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皮哥在網絡上刷到一條短視頻——
戶外森林,冰天雪地,零下20度,一名女子赤身在冰窟窿裏遊泳。
冬泳這事原本算不上多新鮮,但看到主角是一名女子,皮哥還是忍不住驚嘆。
再定眼一瞧拍攝地點,瞬間覺得是“常規操作”,因為這事發生在俄羅斯。
在中國人眼中,俄羅斯就是這麼一個“無比神奇”的國家,它廣袤的大地上孕育出的“戰鬥民族”更是極為彪悍。
他們把伏特加當水喝,和比人高的熊做朋友,還徒手殺狼,航班在風雪天照樣準時起飛準時落地。
更讓我們目瞪口呆的是,他們竟然發明了“打耳光大賽”,你來我往間那一串串清脆入耳的“啪啪”聲,光聽著就覺得臉發麻。
然而在如此習慣於調侃“戰鬥民族”的當下,好像有很多人遺忘了,這個民族在藝術和文學上所創造的巨大、耀眼的輝煌。
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契科夫、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維奇、塔爾科夫斯基……
這些文學、繪畫、音樂、電影大師的名字,猶如人類歷史上的一座座豐碑。
在時間的汪洋大海中,他們如神祗般地指引著無數的後輩。
而如今看似彪悍的民風下,這個民族血液裏流淌的,卻是永恒的矛盾與痛苦。
俄國藝術家們多具備悲天憫人的責任感,以至於當他們在講述別的國家的故事時,眼光依舊望向處於風暴中心的俄國。
就像當塔爾科夫斯基在意大利拍攝他的第六部作品,並決定此生不再返回故鄉俄羅斯時,他把電影命名為《鄉愁》。
就像我們今天要說的這部電影,有著“俄羅斯斯皮爾伯格”之稱的米哈爾科夫執導的《蒙古精神》,拍攝這部電影時他心裏洶湧澎湃著的,依舊是對祖國深切的愛意。
1991年,尼基塔·米哈爾科夫拿著五頁紙的劇本動身前往中國內蒙。
遠赴中國拍攝這樣一部電影顯然有些衝動,但在他看來,俄羅斯人和蒙古人有著諸多相近之處,回望歷史更是有著某些關聯。
比如蒙古人曾對俄羅斯有著240年的統治,期間俄羅斯人受過屈辱,但終歸身上還是註入了蒙古族的血脈。
他想通過這樣一種電影層面的表達,去探尋兩種文化間的淵源與影響。
這部作品耗費了整整65000米的膠片,給導演帶來了極大的聲譽。
除了捧回了威尼斯金獅獎外,它還入圍了當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的提名。
米哈爾科夫,俄羅斯的國寶級導演。
在前蘇聯時期,憑借著文學作品和舞臺劇改編,米哈爾科夫拍出了 《愛情的奴隸》《未完成的機械鋼琴曲》《五個夜晚》等名片。
但真正讓他享譽世界影壇的還是1991 年導演的《蒙古精神》。
實際上,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米哈爾科夫就開始嘗試拍攝現代題材的作品,探討農村與城市,傳統與現代夾縫中,人們的艱難生存。
《蒙古精神》無疑是他這一探索中的巔峰。
《蒙古精神》又名《套馬桿》。
“套馬桿”在被用來套馬之外,還經常被立在草原上,是“繁衍後代,請勿打擾”的標示,也是傳統的標誌。
以“套馬桿”為標題,實際上表明了導演已經在傳統與現代中做出了抉擇。
但這種抉擇,更多是對時代巨輪的一種無望的抵抗,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抵抗,悲壯又悠長。
影片一開始,就是草原的醉人風光。
一個騎在馬上的男人,正追逐著一個奔逃的女人,最後用套馬桿套住了女人。
攝影機遠遠地、靜靜地觀察著這一連串動作。
原本,我以為這是一場陽光下的強奸。
後來才發現,這不過是一對恩愛夫妻之間一場普通的口角之爭。
而妻子出逃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夫妻那點事。
已經有三個孩子的妻子不願意在沒有避孕措施的情況下,再和丈夫發生性關系。
生得起,養不起啊。
這時,男人的老母親在一旁淡定地說:“早和你說過不要娶城裏的女孩,她們知道得太多了。”
寥寥幾筆,人物的背景就交代出來了。
實際上這是一個因“安全套”牽出的草原牧民的故事。
與藏族導演萬瑪才旦之前導演的《氣球》類似,《蒙古精神》中有一個類似的矛盾——
生還是不生。
不過與前者相比,後者所包含的主題更宏大,表現手法也更熟練和富有韻味。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位老人,三個孩子,就組成了一個典型的傳統牧民家庭。他們過著自給自足,與世隔絕的生活,倒也安詳寧靜。
出生於城市的妻子帕格瑪,一定程度上已經接受了“文明”的影響。她不想再生孩子了,想用安全套,還建議丈夫去城裏買個電視(現代文明的標誌),說他像個野人一樣。
而丈夫剛波呢,則完全是一個地道的蒙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春天播種,在秋天收獲,動物般交合繁衍,如同他千年前的祖輩那樣。
這裏有一個非常有趣的段落:
這邊妻子和母親在織著布,那邊剛波在和兒子講述了成吉思汗的故事。
他抓住一只蜻蜓,告訴兒子:“你聽,它在唱歌。它多美啊,傳說它的眼睛閃閃發光……”
話音還沒落,兒子就被妻子用一個橡膠制成的小玩具叫跑了,剛波只能懊惱地將蜻蜓放走。
自然在與人類文明的這場小小的角逐中,無聲地敗下陣來。
一天,一個不和諧的音符打破了這場寧靜——
俄羅斯卡車司機謝爾蓋昏昏沈沈地將車開進了溝裏,開出不來了。
不過還好剛波騎著馬發現了他,還邀請他來家裏做客。
這個熱情的蒙古家庭,為了招待好謝爾蓋,現殺了一只羊。但信奉天主教的謝爾蓋一開始寧願在外面就著冷風啃饅頭,也不願意進去吃羊。
後來禁不住一家人“深情的”註視,只好進去硬著頭皮吃起了肉,喝起了酒。
一喝起酒,謝爾蓋的精神頭就上來了,也不管酒裏是不是有蒼蠅啥的了,開始天南海北胡侃。
先是講起了自己先前在軍營的生活,後來又指揮剛波的女兒演奏起了手風琴,甚至還把上衣脫了露出背後的樂譜紋身。
手風琴在米哈爾科夫電影中出現得相當頻繁,在《親戚》《蒙古精神》《西伯利亞理發師》《烈日灼人》等影片中均有不同程度的展現。
手風琴的使用,增添了影片的韻味,更突顯出俄羅斯的精神意趣。
同時,這種西方人與東方人文化之間的接觸、碰撞和和解,以至相互交融,是米哈爾科夫的一種記錄,也是一種美好的期望。
13世紀,成吉思汗統治的蒙古帝國曾占領過俄羅斯的大部分領土,實現了長達270年的統治。
或許,這也是米哈爾科夫千裏迢迢來到內蒙拍攝影片的原因。
他提到,他早就想拍一部中國內蒙的影片,至於為什麼要拍,連他自己也很難說清楚。也許是下意識,也許是沿著祖先的足跡前進。
90年代初,此時正值蘇聯解體之際,俄羅斯人再一次陷入了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糾葛中。
而謝爾蓋與剛波一家的相遇,正是導演對於俄羅斯時局憂慮的表現。
後來,剛波聽了妻子的建議,去城裏買了安全套和電視。
與純凈質樸,仿佛一個完美的圓般的草原時間相比,導演對於城裏時間的展示,就顯得異常瑣碎與淩亂,與文明的線性時間毫不相符。
也正是通過這種淩亂,導演展示了剛波內心的矛盾,和現實中的荒誕。
在那個小鎮上,剛波騎著馬,一副草原人裝束,與環境格格不入。
他一會買個糖葫蘆吃,一會又在兒童遊樂園坐旋轉飛機,拖拖拉拉就是不願意去買安全套。
等終於鼓足了勇氣進了藥店,店員一詢問,他又慌忙跑了出來。
晚上,謝爾蓋領著剛波來到夜總會。
酒局上,謝爾蓋喝醉之後又脫了上衣,唱起了“在滿洲裏的山丘上”。
這裏,我們能夠明顯感受到謝爾蓋的失意與落寞。
電影雖然隱去了他的過去,但我們大致可以判斷出,軍人出身的謝爾蓋為什麼對現實不滿。
東歐劇變,蘇聯解體,這種巨大的創傷存在於整個國家和它的民眾之中。
結尾,剛波騎著一輛自行車,載著一臺電視回家了。
草原上,疲憊的剛波睡著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夢見妻子成了成吉思汗的妃子,和成吉思汗一起帶領著驃騎將剛波團團圍住,他們質疑他蒙古人的身份,摧毀他的電視機,燒毀卡車,懲罰他丟棄了自己的傳統。
通過這個超現實的夢境段落,米哈爾科夫展現了剛波陷入傳統與現代的兩難處境。他的內心經歷著極大的矛盾與掙紮,將對現代文明的接納視為對傳統的背棄。
將草原和城市空間的並置,以及現實與心靈空間的相交織,向來是米哈爾科夫的作品風格。
如《一首未完成的機械鋼琴曲》中綠樹成蔭、河流蜿蜒的俄羅斯郊區;《黑眼睛》中薄霧氤氳、青蔥廣袤的俄國小路;《西伯利亞理發師》中林木挺拔茂盛、白雪皚皚的西伯利亞地區……
米哈爾科夫的鏡頭猶如一幅幅鮮活的風情圖,盡力訴說著俄羅斯的遼闊、詩意與多情。
醒來的剛波跳著蒙古博克,奔向彩虹。
他回到家裝好了電視,一家人在“京劇和外語”兩個頻道之間來回切換。
剛波和妻子走了出來,插起了套馬桿,兩人在草原上完成了一個原始的結合。
於是,他們擁有了第四個孩子,鐵木真,和成吉思汗同名。但是這個鐵木真,後來在草原上建起了一座油泵廠。
原先廣闊蒼茫的草原,如今也布滿溝壑與坑窪。
蒙古帝國和蘇聯都曾煊赫一時,也最終成為過去。
當米哈爾科夫對著一望無際的草原時,他想起的,是自己分崩離析的國家。
《蒙古精神》是他獻給祖國和人民的一首挽歌,蘇聯不再,但俄羅斯的民族精神永不消亡。
亦如這部《蒙古精神》,面對現代化的進程,正在消失傳統民族民俗文化,似乎正在讓一個民族失去靈魂……
徘徊在我們耳畔的,不僅僅是片中剛波與妻子“生不生”地追問,而橫在他們面前也不僅僅是一個“安全套”的問題。
萬裏草原今猶在,不見當年鐵木真,這部電影看完留給我們的是詩一樣的惆悵,以及無盡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