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大全夢見紅薯藤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實習生 陳蕾

1992年一個秋夜,媽媽去世了,在生第五個女兒的時候。

12歲的李冬梅從學校回到家,一進屋,她看到媽媽躺在堂屋席子上,一動不動。

她為媽媽擦洗身體、換衣服,媽媽身上、手上、指甲嵌著血,身體冰冷。

此後的27年,李冬梅對世界的信任轟然倒塌,對媽媽的思念,像呼吸一樣,如影隨形。她活在不安與惶恐中。

直到2019年,成為導演的李冬梅拍攝了電影《媽媽和七天的時間》(以下簡稱《媽媽》),回望媽媽生命最後的七天,對12歲的自己說:不要怕。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海報,它是李冬梅導演拍攝的第一部長片。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這部電影在去年10月的平遙影展上獲“費穆榮譽最佳影片”,今年2月,獲哥德堡電影節“英格瑪·伯格曼”單元國際處女作獎,李冬梅成為首位獲得該獎項的中國導演。評語稱它是一部“純凈的作品”:“觀眾會完全陷入一種沈浸式的、感性的、發人深省的經歷,而這正是電影作為藝術的價值所在。”

對李冬梅來說,這是對媽媽的懷念和告別,也是對少時自己的撫慰與和解。那個拒絕成長的女孩,終於開始長大了。

媽媽死了

重慶巫山,夜色朦朧,蟲鳴窸窣。

四個男人擡著滑竿,一路小跑著下山。滑竿一晃一晃,發出咯吱聲。白色棉被裏看不清人影,只露出兩只腳。

躺在上面的是媽媽。她剛生下第五個女兒,臍帶拉斷了,胎盤出不來,接生婆束手無策。爺爺匆忙喊來四個鄰居,擡著她往鎮上醫院趕。

一路穿過叢林茂密的山路,盤山公路,趟過積水的路面……爺爺和外婆打著手電筒跟著,熒光宛如螢火蟲,一閃一閃。

走了兩三個小時才到醫院。媽媽沒能搶救過來。她閉著眼躺在滑竿上。男人們坐著,蹲著,站著,圍在旁邊沈默地抽煙,看著她。最後將她原路擡回了家。

這是電影《媽媽和七天的時間》中,女主角“小鹹”媽媽生命最後的時刻。

現實中,李冬梅媽媽也是這樣離世的。

李冬梅最後一次見到媽媽,是周日返校前,他們在鎮上的外婆家一起吃了最後一頓飯,絲瓜面。吃飯時,媽媽囑咐她要好好讀書。飯後像往常一樣,目送她回學校。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劇照,媽媽、小鹹、三妹和外公外婆一塊吃飯。

臨產前兩天,外婆陪著媽媽深夜悄悄回到山裏的家,因為親戚覺得在娘家生產不好。

媽媽回來那段時間,是當時8歲的二妹李麗記憶中少有的獨寵時光,媽媽會輔導她的功課。

夜裏,外婆陪媽媽,她睡爺爺奶奶家。第二天清晨,在奶奶的哭泣聲中,她知道出事了。

家裏來了很多人,小小的她淹在人群中,看不清媽媽的模樣。只記得,每個人都在哭,說好可憐,這麼好的人,說走就走了。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劇照,媽媽去世後,三姐妹在堂屋前不敢進去。

沒多久,姐姐李冬梅回來了,“哭得撕心裂肺。”4歲的三妹哭一會兒玩一會兒。不到一歲、寄養在別人家的四妹也被抱回來了。

爸爸是第二天回來的。他在湖北神龍架的工地上收到電報,一路流著淚,坐車到湖北巴東縣,坐船到巫山,再坐拉煤車到鎮上,又走了兩小時才到家。

三個女兒圍過來抱著他哭。他跑到山上,妻子的棺材正在下葬。他想掀開看一眼,被勸住了,趴在墳頭哭,被扶回了家。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劇照,三姐妹在媽媽墳前。

回家後他才知道,妻子生下孩子後,問是男孩還是女孩,一聽又是女孩,“氣到了”,用拳頭捶胸口,血灌進胎盤,胎盤膨脹了,出不來。被擡到鎮醫院後,她在手術臺上咽了氣。

“醫生說來晚了,當時只要用刀把胎盤劃開,血放出來,或者有車(早點送來),都可以救過來”,李冬梅爸爸說。

29年後,70歲的他坐在重慶市區的家中,窗外高樓林立,夜色璀璨。冷風刮過,他紅了眼眶,說當年妻子的死,是“醫療落後,地方偏僻”造就的悲劇。

記憶

媽媽的生命停留在36歲。

她的過去,李冬梅知之甚少,只隱約聽外婆說,媽媽童年時窮苦,不到一歲的時候,外婆在食堂做飯,就把她放簸箕裏,偶爾餵點米飯。

媽媽是老大,有三個弟弟,在福田鎮上長大,讀過中學,後來在村幼兒園當過兩三年老師。

19歲時經媒人介紹,認識了大她5歲的丈夫——李冬梅爸爸家在離鎮上十來公裏的巫山深處,他是長子,有四個妹妹,只上過兩三年學,但頭腦靈活,能說會寫。

兩人感情好,經常去對方家吃個飯,幫忙幹點活,說幾句悄悄話。三年後結婚了。

李冬梅出生在1979年冬月。順產,出生時黏糊糊的。她和媽媽長得像,臉型、聲音一樣,連腳都像。作為家裏第一個孩子,從小備受寵愛。

她記憶中的媽媽是個模糊的影子:齊耳短發,話少,總是沈默著,忙著種地、餵豬、做飯,操持家裏。

唯一印象深的,是有一年過年,家裏沒錢給她買鞋,媽媽就把自己那雙墨綠色呢子布料的鞋給她穿,她穿著,太大了。

李麗眼中的媽媽溫和、知性,做事不疾不徐。日子窘迫,但她有生活智慧,為了省糧食,她變著花樣,用青菜炒飯或者飯裏放玉米,“特別好吃。”

有時,爸爸會領一群人到家裏吃飯,那一刻,媽媽會露出少有的慌亂,喊她們幫忙燒火。

更多的時候,爸爸不在家。他在水庫、茶廠做過會計,當過煤礦礦長、村委會主任,是個有自由精神的人。

而媽媽,很少笑,“比較憂傷的感覺。”少有的一次,是一個冬天,爸爸在家,一家人開開心心地一塊吃飯,媽媽笑得很開心。

如今已活過媽媽去世年齡的李冬梅理解媽媽那時的沈默,“她承擔的東西太多了。她要想著生個兒子,又要種地,家裏開支都是她操心。”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劇照

那個時候,全村1000多人,大部分家裏都有男孩。李冬梅聽說,有的人家見生的是女兒,往水桶裏淹。

她家從爺爺到爸爸都是單傳,也想要一個兒子來傳宗接代,“他們會覺得很遺憾。”村裏也有一些閑言碎語,說她家沒有兒子,“半邊孤老。”媽媽為此還跟人吵過。

“這個氛圍心照不宣”,李麗說。

印象裏,媽媽一直在生孩子。每次懷孕,會說不知道這次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李冬梅一歲多的時候,媽媽懷過一次,引產後發現是個男孩。生李麗時原本也打了引產針,但她還是出生了,她被送養過幾天,長大後還到別人家躲過。三個妹妹也有相似的經歷。

懷孕後,媽媽很少在家。隔段時間回來,地壩竹竿上晾著小孩子的衣服。“哦,我知道一個妹妹生了,就這種感覺”,李麗說。

不過,媽媽很寵女兒們,有時惹媽媽生氣了,媽媽嘴上說要打,鍋鏟舉得老高,從沒真正落下來過。爺爺奶奶和爸爸對她們也很好。

但潛意識裏,李冬梅會覺得“自己要是個男孩子,可能會好一點”。因為背負的比別的小孩多,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天真過。

她曾問過媽媽:“為什麼一定要個兒子呢?難道我們不好嗎?”

如今,李冬梅記不清媽媽當時有沒有回答了。“我媽是很賢惠的那種。她覺得無力反抗,很無奈吧。”

失去之後

媽媽去世後,李冬梅對爸爸說:“我會孝順你,像兒子一樣。”

但爸爸消失了——他第二年去廣東打工,剛開始還會寫信,後來音訊全無,別人說他死了。

再回來是七年後。他跟女兒們解釋,當年離家是因為欠下了幾千塊的債,要出去掙錢,供她們讀書。

媽媽去世後不久,李冬梅(第三排)和三妹(第二排左一)、表弟表妹們的合影。

爸媽不在,她們度過了無依無靠的七年。四妹五妹寄養在別家。三姐妹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經常半夜哭,坐路邊哭;劃柴火想煮飯,火點不燃,也抱作一團哭。

李麗發現姐姐變了。以前的冬梅調皮任性,媽媽走後變得愛發脾氣。姐姐一笑,她和三妹覺得是晴天,一發脾氣,就不敢惹。

李冬梅形容,那時的自己就像被一場颶風掀到了角落,“世界給你的安全感在一瞬間坍塌了。你會擔心一個人隨時會走掉,擔心某一個東西,你隨時會失去它,因為你看見過這種突然之間、完全徹底的失去。”

“內心的那個小孩,一夜之間被強迫去面對這麼沈重的東西,所以後面她幾乎拒絕成長了……心理還是12歲時的那種狀態,沒有走出來。”

失去一個人,最痛苦的不是失去的瞬間,而是失去之後漫長的日子,反反復復,回聲一樣撞擊著。

媽媽走後許多年,她不敢去想媽媽的事。每次去她墳前祭拜,一走上那條路,她感覺像飄在雲裏,頭嗡嗡作響,悲傷往上湧。

看到葬禮、鮮血,聽到哀樂,都會難過。學電影後,有一次幫同學拍短片,演員喉嚨湧出血,李冬梅當場就崩潰了。

李麗覺得,自己好像一直是被放棄的孩子。媽媽走後,有一次家裏沒人,她一聲一聲地喊“媽媽”,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有媽媽自己沒有。

身邊總有人說你媽媽死得很慘,她覺得刺痛,“我真的那麼可憐嗎?”她告訴妹妹,“我們要努力,我們要爭氣,不能讓別人說我們是沒媽的孩子。”長大後,她性格要強,拼命想證明自己不比別人差。

李冬梅羨慕那些有媽媽的孩子。初中時,一個同學的媽媽常年臥病在床,女孩臉上總是掛著憂傷,李冬梅跟她說:“你多幸福呀!還可以叫媽,還可以看著她,她還可以跟你說話。”

這種感覺一直沒有散去。前不久,她去一個朋友家,朋友三十幾了,父母很寵她,李冬梅想:“哇,她好幸福哦,有爸爸媽媽這麼愛她。我好像從來都沒體驗過。”

給她安慰的是外婆。

這個目不識丁的瘦小老人,不到3歲母親去世,人至暮年,又目睹女兒的死。好多年,一想到女兒,她眼淚沒斷過。但她倔強地活著,命運給予的苦難,全盤照收。

幾年前,李冬梅帶朋友回家拍攝外婆。有一次外婆送她走,她一轉身,鏡頭捕捉到外婆的表情:嘴巴張著,眼睛紅了,蓄著眼淚,但外婆很快用手捂住嘴,平靜地說再見。

那個鏡頭讓李冬梅動容。她覺得,是外婆身上的隱忍、堅韌,給了她力量,讓她沒有在惶恐中徹底迷失。

電影《媽媽》中有一幕,外婆蹲在地上,想背起滿滿一大筐紅薯藤,幾次都沒成功,最後硬是跪著咬牙背起來了。那是外婆在李冬梅心裏留下的印記——再難也不放棄。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劇照,左邊老人為李冬梅89歲的外婆。

片中,89歲的外婆出鏡飾演了一位鄰居。她臉上堆滿皺紋,搖著蒲扇,走到“媽媽”跟前,兩人挨著坐,相互對視著。李冬梅希望以這種方式,讓外婆和死去的女兒隔空對望。

電影拍完那年,外婆去世了。

追尋

被不安和思念圍裹的那些年,李冬梅一直在尋找出口。

小學時總是班上一二名的她,在爸爸消失後成績下滑,初中復讀一年,考上了幼兒教育師範生。畢業後,她回到鎮上當中學語文老師,原因是老師給過她很多鼓勵和愛。

李冬梅大學時的生活照

後來,她考四川外國語學院英美文學專業專科、做老師、又回去讀本科、開幼兒園。30歲時,賺到了人生第一個一百萬。

那一年,如果繼續創業,開第二第三家幼兒園,“現在大概是千萬富翁了”,李冬梅笑著說。奢侈包、昂貴衣服也買過,但她始終覺得不自在。

“我追求的不是外界給的東西,也不是物質……我想要的是自我的完成”,李冬梅說,因為“心裏太痛苦了,對人生你有很多的問題”。

從小,她就覺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同學們喜歡玩的,她不感興趣。她喜歡聽故事,鄰居祖奶奶、爺爺會講犯罪類型或參軍的故事;愛看書,十一二歲讀《安娜·卡列尼娜》——電影《媽媽》中,小鹹趴在床上看的就是這本,那是李冬梅記憶中,12歲前最後的幸福時光。

31歲時,她決心學電影,當時毫無基礎,導演名字都沒記住幾個。所有人都不看好,覺得電影太過遙遠,她肯定會放棄。

但她“想做就去做了”,沒有遲疑。

2011年,李冬梅飛赴澳大利亞。剛去沒多久,她在一家街頭影院看到一部伊朗電影。影片中十一二歲的女兒很困惑,為什麼家裏那麼想要個兒子?

李冬梅一瞬間被擊中了,原來世界上不只自己一個人有這樣的困惑。她發現,電影有這樣的力量,可以讓人和人產生連接,“孤單感輕了許多。”

讀了一年電影基礎班後,她考上了墨爾本大學藝術學院。她的同學大多十八九歲,從小受電影熏陶長大。而她連電影器材的術語都不會說,第一次進綠棚時嚇懵了,老師講的也聽不懂,“人家覺得你是個傻子。”

只有寫劇本是強項,燈光,攝影……都不擅長,她決心做最好的龍套。那四年,她經常哭,壓力大得拍不下去,論文寫不出來。崩潰的時候,把劇本撕了,不想讀了。但到了第二天,照常去上課。

在電影學院上課第一天,老師問:“你們為什麼要學電影?”李冬梅說:“想賺很多錢,成立一個中國農村婦女生殖健康基金,幫助像媽媽那樣的女性,不再重蹈悲劇,因為沒有早點去醫院做檢查而出事。”

2013年,李冬梅帶著兩個同學回到家鄉,拍攝紀錄片《停滯的時光》,想了解中國農村婦女的生殖健康現狀。

短片呈現了三位婦女的生育故事:一位17歲時生下懷孕7個月的死胎;一位生下女孩後沒註意,孩子死了;另一位因為懷了女孩,三次墮胎。

片尾,鏡頭定格在一條山村公路上,字幕上寫:“第一個流產的女孩被埋的那棵樹,離家只有十米遠。如果她還活著,現在應該12歲了。”

在她們身上,李冬梅尋找到媽媽的影子。“孩子的生命停止在那一刻,但對孩子的思念沒有停下”,她解釋片名《停滯的時光》的寓意。

拍完後,她發現,農村婦女現在大都會去醫院產檢、生產,母親曾經歷的悲劇已經很少見了,想要成立基金的想法就此湮滅。

這之後,李冬梅陸續拍了幾部短片,劇情片、懸疑片……一以貫之的主題是對生死的追問和探尋。這是媽媽的死在她創作中繪下的底色。

真正找到做導演的感覺,是2015年拍攝畢業短片《陽光照在草上》。它講述了一個農村老人癱瘓在床,兒女覺得受拖累,餵水時故意將老人嗆死的故事。短片獲得了學校最佳導演獎、最佳攝影獎,那是李冬梅第一次被肯定。

從墨爾本大學畢業後,李冬梅到北京電影學院又讀了半年書。之後兩三年,馬不停蹄地寫了4個劇本,近10萬字。

“我沒有無憂無慮地休息一段時間,沒有過”,李冬梅說,自己內心太不安了,需要不斷去做事。

媽媽去世的那段記憶,她始終不敢觸碰。直到2018年,她快要40歲,覺得好像有一些力量了,“已經逃避這麼年了,到了必須去面對的時候。”

看見12歲的自己

寫《媽媽》劇本的半年,李冬梅窩在山西一個朋友家,小院寧靜。

她時常覺得,在寫自己的故事,又像在寫想象中那個小女孩的生活,不斷浸入又抽離。

電影快開拍了,投資人許諾的資金卻一直沒到位。走創投是條路,但她不想等。很多人跟她說,你肯定拍不成的。

最後,四妹拿出15萬的保單,作為啟動資金。2019年8月,電影開拍,一共拍了31天。劇組40來人,李冬梅兼任制片人,邊拍邊籌錢。演員都是附近村民。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中的四位主演,媽媽、小鹹、二妹、三妹,都是附近村民。

拍攝中,她一次次重回媽媽去世那段時光,哭了好幾次。

李冬梅崇尚極簡主義,認為鏡頭不用切換的地方,一定不要切,不用運動的地方,一定不要動。其他人理解不了她的美學理念,覺得她大量使用固定長鏡頭,臺詞少得可憐,“你這個片子能剪得出來嗎?”

李冬梅想不出有別的拍法可以代替,“我只能這樣拍。”

第一個剪輯師剪到後面剪不動了,第二個想全部重剪。剪輯師覺得吃飯、睡覺、走路的鏡頭時間太長,動輒幾十秒。而在李冬梅的理解中,如果“吃飯”只有幾秒,它強調的是動作,意義不大,但如果給到足夠時長,對觀眾來說,變成了“我和他們在一起,在共同的時空裏”,這種沈浸式的敘事,是超越語言和邏輯的。

“那種時光的靜默、凝視,那種生死之間的莊嚴,不是‘哢哢哢’可以表達的”,李冬梅說。

李冬梅在《媽媽和七天的時間》片場的工作照

初剪完成後,她邀請朋友、妹妹們觀看,“他們覺得太不一樣了……到底你在講什麼?”

有同學更直接,“我覺得你的電影配不上你對電影的理解。”也有業內人士批評,表達太過老套;還有的勸她將134分鐘縮減到90分鐘。

李冬梅沒有動搖。

第一個正面反饋來自馬克·穆勒,這位威尼斯電影節前任主席,是將中國電影推向世界的第一人。他對《媽媽》評價很高,認為它是“新新現實主義”。這之後,《媽媽》先後入圍威尼斯電影節、釜山電影節,並在平遙影展和哥德堡電影節中獲獎。

李冬梅手捧哥德堡電影節頒發的獎杯。

采訪那天,《媽媽》在哥德堡電影節上獲獎的消息剛出來。李冬梅往常很少刷朋友圈,覺得沒什麼營養,那天,她重新打開關閉的朋友圈,自己轉發的獲獎消息下密密麻麻有幾百個贊。孩童般的天真爬上她的臉,“我沒有經歷過這麼多點贊耶,嘿嘿,眼睛都看花了,我的天。”

褒獎和認可,讓她覺得幸福。但更大的滿足源自內心。

“那個12歲,站在媽媽面前給她清洗遺體的小孩,之前是沒有被看見、沒有被安慰過的。現在我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我看到你了,我在你身邊,我陪著你”,李冬梅說。

她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更有力量的人——不再逃避過去,克服了拍攝中面臨的種種困難,在眾多反對聲中堅持了自己的理念。更重要的是,懷念了媽媽,“現在大家不是只看到我媽媽,是看到很多跟她一樣的母親。”

對媽媽,李冬梅現在能用一種喜悅、寧靜的心去接受失去她,而不再是憂傷的思念,“我從來沒有輕松過,最近才感覺活得比較有滋有味。”

重逢

李冬梅爸爸至今沒看過這部電影。

拍攝前,他質問女兒:“有那麼多可以拍的,為什麼一定要拍這個?”

李冬梅回答:“這個世界上我們面對傷痛有不同的態度,大部分人選擇背過臉去,我要去直面它。”

爸爸不再言語。

和李冬梅見面那天,她讓爸爸幫忙寄幾個快遞,爸爸沒搞明白,兩人隔著電話,語氣急促,聲音越來越大。

掛斷電話後,李冬梅說:“你看,我跟爸爸比較生疏吧。”

爸爸從廣東回來後,在鎮上煤礦工作直至退休。他有了新的妻子,跟女兒們很少一起生活。

這些年,李冬梅盡力去做一個好女兒,孝順他,帶他和後媽去澳大利亞、深圳、成都到處旅遊。爸爸幾次生病,她帶著去醫院,照料左右。平時跟他說話也小心翼翼,怕惹他生氣。

他們從未聊過媽媽的事,彼此回避,怕對方難過,也怕自己難過。

“我們家每個人心裏都有缺失的那一部分”,李麗說,家裏父女、姐妹間,沒有特別親密的,連擁抱都會覺得別扭。

媽媽去世留下的另一重陰影是,長大後的她恐婚恐育,30歲生的孩子。生產時,醫生說傷口縫得很好,她才沒那麼怕。

而對李冬梅來說,精神上的惶恐與不安,需要更長時間來治愈。

這幾年,她過著幾近漂泊的生活。非洲,歐洲,國內……各地到處跑,很少在一個地方待滿一年。妹妹們看到她發的車票,才知道她在哪兒。

之前攢下的100多萬,因為學電影、拍電影都花光了,現在她靠花唄生活。出門就隨便背個綠色編織袋,肩帶都磨壞了;在外吃飯,剩菜都會打包。采訪時,她面色疲憊,但還是認真地回答了每個問題。

李冬梅生活照

20多歲時,李冬梅開始讀莊子,看金剛經、聖經,喜歡哲學。“我希望能成為一個內心寧靜、祥和,沒有生活在二元對立和恐慌焦慮當中(的人),(那個狀態)是自由的,更包容、謙卑,更能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

二十來歲時,她也曾盼望進入一段婚姻。對方是處了四年的初戀,沒有給到她想要的安全感。失望中,錯失了彼此。

“我之前也抱過希望,希望能在家庭生活當中得到某種滿足,後來發現,一切外在的東西,名利和陪在你身邊的人,都太無常了。”現在,她想要追尋的是自己內在的東西。

去年年底,李冬梅到寺廟做了一個月義工。離開前,她將心底那些深深懷念的人的名字:媽媽,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一一寫在紙上,放進地藏菩薩旁的盒子,祈願那些離開的靈魂和塵世的自己各自安好。做完後,她覺得被治愈了很多。

她享受當下的狀態,有許多想做的事:希望能像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那樣,記錄下自己從出生到死亡每一天的經歷;她還想寫書紀念外婆,彌補沒能多陪伴她的遺憾,和她在另一個世界相遇;下一部長片中,繼續探討母親和孩子,生和死的故事。

李冬梅記得,電影《獅子王》裏面說:“每個人死後,都會變成一顆星星,而星星卻在天上守護著我們。”

在電影《媽媽》結尾,小鹹和二妹為媽媽送燈,燈光照亮媽媽回家的路。李冬梅想借此表達:時間不能彌補一切的傷痛,但生活還要繼續。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劇照,小鹹和二妹為媽媽送燈。

寫劇本時,她腦海中浮現出的是另一個結尾——因資金有限沒有拍:

清晨霧靄裊裊,平靜的河面上飄著一艘小船,小鹹和媽媽坐在船頭,二妹三妹沿河岸,在後面跟著。

那一刻,李冬梅覺得,和媽媽重逢了。

責任編輯:黃霽潔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