攔截埃及大軍而戰死。法老將繼位的猶大王子幽禁了,另立新王,並罰全國賠款(王下18:13-16, 23:29-35)。

所羅門去世後南北支族裂為兩國——北國以色列和南國猶大。

歷史地看,所羅門最大的錯誤,智慧王喪失政治智慧的一個癥候,是晚年好大喜功,強征勞役。如此套“苦軛”壓榨以色列人,重新點燃了北方支族的分離主義火種。而這時王國南北皆不太平,紅嶺和亞蘭先後起事,做了“大衛家”的敵手(王上11:14以下)。

所羅門似乎汲取了父親在立儲問題上的教訓。至少據經書記載,兒子寬民(rehab`am)的繼位未起波瀾——也許王儲的眾多競爭者先已失勢。然而,智慧王看走了眼,或者沒能夠細心考察並鍛煉接班人。寬民遠非合格的君主,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搞砸了,丟了半壁江山。

本來新王到石肩召集以色列會眾,北方十支族請求減免勞役,政治上很敏感,須妥善處理。可是他不聽父王的舊臣勸諫,反而寵信親隨,“幾個跟他一塊兒長大的年輕人”,傲慢回應並侮辱請願者。結果引發暴動,管勞役的大臣被砸死,自己狼狽逃回耶京。就這樣,“以色列反出了大衛家”,王國一分為二:南北對峙,爭戰不斷(王上12章)。

傲慢的寬民

之前,所羅門重築堤壘,見一個青年臣子增民(yarob`am)做事勤快,便命他統管“約瑟家”即北方支族的勞役。這增民手下有了人,就生了異心。一日出城,先知耶親把他拉到田間,學撒母耳對掃羅的預言,說:以色列的上帝有言:看,我要撕了所羅門手裏的王國,分你十個支族(王上11:31,撒上15:28, 28:17)。不想陰謀敗露,增民逃去了埃及。所羅門歿後,十支族在石肩向新王請願,背後的主謀正是從埃及趕回來的增民。而寬民居然毫無準備,遇事又驚惶失措,讓增民成功分裂了永約之國,當了“約瑟家”或以色列的王(王上12:20)。

後人評價寬民王,“寬於蠢,短於智”而官逼民反(德47:23)。培養他的智慧王有沒有責任呢?

所羅門留下的奢華與榮耀,很快就黯淡了。寬民即位第五年(前926),埃及王“上犯耶路撒冷,洗劫了耶和華的殿和王宮;寶物悉數掠走,包括所羅門制作的金盾,一面不留”(王上14:25-26)。於是“諸神之香膏”盡歸諸神,猶大國力大傷。

以利亞和以利沙

前文說了,《列王紀》接續《撒母耳記》,也分上下卷。上卷開頭兩章,講所羅門登基和大衛王遺囑,給大衛的故事收尾。第三至十一章,記所羅門造聖殿,迎約櫃,坐象牙寶座,五百面金盾存黎巴嫩林宮,“銀子如石頭之多,雪松如平原的埃及榕之眾”(王上10:27);風華熠熠,凡四十年。

而後,十二章開始,敘事風格一變。語言直白,修辭儉省,教義鮮明而不避重復,少了《撒母耳記》那種留白的含蓄、復義同反諷。耶和華的先知的形象也變了,從子民的領袖和出征的統帥,變為精通咒誓,能治病宣教,又能降神跡退兵、與異教先知鬥法的神人,上帝之人('ish 'elohim)。其中最著名、對後世影響最大的一位,是北國牙哈王年間的先知以利亞。

以利亞('eliyyahu,“耶和華吾神”)來自河東的基列山鄉。他蒙召稱先知,是因為牙哈娶了西頓王的女兒、腓尼基公主夷色貝('izebel),到處建巴力廟,豎木柱女神,招惹天怒——耶和華要降災,遍地大旱,命他前去警告惡王(王上16:31以下)。

以利亞的故事生動曲折,綴滿了神跡。他給貧苦寡婦變出油和面粉,又救活了她那已經咽氣的孩兒。國王若是派仆人來抓他,他就召天火吞噬他們(王下1章)。但他的先知事業的頂峰,是上果園山祈雨鬥法,一舉消滅夷色貝的四百五十個巴力先知,而結束旱災(王上18章):頗有當年摩西與法老的術士巫師比試神跡的英雄氣概。

以利亞祈雨鬥法

然而,法術如此奇妙而慘烈,居然沒鎮住牙哈的王後。她馬上派使臣找到以利亞,說:明日此時,拿命抵命!先知卻“怕了”(王上19:3)。他怕什麼?不是剛剛完勝了對手,耶和華垂聽,降過神跡?怎麼就失了信心?按果園山鬥法的邏輯,應是夷色貝懼怕,惶惶不可終日才對——怕以利亞的上帝追究罪責。畢竟大旱是因牙哈縱容異教而起,而王後是巴力崇拜和巴力先知的總後臺、庇護者。而我們知道,這一次,上帝沒有讓敵人如法老“硬了心”,冥頑不化(出4:21, 7:3, 8:15),成為“神的正義”的提線木偶。國王和王後行使了自由意誌,是不能免責的。

所以耶和華的先知得勝後的膽怯、慌張,說明鬥法的阻嚇效果有限;而牙哈及臣民亦無悔改之意,盡管他們目睹了祈雨儀式上的神跡與先知大能。在以利亞看來,上帝降災沒有達到預期目的,反而造成連年饑荒,苦了各族百姓。他的沮喪可想而知;只能進荒野逃命了,像亞伯拉罕的妾夏甲母子一樣,往埃及走(創21:14)。

但耶和華並未忘記他的先知。天使給累倒在杜松下的上帝之人,送來“紅炭烤熟的圓餅”和一壺水;繼而引導他來到何烈山,即摩西初遇至聖、領受十誡的西奈山,又名上帝之山(出3:1, 19:20)。以利亞便找了個山洞,入內過夜。

荒野中的以利亞

忽地,聖言降臨:你出來,站山上來/到耶和華面前來!一個聲音說。剎那間“狂風大作山崩石裂”,而後地震,而後大火——上帝卻不在風裏,不在地震也不在火中——直至火焰熄滅,黑地裏“微微有寂靜之聲”,那幾乎溶於曠野的寂寥,而只能用內心感受的啟示之音。以利亞忙取大袍蒙了臉,以免撞見聖容而喪命,出來立於洞口。果然,是“耶和華萬軍之上帝”,“不容不忠”的那一位!並交代他三項任務:原路走荒野回大馬士革,給亞蘭王的近臣神視(haza'el)膏油,誘使他弒君篡位。然後膏以色列將軍耶胡為王,鼓動他造反,攻殺牙哈之子耶揚王。不過,要先找到舞甸人以利沙('elisha`,“上帝拯救”),立他為先知,接班承命。

上帝還說,將來,當禍難之日,“我給自己在以色列僅留七千”,即滅國之後子民的殘余(王上19章)。

這是極嚴厲而黑暗的諭示,卻沒有回應先知面臨的險境和他的惶恐。上帝決定放過牙哈,讓他的兒子和繼位者頂罪;而那是天父給自己的愛子大衛的待遇。個中原因,要等到王後害死可憐人納伯,國王霸占了他的葡萄園,才見諸經文。又一次,以利亞受命前來譴責並預言報應:“看,我這就降禍於你……凡屬牙哈又對墻撒尿的(俚語,指男性),一律從以色列剪除,奴隸自由人不論。”牙哈聽了,“撕破王袍,麻衣貼肉,開始禁食”悔罪。那謙卑的表態感動了救主,災禍便推遲去了“他兒子的日子”(王上21:21, 27-29)。

但三年過後,耶和華改變了心意。他派下一個“撒謊的靈”,使宮廷先知一齊發迷狂,慫恿國王攻打亞蘭。牙哈遂進軍基列山的高莊,身先士卒與亞蘭軍激戰,不幸中箭身亡(王上22章)——以利亞的預言竟沒有全部落空。

“耶和華要起旋風接以利亞升天之際,正是以利亞偕以利沙離開石圈之時”(王下2:1)。升天是高度儀式化的,且帶上了門徒以利沙做見證。“以利亞握住自己的大袍,卷起,擊打[約旦]河水。河水即左右分開,讓二人走幹地穿越”。這是重演摩西分蘆海的神跡,回放約書亞約櫃斷流的奇觀。

但是以利亞超越了那兩位先輩。“他們正走著談著,突然,一輛火焰戰車,火馬牽引,將兩人分開;以利亞便乘著旋風,升天而去”(王下2:11)。他成了聖書所載未死即升天而永生的第二人;第一人是“常與上帝一同行走”的聖人以諾(創5:24)。

以利亞升天

為什麼是以利亞蒙福升天,而非子民的領袖和統帥摩西、約書亞,或“以色列的母親”黛波拉,或預言了猶大末日的女先知胡爾妲(王下22:14)?因為上帝還有一樁特殊任務要給他。

註意,摩西傳統(包括申命宗教義)不言天堂地獄。人死後,亡靈不論善惡,一律墮入陰間(she'ol),與陽世隔絕。“子裔享尊榮,他無從知曉;遭人輕賤,他也不會察覺——他只能感受肉身的痛苦/亡靈,只為自己哀哭”(伯14:21-22,馮象:《聖詩擷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125頁)。撒母耳的亡靈同掃羅說話,便是女巫施法,將他從陰間喚了起來,如前文所述。天堂的描寫,希伯來聖經裏沒有;要到希臘化時期,始見於旁經和次經(如《以諾記》《以斯拉二書》),想象為伊甸園般的一座樂園(paradeisos),供復活了的義人居住。《新約》時代,天堂地獄已是流行的觀念了。耶穌安慰跟他一道釘十字架的一個“罪犯”說:阿門,我告訴你,今天你就要同我一起在樂園了(路23:43,啟2:7)。

所以以利亞升天,不是登天堂,而是入永生,加入天庭使者的行列。如同天使,將來他也要出列,站到耶和華面前,領受新的榮耀與任務(王上22:21)——為那“終了之日”“報應之日”“聖怒之日”亦即“耶和華之日”做前驅(賽2:12,耶23:20, 46:10,結13:5,何3:5, 9:7,珥1:15,伯21:30)。

這是以色列宗教思想的一大轉折。以利亞升天,實際是對“摩西之歌”關於上帝“藏臉”,不理子民而出離歷史的預言的一個回應。“臉”,在經書裏常喻恩惠(創4:14註);上帝藏臉,即懸置救恩(申31:17, 32:20)。但懸置不等於遺棄,而是不定時、無期限的延宕;是全知全能者得以保留反悔之權的必要條件(《以賽亞之歌》,139頁以下)。

《以賽亞之歌》,馮象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4月出版,355頁,48.00元

另一方面,升天也暗示了,救主對神跡先知作為一個職業群體的失望。因為顯然,他們遊走四方、單幹或結門派而施神跡,於拯救以色列並無助益,盡管也彰示了上帝大能。而且僅憑神跡,子民也無法區分先知的真偽,或正統異端,如摩西早已覺察的:論法力,異教先知一點也不弱(申13:2-4, 18:21-22)。這神跡由奇效而失效的代表人物,便是以利亞的門徒/接班人以利沙。

以利沙拾起老師脫下的大袍,回到岸畔,猛擊河水。河水又左右分開,讓出一條幹道。耶利哥城的一眾先知弟子望見了,都伏地叩拜,認他作了頭領。他就開始施法,用鹽替居民凈化水源。完了,上到伯特利/上帝之家,城裏跑來一群小孩訕笑他。他一怒,就奉耶和華的名詛咒他們。“立刻,林子裏躥出兩頭母熊,撕了其中四十二個孩子”(王下2:23-24)。不難想見,如此妄呼聖名,濫用法術殘殺兒童,給耶和華的公義帶來多大的信譽損失——而且是在上帝之家(beth-'el),以色列的聖所!反而顯得夷色貝剪除與她作對的先知,不那麼狠毒了;畢竟那是宗教衝突、宮廷政治,一如同樣血淋淋的聖者的報仇。而這些小童的親族卻無法向以利沙追討血債,因那是降自聖名的神跡。

“林子裏躥出兩頭母熊,撕了其中四十二個孩子”。

有一陣子,以利沙常路過書南。當地有一大戶人家,主婦熱心好客,在房頂上搭了一間小屋,供先知休息。他倒好,不但沒有一聲謝謝,還端架子,待主人像使喚下人。那婦人卻十分大度,從無怨言。後孩兒猝死,上果園山請他施法招靈,求助、謝恩也不亢不卑:愈發襯出這位上帝之人的驕矜和虛偽(王下4章)。

以利沙法術極高。他會往鍋裏撒面粉解毒,分二十張新麥餅給一百人吃了尚有剩余;也會治癩病頑疾,往河裏扔一根樹枝讓斧頭浮上水面;還會呼聖名令圍城的敵軍失明。甚而入土以後,他的遺骨仍保有神力,能使已經出殯的死者復生(王下13:21)。但他最主要的功勞,完成老師托付的任務,卻無關神跡,是人的計謀:誘使佞臣神視篡位,殺亞蘭王;膏立耶胡將軍,煽惑他弒君,滅太後夷色貝及牙哈的七十個兒孫(王下8-10章)。

以利沙入土以後,他的遺骨仍保有神力,能使已經出殯的死者復生。

問題是,以色列有沒有因著上帝之人的神跡,加上計謀,回歸正道呢?沒有。而亞述帝國已經崛起在東方——快了,那“耶和華的刑鞭”,要抽打以色列他的子民(賽28:15)。

聖史的深意在此。表面上一片贊辭,飾以申命宗教義,搭起一個善惡報應、黑白分明的神學闡釋架構:一切歸罪於以色列和猶大違反誡命,不守信約;走邪路拜異神必罹禍難。故事細節卻揭示了復雜而矛盾的意欲性格,人神關系的多重面向,以及聖者對貧病婦孺和一切受壓迫者的關愛與憐憫。

那麼,神跡先知在以色列的沒落,意味著什麼呢?答案在另一類先知,新的傳道先知(阿摩司、何西阿、以賽亞、彌迦等等)的興起,及其教導的匯集編撰,即先知書。亡國既是定案,子民就必須學會在入囚與流散的苦難中培育信仰同希望,並藉著新先知的啟示,由“祭司之國”,一山巔之城,走向大地萬邦的“聖書之民”。

而這,正是以利亞升天的“伏筆”,照應的是先知書中,一位承命必來的使者的預言和慰藉:“看,我要遣先知以利亞來你們中間,迎接那大而可畏的耶和華之日。他必使父母對兒女回心,兒女向父母轉意,以免當我降臨之時,將這一國打入禁絕。”(瑪3:23-24)

二零二一年六月於鐵盆齋

責任編輯:丁雄飛

校對: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