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
小說主題
酒香、酒韻是流淌在鄉野小說《芝鎮說》字裏行間的最重要元素，以酒為核心，按家、國兩條線索展開宏闊敘述，公冶家族中的老嫲嫲、公冶祥仁、公冶祥敬、公冶令樞、公冶德鴻等幾代人由抵觸革命，到同情革命，再到為革命而獻身的傳奇經歷，與芝鎮的革命者陳珂、汪林肯、曹永濤、牛蘭芝、牛二秀才、楊富駿等國而忘家的英雄交相輝映，最終融入鄉村振興的時代洪流。
第五章 親老嬤嬤說
樹梢年，老百姓遭罪啊
世道不濟啊！斷道剪徑的多如牛毛，一路上，俺和老溫走得提心吊膽。
老溫說他活了五十多年，這大半生不是兵荒，就是馬亂的，整天提心吊膽，“我聽老輩兒人說，不管哪朝哪代，千萬別碰上‘樹梢年’，我這碰上了。”
我問他，啥叫“樹梢年”？
老溫說：“這朝代啊，就是棵大樹，一開始紮根，往土裏紮，樹長的時候，一圈一圈年輪，它忘不了土，可是，樹大了，就把土忘了，那樹的神經末梢，不知道土在哪兒了。到了王朝末年，就是樹梢年。樹梢年，老百姓遭罪啊！”
就著朦朧的月光，我盯著路邊的樹，看著樹梢上站著一只鳥，那樹梢朝天，在不停地晃呢。
一座山爬過了，又一座，木輪車咯吱咯吱響著，輪軸那裏，老溫淹了三次豆油。就在老溫趴在地上淹油的工夫，又來了三個劫道的，大喊大叫著過來，說是壓著他家的狗腿狗尾巴了。老溫滿臉堆著笑求告，最終，那一魚鱗壇子浯河鴨蛋又被擡到了車下，外帶著兩塊火鐮石。
在鎮子上，找到一個店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一露明，就趕路。到了下午才趕到了俺蒙縣，俺是牛頭鎮馬頭峪村人。俺家在村子的最南頭，門前有個大灣，小時候，俺就在灣邊上洗衣裳。我來的這會兒，那灣都幹了。
遠遠地，就看到俺家的那棵皂角樹了。俺家屋邊的這棵皂角樹，枝幹粗壯、樹冠大，葉子稠，好像一把收不攏的大綠傘，大夏天，樹底下全是涼風，吃了晚飯，左鄰右舍，在樹下站著的、坐著的、躺著的、蹲著的，天南海北地神侃。我愛躺在一張麥稭打的稿薦上，直到被涼風吹醒，雨點打醒，或被妖怪嚇醒，
有時還被爹揪著耳朵拎醒。
我正發著呆，忽然就聽到了一陣嚶嚶哭聲。
唉，重孫子啊，都是命啊。人活一世，就是命啊。
俺剛進村看到皂角樹，看到皂角樹上一只烏鴉在幹枝子上跳，朝著俺叫。呀——呀——呀！俺聽著就頭皮發麻。還沒進門呢，俺家的二嬸子纏著白頭布子朝我這邊跑，一路小跑著到了俺跟前，拍著俺的肩膀哭：“侄妮子啊，你來晚了一步，俺哥哥下葬了。”
二嬸子一溜煙竄過來，抱著俺嗚嗚大哭。
家裏不知道俺來，沒有準備紮頭布子（孝布子），二嬸子把自己頭上纏著的那塊一把扯下來，努著勁兒從中間哧地撕開，一半給我纏在頭上，一半纏回自己頭上。孩子啊，哭吧！可我一時哭不出來，怎麼也哭不出來，腦子裏轟隆轟隆地轉磨盤，腳底下在拌蒜。道邊上的苦菜子、曲曲芽都鉆出來了，麥苗在風裏搖著梢子，我看到那苦菜子、曲曲芽還有麥苗都是黑色的，俺眼前發黑。
二嬸子哭罷，扶著俺就往後山裏走。一邊走，還一邊勸：
“你有身孕了，別傷心厲害了，人都沒了，你哭也哭不回來。孩子啊，聽話。誰想他走得這麼快，頭天晚上他還說，俺等著看外甥呢。扳著指頭數你走的日子。這樣好，把你盼來了，外甥也盼來了。”
那墳頭剛剛築起來，俺弟弟在墳上插了一根秫稭，俺知道，那叫打狗棒。怕俺爹在那邊害怕，這秫稭是打狗的。打狗棒上的秫稭葉子還沒摘幹凈，風吹著“呼噠呼噠”響。
俺趴在新墳上抓一把濕土，喊一聲，爹啊……就昏過去了。
重孫子啊，俺其實最恨的就是俺爹啊！
俺十歲上就沒了娘，俺娘是個大高個，雙眼皮，大眼睛，清清秀秀。記得俺娘給裹腳，我喊疼，她就說，小腳一雙，眼淚一筐。不裹腳，大了誰要你。這女人啊！一輩子就裹著，你往哪裏跑也跑不了。
俺娘是害癆病死的，自從埋了她，俺再也沒到她墳上去哭過，都說骨肉親，骨肉親，親哪裏去了，親到土裏去了。這次娘跟俺爹一塊合葬了，俺哭得死過去好幾回，俺娘沾了俺爹的光了。俺那爹呀，俺那狠心的爹啊！
俺爹開著個小油坊，上南山去賣豆油，翻過兩座山。有一天豆油還沒賣完，天已經黑了，還沒到家，就借宿在山峪裏一戶人家，這家人爺幾個在喝酒，俺爹就把油簍裏的豆油倒了一碗給主家，說，別嫌少，我也算一份。就入了夥，盤腿上炕就跟著喝起來，稀裏糊塗的，就喝大了。不知是誰提議，搓麻將，讓俺爹也上湊，他一開始不敢，架不住三說兩說，就也玩上了。一黑夜一白天，把賣的油錢輸了個精光，兩眼紅紅的，推著倆空油簍回了家。那時俺娘還活著，俺娘盼著賣油的錢，盼來了倆空油簍。黑夜裏倆人吵架，一開始聲兒還小，一會兒越來越大，俺爹把俺娘拍了一木鍁，拍得俺娘差點憋過去。
千不該，萬不該，俺爹沾染上了賭博，俺是一輩子恨賭博的。俺娘癆病沒錢治療，天天扶著皂角樹禱告，一陣猛咳嗽，剛剛直起腰來，又喘不動氣了，手使勁兒掐著腰再蹲下，又是一陣咳嗽，憋得臉鐵青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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