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摘小蔥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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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夜小雨,到早上天晴了。田裏的油菜喝足雨水,綻放著金燦燦的花朵。

小橋醫生穿著幹凈的白大褂,騎著電動車穿過田間的水泥公路,筆直進了枯樹灣。

他是縣醫院的醫生,三年前到漳河村當了一名駐村幹部。除了落實上級扶貧政策,他還在村衛生所給鄉親們看病。他已接到通知,將結束這裏的駐村工作,回到縣醫院繼續上班。明天上午同事小汪醫生來接替他,在村裏開展下一輪的鄉村振興工作。

現在,他是來跟老樹叔告別的。

老樹叔是村裏的一位病人,年輕時在高原當過兵,跟兩位戰友在一個叫昆巴的哨所裏待了五年。當年的老班長在一次意外中走了,永遠留在昆巴。他跟另一位叫山娃子的戰友每個周末通一次電話。他們曾相約每年回一次昆巴看望老班長,至今卻只去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成行。

老樹叔得的是心臟病,天氣轉涼就犯病。最近天氣忽冷忽熱,老人的病情加重,心口疼,下肢水腫,還出現哮喘。這都是很危險的信號。臨走前他還要做一件事,就是勸老樹叔住到醫院去。

以他的經驗,老人的病隨時會發作,且來勢兇猛。最穩妥的辦法就是住在醫院裏觀察施治。漳河村離縣醫院三十多公裏,救護車到這裏,最快也得半個多小時。這對心臟病人非常不利。可是老人從不拿這些當回事,總是樂呵呵地擺擺手說,時候不到,陰曹地府不收我。

他的腿關節炎也很嚴重,據說是年輕時在高原上落下的老毛病,已經困擾了他幾十年。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仿佛稍不留神就歪到一邊去了。在菜地翻土時,不得不雙膝跪地,靠雙手的力量一點點地挖土。那樣子像一只趴在地上的老龜。天氣稍稍轉涼,就要穿上厚厚的棉褲保暖。即使這樣,也會發病積水,膝關節又紅又腫,一點都不能動彈。每次發作,小橋醫生都為他作吸水治療。老人很樂觀,笑瞇瞇地跟他拉家常,有時還來兩句玩笑話,一點也看不出他正在忍受疼痛。

比如他指指小橋醫生的藥箱打趣道,瞧,你走到哪兒,就把醫院背到哪兒。這麼說一點也不為過,他的小藥箱裏應有盡有,從沒見他少過什麼,跟一個取之不盡的寶葫蘆似的。小橋醫生一眼不眨地盯著針管,將他膝蓋裏的積水緩慢地抽出來,嘴上卻不動聲色地說,您也不瞧咱是幹什麼的!老人搖搖頭說,沒見過這麼能吹的!

待小橋醫生抽出針管,老人活動一下腿腳,說,看,咱又扛得起槍了。

小橋醫生收拾好針管,歪一下頭說,我也是沒見過這麼能吹的!您這腿可不是鋼鐵做的,不能再挖園子了,也不能上路掃地。老人樂了。嗨,你說對了,這腿跟我一輩子,還真是癟癟歪歪,千年不壞,一點不比鋼鐵差。

十年前村裏修通村公路,老人捐掉賣糧食攢下的積蓄,幫助村裏修通那條進村水泥路。村裏要給他立一塊功德碑,老人拒絕了。

路修好後,老人又報名當了一名義務護路員,得空就到路上清除雜草、清理路障什麼的。他在路口豎了一塊“重車免過”的牌子,提醒人們不要壓壞路面。

老人有一雙兒女。女兒嫁到廣東去了,過年時才回來一次。平常總是通過電話問候老人。他有一部老人機,卻常常丟在桌子上。他在電話裏大聲說好著呢,能吃能睡,還能種菜,不擔心!兒子向天涯在縣農業部門工作。小橋醫生見過他幾次。一次是在診所裏,他特意過來給老人拿藥。還有兩次是在老人家裏碰到的,他從城裏回來看望老人。巧的是天涯也是一名駐村幹部,還是村裏的第一書記,平常吃住都在村裏,很少回城休息。他們一見面就談起駐村的事,兩人很聊得來。他還稱贊小橋醫生說,你這是醫療扶貧呢,是一條值得我們學習的好路子!不過沒多久他就離開了,要趕回村裏去。小橋醫生叫他天涯大哥,第一次見面他們就互留了電話號碼。

小橋醫生曾跟他談起老樹叔的病情。他說,我原打算把他接到城裏跟我們一起住,方便照料他,他不樂意。我又想請一位保姆照料他,他也不幹,說我一輩子不給人添麻煩,哪裏到老了還要別人來服侍我,不行!這事就這麼擱下了。天涯一臉苦笑,他就是這脾氣。

天涯有一個兒子,是一名現役軍官,去年回來結的婚。為這事老樹叔高興了好一陣子,說等著抱重孫子呢。

他將電動車停在老樹叔的稻場上,背好藥箱,理理衣領子,徑直往老樹叔的院子走去。

院門虛掩著,門框上掛著一塊“軍屬光榮”的鍍金牌匾。他推門進去,喊了一聲叔,屋裏沒人應。

院角長著一棵抱圍粗的杏樹,樹冠如蓋,綠蔭覆蓋著半個院子。樹上杏花才褪,尖尖的小青果剛露出頭來。一陣風來,小青果們在新葉間輕盈地搖晃。

去年杏子熟時,老樹叔特意請他嘗鮮,還揀大的裝了一些,讓他帶回去哄女朋友。

早著呢,我一個人吃得了。他笑嘻嘻的。

不小了,趕緊找去!

咱又不是沒人要,急什麼!

喲,半大小子,氣死老子。你不當回事,你爹媽急呢。

小橋醫生笑了笑,欲言又止,剝了一只熟透的杏子遞到老樹叔手上。老樹叔看了他一下,搖搖頭,接過杏子哧地吸進嘴裏。

臨走時,小橋醫生道了聲謝,提著杏子去了。老樹叔知道,他這是拿回診所給鄉親們嘗的。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老人喃喃地說,這孩子有心事呢。

廊下一只黃母雞在啄食,毛絨絨的小雞嘰嘰喳喳地跑來跑去,十分熱鬧。院子中間擺著一把椅子,椅背磨得透亮,跟抹了桐油一般。地上有點亂,篾刀,鉅子,麻繩,散落的高粱梗,鋪了一地。

老樹叔紮掃帚的手藝是出了名的。每年忙完田裏的活路,他都要花好多時間紮掃帚。每逢漳河鎮的熱集,他都要背上幾把新紮的掃帚到鎮上去賣。他紮的掃帚結實,輕便好使,價錢公道。好多人都喜歡用他的掃帚。這幾年他的腿疾加重了,走不得路,趕不得集,不少人找上門來買他的掃帚。

每年春天,他都會種一些高粱。稻場邊,田埂上,菜園角頭,隨手撒一些種子,不久便長出一蓬蓬高挑俊秀的高粱。遠遠看去,都是一道養眼的風景。秋後高粱熟透,割下穗子,刷凈種籽,捆好掛在屋梁上。待到落冬閑下,便把穗子取下來,敲敲打打地忙活。小橋醫生說,老樹叔的掃帚簡直是漂亮的工藝品,放到網上一定火得要命。老樹叔故作認真地說,要命的事我不幹,我不上那個網。哼哼!

會去哪兒呢?小橋醫生在院子裏四下打量著,一定在屋後菜園裏。來得多了,他跟自己家裏一樣熟。

後門開著,老人跪在園子裏,一手扶住小板凳,一手費力掐著韭菜花。

肥嫩的韭菜開著朵朵小白花,一股特有的清香撲面而來。老樹叔身邊放著一只小提籃,裏邊裝著剛掐下的新鮮韭花。

叔,您在這呢!

老樹叔回過頭來,呼呼地喘氣,揮手說,別過來,小心腳下!他指指地上的泥巴。

小橋醫生三兩步跨過去,扶他站起來,說叔,您可不能這麼忙活!走,我們進去歇著。

老樹叔搖搖頭,枯樹灣的風大,見話吹走。他總不忘說點玩笑話。

小橋醫生說,那風是您家的,都向著您呢。

那倒是。你來了風就跑了,它們怕你。

老樹叔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得,你來得正好,告訴你個事兒。昨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活了一百二十歲,長著長長的白胡子,胸口不疼了,腰也伸直了,挑得起一百斤的擔子,一頓能吃半斤肉,兩大碗白米飯。你看,我都成神仙了,哈哈!我還夢見你把媳婦帶到家裏來了,我們坐在一起吃杏子。他竟然一點也不喘了,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您可真小器,幹嗎不夢見自己活一百五十歲,做夢又不花錢!

聰明!老人快活起來。下回我夢他二百歲!

我倒要問問,我媳婦長得怎麼樣?他攙著老人往屋裏走。

老人歇了一口氣,像是在回想,嗯,不錯!

不錯是什麼意思?他故意纏著他不放。

長得跟仙女似的,比你強多啦!說著顧自笑了。

損我!晚上我也夢一個去,我就不信。

小橋醫生有一位女朋友,也是縣醫院裏的醫生,兩人談了三年。前不久,女朋友辭掉縣醫院的工作,去深圳做了一名推銷員。她在電話裏說,到這邊來吧,我們一起做,肯定大賺。小橋醫生猶豫了。

一連好長時間,他們都在電話裏爭執不下。不過小橋醫生一直沒答應她。他把這件事裝在心裏,任誰也沒有提起過。

老樹叔提著提籃,由小橋醫生攙扶著穿過堂屋,在院子裏坐下。小橋醫生扶老樹叔坐下,從藥箱裏拿出聽診器。老樹叔的心臟跳得遲緩沈重,他的心情也跟著沈重起來。他故作平靜地說,還好,註意靜養就行。他卷起老人的褲管,按按他的小腿。他的腿浮腫得厲害。他不禁皺了一下眉頭,不過很快回過神來,笑笑說,比前兩天略有好轉。一定要按時吃藥。這一切老人都看在眼裏,卻裝作沒事一樣。

晚上睡得好麼?

睡得好,一覺到天亮。也不喘了,好得很。你看,這不是能紮掃帚麼。老人指指散落在地上的高粱竿。氣喘病人是睡不好的。作為醫生,這些瞞不了他。一點水腫不算什麼,小毛病。老人無所謂地搖搖頭。

叔,您得聽我的,該去醫院了,得住下來好好調理。他小心翼翼地用了“調理”這個詞,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些。他心裏清楚,老人要是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是不會去醫院的。他是個倔脾氣。這正是他所擔心的。

我不是有你嗎?有你這位大學生醫生還不夠麼!哈哈。他喜歡仰頭大笑,像一個快樂的年輕人。

叔,這可不行!他急了。

他本來還想說自己明天要離開這裏,話到嘴邊又咽住了,趕緊扭頭去看那棵高大的杏樹。相處三年,一旦要離開,他的心中全是不舍。老樹叔要是知道自己離開這裏,也一定會傷心的。

不用住院。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我住不慣那些高房子,非要住進去可不得憋死我。他笑了笑,要不,在我這兒吃中飯?我們吃蒸臘肉和韭花煎雞蛋。他指指提籃裏的韭花說,一會兒的工夫就好,不耽擱你的工作,怎麼樣?每次到這裏,老人都要留他吃飯,小橋醫生總是找出各種理由推辭,不給老人添麻煩。這一回,老人借吃飯岔開話題,顯然是打定主意不去住院。

您不答應我,我吃不下!他咬咬牙,您得聽醫生的話。

你瞧,我不是照你的囑咐在吃藥嘛!你看我,他想逗樂小橋醫生,不是鐵打的,比鋼鐵還結實呢!他拍拍自己的胳膊,一臉輕松。

小橋醫生卻笑不出來,說,叔,您的病不能這麼拖下去。他急了。話說出口又後悔了,怎麼能這麼跟老人說話呢!

老人還是一臉不在意的樣子,你嚇唬人呢!我吃的鹽可比你吃的飯多,你嚇不到我。哈哈!

叔,我是醫生,您得相信我。

老樹叔明白這一回他是跟自己犟上了,緩了一口氣說,行行,住院這麼大的事,你總得讓我想想,想想行不?

不行。叔,您必須現在就去。他明白老人有意回避自己,這回不跟您商量了,必須去!

好厲害的醫生。他輕咳一下,好好,我答應你,叔聽醫生的行不?

小橋醫生沒想到他這麼快答應了,一下子高興起來。哼,這還差不多!

老樹叔反倒叫他逗樂了,說,醫生管著人命呢,我怕醫生,哼哼!

叔,我這就打電話叫醫院的車來接您。

急什麼?你當我這就活不了不是?我總得跟你天涯大哥說一聲,把家裏清理清理再出門吧?

小橋醫生想想也是,總不能讓老人說走就走吧?他不放心地說,叔,您可不能變卦啊!

不變。什麼都不變,只有風變了,它們都隨你了。哈哈!

哼,我可不敢輕信您,您吃的鹽多啊!他提高了嗓門。

你這個小鬼頭,記仇呢!兩人開心地笑起來。

有一回,小橋醫生問老樹叔,什麼時候去看老班長呢?

老樹叔苦笑一下,說你看我這身體,上得了高原麼?再說了,山娃子也不行了,上個周末給他打電話,才知道他住院了。他回老家當了一名護林員,長年累月在山上看林子。這下好了,怕是再也回不到林子裏去了。看看我們,這輩子怕是再也見不到老班長了。說罷久久不語。

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他們返回哨所時經過一條河流。他們手拉著手,一步步踏水前行。他是只旱鴨子,怕水,每次過河都被老班長和山娃子夾在中間。過到一半時,水流越來越急,他腳下一滑,重重地倒下去。幸好他們抓得牢,生生將他拉住了。河水冰冷徹骨,他全身濕透了,還狠狠地嗆了幾口水。可能是太緊張的原因,他剛站直身體,一不提防又倒了下去。他們手上一滑,眼看著他給衝了出去。老班長縱身撲進水裏,死死抓住他的一只手。山娃子也跟著跳過去,在後面緊緊拉住他的背包。他和山娃子在一片淺灘上爬上了岸,結果卻不見了老班長。事後才知道,老班長也不會遊水。

他們將老班長掩埋在河對岸上,給他立了一塊石碑。退伍後的第七年,他們去了一次昆巴,給老班長帶去一瓶烈酒。他們在老班長的石碑前坐了一夜,給他唱了一夜軍歌。回來時,他的嗓子都是啞的。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

可是,以前您的身體棒得很呢。他指了指衝田間的那條水泥路,不解地問。

老樹叔擺了擺手,什麼也沒有說。

小橋醫生收起聽診器,從藥箱裏拿出一只藥瓶,擰開瓶蓋,倒出幾粒白色的藥丸,用紙片包好遞到老人手上。早晚各一次,一次一粒。每一次,他都跟老人這麼說。老人也同樣應道:記得,記得,一次一粒!裏邊的藥丸正好是老人兩天的藥量。每隔一天,他準會來看望老人一次。放在過去,後天這個時候,他準會出現在這裏。現在不同了,到時候該是小汪醫生接替他了。一想到要離開這裏,他的眼睛就一陣發澀。但是,老人答應他去住院,又令他開心不已。那樣的話他倒可以抽空去病房裏看看老人,還可以聊聊天呢。那時再告訴他自己回到縣醫院的事,也許再合適不過。

半年前的一個深夜,老人胸口痛得難受,撥打了他的電話。他立即聯系縣醫院的救護車。還好,搶救及時,老人很快脫險。電話號碼是他事先留給老人的,寫在一張巴掌大的硬紙上,便於他隨時撥打。老人在院裏住了一個星期,又回到家裏。

那以後,他隔天到枯樹灣來一趟,專門給老人檢查送藥,從沒有掉過一次檔。

小橋醫生蓋上藥箱,指著地上沒紮完的掃帚,說,打現在起,您得答應我別幹這些了,對心臟不好。

老人用力點一下頭,中,這一把紮完就不幹了,好好休息。類似的話,老人說過就忘,依然不停地忙乎。

他通常一大早起來,挖菜園,扯草,餵雞,清掃院子。他行動遲緩,卻從沒見他停下來過。屋後過去是一片雜樹叢生的土坡,老人硬是花了幾年時間把它翻挖出來,開辟成菜園。

他一得空就在裏邊忙活。園子大大小小分成好些廂塊,中間用窄窄的排水溝分開。這個時節,韭菜,萵筍,小白菜,包菜,大蒜,茼蒿,香菜,豌豆,都相繼登場,很是熱鬧。邊角上種著兩行小蔥,隨手一掐,滿手都是綠汁。

這麼多菜,他除了送一些給左鄰右舍,全都拿去賣了。他曾有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後座上掛著兩只鐵籃子,用來裝菜,一次能拉一百多斤。後來腿不好,騎不得車,就有菜販子上門,過不了多久就來拖一回。

他有一只軍用飯盒,跟隨他大半輩子,現在成了他的錢匣子。他把賣菜的錢都裝進盒子裏,裝滿了就去銀行存一回,大都是些針頭線腦的零票子。不過,積攢得久了,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瞧我這記性,怎麼就忘了!我一共紮四把掃帚,一把不賣了,全送給你們。隔壁德旺和灣南頭聾子二哥每年都提前下訂金要一把,一訂好多年。這是最後一回了,不要他們付錢,送給他們。他們不在家,一個做工去了,一個跟兒子到城裏住去了,很少回來。我把掃帚掛在他們的門墻上,他們回來有用的。我跟你天涯大哥交待了,把訂金退還給他們。今天紮兩把,一把送給你,將來你成家用得上。還有一把留給天涯,他回來時掃掃院子,少不了。老人說話時,喉嚨裏發出吱吱的喘氣聲。

小橋醫生收好藥箱,聽了這些心裏一沈,腦子裏閃過一種不祥之兆,嘴裏卻說,我不能收您的掃帚,再說我可沒打算這麼早成家呢。

那可不行,成家是你們年輕人的大事,耽擱不得,趕緊找去,趕緊找去,不然好姑娘都叫別人搶走了。這一回,輪到小橋醫生笑了。不知為什麼,他改變主意,決定留下來陪老人吃一頓飯。

趁老人進竈屋的空兒,小橋醫生摸出手機,低聲給鎮政府食堂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們中午飯不回來吃了。他平時在鎮政府食堂就餐。一起就餐的還有四位駐村醫生。他們都是大學同學。他們吃飯時聚到一起,聊一些工作上的事,也講講鄉村見聞,十分開心。

收起手機,他提高嗓門說,叔,吃飯早著呢,要不我先幫您紮掃帚吧?我可有的是力氣!他舉起拳頭用力地晃了晃,像一位大力士。他知道,這些活兒不做完,老人是不會放心的。不如試著幫忙做了,讓他安心休息。

老樹叔抓了一把松毛準備生火,聽了他的話,說,嗨,這孩子,說到我心坎上了。來,我們爺兒倆合作一把,這回你總不能不要我的掃帚吧!他放下松毛,高興地出了竈屋。

老人回到院子裏,在板凳上坐下來,雙手握著快成形的掃帚把說,該上繩了,這活得有把好力氣。我不行,看你的了。他站起身來比劃著。小橋醫生坐下去,照著他的樣子把細麻繩纏在掃把上,用力往懷裏拉。他歪扭著身子,撐得滿臉通紅,逗得老樹叔開懷大笑。到底是沒做過活的毛孩子!他挨著小橋醫生坐下來,重新示範一下,讓他接著再來。小橋醫生松開沒拉牢實的麻繩,一絲不茍地纏好,再次用力。這回好多了。他得意地看著老樹叔。老樹叔搖搖頭,還得用勁,緊緊繃住!小橋醫生額上滲出汗來。他有些不服氣,我這力氣夠猛了!老樹叔拍拍他的胳膊,手上抓牢,胳膊用力,一寸都松不得!捆得跟一根棍子一樣結實才管用。說著大口地喘起來,嘴唇立刻變紫,臉色發青。小橋醫生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說,行,我松開重來。照著老樹叔的指點,如此反復做了幾遍,每次用力更大一些,直到老樹叔點頭才行。他臉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滾,流到了嘴角,癢癢的。他擦了擦,繼續纏下一圈。幾個回合下來,做得順手多了。

這時老樹叔才說,按這個力度,全部松開重新再做一遍。小橋醫生這才明白,剛才的努力是在訓練自己呢。他故意大聲說,叔,您整我呢,嫌我的肌肉不夠結實是不是?說完松開手,癱軟地坐在板凳上。累死我了!他脫下薄毛衣,擦一把汗水,重來就重來!

老樹叔擡擡手,得得,先歇歇,歇歇!他們坐下來喝水,開始閑聊。

老樹叔問他來漳河鎮多久了。小橋醫生往杯子裏加了一點開水,低聲說三年了。

老樹叔輕嘆了一下,你看,時間真快,又該吃杏子了。記得你頭一回進我們灣子時,說話都臉紅,跟個小姑娘一樣。

那是。這是不是說我的臉皮子變厚了?他調皮地看著老樹叔。老樹叔叫他逗樂了,說你們城裏的小毛孩子好比大棚裏的樹苗子,到我們鄉下曬曬太陽,就長結實了。

小橋醫生拍了一下大腿,說叔,不是跟您吹,這裏十裏八村的,沒哪個灣子我不熟的,我都成漳河人了。哪個家裏幾口人,哪位老人有個什麼毛病,我不用記都答得上來。他一時興起,扳著手指頭說起他到村村灣灣出診的故事。

他說到了老樹叔的病,不大緊,不累著,不受涼,保管您活一百歲。老樹叔輕輕敲著水杯,不停地搖頭笑著說,瞧,嘴上抹蜜了不是!

他們又開始紮掃帚把。這一回,小橋醫生紮得順手多了。每纏上一圈麻繩,力氣都恰到好處。毛頭小子頂死牛。年輕真好,幹活不累,唉。老樹叔輕嘆一聲,眼睛裏全是憐愛。

纏得差不多了,老樹叔接過掃帚,將它夾在兩腿間,顫顫抖抖地將麻繩套了一個結,用刀將繩子割斷了。跟著,將掃帚的把擱在板凳上,用力切割把頭多余的部分,不想手上沒勁,不得不停下來。小橋醫生看在眼裏,接過刀和掃帚,學著他的樣子一刀一刀地切下去。

是這樣麼?他問。

老樹叔點點頭,削得光溜溜的才不會紮手。老樹叔上氣不接下氣說。小橋醫生照著做了,將掃帚遞到老樹叔手裏。他在手上掂了掂,用巴掌摸了摸掃帚把的頂頭,說,好得很,不紮手。

小橋醫生搓搓手,得意地問,叔,我學得不錯吧?

馬馬虎虎。

馬馬虎虎是什麼意思?他又擡起杠來。

馬馬虎虎,——就是騎馬打虎,不是馬就是虎。

那能不能騎驢打虎?他繼續瞎掰。

老人指指那條板凳,叫你說對了,你剛才騎的可不是一條木驢。說罷顧自開懷笑起來。

小橋醫生笑得直不起腰來。跟老人在一起,就是這麼快樂。

笑罷了,老樹叔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他將掃帚又遞回來,說,比你叔強多了,哈哈。跟著又重重地咳了幾聲。

小橋醫生趕緊拍拍他的後背,說得了叔,您別噎著!

好不容易平息一些,老樹叔說,小橋醫生,這把掃帚是特意給你紮的,叔沒別的東西送你,以後怕是再也紮不了了。說著擡了擡手,做不得活了。他無奈地搖搖頭。

小橋醫生連連擺手,說叔,這可不行,我可不能隨便收您的東西,再說——

老樹叔再次擡擡手,不讓他說下去,說,孩子,現在這鄉裏鄉間再沒有人紮這東西了,你就留個紀念吧,也算跟老叔的一場緣分。

小橋醫生一時語塞,點點頭,許久才說,叔,您不光送我一把掃帚,還教會我一個寶貴的道理,就是做事要有一股子韌勁。

對,比鋼鐵還硬的韌勁。這一回,老樹叔由衷地笑了。

還有,您別忘了,明天跟我去醫院!

老樹叔點點頭,說,行,我答應你。——這也是你的韌勁!哈哈。

這一回,小橋醫生沒有笑,而是認真地說,我們可說好了,明天我過來接您!

行,行!他輕輕閉上眼睛,不停地點頭。

這頓飯小橋醫生吃得格外香。老樹叔燒火,小橋醫生做菜,配合得像一對老搭檔。他餓極了,一連吃了四塊臘肉。老樹叔一高興,也吃了一小塊。他煎的韭花雞蛋,老樹叔連說好吃,吃下一小碗米飯又加了一小勺。今天吃多了,撐著我了。他放下碗筷時開心地說。

叔,跟您商量個事。他慎重其事的。

這孩子,凈嚇唬我。他故意把頭扭向一邊。

我可不敢嚇唬您,您吃的鹽比我吃的飯還多呢!就為這個,我剛才多吃了小半碗飯,這不是要趕上您吃的鹽嘛!他說得一本正經,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一老一少在拌嘴呢。

你這家夥,一點不吃虧。說吧,我才不怕你的花拳繡腿!

也沒別的,下回來還跟您一起吃飯,還吃蒸臘肉和韭花煎雞蛋。哈!還沒說完,得意地笑起來。

我的天老爺,這麼大的事,真嚇死我老頭子了。你該在生產隊的大喇叭上喊一嗓子才作數。

一番話說得兩人開心不已。

安靜下來,小橋醫生悄悄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他還想多待一會兒。老人看在眼裏,說忙去吧。我這兒又不少你。他經常這麼拿他開涮。

小橋醫生嘻嘻一笑,說我也不怕您這兒少了我,你結實著呢。

那倒是。你看,我吃得不比你少。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空碗。你一個大小夥子,飯量不如我一個老頭子。

他麻利地收拾了碗筷,洗了手,背上藥箱,多謝您的蒸臘肉和韭花煎雞蛋,我下回還來吃。他調皮地做了一個吃的姿勢。

行,飯管飽,菜吃好,梁上的臘肉多著呢。他指了指屋檐下,一排吊幹的臘肉在屋梁上齊整地掛著。得自己動手才行,我是上不去了。看你的本事!他指指自己的嘴,自嘲地搖搖頭,看看我,就剩這張嘴了,什麼都吃得下,就是不吃虧,哈哈!

小橋醫生也笑起來。老人時不時幽默一下,讓人開心不已。

臨走時他順口問了一句,天涯大哥還好吧?

老人說,好,好著呢,他要得孫子了,我就要當太爺了。這段時間他夠忙的。要忙村裏的工作,又要兼顧家裏的事,還得惦記著我這個老頭子。我說忙吧忙吧,別為我操心了。說著,推著小橋醫生出門,你也忙去吧,騎車慢點!

傍晚時分,他給天涯大哥打了一個電話。叔的病很重,他答應我明天到醫院住一段時間,做進一步的觀察治療。天涯那邊很吵,大概是在村子裏。他急急地說,謝天謝地,真得感謝你了。這邊村裏事太忙,離不開,一想到老人的事,直上火呢。這下好了,他住進去好好治療一段時間,我也放心了。他打算明天請假回來,跟小橋醫生一起送老人去醫院。

放下手機,他呆呆地坐了許久。只有他清楚老樹叔的病有多重,老人的心臟沒準哪一刻就停止了跳動。他知道老人的脾氣,是不會給人添麻煩的,哪怕自己的兒子也不。一想到這裏,他心裏就隱隱有一種擔憂。

這個晚上,小橋醫生就住在診所裏。這是他在這裏的最後一個晚上了。他坐在辦公桌前,打開厚厚的出診記錄本,一頁一頁地翻看,一個個熟悉的臉孔浮現在他眼前。本子上詳細記錄著每一位病人的病情、用藥及治療效果等情況,還記有家屬的情況,包括聯系方式。這些看似不打緊的信息,有時候會幫上大忙。這是他在工作中摸索的經驗。翻到老樹叔這一頁,他停下好久,感到無力翻過去。

明天,他將把這個陪伴自己整整三年的記錄本交到小汪醫生手上。他還想帶著小汪醫生挨家挨戶地走一遍,認識一下這裏的每一位病人。他要跟他一起去見老樹叔,還要把老樹叔的病情詳細地告訴他。

夜裏,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到雞叫頭遍後,才迷糊了一會兒。他看到老樹叔拄著棍子一步步向一條翻滾的大河走去。

他一下子卷進巨大的漩渦,旋轉著,撕扯著,沒完沒了地上下翻滾。

他清楚地看見他大口地喝水,甚至能感到渾濁的河水從他嘴裏直灌而入,冰涼侵遍全身。老樹叔漸漸變得僵硬無力,像一塊重重的冰砣,在下沈,下沈。

小橋醫生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坐在床上大口喘氣。

窗外,天色微明。他披衣站在窗前,呆呆地望著不遠處的田野,那裏飄來一陣熟悉的菜花香氣。手機在床頭發出刺耳的叫聲。他一個激靈。

電話是天涯大哥打來的。老樹叔走了。

他瞬間凝固在那裏。

天涯大哥說,夜裏接到父親的電話,讓他天亮後回來一趟。老人說話很吃力,說完就掛了電話。他覺得不妙,跟著打回去,卻無人接聽。他二話不說,匆匆打了急救電話,跟隨救護車一路風急火燎趕回來,結果晚了,老人穿戴整齊地躺在床上,胳膊手還是溫軟的,跟睡著了一樣。

妹妹和兒子得到消息,正在趕回來的路上,你開的藥放在床頭,整整兩包都沒有動。他早已作好離去的準備。他走得很從容,屋裏清理得整整齊齊,連去那邊的衣服都穿好了……我沒有給老人盡孝啊!天涯泣不成聲。

他告訴小橋醫生,不久前老人曾囑咐他,萬一哪天他走了,要幫他完成一個心願,把衝裏的那條水泥路鋪上柏油。老人臨走時,把那只舊軍用飯盒放在床頭,盒子裏裝滿零錢和一張銀行卡,銀行卡密碼寫在一張小紙條上。

聽到這裏,他想起他的戰友山娃子,似乎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這麼多年沒有踏上昆巴之行。老班長地下有知,一定欣慰不已。

小橋醫生久久地盯著掛在床頭的那把簇新的掃帚,手機滑落在床上也渾然不覺。

新來的小汪醫生跟小橋醫生一起來到枯樹灣,向老樹叔作最後的告別。

走到那條水泥路上,他給女朋友發了一條微信,告訴她自己不去深圳了,他要留在這裏繼續當一名普通的醫生。微信發出去後,他頓感釋然。

一陣風吹過,寧靜的空氣中飄來一股淡淡的韭花香味。小橋醫生指著屋後的菜園對小汪醫生說,看,老樹叔在向我們問好呢!(作者 喻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