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男友去當兵自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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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然和上官雲珠(澎湃新聞 劉箏 繪)

上官雲珠(1920-1968),原名韋均犖,又叫韋亞君,演員。電影代表作有《天堂春夢》(1946)《太太萬歲》《一江春水向東流》(1947)《萬家燈火》《群魔》(1948)《麗人行》《希望在人間》《烏鴉與麻雀》(1949)《太平春》(1950)《紡花曲》(1951)《南島風雲》(1955)《今天我休息》(1958)《枯木逢春》(1961)《早春二月》(1963)《舞臺姐妹》(1964)《血碑》(1965)。另外參演話劇《上海屋檐下》《清宮怨》《紅旗歌》《雷雨》《北京人》等四十余部,參與譯制片《牛虻》等配音。1962年,被文化部評為新中國“二十二大電影明星”,1995年,在紀念世界電影誕生一百周年、中國電影誕生九十周年活動中,獲中國電影“世紀獎”最佳女演員。

程述堯(1917-1993),早年與孫道臨、黃宗江、丁力、於是之等組織南北劇社,兼任社長,後受金山之邀,先後加入長春電影制片廠、清華影業公司。上海解放初,受命接管蘭心大戲院,任第一副經理,後擔任過衡山電影院經理。

韋然,生於1951年,原名程彭,乳名燈燈,上官雲珠與程述堯之子,退休前任職於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今年是上官雲珠誕辰一百周年,《上海書評》專訪了韋然,請他談談上官雲珠與程述堯的藝術和人生。

上官雲珠(1920.3.2-1968.11.23)

您在記述父親生平的書裏說,每當您看《萬家燈火》(1948)時,“腦海裏都會浮現出媽媽當年闔家逃難、扶老攜幼投奔上海的情景”。能談談上官雲珠的早年經歷嗎?您的姨母韋月侶似乎對她早年,甚至一生都挺重要?

韋然:我媽媽出生在江蘇江陰的長涇鎮,是家裏的小女兒。我太外公健在的時候,家裏還比較殷實。太外公過世以後,三個兒子分家,我外公拿了錢去上海炒期貨、做金融,賠了,回到長涇後,主要靠我外婆織土布養家,後來就靠我大姨韋月侶和我舅舅韋宇平,他們比我媽媽大很多,中學畢業後都去上海教書謀生,接濟家裏。因為也算個傳統書香之家,我媽媽雖是小女兒,不覺得將來能成什麼氣候,但是書總要念的,不過家境不太好,輾轉了幾個學校,最後來到蘇州。那裏有我媽媽的堂房姐姐韋均一,她是合肥四姐妹的父親張冀牖的續弦,張在蘇州辦了樂益女中,我媽媽在這兒上學,可以免學費。同時在學校教書的,就是我舅舅的同學張大炎,他對我媽媽這麼個漂亮的小姑娘很喜歡,兩人是同鄉,又都住校,反正好上了,師生戀。我媽媽中學沒畢業,十六歲就嫁給了比她大九歲的張大炎,回到長涇,做上了少婦。張家在長涇是比較有錢的,現在還能看到當時的大院子。嫁過去不久,我媽就生了我哥哥張其堅。不過盡管張大炎對她不錯,婆婆卻不大喜歡她,婆媳矛盾大概從來都是難解的課題,但是這樣的日子也沒能持續多久。

不到一年半,日本侵略中國,炸彈扔到了長涇,把我的姨——我媽的三姐韋均奇炸死了,就在河北街家門口。這樣全家開始逃難。張家比較有錢,一大家族很多房和鄉鄰租了船,我媽媽把我外公外婆也帶上了。逃出不久又遇到日本飛機轟炸,正好那次我媽媽感冒生病,一家人在岸上沒上船,結果這船走到半路就被炸了,後來張家人還說是我媽媽救了大家。這麼輾轉逃了將近一年,先到湖南,然後一直往南到廣東、香港,最後到上海,投奔我的大姨和舅舅。我媽媽帶著自己的爸爸媽媽、丈夫,抱著一歲多的孩子,敲開我舅舅家門,我想那個場景應該就像《萬家燈火》裏那一家老小為逃戰亂,到城市投奔長子的劇情一樣。這一年我媽媽不過十八歲,等於是一個逃避戰亂的村婦,就這麼到的上海。

電影《萬家燈火》(1948)海報

我舅舅那時還單身,不可能接待這一大家子,好在張家有錢,逃難分手的時候,婆婆給了些盤纏。我媽媽和張大炎就先在馬當路的西城裏租了個房子,不久後,又到蒲石路——現在的長樂路236弄,拿金條頂了個房子下來,一家五口人搬了過去。那麼多人在上海要生計,舅舅就幫張大炎找了一個中學教美術,我媽媽在家裏伺候父母、帶孩子。但是僅靠一人教書,養不起這家,媽媽便像現在的外來打工妹一樣,到處找工作,看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到1938年底就找了霞飛路巴黎電影院旁邊弄堂裏的何氏照相館,做開票員。

上官雲珠攝於何氏照相館

你提到的我大姨韋月侶,確實對我媽一生都很有影響。我媽媽蹣跚學步的時候,韋月侶已經從上海中華藝術大學畢業,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當過記者,做過編輯,寫過言情小說,也曾風行一時,有人把她歸為鴛鴦蝴蝶派,此外她還標點過《海上花列傳》,還對尺牘有研究,編了不少書,後來一直從事教育工作。韋月侶一生未婚,我媽媽很多重大的選擇,都有這個大姐給她出主意,幫她把關,另外,媽媽出道以後經常要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有些就是我這位大姨捉筆的。

《一束咖啡的情書》,韋月侶著,1936年3月再版,131頁,0.80圓

上官雲珠後來在《演員生活十年》(1951)《我所走過來的道路》(1957)等自述裏,說自己開始做演員,既有“名利思想”“顯本領”的一面,也有“看重氣節”“正義感”的一面。她的事業是怎麼起步的?

韋然:在我想象當中,媽媽當初大概有點像現在的追星族,她一個小姑娘,長得比較漂亮,照片被放在何氏照相館的櫥窗裏作招牌,正好老板何佐民原來是明星公司的攝影師,所以經常有演員來光顧,他們看我媽媽可愛,她也羨慕這些明星光鮮亮麗,彼此對話就多起來了。1940年夏天,經何佐民的朋友介紹,我媽媽考入華光戲劇學校,和謝晉成了同學。我想她走這條路的初衷肯定是想改換門庭,另外羨慕演員的聲譽和享受,也覺得演戲好玩,她文化水平不高,十裏洋場上看到的這些肯定對她有吸引力,不如就去試試看。

上官雲珠攝於何氏照相館

當然正好碰上了一個機會,新華公司拍《王老虎搶親》想捧新人,在訓練班裏選中了我媽媽,立馬用導演蔔萬蒼給她取的藝名“上官雲珠”大肆宣傳。但可能是因為她試鏡的時候怯場,也有說法講因為新華老板張善琨和童月娟重歸於好,我媽媽就被換下了。小報記者一開始把她吹上天,後來又將她踩下地,但是我媽媽,或者說韋家人的脾氣就是,你越說我不行,我越要吃這碗飯,非搞點成績出來給你們看看。我覺得這個時候她已經不光是追求名利的心理了,而是有點賭氣的意思。當然她想出人頭地不容易,因為她一沒根基,二沒人脈,只能靠自己,從學說國語開始,狠下功夫。張大炎肯定是個很傳統的人,他只想要一個相夫教子的主婦,不願意太太拋頭露面做明星,於是兩個人產生了分歧,後來我媽媽又認識了姚克,最終決定和張大炎離婚。離婚之後,張大炎帶著我哥哥回到長涇鄉下去了,那時哥哥還沒上小學,就五六歲。

您父母第一次相遇在1945年的天津,上官雲珠是南藝劇團的一分子,程述堯是南北劇社社長。能介紹一下您父親方面的情況嗎?

韋然:我父親這個家算是北京的一個外來戶,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從山東濟南遷來,市民階層裏偏上一點,算小康。我父親是長房長孫,所以家裏一直對他偏愛有加,什麼好東西都讓給他。他從小就比較能夠自由發揮,什麼時髦的玩意都學:滑冰,打拳,看電影,打網球,學跳踢踏舞,還找了一個外國老太太上英文課,好像那時上一節課一美元,對於一般家庭不便宜,但也支持他。當然他學習很好,大學考上了燕京,而且從二年級開始就拿洛克菲勒獎學金。到燕京後,他又是一個活躍分子,被封為全校的“大活寶”,熱衷參加各種業余組織的活動。他一二年級的時候,黃宗江等人在燕京大學搞了燕京劇社,起初我爸爸沒參加,孫道臨也沒參加,後來是缺一個什麼角色,黃宗江把孫道臨拉去臨時代演,據說他上臺還很靦碘,不過從此開始了演藝生涯。我爸爸在三年級的時候也進去了,那時黃宗江已經離開燕京,南下演戲,他之前因為失戀自殺,到協和醫院灌腸搶救,我爸爸都跟著照顧。我爸爸在燕京劇社裏演過《國民公敵》等三部戲,跟孫道臨也比較熟了,應該說是燕京劇社埋下了他喜歡演戲的因子。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燕京關門,我爸爸和孫道臨作為活躍分子都被抓了起來,在北大紅樓——日本憲兵隊總部的地下室裏關了一個多月。放出來後,他到輔仁把最後一年的學業念完,拿到了文憑。因為我爺爺覺得他被日本人盯住過,在北京或上海比較危險,就托人在老家濟南幫他找了學校教書的工作。

1941年9月,燕京大學貝公樓前,前排右一身著長袍者為程述堯。

燕京劇社話劇《生死戀》演員合影:左二為張玉範,左三為卓富來,右一為程述堯,中坐者為孫道臨,兩人之間穿白裙的是麥任曾。

1945年,爸爸回北平過春節,在長安大戲院看了南北劇社的話劇《欽差大臣》,和劇社裏的老同學丁力、孫道臨聊天,再次勾起了戲劇夢,不久他就回到北京,加入了南北劇社。大半年後,他和這時同在劇團的黃宗英結婚,還考入了中央銀行北京分行,職位相當於行長秘書,工資高,收入穩定,他大少爺做派,劇社沒錢,就解囊相助。這樣到1946年,他兼了南北劇社社長,業務上參與組織話劇排練和聯系演出,經濟上支持劇社的運營費用,表演需要時還做臨時演員。當然這是一個業余劇團,用我爸爸當年燕大同學張瀾生的話說:“南北劇社這些人,如果不幹話劇,他們同樣有飯吃,也能生活,因為他們的家境都不錯。……他們搞話劇不是為了票房、為了賺演出費,完全是出於對藝術的熱愛。他們是希望在亂世中通過他們的戲,讓人們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同時也表達對社會和人生的一種思考。”我爸爸媽媽第一次見面,我只是聽爸爸講過,那時完全是一種藝術交流。南北劇社聽說有外地的劇團,特別是上海來的劇團來演戲,自然想去觀摩學習一下。他倆並沒有更多私下的交往,只是見過,彼此知道,大概就這樣。

上官雲珠,1940年代。

您書裏說,您父親任蘭心第一副經理時,和頂頭上司呂復在業務上意見不合,能談談相關的情況嗎?您父母是怎麼走到一起的?

韋然:上海解放後,我爸爸先是被分配到上海電影制片廠,但那時上影廠剛剛成立,還沒有開始運轉,他就先去夏衍籌辦的《亦報》當了兩個月臨時編輯,主編第四版的影劇欄目。到1949年8、9月份,他被派去接洽購買蘭心大戲院的事宜。蘭心是英國人的劇場,共產黨剛剛接管政權,與英國尚未建立正式邦交,不能由政府機構出面商洽更改產權,便以上海市戲劇電影工作者協會的名義,由我爸作為代表,同英國人打交道,商談購買條件,訂立契約,實際上是將產權收歸國有。購買手續完成後,組織上就想讓我爸爸去蘭心做第一副經理,那時他還屬於上影編制,征求他意見時說,如果他留在上影也不一定當演員,也是搞行政,那我爸爸就無所謂了,服從組織安排去蘭心。

程述堯在1950年代

蘭心的經理呂復是1938年入黨的老黨員、戲劇家。我爸爸在五十年代初,還帶著四十年代的性格脾氣,所以在蘭心戲院的管理上,有自己的主見,與呂復之間的合作關系不是很融洽。我在他“文革”時寫的交代材料上,讀到了他那時和呂復在業務上的不同意見:比如劇院與演出團體如何簽約——我爸爸主張,私營團體租場地采用分賬方式,盈虧雙方共擔,國營劇團有經濟保障,采用場租方式,不管票房好壞,劇場都能保證有收益。呂復不同意,認為應該一視同仁,無論國營還是私營,都按統一標準收場租。再者,戲院該不該歸屬上海人民藝術劇院作為專用劇場——我爸主張分立,市場管理,呂復因兼任上海人藝院長,主張合並,想讓蘭心作為人藝的專用劇院。但在“文革”後期比較寬松的時候,呂復還經常來我家找我爸爸敘舊,要電影票,所以他們這些人也僅是業務上主見不同,私下關系都挺好。

爸爸在劇場當經理,本來和我媽媽她們沒有關系,但1950年初,劇影協會婦委會在蘭心大戲院演出四幕話劇《紅旗歌》,我媽媽在劇中飾演女工馬芬姐,因為這個戲連演一百五十九場,時間長達幾個月,其間就和我爸爸接觸頻繁了。那時我媽媽還跟藍馬在一起,我爸爸和黃宗英離婚不久,單身一人。黃宗英在《紅旗歌》裏也有角色,黃家的一些親戚到了上海,不知道黃宗英在哪,來找我爸爸,爸爸還得告訴他們,你們到趙丹那去找黃宗英,他在劇場碰到她,會當面說誰來找過你。慢慢地,他和同為演員的我媽媽有了來往,相知、相戀,走入了婚姻。婚禮在蘭心戲院二樓排練廳舉行,這事讓藍馬很生氣,他憤而去參軍,離開了上海。

上官雲珠,1950年代。

程述堯與上官雲珠攝於蘭心大戲院,1950年。

爸媽剛結婚那段時間,大概是他倆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他們住到了復興西路147號三樓整層的一套,後來二樓東側一套住過柯靈。我們家生活非常好,兩個人收入都不低,往來無白丁,後來家裏有了我,保姆就有三個。有時候嚴永潔——我媽媽的姑舅表姐妹——到上海來開會,看到我爸媽的那種生活很不滿,她提醒我媽,新社會了,你們不能這樣。果然樹大招風,“三反”的時候出事了。人家看到你就有氣:家裏養德國獵犬,女兒彈著鋼琴,什麼趙丹、白楊、蔣君超成天來吃飯,多少在新社會有點不合時宜。

在與您父親結合前,上官雲珠和姚克有過婚姻,和藍馬一起生活過,這兩位對她的表演是不是也有幫助?您覺得上官雲珠的電影和戲劇之間是什麼關系?加入昆侖公司是她事業的轉折點嗎?

韋然:我媽媽1940年開始學表演,馬上就要上臺演戲,因為這些辦戲劇學校的人也要賺錢,要用這些學員排的戲去賣票。所以一開始就演話劇,《米》《人之初》《雷雨》都演過,後來拍《玫瑰飄零》《黑衣盜》《國色天香》這些電影,都是跑龍套,還是演話劇為主。1941年,媽媽加入了天風劇社,費穆、姚克是天風的編劇,她在排《梅花夢》的時候,姚克主動來幫助她,就好上了。其實,媽媽演的話劇非常多,好像不比電影少。我覺得像我媽媽這一代演員的功力,都是舞臺上練出來的:舞臺表演是實打實的真功夫,每個劇目都要演好多場,在臺上不能出錯,每演一場戲都是一次創作,要照顧現場觀眾的反應,要搭配對手演員的變化,不像電影,一次就完了,或者某個鏡頭可以反復拍,所以我覺得話劇給她打下了非常深的功底。

上官雲珠和母親、女兒(與姚克之女姚耀,小名姚姚),攝於1950年代中期。

我媽媽跟姚克的婚姻存續時間不長,因為她要跑碼頭,生了我姐姐姚姚以後,就去北方巡回演出,天津、北京、哈爾濱、沈陽、吉林、長春、濟南都跑過,離開比較長的一段時間,姚克跟他母親的幹女兒吳雯好了,回來以後被我媽發現,就離婚了。不過,我認為姚克對我媽媽的栽培很重要,她剛從戲劇學校裏出來,最初走上舞臺,有這麼一個大才子引領,可以進入一些比較高的平臺、不同的圈子,交際的層次不一樣了,眼界就開闊了。另外她也可以有更多劇目、更重要的角色演,如果沒有姚克,她在《清宮怨》或許只能演宮女,現在可以演珍妃了。

上官雲珠在《天堂春夢》(1946)飾演龔妻,藍馬演她的丈夫——淪陷時資敵致富,勝利後買得“地下工作者”身份逍遙法外的龔某。

上官雲珠在《萬家燈火》(1948)飾演藍馬所飾公司職員胡智清的妻子藍又蘭

上官雲珠在《希望在人間》(1949)飾演藍馬所飾因領導抗日救亡被捕的鄧教授的夫人陶靜寰

與姚克離婚後,我媽媽跟抗戰勝利後到上海的藍馬生活在一起了。藍馬先是在她那裏搭夥吃派飯,然後兩人就同居。他們合作了好幾部電影,《天堂春夢》《萬家燈火》《群魔》《麗人行》《希望在人間》,都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後半期電影史上的力作,他們在裏面演了一些夫妻對手戲。我覺得藍馬對她表演的飛躍是很有作用的,藍馬演技肯定比她強,一起拍戲可以學到不少東西,另一方面我媽媽也有悟性,否則再扶也扶不起來。但她始終沒有和藍馬結婚,我聽他們同行裏不少人都說,藍馬的性格有問題,人是好人,但太懶散了,大概是女人受不了,覺得這樣的人不能夠托付終身。不過不可否認,不論姚克還是藍馬,都使我媽媽的表演上了一個臺階。當然她在這一階段演技的提升,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她幾部戲的導演都非常厲害,蔡楚生、程步高、桑弧、徐昌霖、鄭君裏、沈浮、陳鯉庭、湯曉丹,全是響當當的大導演,沒有他們的點撥也就沒有她的成功。

上官雲珠在《群魔》(1948)飾演妓女小白菜

黃宗英1978年的文章《星》裏說,上官雲珠演《烏鴉與麻雀》(1949)時提出與自己換角色,因為她“再也不想演交際花、交際草了”。上海解放初,上官雲珠頻繁參與活動,積極從“明星”變成“藝術工作者”。您覺得這為了不被拋棄,還是她精神奮發?

上官雲珠在《烏鴉與麻雀》(1949)飾演華妻(右五),黃宗英飾演侯義伯的外室(右三)。

華太太抱著患急性肺炎、昏睡不醒的女兒哭泣

韋然:因為我媽媽開始一直演交際花,她很想嘗試不同的角色,也可以說品嘗不同的人生,她跟黃宗英關系比較好,就私下跟黃宗英商量換角色,其實黃宗英也願意換,演員都想嘗試不同的戲路,創作不一樣的形象,最後在《烏鴉與麻雀》,我媽媽就演了中學老師華先生的妻子,黃宗英演國民黨軍官侯義伯的外室。這事我聽別人也講過,那時候是挺正常的一種現象。其實我媽媽在《萬家燈火》裏已經不是演交際花了,藍又蘭是一個小市民家庭主婦,《麗人行》演的也是一個受欺負的女工金妹,她那時已經不是只能演施咪咪這樣的人了。但我覺得這樣的交換對她演技成長肯定有好處。

《太太萬歲》(1947)最後一個鏡頭:上官雲珠飾演的交際花施咪咪對鏡頭拋媚眼。

上官雲珠在《一在江春水向東流》下集《天亮前後》(1947)飾演與墮落了的張忠良廝混的何文艷

某種程度上,我父母其實一直都傾向進步。我父親他們因為是青年學生,總是思想比較激進,看不上腐朽的東西,演的戲都比較文藝範。後來才知道,和他一起參加南北劇社的姚克蔭,是姚依林的堂弟,早在燕京時就是共產黨地下黨員,當過燕大地下黨支部書記。我媽媽雖然抗戰時期一直在淪陷的上海,但是她沒拍過日偽的電影。她三姐是被日本人炸死的,她逃難時又九死一生,她是比較仇恨日本侵略者的。另外,姚克、韋月侶也會指點她該和什麼人交往,不該和什麼人交往,所以她那時基本就靠演話劇為生。她當時所在的苦幹劇團裏有很多地下黨,例如後來中央樂團的指揮李德倫,奔赴延安前曾在苦幹劇團拉大提琴,他親口跟我講,半夜裏演出結束,我媽媽如何和他們一起激越昂揚、興高采烈地走在空無他人的馬路上返回住地。

上官雲珠在《麗人行》(1949)飾演女工金妹

1947年我媽媽加入昆侖公司,昆侖是地下黨領導的,她周圍工作的朋友,以及她參加拍攝的影片中刻畫的內容,無疑對她也有進步影響。前面提到,我還有個姨叫嚴永潔,她管我外婆叫舅媽,跟我媽媽年齡相仿,兩人從小就關系特別好,後來嚴永潔參加新四軍,抗戰的時候嫁給了譚啟龍。皖南事變後,新四軍打散了,譚啟龍正好在上海養病,一度住在我舅舅家,那時中央給他一個任務,利用嚴永潔親戚的社會關系,在上海建立閩浙皖贛四省聯絡站。嚴永潔來找我媽媽,讓她幫忙傳遞一些信件,因為她已經是明星了,穿著旗袍坐黃包車送信,不容易引起懷疑,我媽媽也幫過他們。還有一件事,我沒有考證,估計也可能和她與嚴永潔的交往有關:1949年初,我媽媽說服一個國民黨空軍人員邢國錚起義,邢國錚是她在北方一起演過戲的劉茜蒙的同學,起義的飛機後來降落在濟南機場。這些大概都體現出所謂的進步文化人的“氣節”和“正義感”吧。

1934年,上官雲珠(左)在上海讀中學時和嚴永潔。

解放以後,電影廠裏分三六九等,首先是從解放區來的,再有從國統區來的,最不行的就是他們在淪陷區沒有走的演員。我媽媽這樣的人,為了能夠跟上新社會的步伐,就要努力地表現進步,改造思想,向從解放區回來的和曾經地下黨的這些同誌學習靠攏。你不這樣,也不能生存,不能演戲,所以她就穿上列寧裝,參加各種活動,到街上到工廠去宣傳演出。當然這也是形勢所然,大家都得這麼幹,不光是她一個人,所謂從舊社會的電影明星轉變為革命的藝術工作者,要“脫胎換骨”,要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她可能付出得特別多一點,不然的話她就不能再繼續她的演藝生涯了。

電影《紡花曲》(1951)連環畫節選,上官雲珠飾演蔡阿珠,當時肚裏懷有兒子燈燈。

後來您父母離異,主要因為“三反”波及您父親?另外和賀路有關系嗎?

韋然:1952年“三反”時,有人揭發我爸爸有貪汙行為,質證的事實,主要指他在1949年8月的勞軍園遊會義賣場擔任會計時賬目不清。關於這件事,爸爸時隔二十多年後對我講過。當時園遊會盛況遠超預計,本來制定的銷貨、付款、記賬手續無法實施,只好收到一批,裝麻袋送走一批,待活動結束,再統一清點貨款和物品,有多少算多少。我爸爸在錢財方面向來馬虎,混亂情況下一些財物難免漏記、錯記,“三反”來臨,有人存心舉報,如何說得清?因為從小過慣了大少爺日子,爸爸萬般無奈,心想反正沒幾個錢,賠出來了事,還可以爭取一個“坦白從寬”,便承認貪汙了說不清的六百九十余元。我媽媽拿出自己積蓄,北京爺爺也寄來錢,湊在一起交給劇院,沒想到,認錯賠款的做法並沒達到求罰從輕的目的,反而坐實了貪汙罪行,蘭心大戲院給了他機關管制一年的處分。而就在他還沒有結束管制,仍被處罰期間,我媽媽提出要與他離婚。媽媽從一解放就想方設法徹底改造自身,爸爸出事以後,她一度受到牽連,內心痛苦,我看過電影廠檔案,甚至到後來“反右”的時候,她還被一些人稱為貪汙分子的老婆,顯然爸爸落馬對她以後的政治前途、藝術生命,以及生活都有巨大影響。在這種氛圍下,為了不致離開表演事業,媽媽就要特別表現出跟我爸爸劃清界限。那時我才一歲多,爸爸不同意離婚,但媽媽的態度決絕,我二叔清華畢業在上海工作,來我家看望自己的哥哥,親眼見我爸爸忍氣吞聲期求圓鏡,媽媽則回以狂躁的怒罵。所以我說,我媽媽幾次家庭變故都是為了演戲,最早和張大炎分手,兒子不要,是為了演戲,後來跟我爸爸分手,兒子不要,也是為了演戲,她這一輩子不要命地要演戲,大概也是為什麼能演得好的原因之一。

1952年上海組織慰問赴江西的墾荒隊時,上官雲珠與漫畫家張樂平(後排右三)、張文元(前右)等人在廬山合影。

至於賀路,就是鉆空子。他以前暗戀我媽媽,因為她跟藍馬在一起了,他沒機會,就去西南當兵。解放後回上海,依然單身一人,沒地方住,我們家門外空著一間單獨進出的保姆房,賀路便借住其中,在我們家交飯費搭夥,他有點想走藍馬這條路。“三反”運動高潮時期,不許我爸爸回家,住在劇院,檢查交代,賀路就趁虛而入,表示關心。1953年春天,北京召開第一屆全國電影劇本創作會議,賀路和媽媽一起出差,也是機會。我媽媽交往的幾位男性我哥哥都見過,他說賀路跟我爸爸不一樣,我爸爸是北方公子哥,賀路則很細心,會照顧人,小恩小惠,給媽媽的感覺不一樣。我媽媽跟我爸爸離婚,我覺得賀路可能有一點關系,但最主要的原因是爸爸被當作貪汙犯。

爸媽離婚後,圈子裏幾個來往密切的好朋友像孫道臨、舒繡文、白楊,甚至組成了一個小組,來回勸和。而且家人也都不同意,因為我爸爸性格好,外公外婆、舅舅都非常喜歡他,非常反感賀路。由於和賀路的私情,我媽媽在電影廠受到處分,而爸爸機關管制一年期滿解除處罰後,調往衡山電影院任宣傳組長,次年升為經理,等於官復原職——應該說組織在處理我爸爸的問題上,多少有糾偏的成分,內部有個認識,他不是真貪汙犯,只不過不能公開承認,他調動職務時,領導談話也透露了歉意。媽媽那時候還沒有和賀路真正走到一起,有點回心轉意,但爸爸卻犯少爺脾氣不幹了,我那麼低三下四求你都無動於衷,現在我也不吃回頭草。好多年後,我三姑到上海出差,爸爸和她吃飯時談起這事,覺得有點後悔,如果當時能軟一軟復婚的話,對兒子應當是有好處的。

程述堯(左二)與同事在衡山電影院門前合影,1962年初。

後來一些電影廠的人寫文章,都說賀路是我媽最後一任丈夫,但是我們韋家人都知道,他們可能沒結婚。1978年12月16日,電影局在龍華為我媽開平反追悼大會,親屬排隊,讓賀路排第一個。按電影局的邏輯,應當先賀路,然後我哥哥和我,再後面是韋月侶和我舅舅。結果我舅舅在休息室裏大吵,質問賀路算是上官的什麼人?讓他站在頭一個?當時我在旁邊,我想,舅舅如果沒有點底氣,堅信自己是對的話,是不敢在那個場合這麼吵的。電影廠工會的人過來勸,最後賀路還是站第一個。我從那個時候才知道,賀路雖然跟我媽媽生活的時間最長,但他們未必是夫妻。我哥哥也知道,他說,媽媽三個孩子,我哥哥、我姐姐、我,都是和三個正式的丈夫所生,和藍馬、賀路都沒孩子,說媽媽這點分得很清。

1978年12月16日上午,上海市電影局在龍華革命公墓為上官雲珠舉行追悼會。

1955年,曾在《太太萬歲》(1947)被稱為“妖形怪狀的女人”的上官雲珠,飾演了《南島風雲》裏“農村婦女出身”的護士長符若華,“是舊社會過來的演員裏,第一個在銀幕上主演兵的”。她是因此而被毛主席接見的嗎?王丹鳳說,上官“熱愛各種各樣的角色”,黃宗江也說她能兼本色演員與性格演員之長。您怎麼看母親的表演?

韋然:《南島風雲》這個角色當然不是我媽媽挑選的,完全是導演白沈啟用她。也是因為張瑞芳臨時有出國任務演不了,才給了我媽媽這麼一個機會。但選她廠裏肯定有非常多的意見,因為那時很多軍區政治部文工團的人都進電影廠了,其中就有打過仗也演過戲的黨員女演員,另外廠裏還想培養年輕演員,有人就說為什麼不讓某某某來演符若華,非要找這麼一個舊社會過來的?但是白沈非常堅持,結果怎麼就定下來讓我媽媽演,我也不知道。為此,白沈為還修改劇本,重新設計了符若華這個人物:如果是張瑞芳演的話,符若華肯定是潑辣硬朗的形象,換成我媽媽,就變成表現一個嬌弱的人怎麼成長為堅強的戰士。我覺得這樣一改,反而成就了一個經典。

《南島風雲》(1955)劇照

當然媽媽下了很大的功夫,她在海南島下生活時間很長。我哥哥那時候在閔行的汽輪機廠工作,每個禮拜回家,他說記得媽媽從海南回來以後,面黃肌瘦,臉色憔悴,看樣子吃了很多苦。這個電影後來得獎,拿到北京討論,有人發言說角色之所以成功,不是因為上官雲珠的演技如何,而是幾年來黨對她的教育,改變了她的思想立場的結果。我覺得這個說法有一定道理,確實她是能夠理解這樣的人物了,但是不能說跟她的演技沒關系。這個電影對她的考驗,還不是說過去演交際花,現在又演一個醫生或者教授夫人,甚至女工,而是和先前種種都有天地之別。所以我媽媽誕辰九十周年的時候,上海電影家協會搞紀念活動,要放一部她的電影,征求我意見,我就說放《南島風雲》,這是她非常成功的轉型,證明她真的是一個演技派演員,不是單純的性格演員或本色演員。另外,只有這一部電影我媽媽是真正的女一號,哪怕《萬家燈火》也是她配藍馬,我覺得這是她演藝生涯的一個裏程碑。當然後來吳貽弓集中看完我媽全部的電影後也對我說,你媽為什麼成功,因為她每一部戲,不管演再小的角色都認真,沒有一部是失敗的,所以她成功。

是不是因為《南島風雲》才受到毛主席接見?有一定關系,但不完全是。毛主席之前也看過我媽媽的電影,另外主席接見我媽媽七次,每次都是與一批教育、文學、科學界的代表座談,集體接見,其中有她。記得一次是1961年的五一,她在文化廣場演出,一場演完還帶著妝,就讓她跟王丹鳳馬上去,見完了回來晚場接著演。我哥哥的大女兒是那天出生的,取名“雙雙”:因為媽媽被毛主席接見,同時做了奶奶,雙喜臨門。

1961年5月1日,上官雲珠(右二)與王丹鳳(右一)、白楊(右三)、徐玉蘭(右四)等和毛主席在一起。

魯韌說,上官雲珠不僅有“溫柔的一面”,也有“淩厲的一面”。為什麼有人說您母親沒有一個敵人?她後來和黃宗英的關系怎麼樣?她1956年底又為什麼能寫出《讓無數埋藏的珠寶放光》這樣有鋒芒的文章,並在1957年參加“五花社”?您怎麼看她的性格?

韋然:我媽媽沒有一個敵人,是吳貽弓說的。吳貽弓那時想拍她的電視劇,籌備了五年,已經找好投資,到選演員階段,後來因為他不幸罹患癌癥,就沒拍成。像這種人物傳記片,會涉及近百名影劇界人士,即便本人不在了,還有後人在,我有點擔心人家會對劇本中涉及當事人的描述有意見,影響播出。吳貽弓便說,我仔細研究過了,你媽媽沒有敵人。應該講我媽媽這個人在外面的性格比較好,她很會交際,上上下下,從廠長到門房間到食堂大師傅,都能夠打交道。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四十年代末那麼多導演願意用她的一個原因。

1957年,周恩來總理夫婦在中南海會見電影界的女演員。右起:王人美、黃宗英、嶽慎、夏夢、周恩來、黎莉莉、鄧穎超、舒繡文、白楊、吳茵、宣景琳、上官雲珠、石聯星、於藍、胡朋。

我媽媽和黃宗英關系一直不錯。我爸媽結婚後,黃宗英和我媽媽同為上影演員,兩家住得距離又不遠,有事情時也會來我家聚會談論。後來爸媽離婚,我歸父親撫養,我大概兩歲半,仍然每個星期在永福路52號電影演員劇團的托兒所全托。到星期六下午,爸爸下了班再來托兒所接我。因為電影院周末業務繁忙,經常晚場,不能按時來接,他就托黃宗英阿姨家的保姆在接她家孩子和周璇的兒子周民的時候,把我一起帶走,等我爸爸下了班,再到趙丹叔叔家領我。宗英阿姨現在住在醫院裏,子女在國外,要是她動手術或者醫院有什麼事,她兒子就會委托我前去幫忙照料。

1956年7月,上官雲珠參加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期間與捷克兒童在一起。

1958年,上官雲珠(右)與蔣天流在上海感光膠片廠為工人們朗誦。

《讓無數埋藏的珠寶放光》這篇文章,我現在猜測可能是韋月侶代筆寫的。當時正好在“雙百”的鳴放氛圍下,北京的電影局開了舍飯寺會議,提出電影改制,上海的《文匯報》組織了“為什麼好的國產片這樣少”的討論,我媽媽的這篇文章也參與其中。我覺得是我姨這樣的人,接觸社會更多,嗅覺更敏感,我媽媽可能把演員私下議論的東西和姐姐說,提供了一些材料,姐姐把它寫出來。因為她之前《南島風雲》蠻成功,後面又去捷克斯洛伐克參加電影節,對她正好重視,她就覺得自己有分量,可以代表真沒有戲演的人說幾句話。“五花社”是天馬廠的創作小組,也是在這個氛圍裏產生的,有點像星期聚會,每周在陳鯉庭、徐昌霖家吃飯。當然後來國際國內形勢變了,這個“自由組合”的小組就遭了難。我也覺得,我媽媽這輩演員的一大遺憾就是無法選擇自己喜愛、適合的角色和電影演。

上官雲珠在“五花社”電影《情長誼深》(1957)飾演微生物學家洪磊光之妻、女醫生邵瓊

上官雲珠在《枯木逢春》(1961)飾演因江西血吸蟲病肆虐逃難到浙江的方媽媽

上官雲珠在《早春二月》(1963)飾演丈夫在大革命中犧牲了的文嫂

能談談你們的母子關系嗎?她對您的姐姐姚姚似乎要嚴厲得多?

韋然:我媽媽兩次離婚,兩個兒子都留給了前夫,等她年紀稍微大一點,對我哥哥和我都很喜歡,尤其我比較小,而我哥哥有了女兒,她都關心,常常寄東西給我們。當時她身邊帶的是我姐姐,反而對身邊這個最嚴厲。因為她見我們機會比較少,見到我們態度都比較好,而一旦她心情不佳,發脾氣的對象就是我姐姐。媽媽在外面不太順利時,回到家往往比較暴躁,我們沾的是沒有跟她在一起的光。當然我姐姐跟著媽媽,生活待遇肯定比我們好,但是精神上,除了媽媽對她嚴,賀路對她也很不好。我們都管賀路叫“叔叔”,但我姐姐一直管我爸爸叫“爸爸”。

姚姚與燈燈,1955年。

恬恬(張其堅)與燈燈,1956年。

1963年在上海過暑假時,燈燈與媽媽、姐姐合影。

我對於我媽媽來講,就是一個小兒子,為什麼對我關愛有加,我後來分析,可能她總有些關於晚年的打算:姐姐早晚要嫁出去,哥哥大很多,早就在外面成家了,也許就這個小兒子將來能夠依靠。所以她每次到北京開會、拍戲,走親訪友都帶著我,她住哪個招待所,就讓我跟她一起住,沒有兩個床,就兩人擠一個床。那時候我十一二歲,帶著我去唱老生的李宗義家走動,她問李宗義,你看他怎麼樣,能不能上戲校?李宗義覺得我應當唱小生,我坐在旁邊聽,回去跟我爺爺學,爺爺說,這怎麼行?我是長房長孫,爺爺認為得按部就班讀書考大學,不能上臺去演戲。還有我們家遺傳,牙不好,我和媽媽姐姐一樣,都是前後重疊的亂牙,她們因為要吃開口飯,都去整過。一年暑假,媽媽也想給我整,帶我去汾陽路五官科醫院看,醫生說,一個暑假恐怕不夠,要拔要弄很長時間,就寫了封介紹信,讓我到北京的口腔醫院去看。我帶著信回到北京給爺爺,爺爺一看就說,男孩子,牙亂一點有什麼關系?用不著整。這就是兩代人、兩家人對我走向的不同看法,我媽媽是比較希望我往文藝方面發展的。

燈燈和父親(中)、爺爺(右)祖孫三人在頤和園,1956年。

您母親生前拍攝的最後兩部電影《舞臺姐妹》(1964)《血碑》(1965)仿佛預示了她本人的命運。“文革”中您有三位親人離世,您父親卻能逆來順受,這是為什麼?上官雲珠一生經歷豐富,最後怎麼會這樣結束生命?

上官雲珠在《舞臺姐妹》(1964)扮演昔日的越劇皇後商水花

上官雲珠家,建國西路641號(高安路口),四樓左側為29室,右側是30室,攝於2005年。

韋然:媽媽此生拍的最後兩部電影,扮演的角色都選擇了結束生命以遠離這個世界。也許是巧合,幾年後,現實生活中的她,重現了與角色相同的結局。我們家在“文革”中當然損失慘重。北京、上海,爸爸、媽媽、爺爺和兩位叔叔,幾個家都被抄過,原因各不相同。我媽媽在1965年底1966年初,因為癌癥連續動了兩個大手術,術後一段時間曾經失去記憶,一直在家養病,到“文革”時,雖然身體還很弱,但腦子已經慢慢恢復了。她曾經對姐姐說,你媽媽是演員。言下之意,她在造反派面前的“糊塗”是裝出來的,為了保護自己。但在強力高壓逼迫下,媽媽的心理防線還是崩潰了,1968年11月23日淩晨,她從自家四層樓的窗口撲了下去。那一年,媽媽四十八歲。她最後走這條路,我想還是跟她演戲有關,她這輩子就是要演戲,此時覺得不可能再演了,就徹底絕望了。我二叔1960年調到上海天文臺第三研究室,在分子鐘報時的研究項目上,由他帶頭攻關,為國家填補了空白。但二叔性格倔強,“文革”初期被監督掃地就已經受不了,後來又被人誣告關押起來,幹脆一了百了,第二天便在關押地上吊自殺。至於我姐姐,她原來學鋼琴,後來到上海音樂學院師從周小燕學習聲樂,她的男友燕凱是民樂系學生,高幹子弟,一度非常激進,不久另一派上臺,燕凱在被羈押期間自殺,姐姐極受打擊,加上那時媽媽身亡不久,她的生父姚克是“反動文人”,她所承受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後來因為其他風波,學校對她另眼看待,分配也很不理想,她就耗著不去,她覺得我是獨生子女,而且有婦女病,應當受照顧留在上海,再後來她的生活費也停發了。最後還是在嚴永潔的幫助下,把姐姐安排到了浙江省歌舞團,但是1975年9月23日,就在她計劃離開上海的前一天,一場蒙蒙雨霧中,她的自行車被卷入一輛疾馳的卡車輪下,她當場殞命南京路。這時姐姐才剛過三十一歲。“文革”期間,我爸爸不像叔叔,也不像媽媽,他抱著隨便怎樣都逆來順受的態度應付一切打擊:讓我陪鬥我就去,讓我交代我就寫,該吃吃,該睡睡。他這時的妻子叫吳嫣,她解放前,用我爸爸的說法,是一個“茶花女式的人物”,後來卷入“潘楊案”,“文革”期間屬於街道裏弄監督勞動的刑滿釋放人員,沒有收入來源,靠我爸爸的工資和變賣衣物字畫度日,兩個人就這麼混著。我覺得主要是因為前面“三反”時已經修理了我父親的性格,後來他自覺成為邊緣人物,比較麻木了。

程述堯和姚姚、燈燈在上海中山公園,1975年春。

姚姚生前最後一張照片,1975年夏。

對於您和您父親,北京和上海都有特別的意義,其中又涉及命運的偶然與必然,能談談嗎?

韋然:我父親是從小在北京長大的,後來因為生活到了上海,就再也沒遷回去過。但是他保留了一口四十年代的北京口音,臨了也不會說上海話,而且他對北京的那一套生活節奏與日常習俗非常喜歡,他認為把我送去北京,接受一個四合院式的教育是非常好的。我後來也想,如果我不去北京,留在上海跟著媽媽,可能我的人生軌跡,甚至性格、面貌都會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可能會和我姐姐差不多。在北京,我生活在一個完全封閉的四合院裏,也不是大雜院,只有我們一家人,平時家門不開,不跟胡同——上海叫弄堂裏的人打交道。“文革”前,我接受的是一個幾乎完全傳統的教育,飯該怎麼吃,坐立該什麼樣子,見人怎麼打招呼,都有規矩。平常看《古文觀止》,每天早晨起來要臨帖寫大字,就是這麼一個家庭。如果在上海,肯定不是這樣,大概會放任自流地發展。我父親很贊賞我在北京的這種環境裏成長,覺得對我有好處,當然我寒暑假回上海,還是能接觸兩邊不一樣的文化,有對比。

父子兩人在北京家中橡皮樹前,1956年。

青年燈燈

我父親抗戰勝利後有段時間生活沒著落,為北京的美國軍隊做翻譯,後來美軍希望長期聘用他,給一個美國士兵的編制和待遇,他的一個同學當時就留了下來,後來跟著撤退的美軍去了美國。但我父親沒有留,也不會去美國,他還是一個比較傳統的人。1950年秋天,我爸媽新婚不久,一家人去北京省親,順便參加了金山與孫維世的婚禮。這次見面,金山問我爸媽願不願意到青藝工作,爸爸從小在北京生活長大,到上海不過兩年,如果能一家子回去最好不過,後來請示,上海這邊自然不願意一下損失兩員大將,於是此議作罷。我曾經想,如果他們那時真的到了北京,後面的命運也許會比在上海順暢得多?我爸爸也許不會在“三反”運動中落馬,也許我媽媽就不會遇到不該遇到的人,於是他們也許就不會離婚?可歷史無法假設,一切偶然都包含有必然因素。憑他們的性格、出身、處事、經歷和為人,該逃不過去的都逃不過去。

程述堯攝於1980年代

父親晚年的時候,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癥。一次,我把他接到北京,想給他看病,甚至就在北京住下去,因為那時他和吳嫣關系不太好。但是真到了北京他也不適應,老朋友王世襄正在一門心思寫家具研究,於是之剛當北京人藝的院長,工作繁忙,沒有更多時間招呼他,結果剛待了一個星期,他就提出要回上海,怎麼勸也沒用,已經安排好的醫生看病,他也不管,徒自回去了。

八十年代至今,出現了很多關於上官雲珠的回憶述說、傳記文學,有時您母親的形象之間甚至是齟齬的。您怎麼看待這些再現?您是如何走進母親的世界的?

韋然:一方面隨著年紀的增長,我想了解母親的衝動逐漸增多了,這是人之常情,另外,八十年代以來,開始重視老演員,也有一些關於我母親的紀念活動,建紀念館、座談、拍片、造像、采訪等等,要我提供材料,還要寫文章,這時候我就開始關註媽媽的電影,追尋她的軌跡。社會上關於媽媽很多事情各種各樣的講法都有,一些正式出版的傳記,不少情景也都包含杜撰、虛構的成分,內容側重點也不大一樣。比如陳復觀的《上官雲珠》(江蘇文藝出版社,1986年)偏重她的早期,因為陳復觀是江陰人,他這本書關於我媽媽青年時代的部分是比較實在的,準確性比較高。而陸壽鈞是電影廠的人,他和林谷的《上官雲珠生死錄》(四川文藝出版社,1987年)對我媽媽的後期寫得比較詳細。比較客觀的應該是魏湘濤的《一顆影星的沈浮——上官雲珠傳》(中國電影出版社,1986年),他是作為東北一個電影研究所的課題在做,他找過我好幾次,也見過我父親、賀路、韋月侶等,還采訪了北京、上海許多與媽媽一起演過戲的同仁,上世紀八十年代這些人都健在,做過面對面的采訪。

《上官雲珠》,陳復觀著,江蘇文藝出版社,1986年11月出版,251頁,1.72元

《上官雲珠生死錄》,陸壽鈞、林谷著,四川文藝出版社,1987年3月出版,306頁,1.57元

《一顆影星的沈浮——上官雲珠傳》,魏湘濤著,中國電影出版社,1986年11月出版,152頁,1.25元

其實,我自己掌握材料也有一個逐漸豐富、辨偽存真的過程,所以你看我早期寫的文章裏的一些提法,都有不準確的地方。比如我過去說我叔叔是觸電死的,後來收到當日負責看押他的人寫給我的信,才知道叔叔是上吊死的。還有我媽媽得病的經過,我現在所了解的也和先前不同。有時候一些事情也很奇怪,半年前我跟朋友吃飯,飯店老板聽說我在,就跑進來說:我原來跟你是鄰居,你媽媽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我說怎麼可能這麼巧?原來他當年住高安路,就在我們家後邊一個樓,那時他十幾歲,我們家樓下是菜場,那天清晨正好輪到他去排隊買菜,他天不亮披件大衣等在那裏,我媽媽跳下來就落在他邊上,他跟我講了很多當時的情況……可能不經意地,就會邂逅一些人,遭遇一些未知的史料。其實,不要說第三者的著作,即便是本人的口述、日記、回憶錄,由於時間的沈澱、觀念的變化、記憶的衰退、世事的左右……等等原因,都可能留下許多需後來者釋疑考證的訛誤與漏洞。所以說,讀史寫史,一定要盡可能參考更多的版本,設法查詢第一手原始資料,以求互證。近二十年來,在追尋父母的人生軌跡的過程中,我對此深有體會。

《帶雨雲埋一半山——記我的父親程述堯》,燈燈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268頁,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