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床下有雙白鞋子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王華

1

張大嘴本來是個小包工頭,但馮大馬從墻上摔下來以後,他賠了馮大馬八十萬,賠光了自己作為一個小包工頭的所有本錢。這樣,他又“一夜回到解放前”,墮入到普通農民工的隊伍裏了。

這一跟鬥摔得他很是沮喪,所以他決定好好睡上兩三天。他的床前有臺落地電風扇,這樣能保證他睡覺時的舒爽。新包工頭老李來擂門的時候,他正夢見電風扇穿著超短裙為他跳舞。老李弄出的動靜把電風扇嚇了一大跳,它差一點兒就跳到張大嘴床上去了。

張大嘴擠著澀巴巴的眼睛打開門,迎頭就撞上了老李那副同情和嘲笑混雜的表情。

“這種時候你還睡得著啊?”老李說。

“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瞌睡不一樣。”張大嘴說。

老李說:“是呢?瞌睡不光生來就帶著,死了還全靠它呢。可你要是早死三年,得賺多少瞌睡呀,何必現在貪睡?”

張大嘴說:“叫你啥?”

老李說:“老李。”

張大嘴點點頭,表明他記下了。老李要進屋,他讓了一步。老李進門先環視一下室內,又回頭看他。這回,臉上只剩下同情了。那一陣環顧,把嘲諷弄丟了。

張大嘴說:“你不用這樣看我,地球要爆炸還得等些年頭,可我要做回包工頭,頂多不過兩年時間。”

老李白他一眼,說:“我來的路上看見有泡四斤重的牛屎。”

張大嘴等著他往下說。他果然接著就說:“我大吃了一斤(驚)。”

張大嘴哈哈大笑。

老李卻沒笑。他在打量張大嘴這間比工棚多出些派頭的辦公室。他摸著張大嘴的大班椅想:這個張大嘴完全沒必要買這麼大個椅子。

張大嘴說:“屁股舒服了,你往往就以為很幸福。”

老李左手順勢薅了一下,椅子便轉了起來。

張大嘴說:“電腦也剛換沒兩月。”

但老李好像又對電腦沒感覺。他問張大嘴:“在重新做回包工頭以前,你啥打算呢?”

張大嘴說:“我先給你打工如何?”

老李說:“你給我打工,打到地球爆炸那年也難成包工頭啊。”

張大嘴說:“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你所處的位置,而是方向。”

老李“哼哼”笑,笑完了又“哈哈”笑。

張大嘴也笑。

老李說:“我就將就你這個辦公室了。”

張大嘴懶懶地劃拉了一下屋子裏的東西,說:“跳樓價,全場五折。”

那之後,張大嘴就抱了鋪蓋卷兒進了二十個人一間的工棚,做回了工人。工棚裏住的還都是原來那幫子人,是張大嘴從花河帶過來的。這幾年他們一直斷斷續續跟著張大嘴幹,張大嘴一直是他們的工頭。現在張嘴大嘴不是工頭了,他們索性留在原地跟了老李。

看張大嘴落魄,有人就開他玩笑,說:“你屁股裏不是能生錢嗎?要是我能生,我就生它一堆,生出個百把萬不就成了?”

他屁股能生錢是小時候的事,本來只有馮大馬和馮二馬知道,但馮家這兩兄弟總愛拿這件事情向新來的工友介紹張大嘴,說你們曉得這個張大嘴吧?除了曉得他叫張大嘴還曉得別的不?比如說,他屁股眼兒裏能生錢你們曉得不?你要是說“不曉得”,那他們就細細的告訴你。

說的是張大嘴小時候總愛吹牛皮,有一天,馮家兩兄弟看不慣了,就說你那麼厲害,能生蛋嗎?張大嘴吹牛把嘴吹滑了,想都沒想就說了“當然能”。他又是一個對嘴比較負責的人,所以說過“當然能”之後,他便囫圇吞下了一只鴿子蛋(他本來想吞雞蛋的,無奈吞不下),吞完就找到馮大馬馮二馬兩兄弟,等他們看自己生蛋。結果當然沒生成。那只鴿子蛋讓他的胃酸給消化掉了。不過他不以為然,他說生蛋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可以生錢。馮家兩兄弟癟嘴,他就回去吞了一枚硬幣。後來他果然生出了錢,但這伎倆誰都明白,所以當他從自己的屎裏摳出那枚硬幣來的時候,馮家兩兄弟依然癟嘴。馮大馬還說:“你有本事現在再吞一次?” 馮大馬比他大點兒,又仗著有兄弟,動不動就想欺負他。張大嘴不吞,他就邀上兄弟二馬按了張大嘴,強行把那枚帶屎的硬幣塞進了他的嘴,並強迫他吞了下去。這一次,都不用見證,他們就相信他一定能生出錢來了。

每一次跟人說起這事兒,馮家兩兄弟都能笑破肚子,在無聊的工地上,這差不多成了他們經久不衰的笑料。

只是沒想到,馮大馬都死了,竟然還有人撿起這個玩笑來,張大嘴覺得這些人實在沒心腸。他不生氣,但很無語。占了塊地方把身體拉直了,兩只手掌疊起來當枕頭,閉眼睡覺。睡下後,才發現這工棚熱得根本沒法睡。於是他翻身去了曾經的辦公室。老李正歪在大班椅上打瞌睡,電風扇站在大班椅邊為老李工作。他想跟老李打聲招呼,最後又沒有。他拿了電風扇就走。出門的時候老李突然醒了,問他搞啥,他頭也沒回,只說了一聲“電風扇不賣”,就奔工棚去了。

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別人都起來了,他還不想起。有人把嘴湊到他跟前喊:“上工了!”

他一下子就翻起來了。當然很快又躺下了。他才不想上工呢。他說:“上啥工,我跟你們的區別,差不多就是人跟牛的區別。”

人家就癟嘴,奚落他:“我們還以為是猴子跟人的區別呢。猴子總是顯得比人奸。”

他懶得跟他們啰嗦,又閉了眼想睡。老李進來了。老李關了他的電風扇,說:“你是打算在床上做白日夢,還是先給我打工?”

他說:“我再睡一天。”

老李又替他打開了電風扇,說:“那你繼續睡吧。”

但老李出了工棚,張大嘴又起來了。跟著出了工棚,他衝著老李的後背問:“你讓我負責啥活?”

老李回頭問:“你能幹啥呢?”

過一陣兒,李花園來了。

李花園是馮大馬的婆娘,五年來他們兩口子一直跟著張大嘴。馮大馬從墻上栽下來以後,張大嘴的隊伍就成了老李的隊伍了。跟誰幹不是幹呢,都在這個工地幹了兩月了。可那是別人,李花園怎麼還要來這裏呢?

張大嘴問李花園:“你還來這裏幹啥?”

李花園問他:“那我該去哪裏?”完了她又看了眼一邊的馮二馬兩口子。他們是她的小叔子和弟媳,曾經也是張大嘴的工人。她大概想說的是,他們不也來了嗎?

張大嘴說:“他們是他們,你是你。”

他不知道說啥好,拿個手在胸前做了兩個掏心窩子的動作,嘴上補充:“你來這裏……心裏不難受?”

李花園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不存在的。死的死去了,活著的還要活自己的。”

張大嘴說:“我賠了你八十萬,你和娃兒活一輩子還不夠?”他的語氣裏有許多喊冤的成分。

李花園不吭聲。但她又看了一眼那邊的馮二馬和吳冬梅。馮大馬從墻上摔下來以後,那兩口子就把張大嘴當成了仇人,在短時間內不打算搭理張大嘴。這會兒見李花園跟張大嘴搭訕,他們還拿眼往這邊恨。張大嘴看不慣他們那作派,對李花園說:“你這人,比他們講道理。”

李花園說:“大馬是他們的哥。”

張大嘴說:“我理解。”

但他其實並不能理解。李花園走開以後,他就去了馮二馬兩口子跟前。他說:“你們恨我做啥?大馬又不是我推下去的。”

馮二馬滿嘴仇恨地說:“他可是跟你幹活死的。”

張大嘴說:“這話不錯,但那也不等於就是我殺了他。”

說:“我都賠得個傾家蕩產了還要怎樣?”

馮二馬把臉別開,憤怒地看著別處。

這樣張大嘴就消了氣,問:“李花園還用得著來打工?”

馮二馬又猛然掉過臉來,嗆道:“我家的事兒你管得著?”

張大嘴說:“我賠了她八十萬,她怎麼還要出來打工?”

一邊兒的吳冬梅早已經忍不住坐冷板凳了,尖著嗓門兒搶過話頭來喊道:“那你的意思是你要養活她?”

張大嘴白眼看著她說:“我還想一起養活你。”

馮二馬和吳冬梅一起打“哈哈”,區別在於馮二馬是冷笑,吳冬梅卻是真開心。吳冬梅的開心源自心頭那份不舒服,這份不舒服又源自於張大嘴賠的那筆錢。那筆錢是馮大馬的命錢,但馮大馬已經沒法用了。即使照張大嘴的話說,這回馮大馬終於有做包工頭的本錢了,他也已經沒法做了。那麼,這筆錢在馮家就成了一個紮眼的東西。吳冬梅的不舒服就來自這種紮眼。這種不舒服,不像是頭痛腦熱,能說得出口。這種不舒服拿不上臺面,就只能在心裏頭發酸,遇上這種時候,就長蘑菇似的生出些復雜情緒來。

她對張大嘴說:“你賠得再多有啥用?錢被老太婆掌握著,李花園不出來打工怎麼活人?”

張大嘴問:“半嬸?她憑啥把錢全部掌握了?”

吳冬梅尖酸地說:“憑啥?憑死的是她兒子。這一點你都不明白?”

張大嘴說:“可李花園那份呢?她那份總該給她吧。”

馮二馬吐他,說:“我們家的事兒關你屁事!”

可像張大嘴這樣的人,你怎麼能說不關他的事兒呢?在他看來,錢是他拿出去的,雖說賠給人家了,那就是人家的錢了,管人家怎麼拿怎麼花呢?可他不這麼想。他想的是,是錢就應該換來價值,十塊錢出去能買回包煙,五十塊錢出去能買回件廉價T恤,他花了八十萬,就應該換來李花園不用再下工地幹活的結果。你當然可以說那是馮大馬的命錢,他買的是馮大馬的命,但他只承認那是給馮大馬家屬的撫恤金,什麼是撫恤?就是安撫。可如果李花園還需要來幹工地上這份苦活活人的話,他就等於沒能買回他想要的,或者買回了偽劣商品。

張大嘴掉頭又去找李花園。那時候李花園已經鋪好了自己的床,正在抹床單。李花園比別人都講究,工棚裏別人的床都亂糟糟勉強算個窩(那麼個破地方,誰有心情打理呢),就她的床必須保持整潔。實際上很多人都選擇草席,那個不用洗。但她一定是床單,而且還常洗還保證每天都抹得很平整。不光是床,身上也收拾得很整潔,幹活時必須戴著手套,口罩和太陽帽,有人還見過她在三伏天太陽毒得不行的時候抹防曬霜。每天幹完活,她還必須洗個澡。工地上當然沒澡堂,她為自己準備了一個大點兒的盆,平時放床底下,收工後就在床跟前擦澡。女人們都覺得她這是嬌情,男人們卻很欣賞。他們總對自己的女人說:“你看看人家李花園,多講究。”他們雖然自己並不講究,但也十分的瞧不起自己的女人邋遢。因為有個李花園存在,他們跟自己的女人說話的時候態度都很粗魯,斯文的時候一般都是在跟李花園搭訕。張大嘴當然也不例外。進了工棚,他得等李花園抹平了床單直起了腰才開口說話。

他說:“這天都要黑了,馬上就該睡瞌睡了。”他的意思是這會兒抹床實在沒多大必要。

李花園轉過身子正面衝著他,等他繼續發話。她不那種特別愛說話的人,平時都是這副盡量把說話的機會讓給別人的樣子,嘴上靜靜的,臉上也靜靜的。

張大嘴問:“我聽說半嬸把我那筆錢全掌握了?”

李花園點頭。

張大嘴說:“我是賠給你的。”

他說:“她要拿也只能拿她那份兒。”

李花園來歷不明地深吸一口氣,說:“我那份兒她替我拿著。”

張大嘴說:“她為什麼要替你拿著?”

李花園說:“她怕我改嫁,帶走了錢。”

2

李花園的婆婆的確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在別的問題上,她從來都沒有主張,比如你問她母豬要生崽了怎麼辦,她會說不知道,你問她米吃完了怎麼辦,她會說不曉得。只有錢才能開啟她的智慧,你剛跟她說豬崽賣了多少錢,她立即就對你說:“把錢交給我。”

李花園的婆婆,我們叫她半嬸。馮家就一直是半嬸做財務,進門的錢交給她管,出門的錢由她數。李花園對做財務沒興趣,對她那個地位沒有威脅,因此她的地位一直沒有動搖過。後來娶進了吳冬梅,情況就不一樣了:吳冬梅也喜歡管錢。於是只好分家。

我們花河分家一直都有自己的規矩,先從老大開始分,分到後來,留下的都是老幺。但馮家留下的是老大。這當然不是半嬸的主意,半嬸沒有主意。馮二馬娶了媳婦沒到一個月,半嬸就去找村委會的支書和主任。說:“我家裏鬧得很呢。”

支書問:“你想咋的?”

半嬸說:“不曉得哩。”

主任說:“得分家。”

半嬸說:“我不曉得咋分哩,得你們去幫我拿主意。”

支書說:“你家還不好分啊,就兩兒子,不就是分出去老大,留下老二嗎?”

半嬸還說:“不曉得哩。”

這樣,支書和主任就都曉得她是什麼意思了。李花園嫁進馮家之前,公公就沒了的。那之後半嬸兒就依賴上了村裏的支書和主任,還有兩三個老親戚。所以,主任就安排半嬸:“那你定個日子,通知你的親戚們吧。”可她就連定個日子也沒主意,她要他們幫她定日子,她說她怕吳冬梅不同意她定的日子,她還說李花園倒是不會有啥意見,就是吳冬梅愛唱對臺戲。她這樣說,支書和主任就越來越明白她的意思了。他們做主幫她定了個分家的日子,她跑去對親戚們說:“村裏幫我定在初三那天分家,你們到時候過來幫我拿個主意吧。”

分家那天,她多話一句都沒說,只說過一句“我沒主意呢”。一說分家,吳冬梅就很興奮,是終於迎來曙光一樣的興奮。馮家說話說得最多的就是她,態度最明朗的也是她:要麼分她跟馮二馬出去,否則,她就得接管馮家的財務。她說:“媽年紀大了,管得住啥錢呢?”她還說:“她都沒真見過大錢。”

她這樣說的時候,還斜了一下眼睛挑了一下嘴角,是明目張膽的鄙視。這種表情是很刺激人的,但沒人可以指責她,因為都知道她是掙了大錢的。起碼看光景是那樣的。她進城四五年,回來時從一只山雞變成了一只彩鳳凰,粉臉紅嘴高跟鞋,一看就是掙了大錢的樣子。雖說人們在做出這一判斷的時候總是癟著嘴白著眼,吐她的口水吐她的錢的口水,都只差抽羊癲瘋了,但又不得不承認她看樣子是掙了大錢。

馮二馬就是衝著她看樣子是掙了大錢,才不在乎她的名聲的。娶進家門之前,吳冬梅就跟馮二馬透露了一筆可以修一棟三層樓洋房的錢,除了這一筆,據說還有。如今馮二馬見到過的和沒有見到過的,都還在吳冬梅手上,所以馮二馬也是極力主張分家另過的那一個。當然他並不打算違背花河的風俗習慣,他主張他們留下,母親今後就享清福算了。參與公證的村幹部和親戚們問半嬸同不同意這個意見,半嬸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說“不曉得呢”,這其實就是不同意了。所以支書和主任對了一下眼神兒,就說:“那就幹脆分老二出去。”

這個決定令半嬸和吳冬梅都很滿意,那之後,吳冬梅去做自己家的財政大臣,半嬸的交椅再沒人去搖晃。

這也是為什麼馮二馬從張大嘴那裏拿了馮大馬的命錢沒有交給李花園,而是一分不少交給了半嬸的原因。交出這筆錢之前,吳冬梅是有過建議的。她建議馮二馬把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兒拿出來。她不說,馮二馬還不知道自己也有一份兒。他是死者的弟,死者的安撫費怎麼能沒有他一份兒呢?他承認吳冬梅腦子比他靈光,但他沒忍心自作主張把那份兒錢拿出來。交錢到半嬸手上之前,他說:“媽,這裏應該也有我一份兒,你看是我先拿出來還是你拿過去後再分給我?”他還說:“反正都是遲早的事兒。”那時候,半嬸很傷心,看著那錢就等於看見了慘死的大兒子,心裏頭裝滿了淚水,苦於兩只眼睛渠口太小,恨不能鼻子嘴巴耳朵都能排苦水啊。她死死抱著那筆錢,哭得要死過去似的,馮二馬就再不好繼續說他那份兒錢了。站一邊兒看著母親哭,馮二馬十分後悔,後悔沒聽吳冬梅的先把屬於自己的那份錢拿出來。

但當吳冬梅揭穿這一點兒的時候,他卻很惱火。他說你有沒有良心啦?往往這樣問的時候,當然都是在指責對方沒有良心。不過馮二馬惱火完了,才發現這也是在罵自己。自己原來也那麼沒良心。所以他就更惱火。惱火自己沒聽吳冬梅的,也惱火自己那麼沒良心,竟然在那個時候後悔自己沒聽吳冬梅的。這就是為什麼吳冬梅唆使他再去跟母親提他那份兒錢的時候,他會暴跳如雷。很大程度上,他對張大嘴的仇恨,也有這個原因。他的所有焦慮惱怒和痛苦,都源自張大嘴賠給馮家的那筆錢,準確地說,是源自那份應該屬於他的錢。

張大嘴很同情李花園。沒了男人已經很悲催了,撫恤金還被婆婆卡了。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應該回趟家,解決一下這件事情。臨走時,他找到李花園,說:“我回去一趟,去問問到底咋回事兒。”李花園臉上無風無浪地看了他一會兒,說:“問也沒用,我媽說了,怕我改嫁帶走了錢。”

但張大嘴還是義無反顧地回了。

到家那天,花河正好進入了那種暖烘烘的天氣,張大嘴把外衣脫下來圍在腰上,走起路來衣擺一扇一扇的。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回來了?”“回來了?”他也就一路回答下去:“回來了。”“回來了。”

到家的時候,老婆李半夏正在摔牌。因為她那把牌大得無敵,所以要摔,而且要摔出氣勢來。張大嘴掙了些錢以後,李半夏就不願跟他出門修房子了。他們在橋頭租了一間門面,開了個百貨店,李半夏從此就整日守在店裏打牌。一邊打著牌,一邊做著不溫不火的生意,文火燉歲月。她當然不缺牌友,今天是張三李四王麻子,明天是王麻子李四張三。我們花河街上閑著的人多的是,不閑的,也可以讓自己變得閑起來。這年頭誰還好好種莊稼啊?下了種,抽了苗,看著差不多了,就往地裏撒化肥。野草長起來了,用各種除草劑。大把大把的時間不就閑出來了?當然也不是所有閑下來的人都喜歡來李半夏家打牌,全花河,就她這張牌桌打得小,小得讓人嗤之以鼻。

張大嘴就老鄙視他們的小兒科,從來不正眼看他們。他扇著衣擺進了門,正摔牌的李半夏忙裏偷閑地瞟了他一眼,問了一句:“怎麼回來了?”問完也沒打算聽他回答,顧著算輸贏去了。幾張一元票在桌上扔過來扔過去的。張大嘴都不衝這張牌桌看上一眼,進門就從貨櫃上拿了一瓶“娃哈哈”純凈水喝起來。

喝飽了水,又洗了把臉,找半嬸去了。

半嬸歪在椅子上打著瞌睡,張大嘴連叫了她幾聲,她才醒過來,茫然地看著張大嘴。

張大嘴說:“我是大嘴,不認識我了?”

半嬸木然地說:“你化成灰我也認識。”

張大嘴訕訕地笑了笑,把她放一邊兒的水杯遞過去,她沒接,假裝沒看見。

張大嘴說:“大馬哥的事兒……”

半嬸切斷他的話說:“你小心他變鬼來找你!”

張大嘴說:“可以啊,他來找我,我們又一起找工程幹嘛。”他還說:“這回,他做包工頭,我跟他幹。”他是衝那筆賠償款來的,這個玩笑一開,話題就接上那筆錢了。他說:“這回他不是有本錢了嗎?但我呢?又是個窮光蛋了。”他不該開這個玩笑的,半嬸給他氣得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卻又因為太生氣,站得很不順利。他上前扶,半嬸就潑他:“把大馬的命還回來,把你的錢拿回去!”

張大嘴明白自己犯了蠢,連忙陪笑。但嬉皮笑臉慣了,一張嘴,還是玩笑話。“命肯定是還不回來了咯,閻王我可惹不起。錢我也不會拿回去,只是想問問你老人家,我賠給你家的那筆錢,全在你這裏?”

半嬸彈了一下身子,緊張地反問:“怎麼了?”

張大嘴說:“我聽說,李花園那份也在你這裏?”

半嬸說:“那又怎樣?”

張大嘴說:“我是說,她那份應該給她。”

半嬸說:“關你屁事。”

張大嘴說:“我是說……”他說:“你看哈,李花園已經沒大馬了,她總該拿著那筆錢吧?”

半嬸終於還是站了起來。“你還好意思說‘沒大馬了’!”她說。說:“你害死了大馬還好意思說‘李花園沒大馬了’!”

張大嘴還想說啥,半嬸說:“滾!”

張大嘴不滾,他抓緊時間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他說:“我知道大馬沒了,你老人家很傷心,哪個沒了兒子不傷心呢?”他說:“要是我沒了,我媽也一樣傷心。”

半嬸說:“你媽都是個死人了。”

張大嘴說:“死人也會傷心的。”

半嬸恨他一眼,意思是不想跟他啰嗦了,最好快滾。可他還是不滾。他甚至找了只小凳子坐到了半嬸跟前。他說:“你老人家恨我,我能理解,但大馬真不是我害死的。”

他說:“是命。”

說:“這命誰說得清楚呢?”

說:“我辛辛苦苦做成個包工頭,不一夜之間就又變成窮光蛋了嗎?”

說:“大馬呢?看起來一輩子都沒有做包工頭的運氣呢,一摔,不就掙了八十萬嗎?”他的嘴太滑了,一不小心又溜起了冰,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他幹脆做好了摔跟鬥的準備,等著挨半嬸的罵。

半嬸看上去卻不是很生氣,甚至用的是一副協商的口吻對他說:“那你最好趕緊也從墻上摔下來,一摔,你又可以做包工頭了。”她說:“要是你遇上的這個包工頭比你更能耐,指不定你還能掙到一百萬。”她還說:“你一直都比大馬運氣好,你肯定能掙一百萬的。”

她說完了,就挑釁地盯著張大嘴看。

張大嘴說:“我知道你老人家對我恨之入骨……”

半嬸說:“我恨你做啥?”

說:“大馬那是命我恨你做啥?”

張大嘴說:“‘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你老人家是對的。”

半嬸吐他:“狗屁!”

但張大嘴沒想到十分鐘不到,半嬸找他來了。

那時候他正在吃面。李半夏依然打著牌。照她的說法是她走開了牌桌就得散了,那樣不好。照顧到不能讓另外三位鄰居掃興,張大嘴在這十分鐘之內自己煮了一碗面對付著。半嬸來得跟貓似的悄無聲息,他弱弱地受了點兒驚嚇,面條一半截進了喉嚨,一半截還掛在嘴巴外面,很難看。

半嬸說:“我來問你,你打聽李花園那筆錢是啥意思?”

但又不等張大嘴回答,她又衝著旁邊打牌的幾個說:“他回來就打聽李花園那筆錢,你們說他是啥意思?”

那幾個就暫時把打牌的事兒放下,很認真地盯著張大嘴。張大嘴看清了形勢:自己不認真回答問題是不行了,半嬸已經拉起了隊伍。他把掛在嘴上的面條吸進嘴吞下,滕出嘴來要說話,半嬸又搶了先。

半嬸說:“我看這裏頭有問題。”

她用食指指點著張大嘴的臉,說:“你們!你跟李花園,你們是不是有勾搭?”

說:“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整死了我家大馬,假裝賠一筆錢,又讓李花園拿了那筆錢跟了你,這樣你就人也得了錢也得了。是不是?”

張大嘴就把嘴張到最大,被卡了脖子的蛤蟆似的。他不得不佩服半嬸的想象力。他就那麼張了足足兩分鐘的大嘴,之後才哭笑不得地咳嗽起來。

他問半嬸:“我要是跟李花園有勾搭,用得著把大馬整死,又賠掉那麼大一筆錢嗎?”

他朝著牌桌上的每個人都看了一眼,因為這話也是說給他們聽的,他很希望他們能出來評評理。

他說:“這年頭,要勾搭個女人,還需要下那麼大功夫嗎?”

他真希望這兩句話能讓半嬸無言以對,可半嬸張嘴就反問回來了。她說:“要不然,李花園那筆錢在我這裏還是在她那裏,跟你什麼關系呢?”

到頭來,是他給問得啞口無言。

本來他一直都思路清晰:那筆錢是他拿出去的,李花園沒拿到他賠的錢,就跟他有關系。除此之外,他還可以生同情心,可以憐憫一個跟他幹了幾年苦活的女人。但這會兒他突然發現這些個理由在半嬸面前根本站不住腳,甚至就連他自己也沒法像開始那麼義無反顧。在半嬸強勢的口吻和表情面前,他分明感覺到了那兩個理由的搖搖欲墜。

半嬸像一個智者一樣微笑著,就像那個“以手指月”的智者。是她發現了真理,並告之了天下。

張大嘴只剩下“吧嘰”嘴巴的份兒。

張大嘴無言以對,半嬸就回了。在她這裏,張大嘴的動機已經被蓋棺定論,那麼她還站在這裏幹什麼呢?她當務之急,是回去保護那筆錢。錢在一只朱紅色的存折裏。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會把存折當成藏錢最穩妥的地方,幾乎相當於把一個死人放進棺材那麼穩妥。但現在半嬸懷疑了。要是有人盜墓呢?那麼死人在棺材裏也未必就能安穩是不是?她從張大嘴這裏回到家,就趕緊把存折放進了自己貼身的口袋。它原本是藏在她的枕頭裏的。不是枕頭套子裏,是枕頭蕊裏,棉花的中間。現在,她覺得這樣也不保險了,最好還是揣在身上。她心裏很明白,她的二兒子兩口子盯著這筆錢,現在看樣子張大嘴也盯上這筆錢了。

針對荒誕不經的事情,我們通常認為最智慧的辦法就是一笑了之。可張大嘴沒想到他笑完了半嬸的荒唐,卻沒能“了之”。李半夏計較上了。

李半夏不是那種愛吵鬧的女人。那個下午她照常打著牌,直到天黑了,那幾個牌友也得回家了,她才從牌桌上下來去做晚飯。吃晚飯的時候,張大嘴才發現她的臉色不對。

她說:“你現在是在吃軟飯你曉得嗎?”

張大嘴一時語塞,徒勞地張著嘴。

她說:“你這會兒吃的喝的都我掙的。”

張大嘴說:“我不是賠光了嗎?”

李半夏說:“你賠光了讓李花園養你去呀,你不是勾搭上她了嗎?”

張大嘴喊起來:“天,半嬸瞎扯你也信啦?”

李半夏說:“我看半嬸倒不像是在瞎扯。”

張大嘴開始吸冷氣,吸進去就沒了動靜,不呼也不吸,頑固地停在那兒,像要把自己憋死似的。李半夏看著他,用的是一副樂於送終的表情。

張大嘴終於說:“你長點兒腦子好不好?”

李半夏像是突然給他這句話激怒的,她突然變得非常憤怒。她說:“我是沒腦子,李花園有腦子,你找她去呀!”

張大嘴一嘴巴就抽過去了,把李半夏嘴裏的飯渣也給抽出來了。李半夏挨抽後第一時間就跑去關門,為的是要跟他好好算一下賬,又不被外人看見。她關上門回來就拿了飯碗砸張大嘴,砸完了又進廚房提出了菜刀。張大嘴嚇白了臉,趕緊抱住她奪下了菜刀。他扔了菜刀,死死抱著她。一方面是為了控制她,一方面又是為了安撫她。他對著她的耳朵說好聽的話,但最後李半夏還是把他甩開了。李半夏的火其實不全是衝著半嬸瞎謅的那個事情,更多的是因為張大嘴的沒落。她知道這不怪張大嘴,也知道不應該在這種時候上張大嘴的火,但一想到張大嘴的錢全沒了,她就不能不上火。一個人悶著上火已經很難受了,張大嘴還回來吃她掙的喝她掙的,她就更上火。更何況,張大嘴還是為李花園的錢回來。

她要攆張大嘴出門,說你是為李花園辦事,就到馮家吃去。

3

跟著,馮二馬也回了家。

家裏放著一筆理論上應該屬於他的錢,他就沒法在外面待得踏實。是真正的“身在曹營心在漢”。因為那筆錢跟張大嘴有著很直接的關系,而且張大嘴又表現過特別的關註,因此他本能地把張大嘴看得很緊。像看小偷一樣緊。

因此,當他在工地上找不到張大嘴的時候,就急得像屁股上著了火了。

他問吳冬梅:“你看見張大嘴沒?”

吳冬梅說:“我正想問你呢。”

那筆還處於理論狀態的錢是吳冬梅跟馮二馬的共同願望,所以她也在盯張大嘴。她說:“我問李花園了,她說張大嘴回家了。”馮二馬一聽就抖了一下,就像給燙了一下那樣。抖完了他就跑去找李花園,問:“張大嘴回家了?”李花園點了點頭。他又問:“他回去幹啥?”李花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想總不至於說,張大嘴是回去替她打抱不平吧。但馮二馬很聰明,他自己早都猜到了:“他回去是因為你那筆錢吧?”

那之後,他便救火似的趕回家來了。

馮二馬想,錢在他媽手上,一個老太婆怎麼對付得了張大嘴這種奸滑之人呢?小時候他們並不這麼看張大嘴,但張大嘴做上包工頭以後,他們只好改變看法。要不然,為什麼張大嘴能做上包工頭,他們卻做不上呢?

馮二馬風風火火趕回家那天中午,張大嘴正坐在半嬸的對面跟她做解釋。他無論如何還是希望半嬸能夠相信他的動機真的是出於對李花園的同情和憐憫。有些東西它本來存在,但由於我們持懷疑態度,它就可能變得很飄渺很虛空。比如一條拴在樹樁上的繩子,我們花河人完全應該相信它的那一頭曾拴著一只羊,因為我們花河人都是這樣放羊的。但你要是懷疑它有可能拴的是一頭牛,甚至是一頭豬,也不是不可以的。關鍵看你對發現繩子那人的態度,你願意相信他,就是一只羊,你不願意相信他,就可能是頭牛或者豬。現在,是半嬸不願意相信張大嘴。為了爭取到信任,張大嘴還找出了另一條理由:他對那錢的監護責任。如果半嬸沒法理解他那份同情的話,他希望她能理解他對錢的那份責任。他相信理解了這一點,再理解前面的同情就很容易了。為了讓半嬸接受起來簡單一些,他舉了一個自認為通俗易懂的例子,說:“比方你把姑娘嫁出去了,親家翁卻不把她給女婿,說要替你女婿保管,你是啥感受?”但半嬸似乎沒聽明白。張大嘴打完比方之後,一直巴望她有所反應,她卻再不想搭理他了。事實上,對方要是拒絕相信你,你就有再多理由都沒用。現在,那個存折被她放在褲襠裏。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時刻感受著它的存在。你跟她談那筆錢的監護權?監護權在她這裏。

馮二馬就那分鐘到了家。見到馮二馬的第一時間,半嬸想到的不是多了一個靠山多了一份安全感,而是多出了一份危險。所以她著實被馮二馬的出現嚇了一大跳。她嚇得完全丟掉了踏實,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但因為馮二馬的第一句招呼是衝張大嘴打的,問的是張大嘴“你這是幹啥呢”,她便本能地反映說:“他幹啥?他打我們家錢的主意呢。”

一站起來,褲襠裏的硌人感就沒有了,她心裏著了慌,趕緊離這兩個危險分子遠一點。她去了院壩,在院壩邊兒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她想,他們總不至於在光天化日之下搶我這個老太婆吧。

重新踏實下來以後,她才清晰地意識到無論如何應該先團結自己的兒子。她說:“你回來得正好,大嘴想糊弄我呢。”

馮二馬就衝著張大嘴笑,是那種抓住了把柄之後的冷笑。他很有把握地說: “我就曉得你張大嘴想打我家那筆錢的主意。”母子同心,他跟半嬸想到一塊兒了。張大嘴問完李花園那筆錢就回了家,不是這回事還是啥?一路上他都是這麼想的,一路上都沒有動搖過。這一路,是幾千公裏,是48小時,不論時間還是路程,都有著相當的長度。他的不辭辛苦,全都因為有這個想法在鞭打著他。現在,想法得到了印證,他的辛苦就沒有白費。

張大嘴本來是來跟半嬸解決誤會的,沒想到半嬸這裏的誤會還沒解除,馮二馬又較上了勁。有時候,看似松動的一塊磚頭,你想把它撬下來,卻並不容易。要是方法不對,還會越撬越緊。張大嘴的情況就是這樣。半嬸企圖撬動他的可信度,但因為方向反了,張大嘴就只能死死守住。事實上,如果別人不懷疑,他也不一定有多在意自己那點兒動機。但一旦遭到懷疑,他就得認真把它挖出來給人看,即使不純也要把它洗純了,用它來為自己爭取起碼的信任。因為我們時常會把信任混淆為尊重,而尊重對於我們來說又比較重要。

現在,馮二馬又參與進來了,而且馮二馬是個急性子,認定張大嘴是在打他家錢的主意,張大嘴背著他跑回家來糊弄他家老媽媽,想騙走他家的錢就成了毋庸置疑的事實。那麼他想都不用想就應該動拳腳打跑這只白眼狼。

勞動人民是靠手腳吃飯的,解決問題從來都靠的是手腳。張大嘴同樣也是勞動人民,但因為五年前他做起了包工頭,用嘴的時間比用手腳的時間多了些,手腳就有些退化了。再加上,他沒想到打架那份兒上去,沒有思想準備。這一仗打下來,張大嘴就給打癱在地上了。

這是個突發事件,癱在地上摸下一手掌鮮血來,張大嘴才意識到一切解釋都已經沒用了。不僅如此,他同時還意識到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了。有時候,被人打了並不一定是壞事,比如現在就是這樣。事情原本看上去是張大嘴的不是,最起碼,馮家是可以這麼認為的。但現在馮二馬做過了火,就把正義做到張大嘴這一邊來了。一塊本來松垮垮的磚頭,給馮二馬幾大錘一敲,反而咬緊了。

他半撐著身體用一只血手指著馮二馬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打人是吧?”

馮二馬嘲笑道:“我打了,怎麼?”

張大嘴說:“那筆錢的事兒我管定了。”

打完了張大嘴,馮二馬才發現母親不在場。張大嘴回家去洗自己那一臉的血,馮二馬就開始找他母親。到處找,屋裏,屋後,甚至她的床下。找不到人,他開始找存折。他並沒生拿走存折的心,他只是突然很想看到它,看到它了心裏才踏實。一邊找一邊想,拿到了存折,就請求母親把他那份給他。把母親的枕頭打開,把枕芯撕開,母親就進來了,像蹲神一樣杵在他身後,冷森森問他:“找啥呢?”馮二馬給嚇了一大跳。驚嚇過後,又有些惱火,反問母親:“存折呢?”

半嬸說:“你的存折在我枕頭裏?”

馮二馬說:“我說的是你的存折,那筆錢的存折。”

半嬸說:“你找我的存折幹啥?”

馮二馬有點給問住了,啞了會兒嘴。腦子轉了一圈兒,才找到了話說。“張大嘴不是打你那錢的主意嗎?我擔心呢,你得藏好。”

半嬸說:“怕打它主意的人不只張大嘴哦。”

馮二馬又給噎著了。

趁機,半嬸又說:“你放心吧,存折我藏得好得很。”她把馮二馬往一邊薅開,自己去整理枕頭。完了看馮二馬還杵在跟前,說:“還杵在這裏幹啥?”

馮二馬問:“你剛才去哪裏了?”

半嬸不回答,出門。

馮二馬在後面跟著。還問:“我替你收拾張大嘴的時候,你去哪裏了?”

半嬸還是不吭聲。

跟出了房間,馮二馬自作聰明地說:“你肯定是藏存折去了。”

半嬸頭也沒回地癟了癟嘴。她現在又走到了院壩,出門時帶了把椅子,坐到樹蔭下。樹蔭下也熱,但這裏光天化日的,有利於保護她襠裏的存折。

馮二馬這才顧上喝口水。喝好了水,他也提了把椅子到了院壩,緊挨著母親坐下了。他說:“這麼熱,媽坐這裏幹啥?”

半嬸說:“這麼熱,你坐這裏來幹啥?”

馮二馬說:“陪媽呀。”說的時候就知道母親不會相信他這話,說完了直奔正題。“媽你把存折藏哪裏了?”

半嬸白他一眼。

馮二馬說:“我是怕你藏得不安全。”

半嬸說:“我藏在糞池裏哩,安全得很。”

馮二馬把眼睛睜成六百瓦燈泡。半嬸又說:“我用塑料袋包得很好,還裝進壇子,用水泥封了壇子,不會被泡爛。”

馮二馬突然豎起大拇指說:“高明!我媽高明!”

他完全相信了母親的話,那天晚上半嬸睡下後,他就迫不及待地去糞池裏找那只裝著存折的壇子,攪得滿世界糞臭。他當然沒找到,因為糞池裏根本沒有存折,存折依舊在半嬸的褲襠裏。他在糞池裏忙活的時候,半嬸就站一邊兒看著哩。黑燈瞎火的,馮二馬根本沒發現母親,但他母親卻把他一舉一動看得很清楚。她是笑著看的,那種洞察一切了悟一切的笑,羅漢的笑。笑完了,她又摸黑進了屋,重新躺下。不過這一次躺下之前,她手上握了把剪刀。

一切都在她的預料當中,馮二馬從糞池邊失望加惱火地離開,便要朝她這裏來。半嬸當然閂了門,但馮二馬會翻窗。馮二馬不是氣衝衝來質問母親為什麼糞池裏沒有什麼壇子,他是來找存折。他已經明白上了母親的當,存折根本就沒在糞池裏。他是悄悄翻窗戶進來的,腳步和動作都盡量輕得像蜈蚣。但對於充滿警惕的半嬸來說,蜈蚣的腳步聲也是足以驚醒她的。她早早地睜著眼睛等他,等他摸到她的跟前,等他看到她明亮的眼睛和手上的剪刀。屋裏雖然足夠黑暗,但她相信,在她這雙老眼都能適應這種黑暗的情況下,馮二馬的眼睛也一定能適應。果然,馮二馬看到了她的眼睛。馮二馬嚇了一跳。他說:“媽你還沒睡呀?”末了他又看到了母親手上的剪刀,剪刀尖正對著他肚腹的位置。馮二馬又哭又笑,很尷尬。說:“糞池裏根本就沒什麼壇子。”說:“媽你扯謊。”

但他暫時只能先回去睡覺。

即使是被自己的母親看穿,也是一件十分難堪的事情,馮二馬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一大清早起來,他就想為自己爭回點兒面子。一跟母親照面,他第一句話就是“你以為我想霸占你的錢啦”,他說:“我不過是想得到我該得的那份兒。”說:“死的是我大哥,那錢也該有我的一份。”

半嬸譏笑著問他:“要是你大哥沒死的話,你是要靠他養活?”

馮二馬說:“那是另一回事。”說:“我是擔心,錢放在你手上,哪天我那份也給你弄丟了。”

半嬸想說,你根本就沒份兒。但她沒說。她很清楚,自己現在不能把馮二馬逼急了。馮二馬果然還顯得很有耐性,也還保存著一絲信心。他相信讓母親認清形勢之後,他的目的就很容易達到。他電線桿似的杵在母親身邊,是要做長談的意思。半嬸本來在洗臉,這樣就洗不踏實了,索性扔了洗臉帕進了竈房。現在是做早飯的時候,她的肚子也正需要補給。馮二馬又跟到竈房,他要跟母親分析一下張大嘴。他說張大嘴明顯已經盯上了這筆錢,他提醒母親,這也是她想到了的。但他相信母親沒他考慮得遠,比如張大嘴將會采取什麼手段。他想到了幾種可能性,第一,張大嘴可能會直接花言巧語來她這裏行騙;第二就是偷;第三,他還可以通過李花園。他說:“大嫂現在守了寡,他把李花園爭取到手,錢也就到手了。”他說:“我估計他現在正尋思把李半夏離了娶李花園哩。”他說:“要不然,你還真相信他是出於同情心?”

他說起來就沒個完,半嬸也不做早飯了,出了屋,又坐到院壩去。馮二馬尾巴似的跟著,她坐哪裏,他就蹲哪裏。問她:“大清早坐這裏幹啥呢?”半嬸說:“涼快。”

馮二馬問:“你準備怎麼防張大嘴?”

半嬸說:“不曉得呢。”

馮二馬一拍膝蓋站起來,問:“你願意讓他得逞嗎?讓他把李花園娶走?最關鍵的是,你願意讓李花園帶著她那筆撫恤款改嫁?”

半嬸說:“錢是馮家的,是大馬拿命換來的。”

馮二馬又拍了一下膝蓋,但這一回是為了蹲下去。他蹲到母親跟前,像要跪乳的羊那樣。勞動人民特別疼愛膝蓋,他在母親的膝蓋上輕輕拍了拍,既可以表示親近也可以表示他們想到一塊兒了。跟有些人拍桌子一樣。

他湊這麼近,是為了這以後說話的聲音即使很輕,母親也能聽清。他用的是密談的語氣。他說:“兒子早替你老人家想好了,我們勸大嫂改嫁得了。”半嬸把他握著她膝蓋的手推開了,她身上有存折,本能地反感別人靠這麼近。但馮二馬不明白這個,他當然也不想管那麼多。他又把手鍥而不舍地蓋上去,照樣輕拍幾下。“只改嫁,不帶走錢。”他兩眼放光地盯著母親的眼睛。這個決策能讓他兩眼放光,他相信同樣也能讓母親兩眼放光。但母親沒像他想象的那樣,她的目光甚至突然一暗。她喜歡李花園是其一,暫時不相信這能行得通是其二。馮二馬就再接再厲地拍著她的膝蓋,把嘴湊得更近地衝她耳語:“這樣一來,李花園那筆錢不就全是你的了?”

半嬸譏諷地說:“啥叫全是我的了?不還有你一份兒?”

馮二馬激動得一拍桌子(但實際上拍的是半嬸的膝蓋),這樣就把半嬸拍叫了起來。半嬸還真生了氣,臉色很暗。她說:“你以為你媽是磚啦?”馮二馬沒有道歉,他說:“畢竟是我親媽哩,今天你就把我那份兒給我吧?” 顯然他完全沒把母親的譏諷聽進去,要麼就是故意忽略。

半嬸用力地說:“滾!腳踏實地掙工錢去。”

馮二馬說:“你給了我,我立馬就滾。”

半嬸看著他,鼻子裏冷笑出很重的“哼哼”聲。

馮二馬剛股起來的身體就癟下去了。

但他依然堅持不懈地說:“我可以拿那筆錢包下個小工程,我也可以慢慢做成個小包工頭。”

他說:“你難道希望看到你兒子一輩子都只替別人幹活啊?你就不想讓你兒子也做做包工頭,多掙點兒錢,光宗耀祖,也給你老人家臉上增點兒光?”

他說:“你要是還能借我一筆,我做起來就更順手啊。”

他說:“我曉得錢一到了手上,再拿出去就很心痛。但你聽我的,讓李花園凈身改了嫁,她那筆錢不是就踏踏實實揣在你包裏了嗎?”

說:“所以對你來說,拿出屬於我的那份,你也沒啥損失啊是不是?”

4

馮二馬認為,只要是正確的事情,就不一定非要等母親點頭才去做。這兩天,他除了警惕著張大嘴有所行動以外,就是到大街上去擴散一個李花園準備帶錢改嫁的消息。當然不是拿著個高音喇叭去宣傳。憑馮二馬的智商,他還沒傻到那一步,況且也不需要。他上街晃,別人問他:“回來了?”他可以直接回答“回來了”,遇上他覺得有價值的人,也可以站下來,遞過去一支煙,假裝不經意地說:“回來處理點兒家務事兒。”抽上煙,不管別人有沒有繼續追問,他都往下說:“大哥不是沒了嗎?李花園想改嫁。”說:“你們是曉得的,她要改嫁就涉及到一筆錢。我回來就是為了斷斷這件家務事。”

對面及時問過來一句:“李花園要帶著那筆錢改嫁?”

馮二馬說:“當然。”

到此,他的工作已經可以告一段落,接下來,他只需等待別人替他到處傳播這個消息,必要時別人來他這裏求證,他肯定一下就行了。

那天他在街晃了三圈兒,歇下來抽過三支煙,還進茶館兒看了一會兒別人打牌,就把這個消息種到了四個地方,然後就等著它們開花。

這實際上就相當於一個買一送一的廣告,而這種廣告往往又最吸引人。我們極有可能並不需要那個“買”,但往往會因為貪圖那個“送”而迷失了方向。這個廣告一打出去,花河的空氣就激蕩起來,本來無形的東西,突然在太陽光下呈裊裊的樣子,有時候甚至像退了色的火焰。先是男人們坐不住了,然後女人們也坐不住了。沒有婆娘的男人遇上了一個好機會,有婆娘的男人突然就看自家婆娘不順眼了。女人們坐不住也大多是因為這個原因。男人們都跑去跟馮二馬求證,得到的都是肯定。女人們都跑去跟半嬸求證,得到的都是半嬸的沈默。然而這種時候,我們又往往都寧可相信那個沈默代表的是默認。

我們知道,通常促銷店門前的熱鬧並不代表百分之百的購銷率,一部分確實是要買,也確實買得起,但不排除有一部分是心癢癢但錢包卻並不支持,或者還有別的條件不支持(比如家裏並不缺少促銷的商品,條件也不允許同時擁有兩件這樣的商品)的情況。在這件事情上,後面這種情況還更多。關鍵原因是送的那個禮物太吸引人,也許除了李花園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會把她身後那筆錢看得比她更值錢,因此所有的熱鬧所有的瘋狂都是衝著那個錢,目光都直接盯著李花園的身後。

李花園的促銷廣告在花河被演變成一個男人的節日,那一陣兒,不斷有正當年的男人從城裏趕回來。告之他們這個好消息的或許是父母,或許是親戚朋友。他們或者正好單著身,或者其實婆娘兒女都很齊備。但父母或者親戚朋友,都深受李花園身後那筆錢的誘惑,有時候就難免昏一下頭。不光他們昏頭,男人們也昏頭,一聽說有這事兒,就放下手上的活趕回來了,有人回到家的時候,連手上的泥都還沒來得及拍幹凈。他們顯得比回來過任何一個傳統節日都要積極。

大多數婆娘都還在城裏打著工,他們要回來也沒跟她們說實話,消息也還暫時被封鎖在她們的圈兒外,所以回到家以後,他們還就恍惚覺得自己是單身漢似的,摩拳擦掌地做著打算。

那少部分留守在家的婆娘,就比那些被留在城裏還蒙在鼓裏的婆娘要不幸得多,或剛得到消息趕回來的男人,或根本就沒出門的男人因為她們成了搶購李花園的絆腳石,會對她們動武。那些天,花城留守在家的婆娘沒有一個幸免於挨打。趕集的時候,你往街上一瞅,婆娘們的臉全是花的。她們也不認真趕集,湊到一起就咬牙狠狠地咒罵李花園:“她最好也像馮大馬一樣摔死在工地上。”

事實上,李花園不在的話,男人們也就白趕回來一趟了。也是因為昏了頭,事先沒想到這一點。家裏放消息的人沒想到,趕回來的人也沒想到。亂糟糟的鬧了一氣,男人們又走了。不是去打工,是去找李花園。

李花園沒法清凈了,一天時間裏就有五個男人來找她。五個男人來找她,都只為問一句話:“聽說你要改嫁?”李花園沒說改,也沒說不改,她很奇怪這跟他們有什麼關系。但五個男人都認定,只要她改嫁,就跟他們有關系,起碼他們十分願意跟他有關系。有那自以為是的,說你把我考慮進去保證不吃虧,還說我可比馮大馬強多了。有那說話直接的,幹脆就說,你就改嫁給我得了。最謙虛的一句是,你答應嫁我,我立馬就把家裏的婆娘踢了。

李花園意識到哪裏出了問題,終於問第五個:“你們聽誰說我要改嫁了?”

那個說:“馮二馬說的。”

李花園說:“那就是空的,我們家是媽說了算。”

她說:“你們別上當,我改嫁也帶不走錢。”

這件事情炒到一定程度,半嬸就怕了,怕到時候馮家控制不住局面,真落個雞飛蛋打。於是,她又到了村委會。她問支書:“你們有聽到吧?李花園要改嫁哩。”

支書問:“你想解決個啥問題?”

半嬸說:“錢。”

她說:“那個錢是大馬拿命換的,不能讓她帶著錢改嫁。”

村支書去看主任,兩人目光握在一起有一會兒,回頭,主任說:“這個怕不好說,不管怎樣,那個錢已經賠給李花園了……”

半嬸說:“我找你們,就是讓你們解決這個問題,她要麼不改嫁,要麼改嫁不帶走錢。”

村支書為難,說:“這個問題怕不好解決呢。”

半嬸說:“後天開個會。明天趕場我買些好菜,後天請你們在家裏喝酒。”

主任說:“最好還買兩包好煙。”說完了才說自己是在開玩笑,不必當真。當時半嬸也的確沒當真,但到了那天,主任還真在桌上看到了兩包好煙。“貴煙”,軟殼的,五十塊錢一包那種,好得把他嚇了一大跳。他不知道這兩包煙要感謝吳冬梅,因為半嬸從村委會回來,吳冬梅就回來了。吳冬梅是看馮二馬回來就沒有音信,趕回來看個究竟。回來之後聽馮二馬說,存折極有可能在母親的身上揣著,晚上她就要挨著婆婆睡。她從來沒挨著婆婆睡過覺,平常也沒這種必要,考慮到怕太唐突,她和馮二馬唱了臺“苦肉計”,兩口子假裝打了一仗。意思是兩口子關系裂了口子,暫時生不到一起,所以找婆婆這裏挨一晚。他們演得很認真,吳冬梅去跟婆婆求憐憫的時候嘴角上掛著塊貨真價實的烏青,但半嬸不是那麼好糊弄,她不讓吳冬梅跟自己睡。但這對於吳冬梅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吳冬梅在她跟前哭,鼻涕一把淚兩把,她還是不讓步,吳冬梅就堅信存折藏在她身上了。不讓挨著就不挨著吧,吳冬梅把幾條板凳兒拼起來,把身體安頓上去就可以了。到了這一步,半嬸也不好攆了,畢竟是自己的兒媳,又受了那麼大的委屈。

半夜,吳冬梅估摸婆婆睡熟了,到她身上去摸,手就被婆婆抓住了。掙兩下沒掙脫,就索性抱了婆婆,說冷,想挨著她。半嬸推開她,拉開電燈,把明晃晃的剪刀對著她,啥也不用說,吳冬梅知趣地退下了。

半嬸這才決定再買兩包好煙。下一天的會上又多了一個需要村委會幫忙解決的問題,招待問題上加個碼是必要的。

下一天,酒飯備上,受到邀請的兩個老親戚和支書主任都到了,會就開始。半嬸沒有邀請馮二馬兩口子參加,他們想來列席,她也不讓。但他們也不走開,站在門外觀望。馮二馬往屋裏撒過煙,別人不好攆他。別人不攆,半嬸又攆不走,就只好由著他站在那裏。馮二馬耍無賴,半嬸也不給他臉,直接就指向明確地說到了“家賊”。她說:“你們也看到了,家賊外盜都盯著我家大馬這筆命錢哩。”

馮二馬和吳冬梅立刻就激動起來了,咄咄逼人地問她“誰是家賊哪個是家賊”,要上前撕她的肉吃似的。半嬸怕得要哭,馮二馬和吳冬梅就給客人們呵斥住了。像什麼話呢?他們挨了批評。回頭看半嬸,她還真哭了起來,哭兒子大馬命苦命短。沒人敢打擾她,由著她哭。哭完了一支煙,她收了場,支書才問:“錢存在信用社的吧?”

半嬸點頭。

支書又問:“存折在你手上吧?”

半嬸又點頭。

支書說:“那就沒問題。”

半嬸說:“家賊到處搜哩,昨晚都摸到我身上來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盯著馮二馬兩口子。那兩口子把臉別開,但過一會兒馮二馬又趕緊轉過臉來申辯道:“那裏頭有我的一份兒。”

半嬸就帶著哭腔喊起來:“你們看吧,還說他們不是家賊哩!”

馮二馬也喊:“本來就該有我一份嘛!”他是衝著支書喊的,意思是希望他能主持公道。看支書反應有些滯緩,他急忙扔煙,每一個客人都扔。但他的煙不如母親放桌上的好,接煙的人並不那麼待見他的煙,接過去了,就放耳朵上存著,必須等好煙抽完了再抽它。一圈兒扔下來,支書發了話。支書說:“你要說你有一份兒,也說得過去。”馮二馬和吳冬梅正高興,他又說:“但這個話語權掌握在家長手裏,家長說你有一份就可以有一份,這跟法律規定你有一份是有區別的。”

主任就對半嬸說:“這個取決於你呢。”

半嬸說:“我不曉得哩。”又哭,說:“這可是大馬的命錢哩!”

支書和主任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他們還想聽聽另外兩位親戚的意思,但這兩位親戚清楚他們來此也就是做個公證,而且他們也不願意為別人的事情得罪人,所以他們都很謙虛地拒絕發表意見,說一切由村委會決定。這樣,支書就衝門外眼巴巴盯著自己的馮二馬說:“你母親的意思,這是大馬的命錢。命錢不是一般的錢,它很神聖,不能亂分亂花。”說:“你大哥要是活著,有贍養母親的責任,所以這命錢由你母親來花,是最正當的。”說:“但是你呢?你不用你大哥來養活,你還很年輕,又好腳好手的,可以自己掙錢,所以,要是你母親不同意分給你,你就不應該來爭。”

言下之意,其實就是在說半嬸不同意分給他們。這個結果當然是明擺著的,要不然,半嬸開這個會幹嗎呢?氣歸氣,馮二馬和吳冬梅也拿半嬸沒辦法。好在那天的會上還做出了不準李花園帶錢改嫁的決議,這多少讓他們心裏有了那麼點兒平衡。

這個會對於李花園至關重要,但李花園的參會權卻完全遭到了忽略。這一點被張大嘴當成了把柄,因此要為李花園討個公道,當然也不排除他的借題發揮。為李花園不平是發自內心的,借機為自己出出惡氣也是沒有錯的。

他是這個會快結束才知道的。會上的決議都要寫在紙上,與會的各位都要簽字,不會簽字的也要按手印。為的是今後能生法律效應。那時候主任正在往紙上寫決議。主任有個習慣,寫字時喜歡念出聲來。張大嘴一來就撞上他念“李花園不能帶錢改嫁”,他念完張大嘴就喊上了:“啥啥啥?”主任就專門為他重復了一遍,還問他:“聽清楚了嗎?”

主任口吻裏明擺著挑釁。啥不啥的,村委會的決議哪輪到你來問為什麼?但張大嘴也不害怕,這年頭誰會害怕村主任呢?他問主任:“哪個定的這一條?”

主任薅薅手,說:“村委會決定的。”

張大嘴說:“村委會有權利規定李花園改嫁不能帶走撫恤金?”

支書在一邊強硬地回答張大嘴:“這也是馮家的會。” 意思很明顯,他張大嘴管不著。

張大嘴不信這個教,他說:“你們開別的會我管不著,開那筆錢的會我就管得著,錢是我的錢,我有權決定它該給誰。”

支書說:“錢到了馮家,就是馮家的錢了。”

張大嘴說:“那你把姑娘嫁出門,姑娘就不是你家姑娘了嗎?”

支書說:“無理取鬧。”

支書定了論,他就被在場的所有人看成無理取鬧了。這個會讓馮二馬也很窩火,他本來一直對張大嘴的取鬧持觀望態度,現在一定性為無理取鬧,他就不耐煩了。他衝張大嘴喊:“又來了又來了,找打是不是?”馮二馬這一發火就卵子都燃起來了,張大嘴確實來得不是時候。但張大嘴手上拿著家夥,是一把磚刀。他決定這天下午進城了,打算帶走這把磚刀。臨走前聽說這裏在開會討論李花園改嫁帶不帶走錢,想來看個究竟,順便就把它帶過來了。幸好帶著它過來了,馮二馬想拿他出氣,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那對肉拳頭。張大嘴揚了揚磚刀,馮二馬只好把舉起的肉拳頭放下了。

在馮二馬這裏取了勝,張大嘴重新把矛頭對準主任。他要主任把剛剛寫好的那張紙撕了,如果主任嫌麻煩,他表示自己很樂意代勞。主任不答應,自己不撕,也不會讓他撕。主任告訴他村委會的決議不是開玩笑。張大嘴說李花園都不在場你們就開會討論李花園的錢,這算狗屁村委會。

支書冒了火,問他想咋的。話裏頭有很多強硬,一種由權利撐著的強硬。

張大嘴說:“我不想咋的,就是為了告訴你們,不管李花園改不改嫁,那錢都該歸她。”

馮二馬怕被當成啞巴賣了似的,趕緊張嘴喊:“我們馮家的事關你屁事!”

張大嘴也衝他喊:“錢是我拿出來的!”

支書聽得耳朵炸,猛拍了一下桌子。手給拍痛了,他的臉皮扭了兩下。他說你們吼啥吼?你們兩個都沒資格在這裏吼!

這就把兩個正鬥嘴的年輕人的註意力全部吸引到他們這邊來了。兩個都衝支書瞪著眼,神經都繃了起來,一觸即發的樣子。

主任及時緩和氣氛,用和解的語氣問張大嘴:“你真的只是為李花園不平嗎?”

張大嘴說:“‘路見不平一聲吼’呢。”

主任說:“那麼的話,你就算了吧,因為你吼沒用的。”

主任說得對,張大嘴最終還是白鬧了一場。那個會上的決議一條也沒改,該完善的手續也沒少下一項。不過那個會倒是有一好的效果:花河的男人們不再為李花園身後那筆錢瘋狂了。

半嬸有了那張紙揣在身上,心裏也踏實多了。

5

張大嘴快馬加鞭進了城,就直奔李花園而去。他當自己是消防車來救火呢,李花園的安靜多少讓他有點兒掃興。所以他第一句話竟然說的是:“你這人……”是不可理喻的意思了。他說:“叫我怎麼說你呢?”

李花園這才問:“啥?”

張大嘴說:“你家裏的事兒,你曉得多少?”

李花園還問:“家裏啥事兒?”

張大嘴說:“你家裏在開會討論你改嫁的事兒哩。”

李花園“噗”地笑起來。

張大嘴問:“你笑啥?”

李花園說:“這幾天好些人來找我,一天五六個,都要我嫁他們呢。”

張大嘴說:“那是馮二馬搞的,不懷好意,騙人說你要帶著那筆錢改嫁,所以男人們就瘋了。”

說:“但你家開了個會,定下一條規矩,你改嫁的時候不能帶走那筆錢。我估計這兩天就沒人來找你了吧?”

李花園靜了一會兒,說:“還真沒有了。”

張大嘴問:“你怎麼想?”

李花園說:“隨他們吧。”

張大嘴急得跺腳,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呢?說我這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啦?

李花園歉意地笑笑,問他的臉怎麼了。他氣乎乎說:“還能怎麼?就是為你打抱不平,給馮二馬打的。”

李花園說:“看你,管我家那些事兒幹啥呢?”

張大嘴說:“我不管誰管?”說:“別人看得慣你受欺負,我看不慣。”說:“別人都不相信我這麼做是出於同情你可憐你,你信我不?”說:“都認為我別有用心,你是不是也這樣認為?”

李花園不吭氣。

張大嘴就緊跟著說:“半嬸竟然說我跟你有勾搭,故意害死了大馬,現在是想把你和你那筆錢都要到手。”他其實是想當個笑話來講,想讓李花園意識到事情已經演變到了多麼可笑的程度。但因為涉及到死人,他的面部表情就僵硬在笑與不笑之間。

李花園卻笑了笑。

張大嘴說:“馮二馬跟半嬸一個想法,真不愧是母子。”

李花園又笑了笑。

張大嘴說:“李半夏竟然也信了他們的瞎扯,這幾天都在跟我鬧。”

李花園這回笑出了聲。

話說到這兒,張大嘴突然意識到最重要的話題給李花園岔開了。幸好他又想起來了,趕緊撿起來。他說:“你得回去一趟,去叫村委會把那個決議廢掉。”

說:“你不能讓他們這麼欺負你,那錢本來就是你的。”

李花園說:“村委會決定的事怎麼能廢掉?”

張大嘴說:“你就說你不在場,那個會不能算數。”

他說:“你有權反對那個決定,因為錢是你的。實在不行,你可以上告。”

說:“你放心,我永遠站在你這一邊。要打官司,我幫你。”

李花園想了想,說:“你就別管我家那些事兒了。”

張大嘴又急,說:“我不管誰管?那錢是我拿出去的,我不管誰管?” 怕李花園不信任自己,又特意找補了一句:“我也想為自己出口惡氣。”

李花園說:“我不改嫁就是。”

張大嘴說:“你年輕輕的怎麼能不改嫁?再說了,你即使不改嫁,錢不也在你婆婆手裏拿著嗎?”

李花園說:“我媽就是喜歡管個錢,她老了百年歸天了,錢不就歸我了嗎?”

張大嘴喊起來:“那得到猴年馬月?”說:“再說你為什麼要等到猴年馬月?你現在有了那個錢,就不用出來幹苦活,就可以像李半夏那樣開個店,不遭日曬不遭雨淋,整天坐在家裏收錢。”說:“你那筆錢開的店應該比李半夏那個店還大些,收入更好些。”他還要說,李花園打了岔,說:“我家的事兒你真不用管。”話說得很和氣,但她的表情卻很堅決,這讓張大嘴有些受挫。他似乎不太相信這是真的,小心地問她:“真不用管?”

李花園說:“真不用管。”

掃興到了極點,張大嘴就想找個人喝酒。他找到老李,說老李我請你喝酒。老李說:“喝酒有啥意思,要請就請耍異性。”自認為自己的“異性”之說很有趣,老李說完後得意地笑。張大嘴也很捧場地跟著笑,他說:“目前我請不起那個,只請得起喝酒。”老李想了想,說:“那就喝酒吧。”可是他要求把李花園帶上。張大嘴沒好氣地說:“你別跟我提李花園。”老李問:“咋啦?”張大嘴說:“叫你別提你就別提,沒咋啦。”老李說:“喝酒總得有個異性陪著才有意思吧?”張大嘴說:“你工地上的異性也不只有李花園。”老李說:“可沒老公的異性只有她呀,別的都被老公盯得好好的。”說:“而且還是位好看的異性。”還威脅說:“不然我就不喝。”張大嘴說:“不喝算逑。”真要走,老李又“哎哎”,張大嘴站下看他,老李就把眼睛鼓出來,要拿眼珠子當彈珠槍殺他似的。說:“酒要喝,人要喊。你不喊我喊。”說:“我喊,不關你什麼事吧?”

老李真去找李花園,但話卻是這樣說的:“李花園,你鄰居張大嘴請你喝酒。”

李花園就跟他來了。

張大嘴覺得李花園一點都不像是要去喝酒,他以為她可能不明真相,所以當她到得跟前的時候,他特別提醒她:“我們可是去喝酒哦。”李花園說:“曉得。”張大嘴就奇怪了,問:“你喜歡喝酒?”李花園說:“不喜歡。”張大嘴說:“不喜歡你還去?”李花園說:“不是你請喝嗎?”

老李在一邊怕給張大嘴攪黃了,急忙岔他:“啥呢啥呢,不就喝個酒嗎?嘰嘰歪歪的。”說著就推了張大嘴往前走,又回頭叫李花園跟上。李花園就真跟上。

三人到一個燒烤攤兒上坐下,張大嘴要啤酒,老李說:“要喝就喝白的,喝啤的不帶勁兒。”張大嘴說:“我們喝白的可以,人家呢?”

李花園說:“那我也喝白的吧。”

兩男人都弱弱地嚇了一跳。李花園一臉的平靜,要麼就是真不怕酒,要麼就是出於完全的無知。張大嘴雖然跟李花園是鄰居,但從來沒見她喝過酒,所以他認為李花園更多的是出於對酒的無知。老李則認為,女人天生半斤酒量,她是真不怕酒。老李為李花園倒了整整一玻璃杯。張大嘴伸手去控制,被老李擋開了。老李說:“人人平等人人平等。”

三杯一樣多,都是滿的。他讓李花園自己選。李花園也沒認真選,隨意拿了一杯放自己面前。她在酒面前的這份鎮靜,實在有點兒震人。弄得兩男人都只剩下好奇心了,就想看看她到底有多能喝。老李明顯的不懷好意,想一桿子就試到底。他說:“第一杯幹了?”

張大嘴瞪著金魚眼,他其實也想看看李花園到底是咋回事。

李花園看出他們是在征求她的意見,就說:“那就幹吧。”

兩男人膽戰心驚地端起杯子跟她碰了一下,她就真把那杯白酒幹了。他們可沒眨過眼睛,看得真真切切。她喝完了就把空杯子放下,看著他們,意思是該他們喝了。他們只好趕緊端起來幹了。那是白酒,53度,他們喝下去從喉嚨到肚子都在燃燒,喝完後都不得不吐一口氣,“嗨”上一聲,可李花園沒“嗨”,她明明像是喝了一杯白水。

兩個男人在她面前沈默了好一會兒。這期間老李為自己點了根煙,又為張大嘴點上了火。然後他才衝李花園豎起大拇指,說:“高人!”李花園謙虛地笑笑,說:“有人說我的前世是個酒壇子。”老李哈哈大笑,說:“就是我們這樣的?”李花園說:“不是,是裝酒的壇子。”老李意外了一下,又哈哈大笑。

張大嘴問:“你到底能喝多少?”

李花園說:“不清楚。”

張大嘴說:“我從來沒見你喝過酒。”

李花園說:“我只喝過一次,還是姑娘的時候。”

老李問:“那一次你喝了多少?”

李花園說:“八瓶。”

老李又“哈哈”,他不信。張大嘴也不信。

李花園說:“信不信由你們,我那次是想自殺,把家裏存的八瓶白酒全灌下去了。”

老李問:“結果呢?”

李花園說:“結果我不是還坐在這兒嗎?”

兩個男人一齊哈哈大笑,他們完全不相信她的話,覺得她是在開玩笑。他們可以相信她真有酒量,但絕對不相信是那麼大的酒量。不過,因為李花園有酒量,那天晚上他們都喝多了。照老李的話說,得陪李花園喝好。原本是叫李花園來陪自己喝酒的,後來反成了他們陪李花園喝。三個人喝了五斤烈酒。其結果,是兩個男人醉了,李花園卻沒事。老李醉了還能走,張大嘴醉得沒法走路了。坐著沒事,準備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腿是軟的,還沒起身,身體就滑到桌子底下去了。老李安的心,是李花園喝醉了他可以攙她回去。結果成了他要李花園攙。不是他需要攙,他是可以走的,雖然走得東倒西歪。他是想李花園攙他。他說我醉了你得扶著我,但李花園說你沒事兒,張大嘴才要人扶。李花園扶著張大嘴,沒空扶他。他也不強求,說我也扶吧。趁機碰碰李花園,心裏也很滿足。後來張大嘴吐了,還吐得一塌糊塗。老李嫌臭,逃了。

不經意的一頓酒,喝出了意想不到的意義。前一天的受挫,張大嘴已經淡了要管李花園的家事的心思,要沒這頓酒,說不定淡到後來就全放下了。可這頓酒喝完,張大嘴又把那事兒撿起來了。照他的說法,是李花園對他不薄,他就不能對李花園不義。那天晚上是李花園扶他回的工地,也是李花園替他擦洗幹凈了身上臉上的穢物。老李逃了,要不是有李花園,那天晚上他可能就睡在工地外面的哪條馬路上了。這些都不是李花園說的,是他自己記住的。酒醉心明白,他記得很清楚。

第二天他沒出工,頭痛,他躺在工棚裏想了一整天,就拿定主意要繼續管李花園的事了。見到李花園,他絕口不提喝酒的事,談正事。他說:“你真得回去一趟。”他說:“你回去以後想辦法把你家開會的那張紙拿到手。”

李花園說:“我拿那個來幹啥?”

張大嘴說:“當然有用。”說:“你就說那東西應該由你來保管。”說:“不行,你就要個復印件。”說:“拿到手上,我們就有依據告他們。”

李花園遲疑。

張大嘴說:“你不用怕,有我呢。”

李花園說:“告他們做啥呢?”

6

李花園這裏遲疑著,馮二馬那裏已經把那張紙拿到手了,甚至還有存折。他是用藥麻了母親,偷到手的。這件事情他誰也沒講,包括吳冬梅。雖說吳冬梅也對怎樣把錢拿到手很上心,但那天吳冬梅泡在李半夏的店裏。她沒打牌,甚至也沒讓李半夏打牌。她一直在跟吳冬梅灌輸張大嘴對李花園那麼好將會帶來多大的後果。在暫時還沒想出拿到錢的好辦法的情況下,她認為這件事情也非常重要。馮二馬是突然想到藥的,是真正的靈機一動。這樣,吳冬梅那裏的事兒還沒完,半嬸這裏已經給她兒子麻翻了。馮二馬把手伸進母親褲襠的時候其實是想到過吳冬梅的,他想要是吳冬梅在就不用讓他那麼難堪了。他認為把手伸進母親的褲襠很難堪。他是閉著眼把手伸進去的。

早先,他也想到過要憑那張紙去上告,但真拿到那張紙以後,他又覺得沒那個必要了。有什麼上告的必要呢?撕了不就算了?就撕了。撕成一把碎片扔進糞池裏,再攪攪,那張紙就不存在了。

然後他去農村信用合作社取錢。他的心像跳蚤似的,蹦得他全身發癢。路過李半夏的店,吳冬梅問他去哪,他也沒答。他心裏只有那筆錢。他想象著它摞起來有多高,想得全身發抖。他決定取了錢就趕緊離開花河,就消失,等做上了包工頭,再衣錦還鄉。他相信那時候誰都可以原諒他。

他完全沒想到取錢還那麼麻煩。開始是說全取的話,他們信用社沒那麼多錢。他覺得這簡直是在說笑話,一個鎮信用社怎麼能連八十萬都沒有呢?但人家就說沒有。他跟信用社主任很熟,要他們叫他們劉主任來。人家也巴不得叫劉主任來,劉主任就來了。平時他們見面都是要撒煙的,當然從來都是馮二馬撒。這次也一樣。不同的是,平時看劉主任抽上他的煙,馮二馬心裏只有榮幸感,這次多了一份理直氣壯。他說:“趕緊把我家那筆錢給我。”

劉主任問:“哪筆?”

馮二馬說:“八十萬那筆。”

劉主任說:“全取?”

馮二馬說:“全取。”

劉主任臉上露出為難,說:“你一下子提那麼多,怕沒那麼多錢呢。”

馮二馬說:“怎麼可能,我放在這裏就有八十萬,怎麼可能沒那麼多?”

劉主任把存折拿過去看,說:“這是你媽的名字,得請你媽到場。”

馮二馬說:“我媽這會兒在睡呢。”說:“再說了,一個老太太,你敢讓她抱這麼大筆錢啦?”

劉主任說:“這是規矩,她不到場,這錢就不能取。”

馮二馬笑,笑得身體一抖一抖的,說:“熟人熟識的,要那麼多規矩幹啥?”

劉主任說:“不依規矩,不成方圓。”

馮二馬說:“我不還有身份證嗎?”他不光偷了存折,還偷了母親的身份證。

劉主任把身份證拿過去看,看完了還是搖頭說不行,說光有身份證也不行,還得半嬸本人到場。

可是馮二馬怎麼能讓母親到場呢?他這會兒甚至後悔沒把母親毒死了事。母親死了,他來取這筆錢不就名正言順了嗎?但母親非但沒死,還很快就醒來了。那會兒他還在跟信用社劉主任磨嘴,煙都快撒完一包了。半嬸醒來第一時間就摸自己的褲襠,發現褲襠裏空蕩蕩啥也沒有了就一切都明白了。她跑到村委會請支書幫報了警,要警察們趕緊到信用社抓人。警察趕到信用社的時候,馮二馬剛好撒出最後一支煙。劉主任說:“我不抽了,嘴都抽起泡了。”馮二馬說:“城裏有個工程等著我去包呢,你無論如何趕緊把錢取給我。”劉主任說:“我說過了得你母親親自到場。”這些話他們都是看著正衝這裏走來的警察說的,等馮二馬警惕心起來,想跑,已經來不及了。

不過他說是吳冬梅偷的。不光說存折是吳冬梅偷的,還說麻翻他母親也是吳冬梅幹的。他也是急了。撒這個謊除了得罪了吳冬梅以外,再沒收到別的效果。警察抓了吳冬梅,照樣還抓了他。弄清楚是他誣陷了自己,吳冬梅就不依不饒,兩人在派出所的拘押室裏吵嘴打架,每一次都必須要警察拿了警棍威脅才能消停下來。後來警察嫌麻煩,就把他們分別掛在兩邊兒的墻上,總算是打不著了,但他們的嘴還停不下。這樣就還得把他們的嘴堵上才行。

兩人在派出所被堵著嘴掛了十多天,出來的時候幾乎就是仇人了。看對方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的,吳冬梅還說了一句狠話:你等著老子弄死你個雜種!

但在這之前,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仇人:我們的半嬸。他們瞪著兩雙血紅的眼睛回到半嬸跟前,半嬸差一點兒給嚇尿了褲子。吳冬梅當然是破口大罵。除去馮二馬的誣陷,她受這半個月的苦和辱的根源就是半嬸了。想想要不是她死守著應該屬於馮二馬的那筆錢,哪有後來這些事兒呢?半嬸要不是她婆婆,她連撕她吃的心都有了,豈止是罵。但半嬸堅決不認同這一點,不認同馮二馬應該有的那一筆錢,就必然要否定吳冬梅的這個結論。在他們兩個被拘留的半個月期間,半嬸已經請村委會和親戚一起重新開了個會。為了保險起見,會議決議變成了一式兩份,半嬸一份,村委會一份。不光如此,馮二馬兩口子回來這天,半嬸的身後還站著支書主任和一位警察。支書和主任是半嬸請來的,警察是主任請來的。本來,馮二馬兩口子鬧進拘留所以後,支書和主任就不想管馮家的事兒了。但半嬸請他們到“金龍魚菜館”吃飯,外加每人一條軟殼“貴煙”,他們就照半嬸的意思,在飯桌上開了個會,把馮二馬撕掉的那張紙又補上了。在我們花河,“金龍魚菜館”是最高級的館子,你要是舍得,能把菜價吃到一千以上去。那天半嬸是舍得了一把的,所以飯局結束的時候,除了半嬸以外,都很滿足。半嬸出了血,總想著找回點兒什麼,從菜館裏出來的時候,她便對支書和主任說:“我那殺人犯兒子要回家了,你們還得保護我。”

支書沒說話,主任說了。他說:“你要我們給你做保鏢,就得開務工費。”他當然是開玩笑,表情和口吻都可以作證。半嬸也不懷疑他是在開玩笑,所以她也用的是玩笑的口吻,她說:“兩大領導哩,你們的務工費我可開不起。”沒料到主任又突然認起了真,他說:“務工費開不起,煙你買得起吧?”半嬸只好說:“買煙買煙。”

主任又嬉皮笑臉起來,說:“這就對了。”說:“你往後得跟我們搞好關系,要不然,誰保護你呢?”說:“下次我們喝茅臺好不?”說:“你只要懂得起,我們保證你和你的錢都很安全。”說:“你不是怕你家那狼兒子回來嗎?我們幫你請警察,我們請警察來保護你,我們讓警察把他攆出花河去……”

主任沒有食言,到這一天,他真請來了警察。警察當然認為沒那個必要,但這位警察跟他熟,他又讓半嬸給了一條軟殼“貴煙”,就成了。

吳冬梅昏頭昏腦地罵,警察也不放在眼裏,警察說再撒潑就要銬她,她也不放在心上。後來警察真亮出了手銬,她才一腳急剎,軟了腿。那一來她便哭,坐在地上拍著地踢著腿哭,把鼻涕眼淚到處甩到處塗,說她不想活了馮家欺負人村委會欺負人警察也欺負人。最後是警察用警棍指著馮二馬,讓馮二馬把她拖回家去了事。

從某種程度上說,吳冬梅算是幫了馮二馬一把。事實上你說馮二馬衝他母親去的全是仇恨,那是不符合事實的。他麻翻了母親還偷了她的存折,心裏頭沒有羞愧也是不符合邏輯的。他所以要紅著眼睛所以要把仇恨推到前面,主要是想遮擋他的羞愧。他的仇恨不同於吳冬梅的仇恨。吳冬梅的仇恨是鐵打的,他的,是棕毛編的,像農夫用來擋風的蓑衣。蓑衣不怕雨,但怕火。就是說,馮二馬可以不怕村幹部,但怕警察。更何況他才從拘留所出來。一見到母親身後還站著個警察,他推在身前的那股仇恨就冒青煙兒跑了,他也就丟失了目標,變得六神無主了。好在吳冬梅一罵起來,別人的註意力就集中到她那裏了。這個時間他想過逃,但被警察的警棍指了一下,又沒敢。後來警察要他把吳冬梅拖回家,他才得了救。不管如何,他總算可以離開了,而且還不是落荒而逃。

吳冬梅被拖回家後還要撒潑,就挨了他一拳頭。吳冬梅翻身就要去拿菜刀,他只好搶了先。看他拿著菜刀,吳冬梅把自己揣上去要他砍,說你砍啦你砍啦,還把自己的脖子指給他。馮二馬沒砍。馮二馬說你想害我啊,警察就有隔壁。吳冬梅像是因為他的膽小而十分絕望似的,兩眼一閉又嚎起來,說要離婚,說不想跟馮家人過了。馮二馬說:“那就離吧。”吳冬梅不嚎了,定定地盯著他看。馮二馬說:“現在就去離。”吳冬梅冷笑,說:“你是想離了我,娶李花園吧?”說:“你想的是娶了她,錢也就名正言順到手了吧?”她哈哈癲笑。她覺得馮二馬想得太天真了。她對馮二馬說:“我為啥要讓你得逞?”

她看上去突然有了主意。

她起來去洗臉,煮面,吃飽了悄悄進城。馮二馬當然也只能這樣。不光因為隔壁的警察還在,還因為一個鐵打的事實:他們兩口子短時間內其實無臉在花河見人了。他們得在外面待到足夠的時間,等花河差不多把那件事情淡忘了,才有臉回來。

他們進城的時候還是像兩口子的樣子,一前一後地走。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已經不像兩口子了。他們各自都懷著鬼胎,一路上吳冬梅想的是怎樣報復馮二馬,想的是如何拖得馮二馬離不成婚娶不成李花園。馮二馬想的,又是如何報復村支書和村主任,是抓緊跟吳冬梅離了,直接娶李花園。

找到老李,老李皺眉,說你們這樣說走就走說來就來,我咋受得了?說我這工地又不是你家裏的廁所。說要是所有工人都像你們這樣,我還幹不幹活了?但說歸說,最後還是留下了他們兩口子。

馮二馬第一時間就去找張大嘴。

他打過張大嘴以後,兩人的關系已經不再是從前那樣了。但他明顯的想修好關系。他要請張大嘴喝酒,張大嘴不喝,不買賬的意思。他也沒強拉,到工地外面花一百塊買了兩包“貴煙”,回頭不容分說就扔給了張大嘴。張大嘴沒往包裏揣,但也沒扔回來。馮二馬也就說上了話。

馮二馬說:“我支持你。”

說:“我支持你反對村委會的做法。”

張大嘴說:“我聽說你偷了存折和那張紙?”

馮二馬說:“但現在又有兩張紙了,我媽一張,村委會還有一張,一式兩份。”

張大嘴說:“你偷到的那張呢?”

馮二馬說:“那份已經沒用了。”

說:“我支持你告他們。”

張大嘴“哈哈”。

馮二馬說:“你告更有理,那錢是你拿出去的,現在它沒產生價值。”

張大嘴還打“哈哈”。

馮二馬說:“你笑啥?”

張大嘴說:“即便我忘記了,我的臉也忘不了你打過它呀。”

馮二馬說:“我這不是又支持你了嗎?”

張大嘴說:“你支持我?你是想我幫你吧?我才不為虎作倀呢。”

馮二馬給挫啞巴了。

張大嘴把他的兩包煙扔了回來。

他只好自己抽上。抽上煙,他就顯得不那麼難堪了。然後他轉身去找李花園。李花園正在聽吳冬梅跟她講馮二馬的打算,目的當然是要李花園認清馮二馬的真實意圖。馮二馬到的時候,她正講到“他可不是看上你這個人,而是看上了你那筆錢”。馮二馬一聽就明白她是在說自己,幾步躥上要揍她,吳冬梅逃了。一邊逃,一邊還不心甘地喊著些對馮二馬及其不利的壞話。馮二馬撿塊石頭要追,她才閉了嘴。

馮二馬沒敢多看李花園。事實上李花園也並不像待見吳冬梅那樣待見他,他一來,她就開始幹活了,只不過,她盡量不顯得對他視而不見。馮二馬別別扭扭地站在一邊,也不知道說啥好。他知道家裏發生那些事兒根本瞞不到這裏,李半夏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把那些事情的根根底底全部告訴張大嘴,張大嘴又會一字不漏地轉告李花園。因此他很清楚想來這裏洗掉點兒什麼是不現實的,他最大的目的是來培養感情。希望李花園在短時間內能欣賞自己的確不現實,但一到真正開始爭取李花園的那天,今天的這一點一滴溫情就都是堅實的基礎。能說點兒話當然好,不能說,就蹲一邊兒抽煙也行。他蹲在那裏一支接一支地抽,吳冬梅就遠遠地指著這邊喊:“大家看啦,馮二馬打嫂的主意啦!馮二馬不是想娶嫂,而是想娶她那筆錢哩。馮二馬想錢想瘋了!”

當然有人就真往這邊看。吳冬梅便喊得更帶勁兒。還有人問吳冬梅,那你怎麼辦啦?吳冬梅喊道:“涼拌(辦)。”老李也被她從工棚裏喊出來了,接著她的話尾巴,他開了句玩笑,說:“怎麼‘涼拌’呢?跟我打葷。”吳冬梅當真,說好啊,有些人還以為我離不了他呢,沒想到我還能跟包工頭呢。說我跟了你,遠比跟一個小工有面子多了。

馮二馬飛身就追,吳冬梅飛身就逃,觀眾尖叫大喝,工地雞飛狗跳。

7

有些時候,我們不團結,主要原因不是目標不一致,而是因為想法和意見不統一。馮二馬偷盜不成反受了罪,現在一心只想著爭取李花園。吳冬梅寒了心,不想讓他得逞,堅決不跟他離婚,還明目張膽往他頭上戴綠帽氣他。吳冬梅是哪路人啦?姑娘時可是有本事掙大錢的。這回遇上老李這種不希望晚上過得太寂寞的包工頭,又正趕上馮二馬這麼對她,她還不有所作為?最初那陣打鬧過去,她也不想打不想吵了,況且老李也不讓他們在工地上打鬧。她開始描眉,開始抹口紅,整日整日的,把工地弄得像聲色場所似的,空氣中到處是腥味兒。馮二馬攆著她打,男人們就制止馮二馬,老李甚至揚言他再這麼粗魯,就開除他。男人們喜歡吳冬梅弄出的那種氣氛,那種氣氛能使他們忘記勞累。不過真得實惠的,只有老李。張大嘴是可以得實惠的,但他拒絕了。用吳冬梅的話說,是他太傻。吳冬梅是這樣說的:“你完全就是個傻屄!”吳冬梅有兩個強大的理由支撐她這一觀點,第一,李半夏已經決定不跟他了,第二,她都不跟他要錢。

李半夏決定不跟張大嘴過,完全是吳冬梅的功勞。進派出所之前,她曾三天兩頭跟李半夏灌輸張大嘴如何如何打著李花園的主意,又跟李花園有哪些哪些實際行動。吳冬梅天生就有張搬弄是非的利嘴,每一句謊言背後都站著強有力的道理甚至是證據(證據當然也可以捏造),就像我們造稻草人的時候,總是要在稻草中間插些棍子,還要在稻草外面套上衣服。這當然只騙得了鳥。不過有時候人也並不一定就比鳥更聰明,尤其當你不願意動腦筋的時候。李半夏不願意在這件事情上動腦筋,又主要緣於她對張大嘴的失望。這種失望開始於張大嘴被打回小工原型以後,又在張大嘴一次一次為李花園爭取撫恤金的途中成熟。這也不能怪李半夏,事實上,當你對一個人失望的時候就會看他什麼地方都看不慣。還有一種大家都有過的體會:你要是對一個人抱希望,那你是十分願意為他或她付出的。一旦這個人讓你感到失望,他或她喝掉你一口白水你也會覺得損失重大。在這種情況下,吳冬梅再一通搬弄,李半夏也就不想再鬧心了。為什麼要為一個小工費那麼多神呢?世上一條腿的小工難找,兩條腿的小工,不比河沙還多嗎?她只花了十個晚上來權衡張大嘴去留的利弊,到第十一個晚上的時候,她便告訴自己不用再在這個問題上勞神了。自從喜歡上牌,她便習慣於在思考重大問題的時候手上把玩著牌,“唰”地一下,牌成美麗的扇形,又“唰”地一下,牌回到整齊的方形。這麼“唰”來“唰”去十個晚上,她的決定就誕生在最後那個方形上:離吧。

張大嘴第一時間打電話回來問過,問她是不是真像吳冬梅說的那樣要跟他離婚。她回答得比張大嘴想象的還快。她說:“是。” 還增補了一句:“千真萬確。”張大嘴說你動動腦子好不好,怎麼能隨便聽別人瞎扯。她回答說:“我不是聽了別人瞎扯,我是覺得離了你我會過得更輕松。”張大嘴說:“你的意思我現在成了你的負擔了?我需要你養活?”李半夏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可你現在是啥情況呢?你現在反過來要吃我的飯,還跟別人扯不清,我為啥要要你?你又不是肚子裏生著狗寶。”張大嘴不得不承認李半夏的話有道理,也就只好充啞巴。

如果吳冬梅的第一條理由需要求證,那麼第二條就完全沒這個必要,因為吳冬梅一開始就承諾:“我又不要你的錢。” 她說:“我只是想報復馮二馬。”她說:“你吃免費的肥肉,我報復馮二馬,我們各取所需。”張大嘴說天下沒有免費的肥肉,她就撕開自己讓他看,讓他看免費的肥肉。可張大嘴還要顧忌,顧忌馮二馬的感受,顧及李花園的看法。吳冬梅便一條一條為他解決,第一,馮二馬打過他,他正好可以借此報復馮二馬一把。第二,現在馮二馬正猛追李花園,他張大嘴得手的可能便直減了一半。一半還是最樂觀的情況,事實上按她的分析,完全可以看成是零。因為馮家那張紙上明文規定:李花園改嫁時不能帶走錢。那麼,同樣是改嫁,改嫁張大嘴,錢就沒了,改嫁馮二馬,錢就還在。她問張大嘴:“你贏的機率是多大?”她說:“你以為李花園是傻子?”說:“在錢面前,誰也不是傻子。”

如果李半夏要撤場,李花園沒指望,外加還可以趁機報復一下馮二馬還不夠的話,那麼長日久月的睡素覺,總該是條理由吧?吳冬梅拿她那雙畫過眼線的眼睛有力地瞪著張大嘴問:“睡了這麼久的素瞌睡,你難道不想吃口葷?”

那陣子吳冬梅幾乎天天晚上都喝酒,大多數時間是老李主張,老李不在的時候,是吳冬梅主張。不管是誰主張,都離不開張大嘴。好像張大嘴是他們的公共偶像似的。張大嘴可以拒絕到口的肥肉,卻從來沒拒絕過酒。他實際上屬於那種骨子裏充滿著仗義的人,很看重朋友感情。喝酒途中,老李如果想摸一下吳冬梅,是從來不會背著他的,吳冬梅讓老李摸,也從來沒背過他。單憑這一點,他就必須承認他們很看得起自己。有時候,吳冬梅會當著老李的面兒調戲(他自己用的詞)他,老李也從來都只跟吳冬梅計較。吳冬梅每一次都會義正辭嚴用一句“我又沒收你的錢”把老李頂回去。吳冬梅敢於為自己頂撞老李,又被張大嘴看成是仗義。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直把肥肉抵擋在門外卻一直又沒有推開吳冬梅,沒有連酒都不跟她喝。這一點又讓吳冬梅看出了他的仗義,她甚至開始在心裏修改“傻屄”之說,漸漸的朝著“這人其實靠得住”的方向傾斜,到最後她竟然說出一通讓張大嘴驚得要掉眼珠的話來。

她說:“馮二馬欺負過我們兩個,所以我們要團結。”

說:“我有個好辦法。”

說:“你設計一下,讓馮二馬意外摔死。然後,老李陪的錢我們平分。”

對於馮二馬來說,這完全是一段黑色歲月。他那顆心,一直受著那筆巨款的煎熬,但同時又受著拘留所陰影的恐嚇。因此,他必須忍受吳冬梅,也必須忍受李花園。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戴綠帽不可怕,只要自己不知道,或者說自己以為別人不知道也行。可吳冬梅現在是明目張膽,恨不能滿世界打廣告。他頭上的綠帽是她打著鑼鼓喊著口號戴上去的,不光別人看得見,他也被迫看得見。這是公開踐踏他的尊嚴,要不是心頭有一個“她已經不是我的婆娘”的信念支撐著,他早已經瘋掉了。他對每一個用異樣的目光看他的人說:“她已經不是我婆娘了。”說:“那就是個爛貨,我甩垃圾桶裏的爛貨。”說:“原來我是眼瞎了。”

他跟李花園也這麼說。他希望李花園明白,他已經清醒了,已經看清吳冬梅是個爛貨了,所以他對李花園的心是堅定的。

但吳冬梅揭穿了他。吳冬梅向全世界宣布:“他才不是眼瞎呢,他當初是看上我有錢。”說:“他早清楚我那錢是怎麼掙來的,但只要能拿到手,他就不怕臟。”她還說:“他現在眼睛發亮,也不是因為李花園這個人,而是因為李花園那筆撫恤金。”最後這句話,她反復在李花園面前強調過三次。

李花園本來就夠漠然的,不管馮二馬多巴結,獻多大殷情,她都是那副不冷不熱但又油鹽不進的樣子,吳冬梅再這麼一攪,馮二馬就更看不到希望。因此馮二馬也生了殺吳冬梅的心。

我們有時候會因為兩口子的德性太像,而感嘆“不是那家人不進那家門”。這兩口子則連殺人的辦法也驚人地想到了一處,甚至他們找的合作夥伴也都是同一個:張大嘴。

一個深夜,馮二馬把張大嘴從床上拖起來,拖到工棚外就是為了商量這件事情。他說:“我實在受不了吳冬梅了。”

他說:“我拿你當兄弟,是兄弟就應該幫忙。”

他說:“我也不會虧待你。”

他說:“你設計一下,讓她死在這工地上,老李陪的錢我們平分。”

張大嘴像撞了鬼一樣全身起雞皮疙瘩。他說不用這樣,你跟她離了就得了。馮二馬說你明明知道她故意不跟我離。他還說:“你只要答應幫忙,我也不追李花園了,李花園是你的,我甚至還可以想辦法讓我媽修改了那個條款,讓李花園帶著那筆錢改嫁給你。”張大嘴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不會幫你做這種殺人越貨的事情。”

他給這兩口子嚇著了,還嚇得不輕。因此不等第二天他們睜開睡眼,他就悄悄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之外了。

他也就是臨陣逃脫,馮二馬和吳冬梅都犯不著追他回來。事實上這兩口子也還是有區別的,吳冬梅不過是說說,屬於真正的紙上談兵。馮二馬才是言出必行。難道離了孫權,就不打曹操了?原先要找張大嘴,不過是因為吳冬梅對自己老有提防,做起來不那麼容易。但不那麼容易並不等於就完全沒機會,你把人逼急了,他就知道去緊緊抓住那極小的機會。我們自然沒法知道馮二馬抓住的是那一點極小的機會,但我們都知道吳冬梅真的如他所願死在了老李的工地上。現場顯示,吳冬梅是被起降機上落下的磚頭打死的。吳冬梅那陣兒負責在地上往起降機的鐵框裏裝磚頭,那一天,起降機鐵臂把磚頭提到半空,鐵框突然就破了,一框子磚頭突然就天崩一般往下落。吳冬梅沒來得及躲,給砸死了。她應該很驚訝,死時留下了一雙瞪圓的眼睛和一張張大的嘴。但不知道她是驚訝突然天崩還是驚訝別的,比如突然明白馮二馬跟自己想到一塊兒了?

不管如何,她死了,馮二馬還是她的家屬,老李就得賠錢。

但老李認定這是陷害。而且認定是馮二馬在陷害。馮二馬說吳冬梅都要跟我離婚了,我陷害她做啥?老李說你不是在陷害吳冬梅,你是在陷害我。馮二馬要他拿出證據,而老李能拿出的證據無非是鐵框破得太蹊蹺,但並沒有證據證明這個鐵框的破跟馮二馬有關,工地上有監控,但錄像裏沒有馮二馬或者別人在鐵框上做手腳的記錄。警察也承認這極有可能是陷害,但沒有證據,即使即有可能,也只能是“即有可能”。

老李只好逃了。既然是陷害,他就不願意賠這個錢。他丟下工地,想來個惹不起躺得起。馮二馬哪能讓他逃呢?吳冬梅的屍體也不管了,追老李去了。

這一點肯定更是增加了吳冬梅的驚訝,一個逃一個追,兩人都沒影之後,工友們發現吳冬梅的眼睛瞪得更大,嘴也張得更大了。

8

李花園往家裏打電話找到張大嘴,說:“你回來幫個忙,把吳冬梅接回家去。”

我們花河有個規矩:死在外面的人,不能進家門。吳冬梅回來後,被放在院壩的一扇門板上。李花園替她洗幹凈身子,包紮了傷口,還替她補了妝。這樣一來,她看上去其實很好看。所有人都認為好看,都爭著看,都認為半嬸也應該出來看看。但半嬸出不來。出不來是因為她不想出來。馮二馬和吳冬梅這次進城後,她就找人用一張巨大的防盜網把她和她的家罩了起來。她再不會相信馮二馬了,靠村委會和警察也不是長久之計。她曾睡在床上思考過一整晚,想象著每一次請村委會和警察幫忙得花出多大開銷,想到最後那筆錢可能都花在請村委會和警察幫忙這件事情上了,便想到了這個辦法:用鋼條子造個網把整個房子罩起來。那是一個巨大的狗籠似的建築,半嬸和她的房子,安住在那個巨大的鐵籠子裏。那也是很花了一筆錢的,照顧那位安防盜網的店家了。不過一想到從今往後,她的錢就安全了,半嬸心痛完了還是認為物有所值。

我們認為那就是個監獄,但半嬸無所謂。狗籠也好,監獄也罷,這個古怪的建築成了花河的一大景觀,閑著的人一起床就要朝它看,每看一回都要咋舌一回,樂此不疲。不知道馮二馬回來後會做何感想,還有吳冬梅,她要不是以屍體的形式回來的話,會不會也要“嘖嘖”一番呢?

造這個籠子的時候,半嬸就沒打算出來,當然也是為了不讓人有進去的可能,所以她沒留門。封口之前,她把李花園托付給她照管的兒子送到了他外婆的跟前,說今後孫子就由她照管了。外婆不解其意,她就把外婆帶回來,讓她看她的新建築。外婆說你總得要留個門吧?半嬸說:“留門還管屁用啊?”外婆說:“那你把孫子跟你關一起吧?”半嬸說:“他在裏頭的話,我這籠子就等於沒造。”說:“他要是聽了別人的話,往我飯裏下藥呢?再偷了存折往外給人呢?”最後說:“況且他還要上學。”

半嬸的家不算很小,有一間堂屋一間小屋,外加一間廁所。這個空間足夠她一個人在裏頭吃喝拉撒。至於日常所需的用品,她可以請鄰居幫忙,從鐵網往外遞錢,請別人幫忙采購。我們唯一擔心的是,如果她活得足夠長壽的話,廁所滿了怎麼辦。

我們一致認為,如果馮二馬不在場的話,吳冬梅的喪事就必須要有半嬸出面。而且我們認為,在這種大庭廣眾的場合,半嬸即使出來了,存折也應該很安全。所以那個造防盜網的人主動提出願意無償為她打開鐵網。但被她拒絕了。就這樣,我們還認為她應該出點兒錢來安葬吳冬梅,畢竟她是她的兒媳。但半嬸說:“馮二馬是會得到一筆賠款的,他有錢安葬他媳婦。”可馮二馬不在,他的賠款也還沒影。半嬸就說:“你們先替他墊上,他回來一定會還這個錢的。”她說:“我確實出不來。”我們想提醒她,她出不來,錢是可以出來的。她平時不也往外遞錢讓人買鹽啊米啊啥的嗎?可我們到底沒提。我們知道提也白提。

是李花園出錢安葬了吳冬梅。

原先半嬸和李花園是住一起的,半嬸把房子罩起來,李花園進不去,就只能先在馮二馬的房子裏將就著。馮二馬娶過吳冬梅以後,就真修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自家兩口子住在二樓,一樓和三樓出租給那些來鎮上陪孩子上學的人家。正好一樓那家送孩子送出了頭,走了。李花園接回兒子,把一樓打掃布置一番,住了進去。她想,就先租著馮二馬的房子住著吧。半嬸被她這種超脫行為感動,因此而對誰都豎大拇指,說李花園是個好媳婦。但誰都衝半嬸癟嘴。癟嘴不是否認李花園是個好媳婦,而是覺得半嬸不可理喻:既然承認李花園是個好媳婦,為啥還對她那麼不公呢?

張大嘴屬於最不平的那一個,他都差點兒拿了斧頭替李花園去砸半嬸的鐵籠子了。

他一回家,李半夏就要跟他離婚。不管他怎麼努力地推翻她聽到的那些閑話,李半夏都油鹽不進。完了他問李半夏:“你為啥看上去那麼厭惡我?”李半夏說:“這很簡單,你現在配不上我了。”

就離了。店歸李半夏,房子歸李半夏,孩子歸李半夏。歸他的,只有一個零。說實話他非常灰心,辛辛苦苦掙來的一切,轉眼就歸零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其實無心管別人的閑事。但馮家人的做法也太令人發指了,不管是馮二馬的狠毒,還是半嬸的視錢如命,都足以令他從頹廢中給激跳起來。照他自己的話說,他就是個死人,也會因此而詐屍。吳冬梅死了,替她不平已經沒用,剩下的李花園,他不允許自己不管。

他偷到了村委會管著的那張寫著如何分配馮家那筆錢的紙。他沒想到偷得那麼容易。事實上到了晚上村委會辦公室就沒人了,村委會的門鎖也顯得那麼脆弱。他拿著那張紙把村委會告到了法庭,但法庭傳喚支書和主任的時候,李花園卻跑到法庭要求撤訴。

張大嘴說你搞啥子你不明白我這是為你好?

李花園說我曉得你是為我好。

張大嘴說:“你是說我拍馬屁拍到了你蹄子上?”

李花園說:“我不要那個錢。”

她說:“那是大馬的命錢。”

張大嘴說:“正因為是大馬的命錢,所以你才應該當之無愧地得到那筆錢嘛。”

李花園說:“大馬的命又不是我給的。”

她說:“大馬的命是他媽給的,所以他的命錢應該歸他媽。”

張大嘴啞口無言。

那之後張大嘴和李花園都沒急著進城。張大嘴覺得自己需要修整一下。花河已經沒他的房子了,他在別人家租了一間不到十平米的房子,整日睡大覺。李花園是不想進城了,她撿起了家裏的地,種上了稻子和包谷。半嬸的日常用品已經不需要找別人代買了,估摸著什麼快沒了,李花園就替她買回來。半嬸給她錢,她也不要。她清楚半嬸留在身邊的現錢總是有限的,花完了又不放心請人拿了存折去取,那時候怎麼辦?所以她對半嬸說:“你的錢先留著吧,到我沒在家的時候,你好拿了它們請別人幫你買東西。”

張大嘴睡了三個月的覺,把頭發胡子睡成了披肩式,到第四個月的頭一天,他終於振作了起來。到發廊理了發刮了胡子,他去找李花園,說:“我們還是進城吧。”

李花園說:“你要進自己進吧。”

張大嘴說:“我們一起吧,一起進城,今後一起過日子。”

李花園說:“我改嫁可帶不走錢。”

張大嘴說:“我不要錢。”

李花園想了想,說:“但我不進城。”

張大嘴問:“為啥?”

李花園說:“不想。”

他們領了個證,簡單辦了幾桌酒,算是結了婚。那之後,張大嘴進城,李花園留守。每天早上,李花園出門時總能看見半嬸坐在鐵籠子邊上望著她,她叫一聲“媽”,半嬸只拿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看著她。兒子出門去上學時看見半嬸,也會叫一聲“婆”,半嬸通常會點個頭。

要是李花園從地裏帶回蘿蔔,就會問她:“媽要不要個蘿蔔?”半嬸接她的蘿蔔的時候,就會叮囑她:“不要再叫‘媽’了,你都不是我兒媳了。”李花園照常叫,半嬸就進一步提醒:“你即使叫我‘媽’,那筆錢也不會歸你的。”

那之後,李花園只好省略了稱呼,每次都直接問:“要個蘿蔔嗎?”

“要幾個洋芋嗎?”

“鹽還有沒?”

9

馮二馬卻總不見回來。

——原載花城2018年第3期

王華:女,國家一級作家,貴州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橋溪莊》《儺賜》《家園》《花河》《花村》等多部,發表小說兩百多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有作品被改編成電影,部分作品翻譯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