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自己蹭吃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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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們乘涼的地方能看見很多芒果樹,到成熟的季節如果沒人去收,芒果就大顆大顆摔爛在水泥地上。老人們說,人就像樹上的芒果,熟了、長蟲子了,自然要掉下來。

文|王雙興

編輯|槐楊

圖|受訪者提供

你喜歡他,他喜歡你;你掛念他,他掛念你。

麻風病康復村在泗安島上,村口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樟樹,樹下是石桌石椅。茶余飯後,老人們愛到樹下乘涼,看報紙、下象棋或者發呆、聊天。

翠屏有段時間沒進村了,剛一冒頭,就被樟樹底下的老人發現了,有人喊:終於回來了!

還不鼓掌歡迎?翠屏開玩笑。

於是,一群老人,擡起各自截肢的、萎縮的或是正因為潰瘍打著繃帶的手,劈裏啪啦鼓起掌來。這些老人們早年患上麻風病,隔離在這座小島的泗安醫院裏,後來麻風病治愈了,但他們因為種種原因,留在島上生活。

2010年,翠屏在東莞理工讀大二,因為五一不想回家,她開始在網上搜索假期可以去做點什麼,無意間看到一個NGO組織在招募誌願者,到泗安島的麻風病村陪老人聊聊天、幹幹活,報名費100元。翠屏看了一眼錢包,夠100,就報了名。在此之前,她對麻風病一無所知。

臨行前,她搜了搜麻風病的資料,這種主要影響人體皮膚和外周神經的慢性傳染病,會給感染者留下明顯的斑疹和肢體殘疾,手腳像尚未發育完全的果實,佝僂著,指頭粗細不勻,看上去挺可怕的。

翠屏和誌願者們一起上島,他們中的一些人此前來過多次,早就和老人熟悉了,大家說說笑笑,好像沒有人在意他們肢體上的殘疾,翠屏也很快不覺得可怕了,她看到大家特別開心,像等了很久的朋友。

誌願者們的工作,就是去房間陪老人聊天,組織電影會、遊園會或者節目表演,以及修路、修屋頂、修廁所等小工程。那天,翠屏幫忙洗了麻將。她還不知道怎麼跟老人相處,一位叫張獻的伯伯先開了口,問她:你認不認識許誌安?容祖兒呢?你有沒有QQ?

這位74歲的老人很講究,桌子上墊著報紙,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地板總是幹凈的。後來翠屏發現,張獻喜歡把從電視和報紙上看來的新鮮東西偷偷記下來,用來和年輕人聊天時炫耀,翠屏在他房間裏發現過一張帶字的小紙條,上面寫著電影:失戀33天。

張獻喜歡把電視上聽來的新鮮詞記下來,用來和年輕人炫耀

那一天,翠屏還在二樓的小畫室裏見到了彭伯。他會畫畫,也健談,是村子裏的名人。在掛滿字畫的小房間,他給年輕人們展示了自己的作品,有裝裱起來的行草詩文,也有紅紅綠綠的工筆畫。

翠屏給老人們拍了照,答應回去把照片印好,下次再來時送給他們,於是有了第二次上島,又有了第三次、第四次……老人們見到翠屏,有的從抽屜裏摸出一包餅幹;有的早早買好翅尖,等她來了炸著吃;還有的氣呼呼:檸檬都熟了你還不來。擔心被別人偷走,摘下來用鹽水泡著,專門留給她。

後來,剛進村坐下,老人們就開始找翠屏幫忙。事情包括又不限於:數錢,清空手機內存,遞指甲刀,下載APP,把微單的照片傳到手機上並發朋友圈……翠屏是老人們心中的手機維修高手,其實她的秘訣只有兩個字:重啟。大家都愛讓她幫忙充話費,因為有一次,一個伯伯當眾盛贊:你充的話費,比在鎮上充的耐用多了!

把一些東西帶進去,把一些東西帶出來,就是我的任務啦。翠屏說。把熊貓不走蛋糕、佳能相機、麻辣王子辣條和大白兔奶糖帶進村,把兩塊姜、一袋桑葚、四個西紅柿和一朵梔子花帶出去;把一本詩集、37碼洞洞鞋、改小的老奶奶汗衫還有玫瑰花苗帶進村,把兩根苦瓜、四根青瓜、薯片、碳酸汽水和126個蟬蛻帶出去……

誌願者活動基本在假期,但隔三差五,翠屏就自己去一趟,先花5塊錢坐22路公交車,再花2塊錢換乘77路,最後花2塊錢搭船過江,就可以上島了。明明是成年人之間的交往,卻仿佛回到了小朋友的年紀:我喜歡你,所以和你玩,離開後牽掛你,所以把好吃的留著,等下次再來拿給你。

翠屏和老人在房前

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翠屏的專業是廣播電視學,進電視臺等是最對口的選擇,到大四,同學們開始實習、找工作,但她發現,和同學的交集越來越少,和誌願者的話題越來越多,很多個周末,她在泗安島上度過。她想,要不幹脆留在村裏種花,或者開一間小賣部?

那一年,碰巧島上有一個政府項目招募助理,帶島外青少年來這裏耕種、體驗生活,雖然工作內容和老人們無關,但可以長期住在島上。翠屏報了名,事實上,也並沒有人來搶這份工作。她的宿舍就在老人的飯堂樓上,一下樓,就可以一起聊天曬太陽。

起初,翠屏想:自己是去當誌願者的,跟老人在一起是因為同情。朋友聽說,也要感慨一句:你真偉大,真有愛心。但很快,同情背後的俯視感被朝夕相處的友情拉平了,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笑,每天都在發生小小的有趣的事。

一年後,項目結束了,翠屏又要面對去留的問題。也不是非要留在這裏不可,只不過想到出去工作後和老人們相處的時間就少了,她就開始糾結。村裏有一條小路,兩旁長滿了假芋頭,頭頂是巨大的榕樹冠,陽光從葉子縫隙灑下來,風一吹,顫顫巍巍。沒事做的時候,翠屏就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不去面對,在島上多待一天是一天。

村裏常走的一條路,兩邊是榕樹,地上長滿假芋頭

她在小路上遇到了新上任的院長。早在八九十年代,泗安醫院已經從專門隔離治療麻風病變成了省立皮膚病醫院,被視為麻風病村的小島也從最初的封閉狀態,開始有了外人的進出。康復後依然留在島上的老人有專門的醫護照顧,新院長上任後,為這些老人設置了康復中心,正需要一個文員處理文件,召集老人做做文娛活動。

就這樣,翠屏從誌願者到無業遊民,又變成了院裏的職工。老人們不懂什麼文員文件,有人說她是婦聯主任,也有人見她經常用電腦——明白了,是掌電機的。

她和老人們真正熟絡起來。以前,90多歲的劉大見請翠屏吃炒豬肝,劉大見不愛幹凈,用另一位老人的話說,砧板碗碟放在地上,貓又來睡,狗又來睡,洗都不洗繼續用,翠屏看著黑乎乎的炒豬肝,為了難,想著米飯是幹凈的,把米飯吃完了。但現在,再看到不幹凈,她就喊,你去洗一下啦!或者直接動手洗掉。

熟了,就不用不好意思了,可以不客氣、不禮貌,甚至不耐煩。

有人問翠屏廣東省省長是誰,旁邊的張獻突然冷哼了一聲,扯起嘴角壞笑:問她?還不如問我的膝蓋。

張獻是個嘲諷高手,長著一張長長的臉,眼睛垂著,笑起來瞇成縫。翠屏和張獻也不客氣。張獻做得一手好飯菜,翠屏總愛和他蹭吃蹭喝,有時在市裏采購,打電話給他:餵?張獻,買什麼菜?張獻不滿:別人都叫『張獻伯伯』,為什麼你直接叫『張獻』?

成為好朋友之後,老人們甚至還會爭風吃醋,有時候,陪哪位婆婆多待了會兒,隔壁就有人開始張望,還故意酸溜溜地提高音量:哦!還給她買餅吃!有一次,翠屏剛從一位婆婆那裏離開,就聽到她跑去和隔壁的婆婆炫耀:翠屏在我這裏坐了好久!

要說島上的不好,也是有的。信號不好,沒什麼娛樂,想要看個電影,翠屏都要離開島,去市裏姐姐家用WiFi連夜下載好再帶回島上;收不到快遞,有時候會想念披薩和薯條……雖然不如在城市裏工作的同學賺得多,但養活自己不成問題,加上沒什麼需要用錢的地方,幾年下來,翠屏反而比同學攢錢更多。

翠屏是那種一直覺得自己不夠好的女孩。她的爸爸是小學老師,媽媽開了一間小賣部,小時候,她去做兒童節的主持人,媽媽說,你以為是你能力好嗎?只是因為人家給你爸爸面子。那時候在家裏,她沒有被認可過,說話的方式都是指責、批評、居高臨下的。直到現在才嘗試著互相和解。不過,媽媽不明白翠屏在一個全是老人的村子裏做什麼,她覺得,不用曬太陽、坐在辦公室打電腦的工作才是正常的工作。

但在泗安島上,和老人們相處幾年後,翠屏想,遠離城市沒關系,工資不高沒關系,別人不理解也沒關系,老人們喜歡她,需要她。她想,和老人們在一起挺自在,就留在這裏吧。

大樟樹下老人家自己跟自己玩(楊四妹婆婆識字不多可是喜歡看報紙)

不要壞了家裏的名聲

泗安是個小島,在東莞的最西邊,兩側的淡水河匯入獅子洋,再一路南下,就入了海。小島離陸地不遠,站在水邊能看清對岸,但島上只有一家泗安醫院,每天下午五點鐘,醫院的職工下班,溝通兩岸的船也就停了,長久以來,它總處於與世隔絕的狀態。2013年,島上通了橋,但外人很少進來,島上的人也很少出去。

很多個白天和夜晚,在房間裏,樟樹下,荷塘邊,老人們零零碎碎地講起曾經的經歷。彭伯說,自己最早出現癥狀,是在1950年左右,那時他14歲,臉上一塊一塊的紅斑始終不褪,後來在家鄉皮防所被告知:得了麻風病。

和彭伯一樣,泗安島上很多老人的麻風病初顯癥狀,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當時,麻風病的發病原因、傳染機制、治療藥物都沒有答案,人們談麻色變。彭伯說,病毒對身體損傷日益嚴重,赤腳走在地上像針紮一樣痛,緊接著,學校不讓他上學了,路人見到就躲開,媽媽每天求神拜佛……他自殺過兩次,一次用繩子,一次用農藥,幸而被救了回來。而翠屏在大樟樹下聽過謝伯的故事,感染麻風病後,嬸嬸端了一碗藥給他,說喝了可以治病。謝伯喝了,上吐下瀉,昏睡了好幾天。後來,鄰居告訴他那是毒藥,他逃出家,一路南下去了廣東。

後來,政府采取措施,把病人們隔離在山坡、島嶼和偏遠的村子裏。1958年,泗安醫院建成,專用於隔離治療麻風病人,直到1982年,聯合化療法被引進中國,麻風病可以治愈了,持續了幾十年的隔離政策才得以解除。

一部分康復者離開小島,回了家,但還有一些人留了下來。原因很多,有的是得病時家裏人、村裏人都很害怕,後來治好了也不敢回;有的是家裏人覺得丟人,出去和鄰居說這個人死了,這樣也不可能回去了;有的因為麻風病導致截肢、殘疾,回去沒辦法幹農活,擔心成為家裏的負擔;還有的覺得留在這裏有朋友,有醫生,更方便一點。彭伯也留下了,他想,死在外面,不要壞了家裏的名聲。

村裏有對麻風病康復者夫婦,結婚時只有院長做了口頭證明,幾十年後,翠屏貪玩,拉著二人去領了證

每個康復者都有辛酸的故事,但翠屏說,很少聽到他們純粹地在罵一個東西、罵一個人。我覺得如果罵,代表的意思是我又沒有錯,你為什麼要懲罰我。可是他們一般不會罵,會感覺自己的確有病,的確影響到了別人。

翠屏曾經帶阿崧婆婆去鎮上拍照,店主問阿崧是哪裏人,老人想了想說,洪屋渦。洪屋渦是泗安隔壁的村子,阿崧至今不敢和外人說,自己生活在麻風病村。

彭伯也一樣,只要出村,都會把手揣在口袋裏。為了不給家人添麻煩,麻風病痊愈後幾十年,他都沒有尋親的念頭,直到八十多歲,擔心日後下了地獄(他覺得自己是不能上天堂的)找不到家人,才叫翠屏和其他誌願者幫忙,聯系上了大哥。

在小島上濕漉漉的空氣裏,老人們沒什麼要緊事做,就在大樟樹下,咀嚼芝麻大的小事。聊天氣預報,聊被電飯鍋水蒸氣熏壞的手指,聊新聞裏聽來的疫情,一邊聊,一邊期待著有人從外面來島上。有時能等到賣散裝零食或者豬肉的小貨車,有時能等到叫老人拉橫幅拍照然後放下物資離開的企業家,有時能等到前來探望的家人,還有時能等到誌願者們或者翠屏。

很多誌願者都不再來了。老人們念叨起來,聽說誰戀愛了、娶老婆了、生女兒了……又替他們開解:哎呀年輕人都忙的,現在還要養孩子的嘛,哪有空來看我們啊。翠屏有點難過,也有點生氣,那些人很多躺在翠屏的聯系人列表裏,但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該如何轉述給對方。後來,幹脆也和老人們一樣,替他們找理由: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不是不想見,反正一直都沒見到,那就索性假裝忘記吧……以及: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不能以此要求別人。

但翠屏也沒能一直留在島上。2018年初,泗安醫院部門調整,翠屏所在的康復中心被取消了。如果繼續留在院裏,翠屏只能去其他科室,不能整天和老人在一起了。

那一年,翠屏離開了泗安,從工作人員又變回了誌願者,醫院加強管理,每次去還需要申請和登記。翠屏漸漸和她的朋友們分開了。

老人們在大樟樹下等待外面的人到來,家人誌願者或者賣貨的人。圖裏是賣豬肉的人來了

青春和愛情都和泗安島纏繞在一起

2019年伊始,翠屏離開東莞,去了廣州,進入一家咨詢公司。她買了眼影和粉底液,請朋友幫忙搭配衣服,島上住了六七年,衣服都是亂穿。她感到恐懼,怕不懂規矩,怕添亂,怕記不住客戶的臉和名字,完全不知道正式場合怎麼表現才是正常人。她的工作是幫客戶做調查,需要去公司門口攔人,或者給陌生人打電話,用話術說服對方,不斷建立新的關系。

這和村裏的生活很不一樣。和老人相處是因為有感情、互相惦念,沒有任何別的目的,但是在那份工作裏,是有目的地拉近和別人的關系;和老人們在一起時有被需要、被認可、被喜歡的感覺,但那份工作裏我會不停懷疑自己,而且感受不到自己被喜歡。

對工作的抵觸情緒達到頂峰時,每天她要花很長時間勸自己出門。白天在公司操作excel,晚上夢見自己被困在表格裏,同時出現的還有島上一位叫楊四妹的老人,正坐在輪椅上看電視。翠屏困在星期三那一欄,楊四妹在下星期的星期二。翠屏被告知,那個星期二楊四妹就要消失了,她奮力掙紮,但仍然不能朝楊四妹更近一步。

她哭醒了,謀劃辭職,在那個位置上我只是一顆螺絲釘,還是最劣等的,有大把的人比我更合適。但是和老人們在一起的那些故事、那些細節、那些發生過的事,在這個地球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這才是必須或者唯一的事情。

2019年底,翠屏離開了公司。她又有時間經常去島上了,但是,疫情來了,今年年初,泗安島被封閉。

無法進島的日子,翠屏開始寫村裏的故事,發在豆瓣和微信公號上。公號叫土撥鼠小賣部,因為她喜歡那個土撥鼠表情包,也想像它一樣尖叫。她寫劉大見端著碗去自己的小玫瑰園吃飯(劉大見曾在門口種了一片玫瑰),寫沒有手指的彭伯用叉子吃飯自稱在吃西餐,寫楊四妹給自己剃的光頭,寫張獻把五彩椒紮到柚子樹的尖刺上騙誌願者……想讓大家看到麻風病康復者不是一類人,不是一個苦難的群體,不是歷史上的例子,他們是一個一個,很有性格的人。

張獻把五彩椒紮到柚子樹的尖刺上騙誌願者

她發現,每次推送文章,都會收到一個網友的19元打賞,後來網友告訴她,這些是自己當天的奶茶錢,希望省下來,讓翠屏買好吃的帶給老人們。還有網友看到了彭伯的畫,聯系翠屏想要買一幅。彭伯可開心了,棋也不下了,麻將也不打了,在小畫室裏坐了兩天,畫了一簇大紅色的牡丹花。

到7月份,麻風村的故事寫了好幾篇,翠屏突然在微信上收到了佘伯的消息:你是天下第一個寫麻風病康復者故事的偉大作家,寫得太生動,讀之動容,感觸頗深。

佘伯也是一位康復者,住在汕頭的一個麻風病村,翠屏做誌願者時走訪過他,老人89歲了,視力不行,連電視都看不了了,平日裏只能靠助聽器聽收音機。翠屏吃驚,打電話過去,問佘伯怎麼看的文章,怎麼發來的消息。佘伯答:就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看呀,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寫。

掛掉電話,翠屏把佘伯的消息截屏下來,保存在手機裏。

疫情逐漸緩和下來,經過申請和審批的程序,翠屏又可以上島了。9月,她計劃和男朋友小窩去領證。小窩也曾經是泗安島上的誌願者。那時翠屏還在醫院工作,彭伯總把她和小窩往一塊撮合。翠屏笑彭伯,你不應該是這種人啊,八婆一樣。實在被說煩了,她幹脆跑去找小窩,說:你去和彭伯說,你是潮汕人,只想找潮汕女朋友,不喜歡東莞的。

小窩支支吾吾,有點為難。

很久之後翠屏才知道,其實是小窩喜歡上她,不知道怎麼辦,跑去找彭伯幫忙。彭伯當然願意,轉頭就去找翠屏說。現在翠屏和小窩真的成了戀人,彭伯很高興,吵著等年底拿到殘疾補貼,就包一個大紅包。

領證那天,她邀請三位腿腳利落的老人跟她和小窩一塊去。林伯帶了飲料,鐘伯負責拍照。出發前他去摘了花,把七裏香、雞蛋花、紅玫瑰、龍船花用報紙包好,請護士幫忙纏上膠帶,拿上送給翠屏。他們五人去了泗安島行政所屬的麻湧鎮民政局,這是以前村裏一對麻風病康復者夫婦領證的地方。到了才知道,登記要去戶籍所在地,還要預約。

婚沒有結成,大家照舊開開心心去吃牛雜火鍋。火鍋錢是彭伯付的,彭伯總是付錢,他說:你們年輕人的錢留著有用,我們老人留著錢沒用的。

青春和愛情都和泗安島纏繞在一起,翠屏的泗安故事還在繼續,她想過,寫下這些故事,除了讓自己安心,還有其他價值嗎?現在每天都在確認:有的。自己被老人們喜歡,又因為和老人們的故事被更多人喜歡,值得;讓很多人看到他們,又讓他們看到自己,都值得。

三位老人陪翠屏領證

人就像樹上的芒果

島上所有老人的存折密碼,翠屏都知道,因為老人們領取補貼的存折都是她辦的,分三批,每一批設置同樣的密碼,這樣有人用到存折時,只要回想是第幾批辦理的,就可以想起密碼了。

這幾年,翠屏發現,她只需要記住兩種密碼就可以了,用第一種的老人,已經全部不在了,而第二種第三種的人數,也在陸續變少。

衰老和死亡在這個村子裏總是步履堅決,又悄無聲息。

馬伯因為貧血住進醫院,還有神經痛、白內障、糖尿病、潰瘍……他告訴翠屏:我差不多要收工的啦!肖伯感覺自己身體狀況不樂觀後,把心裏感激和惦記的人一個一個念出來,翠屏是其中之一;徐伯每次見翠屏就像播新聞一樣一件一件通告最新消息,後來,翠屏聽見的最新播報是:屏屏,我走不動了;邱婆婆去世後,翠屏看到黃婆婆拄著拐杖趕到,認認真真地喊她的名字,認認真真地按她的心臟,最後認認真真地滾下了眼淚……

這樣的時刻,翠屏都只是陪在一邊,不說話。說什麼呢,別說傻話了?以後再說吧?會好起來的?都太敷衍,也太殘忍。

村裏不會再有新來的病人,全都是老人,年復一年地生活在這裏。從第一次到泗安開始,翠屏就知道,生命的消逝,在這裏是無法避開的話題。

剛到泗安時,她把島上的老人們走訪了一遍,印象最深的不是彭伯,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叔叔。在康復者中他算是年輕人,因為不想被當成病人和老人對待,他留長發,穿喇叭褲和花襯衫,翠屏聽說,他愛在半夜三四點聽迪斯科,因為太吵,還被住在附近的老人舉報過。

誌願者幫大家拍了照片,說好下次去交給他們,但再去時,所有照片發完,喇叭褲和花襯衫那張剩在了手裏——他突發疾病,住院,然後走了。

翠屏心裏的拼圖脫落了第一塊,之後是第二塊、第三塊,在有她參與的時間裏,島上的麻風病康復者最多87位,如今變成了五十余位。

你不知道下一個是誰,又不是按年齡來排,就像抽簽遊戲一樣,誰都不能提前知道答案,也不給誰後悔的機會。

2015年,翠屏的好朋友張獻也去世了。生前,他喜歡嘗試一切新奇食物,他嘗過各種口味的泡面,做了胃癌手術被禁食時還躺在醫院床上研究外賣單,後來,泡面和外賣單都留在房間裏,張獻走了。

有一次,翠屏在海底撈吃火鍋,咬了一口魚籽福袋,好吃,第一反應是張獻肯定喜歡,緊接著才意識到他已經去世了,她埋著頭吃,眼淚往下流。

每年11月,翠屏和朋友去墓園看張獻,不帶花不帶酒,帶的都是當下最流行的食物,第一年有pizza和烤翅,第二年有楊枝甘露和米芝蓮,第三年有自熱火鍋和壽司,第四年有進口海苔和絕味鴨脖……馬上就要到第五年了,這一次,翠屏可能會帶肉蟹煲。

對待死亡,老人們比翠屏更坦然。有人拼命和醫生推銷自己,想要等去世後捐獻遺體;碰上誰因為急病去世,大家會替他開心,還會有點羨慕,能夠不痛苦並且有尊嚴地離開,多幸運咯。老人們乘涼的地方能看見很多芒果樹,到成熟的季節如果沒人去收,芒果就大顆大顆摔爛在水泥地上。老人們說,人就像樹上的芒果,熟了、長蟲子了,自然要掉下來。

支撐翠屏陪在他們身邊的力量,從最初的同情,變成後來的喜歡,如今漸漸地,又生出了一層關於時間的緊迫感。無論有沒有我,他們生命的軌跡都是不變的,都會在既定的某一天去世,可是在他們去世前我在啊,至少讓他們多了一點點開心。

她一直記得十年前的五一,她和其他誌願者一起坐船上島,穿過大片香蕉林,就看到那棵大樟樹。午後的陽光照著,旁邊是一片玫瑰花,老人們坐在大樟樹下笑,招呼年輕人快去放行李,然後出來聊天,是朋友又來的感覺。

老人張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