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騙捐30萬元。”
“她吃女兒的人血饅頭。”
“她利用女兒的死營銷自己。”
“她是江歌死後的最大受益者。”
……
長達5年，江秋蓮一直被這樣的網絡輿論包圍著，將她卷入輿論中心的，是一樁發生在日本的謀殺案。
喪命者是她的女兒江歌，兇手是江歌生前好友劉鑫的前男友陳世峰。
如今，陳世峰被判處20年監禁，已在日本服刑5年。
唯一了解案件真相的劉鑫，改名劉暖曦，早已準備好翻篇，繼續過著美好的生活。
唯有江秋蓮被停在原地，無法仰望明天，更無法獲得內心真正的解脫。
她不斷在媒體前曝光自己，承受著越來越多的質疑，這位失獨母親的5年，究竟經歷了什麼？
案發·胡楊女人
2017年新年的鐘聲還未遠去，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沈浸在喜悅的氣氛中。
山東青島即墨的一個回遷社區中，江秋蓮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和次第綻放的爆竹，撫摸著自己女兒的遺像，心痛至極。
三個多月前，她的女兒江歌，在日本被好友劉鑫的前男友殺害。
案發前，借住在江歌家的劉鑫，親手關上了距江歌僅5厘米的家門，阻斷了江歌活命的全部可能。
此刻，女兒被害的陰霾還未消弭，劉鑫卻在社交平臺發布了一條換新發型的動態，江秋蓮心中，悲痛與憤怒一並湧來。
案發100多天以來，她每一天都在試圖與為江歌招來殺身之禍的劉鑫取得聯系，可她發去的消息幾乎全部石沈大海。
遠在1300多公裏以外的日本東京，兇手陳世峰已被抓捕歸案，但判決結果卻遲遲沒有出來。
時間倒轉到2016年11月4日，江秋蓮在日本見到了被害女兒的遺體。
她永遠不會忘記當時的情景，平日裏美麗鮮活的女兒，毫無聲息地躺在冰涼的停屍房裏，渾身浮腫，原來的衣服早已被換掉，仍掩蓋不住脖頸處巨大的傷口。
那時的她，多麼需要曾稱江歌為“日本唯一親人”的劉鑫出面，告訴自己案發經過，陪伴在自己身邊，完成一件又一件事。
然而，同在日本協助警方調查的劉鑫，卻蹤跡全無。
聯系劉鑫未果，江秋蓮被迫發出一條微博：
“我是江歌的媽媽，我現在東京警察署，昨晚見到江歌遺體，我懷疑兇手是劉鑫的前男友，請同胞們幫忙討回公道。”
這條微博，迅速通過網絡引爆中國，一些網友在微博下透露出有關劉鑫的細節：
“劉鑫鎖上了門，不讓江歌進去。”
“說不定劉鑫是跟陳世峰串通好的。”
……
這些言論有真有假，激起了巨大的關註度，形勢所迫下，劉鑫終於現身了。
她給江秋蓮發消息說：“你每天在網上發布的那些漫無邊際的東西，引來無知群眾的猜疑，也對我造成了傷害。”
接著，她威脅道：“如果你再不刪微博，我將停止協助警察。”
這句話，讓江秋蓮聽起來格外刺耳，她想不通，一個女兒用生命保護的人，怎麼可以如此冷漠？案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劉鑫在其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懷揣著這樣的疑問，江秋蓮回到了中國的家。
那裏，江歌房間裏的印花米色窗簾，胡桃色的書桌和書架，以及她喜歡的小擺件，都沒有變過，可它們的主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江秋蓮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她突然意識到，“陳世峰殺死了我女兒，連同我一起殺死了”。
此後余生，她要像自己的WX昵稱“胡楊女人”那樣堅韌地活著。
她要還原女兒去世前的真相，讓所有傷害江歌的人，真正認識到錯誤。
江歌生前與江秋蓮合影
判刑·堅韌如竹石
新年伊始，江秋蓮卻不想走出家門，婦聯的工作人員和鄰居都上門看望她，給她帶去了鮮花和水果。
江秋蓮將鮮花插在一只花瓶裏，放在了江歌的遺像前。
大家坐在客廳裏，掏心窩子地說道：“秋蓮，不行你換個地方住一陣子。”
江秋蓮一口回絕了，因為只有在這兒，才有女兒的氣息。
大家又說：“你不能總是這樣，走，跟我們出去逛逛，或者每天一起跳跳廣場舞。”
江秋蓮沈默了，良久，她依然笑著回絕了。
送走客人後，江秋蓮強打精神從冰箱裏找出了一根尖椒，清炒後伴著一碗米飯，糊弄著吃下。
剩下的所有時間，她不是在給劉鑫發消息要求見面，就是在整理由日本警方掌握的所有資料。
久久地，仍舊沒有收到劉鑫的回復，江秋蓮想到，2016年夏天的青島流亭機場，她送江歌上飛機，在那裏遇到了劉鑫的父母，雙方交換了聯系方式。
江秋蓮試著給劉鑫父母發信息，沒有回復。
她打電話，無人接聽。
轉眼又是一年初夏，江秋蓮聽說劉鑫回國了，並順利在青島一家機構找到了工作。
然而，自己的女兒江歌，卻再也不能用工作實現自己的社會價值了。
江秋蓮迷惘著，只能一遍又一遍翻看網友留言，感受遙遠的互聯網那端，陌生人給予的暖意。
2017年5月21日，想要見到劉鑫，讓她為江歌出庭作證的江秋蓮，在悲憤的裹挾下，於微博上公布了劉鑫一家的住址、劉鑫的工作單位，及她和父母的聯系方式。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多網友聚集到劉鑫工作的機構外抵制，無數網友給劉鑫的父母發去短信、打去騷擾電話。
劉鑫一家也開始被鄰居指指點點，在輿論的抨擊中，200多天以來，劉鑫的父母第一次撥通了江秋蓮的號碼。
江秋蓮以為，等到的將會是劉鑫一家人誠懇地認錯和支持，然而，她聽到的卻是劉鑫父母的質問和謾罵。
電話裏，劉鑫的父親劉長春趾高氣昂地說道：“我就問你，你把我信息公布到網上是什麼意思？我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找律師了。”
劉鑫父母電話錄音
劉鑫的母親大聲叫囂道：“你閨女叫人殺了，你又來折騰我們？你閨女命短，不是為了俺閨女。”
劉鑫父母寥寥幾句話，不僅將江歌為劉鑫作出的事抹得幹幹凈凈，還將江秋蓮推入了人性的深淵。
曾幾何時，她作為單親媽媽，含辛茹苦地帶大江歌。
那時日子雖苦，可苦中有甜，生活清貧，但笑聲常伴，周圍的親朋同事也都是老實人，大家常常走動，相互幫忙。
江秋蓮從未想過，人可以壞到如此程度。
她分明記得，在日本查看警方資料時，清晰地聽到劉鑫在報警電話中說：“我把門鎖了，你別罵了！”
那些被劉鑫隱瞞的事實，以及陳世峰是如何拿到的水果刀，還有江歌為何無法踏入自己的家門，都成為縈繞在江秋蓮心頭的巨大疑惑。
如果法律不能界定道德，那誰來讓女兒昭雪？
只有母親。
從那刻起，江秋蓮將“昭雪”二字貼在床頭，下定決心，不論遇到何種坎坷，都要“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追責·別怕，媽媽在
江歌案發300多天後，江秋蓮接到了《局面》的采訪，在欄目組的聯系下，八月的一天，劉鑫終於在父親的陪同下，同意與江秋蓮見面。
鏡頭之下，劉鑫哭得梨花帶雨，說自己是因為網上的言論，對江秋蓮心生誤會，還承諾：“阿姨，你原諒我，我以後會過去看你。”
而在這些信息之外，劉鑫楚楚可憐地強調自己沒有鎖門，門是有人在外面抵住的。
這段視頻錄制了長達2小時，但在節目組的重重考量下，最終只播出了十幾分鐘。
大家看到的是，劉鑫帶去了江歌的照片和她生前最喜歡的項鏈，看到的是她的柔弱，是她遲到的“對不起”。
江秋蓮和劉鑫唯一一次見面
但大家沒有看到，錄制結束後，江秋蓮走向等在采訪地外面的車輛，對車內的劉長春說：
“下來吧大哥，感謝您培養的好女兒，希望她長命百歲，別像江歌一樣命短。”
劉長春走下車，怒斥道：“江歌命短是有原因的！”
這次不成功的見面，是兩家事發後的唯一一次見面，以雙方互斥告終。
不久後，劉鑫所在的教育機構，辭退了她。
這一年，劉鑫和江歌都25歲，可她們一個來不及看到未來，一個要面對的未來可預見性地布滿荊棘。
一位中國經濟網的記者曾這樣說：“青島市郊（兩家住址間）的那9公裏路程，因為人性的弱點，或許再也不會有跨越的時機和可能。”
回到家後，江秋蓮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她在網上發起“希望判處陳世峰死刑”的簽名，一瞬間，獲得了幾十萬網友的支持。
可茫茫人海中，不見劉鑫。
這一年11月18日，江秋蓮前往日本，她買了一束鮮花，行走在女兒曾帶她走過的路上。
可悲的是，她的記憶已變得模糊，幾次走錯後，江秋蓮終於來到了江歌生前租住的大內公寓。
女兒曾居住的201房間，當時已住進了新租客，江秋蓮只能將鮮花放在公寓前的鐵樓梯下，深深鞠躬，沈默跪下。
寂靜的大內公寓外，只能聽見一個女人的低聲啜泣。
良久，江秋蓮站了起來，她走向東京街頭，在那裏，有近百萬華人，與江秋蓮一同發起請願。
19日，帶著近450萬人“請求判處陳世峰死刑”的簽名，江秋蓮來到位於東京的法庭周邊住下，等待判決的那天。
2017年12月20日，江秋蓮在法庭上見到了神情自若、面目蒼白的陳世峰，他的律師說：“水果刀是劉鑫遞給江歌防身的。”
法醫一次次重復著江歌生前的遭遇，11刀是如何被陳世峰紮在江歌身上的，江秋蓮聽得清清楚楚，不覺已淚如雨下。
她對著話筒問道：“法律到底在保護誰？”
這一天，東京下起了小雨，江秋蓮得到了謹慎的日本法律所能作出的最高量刑：判處陳世峰20年監禁。
面對這樣的結果，江秋蓮對等在法庭外的記者說：“我不滿意，我女兒的一條命，只能換他20年的自由。回國後，我會繼續起訴劉鑫。”
大地涼薄如人生，江秋蓮坐在回國的飛機上對女兒默念：歌兒，不怕，有媽媽在。
韌性·謾罵與反擊
回到中國後，江秋蓮獨自度過了女兒離世後的第二個春節，這一次，原本會在每個寒暑假過來陪江秋蓮的老母親，沒有露面。
她們都無法面對江歌離開的悲痛，江秋蓮想到，如果見到母親，兩人要麼一起悲痛，要麼她就得藏起難過。
可她無法裝作沒事，已過80歲的老母親，還能再扛得住多少痛苦呢？
於是，她們相約等一切落幕後，她再去看母親，母親由哥哥姐姐照顧。
回國第三天，江秋蓮背起行囊前往上海，她到了律所咨詢，因案件復雜，那裏的律師主張進行“專家論證”，費用高昂。
江秋蓮付不起那麼高的律師費，只能打道回府。
沒有錢，就意味著路走不下去，江秋蓮因此在網上發起了捐款，無數熱心網友蜂擁而至，為江秋蓮的訴訟之路，添上一把微弱的柴火。
拿著網友募捐的30萬，江秋蓮給女兒買了捧鮮花，在她照片前點起一根香，發誓自己要如胡楊“千年不死，死後千年不倒，倒後千年不腐”般堅韌，永不屈服。
可這樣的行為卻受到了網友的謾罵，有人說：“大家給你捐錢，是為了讓你去打官司的，而不是為了給江歌買花。”
江秋蓮給江歌的鮮花
江秋蓮黯然，或許在幫助她的網友們心中，江歌本身並不重要，江秋蓮過怎樣的生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讓自己的正義感獲得價值，重要的是讓“戲”再熱鬧點。
而後大半年時間，她一直奔波在找律師的路上，終於在2018年11月，經人介紹找到了青島的一位律師。
這位律師一見江秋蓮就承諾“陳世峰要死”“劉鑫要有事”“要在青島中院立案”“要為江歌討回公道”。
江秋蓮感到眼前燃起了熊熊希望，她立刻繳納了律師費，並在律師的囑托下，多次奔赴日本東京取證，積攢和公證了大量翔實的證據。
9個月，江秋蓮眼看訴訟有效期越來越近，心裏雖急，但還是把事兒做得踏踏實實。
然而，青島律師卻翻了臉，不承認自己可以讓劉鑫獲罪，被耗取大量時間的江秋蓮，最終選擇與他解約。
彼時，距起訴劉鑫的有效訴訟截止日，僅剩一個月。
好在，北京的黃樂平團隊力排眾議，接收了江秋蓮的案子。
2019年年底，江秋蓮訴劉鑫侵犯生命權一案，在青島中院立案成功。
江秋蓮與黃樂平律師
在這過程中，劉鑫已經悄悄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劉暖曦，還簽了團隊，開設了自己的微博，認證為“前 留日學生刑案當事人 劉鑫”。
她引導網友謾罵江秋蓮，以博取眼球和流量，在一些文章的打賞中，榜一直接付了7000多元的打賞費。
江秋蓮沒想到，短短3年，就可以讓一些網友扭轉價值觀，簇擁劉鑫，覺得“自己如果是她也會那樣做”，“劉鑫的行為某種程度上是被江秋蓮逼的”。
劉鑫因黑而紅，竟然有了32萬粉絲。
跟她簽在同公司旗下的“冷眼萌叔”，不斷跟劉鑫互動，還給江秋蓮寄去了一只脖子放血、現宰的老母雞和鴿子肉，暗示江歌的死亡。
一位叫Posh_bin的網紅，杜撰了關於“江秋蓮是私生子”“被家族拋棄”“江歌也學壞”為內容的稿件，還公布了一則漫畫，轉載量達到24600次。
劉鑫也一改鏡頭前的偽善面孔，給江秋蓮發私信問道：“阿姨，鴿子肉好吃嗎？”
這一系列行為，無疑是在江秋蓮的傷口上撒鹽，終於，她不再選擇沈默。
她公證了11卷案宗，從青島奔赴全國各地打官司。
2019年10月27日，Posh_bin賬號的擁有者和操控者譚斌，被判處一年六個月的有期徒刑。
這也是中國第一起有判決結果的網絡誹謗訴訟案。
尾聲·人性的迷思
今年4月，江歌案在青島開庭，庭上，一段長達13分鐘，囊括劉鑫的報警電話錄音在內的視頻證據，首次被公開。
無數旁觀者終於明白，原來江歌不是網絡上傳的什麼“女T”，劉鑫真的從裏面反鎖了門。
江歌離世後的1800多個日日夜夜，無論遭遇怎樣的謾罵，無論遭到什麼樣的打擊，江秋蓮都扛了下來，從未想過放棄。
可惜，三個月過去，劉鑫侵犯江歌生命權糾紛一案，仍未等到判決結果。
好在，劉鑫的賬號以“消費死者”為由，被微博社區關停。
江秋蓮開始在短視頻平臺帶貨，想一邊賺錢，一邊奔赴各地打官司。
但這一舉動再次遭到眾多網友的抵制，很多人覺得她是借江歌案賺流量，是想要錢。
盡管，江秋蓮已在一審開庭時承諾，如果得到賠償，會將所有款項捐獻社會。
可似乎5年的時間，足以讓人們推翻自己的立場，對曾經的罪惡視而不見。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在無數口誅筆伐的背後，人們看不到江秋蓮的眼淚，看不到她的余生終將在遺憾中度過。
52歲的她，面容憔悴，頭發斑白，人至暮年，卻再無法享受女兒帶給她的歡聲笑語，她說：“如果歌子現在還活著，她也29歲了，可能也成了家，甚至有了孩子。”
可這一切，都成為午夜夢回時的泡影，永遠只能停留在夢中。
江秋蓮懷抱年幼的江歌
江歌案帶給社會的巨大思考：不論是受害者還是幸存者，都沒過上正常的生活。
而關於人性的迷思卻從未遠去，那些在這個案件中暴露出的“人性的弱點”，讓人對善惡的區分，越來越模糊。
只是，有一位家長這樣說：“如果江秋蓮贏了，我以後還會教我女兒如江歌一樣善良。”
或許，無法釋懷的江秋蓮，將一直生活在罪與罰的煎熬中，可她會如胡楊一樣，堅挺到生命最後一刻，不被這個殘酷的世界壓彎腰。
只是為了女兒，為了自己，為了天下千千萬萬個父母，可以對孩子說出的那一句：“要做個善良的人。”
. END .
【文|弋一 】
【編輯| 毛毛雨】
【排版 | 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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