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河水滿出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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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下午,散步時間,橋上行人往來,我倚著橋欄看流水。

一個青年背著藍色雙肩包,從橋頭繞到河邊,蹲下來掬水洗臉,黑色棒球帽也不摘掉。

他洗了好一會兒。等我註意到他離開時,他已在橋上,距我兩三步之外,也看流水。

我等他打招呼,或不打招呼。天色憂悒,欲雪的樣子。

他從後面繞過我,在另一側停步。目光相接,打了個招呼。

“你在冥想?”他問。消瘦、蒼白,聲音低沈。

“算是吧。你,這個季節徒步?”我有點好奇。

“嗯,跟著河走。你看,河水只朝一個方向流,不會回頭。”

“河水在流,又不在流,不需要回頭。”

“我失去了一切,一無所有。”他說。

戶外服整潔,運動鞋也幹凈,不像街頭流浪漢。

“一無所有,自由自在,你該歡喜。”

他嘆了口氣:“你無法回到過去,把失去的人找回來。”

“那些人遲早都會失去,找回來幹什麼?”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

“你不是無法回到過去,是無法走出過去,你得回到現在,明白嗎?”作為旁觀者和過來人,我看得更清。

他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脫帽向我道謝,沿河走了。

他在尋他的路,我也在尋我的路。目送他的背影,我暗暗有些羨慕,羨慕他在冬天一無所有地行走。

01

河橋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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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五代)薛昭蘊

握手河橋柳似金,蜂須輕惹百花心,蕙風蘭思寄清琴。

意滿便同春水滿,情深還似酒杯深,楚煙湘月兩沈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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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是個詩意的存在。不管什麼橋,人走到上面,就會對空間、對時間本能地生起特別的感受。卞之琳的《斷章》第一句“你站在橋上看風景”,“橋上”是詩人有意選取的意象,別處當然也能看風景,但沒有橋上生動。在橋上看風景的人,本身也成了風景。試將詩句改成“你站在路邊看風景”,或是站在山上、窗前看風景,看風景的人也可以從別的地方看你,然而情境就大為不同。橋連接的不僅是空間,更有流水的時間,因此你站在橋上,就是站在空間和時間交錯的地方。

五代詞人薛昭蘊的《浣溪沙》,寫的就是橋上的送別。古代寫送別的詩詞很多,送別的地點和時間不同,離人的感受也很不同。渡口、酒肆、道旁、山中、橋上,春秋冬夏,清曉黃昏,這些不只是環境,更是送別體驗的有機組成部分。

來看這首詞。“握手河橋柳似金”,前四字你可以想象:二人在河橋上,執手送別。“柳似金”,畫面添上金黃的楊柳,這是春天。是春天,但是且慢,此三字的用意可不是為了“交代時間”,河橋也不是僅僅為了“交代地點”,務必要清除“交代了送別的時間和地點”這種化神奇為腐朽的讀法。

那這句寫什麼?從中固然可知地點時間,但詩句著意的是生命現場的感受。情人在橋上離別,依依不舍,楊柳金黃,春水漲綠,想想那樣的時刻,“柳似金”在離人眼中是怎樣的傷心,怎樣的叫人珍惜不盡。

在詩歌中,心與物的關系,可以是一如的,也可以是矛盾的。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心物交融的無我之境,可遇而不可求。平常我們體驗到的多是心與物的不調和,即矛盾,寫進詩裏就成了張力。握手河橋柳似金,送別的人很傷心,可楊柳那麼燦爛蔥郁。類似的詩句,例如李白《金陵酒肆留別》中的:“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也是送別現場,離人尚未發聲,但其視角所見已傳遞出他的心情,風將柳花香吹進店裏,吳姬壓酒勸客嘗,花香和熱鬧反照出的,不正是他的不舍和傷心嗎?

再看“蜂須輕惹百花心”,這也不是閑寫風物,還是那句話:你註意到什麼,你就是什麼。從柳似金到蜂須和花心,進一步觸及離人心裏更幽微的深處,春天本應是采蜜的季節啊。

離別時最難說話,很多話說不出來,說出來的言不及義。柳永的《雨霖鈴》曰:“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竟”字其實都嫌多余,無語凝噎是送別的常態,沒什麼好意外的。

若能彈琴最好,以傳心曲。“蕙風蘭思寄清琴”,寄意於琴,美人的風情和思念是從琴聲中聽出來的。“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菩薩蠻》)詩人韋莊可謂善聽。

離別之後,自是楚煙湘月兩沈沈。即便今天,也是如此。詞中的“握手”,讓我想起送母親去機場,坐在出租車的後排,一路上也是握著手,沒有說什麼話,為了忍住眼淚,都故意望著窗外。後來在機場,我目送她過了安檢區的劃線,在排隊的人群中漸遠,她看上去那麼普通,那麼微不足道,好像被廣漠的世界抹掉了。

明 文征明《溪橋策杖圖》

02

憶昔午橋橋上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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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遊》

(宋)陳與義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

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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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東南的伊水之上,古有石橋,名曰午橋。唐代名相裴度曾於橋北造私家園林,自此午橋便是賢士名流宴飲歡聚之地,北宋時期依然為後來者所追慕效仿。

“憶昔午橋橋上飲”,陳與義追憶的,即是當年在午橋上宴飲的時光。“憶昔”,語氣渺遠,往事如煙,留在記憶裏的一束光,開始從歲月深處打撈歡樂的碎片。

“坐中多是豪英”,所謂豪英,不宜按字面簡單釋為“英雄豪傑”,應當是經過詩人懷舊作用後呈現出來的情形。二十多年前,畢竟那時年輕,又值天下太平,孰料風雲突變,金兵南下,北宋滅亡,從此流離失所,盛筵舊遊風流雲散。

追憶的目光給歡樂往昔蒙上一層悵惘,就好像一個落魄的人穿越時空,看到從前的自己無憂無慮,全然不知厄運即將降臨。“長溝流月去無聲”,這是當年的歲月靜好,而在無聲之中,山河已經移動。

“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這兩句真美,詞中金句,名家評曰“奇麗”。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月夜石橋,縱飲歌笑,真不知今夕何夕,今是何世。

一陣冷風,詩人如夢初醒,發現自己孤身一人,枯立在僧院的小閣上。回憶宛在目前,月亮也一如當年。“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國事滄桑,人生巨變,二十余年俯仰夢幻,此身雖在,不能不使他驚駭。何為“此身”?《道德經》第十三章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末二句無限寂寥,吾不謂之曠達。“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這話由後世人說出來,自然倍覺曠達,但出自當事人口中,卻有說不出的悲涼。

陳與義擅長作詩,晚年才有意於填詞,在慢詞盛行、字句雕飾的南宋,他是很另類的一個,不作慢詞,與蘇軾相似,以詩法入詞。這首詞讀起來就有唐詩的感覺,疏快自然,質樸真情,內容雖厚重,唱嘆卻跌宕空靈,一不小心成了傳世名作。

清 董邦達《斷橋殘雪圖》

03

在橋上睡了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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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

(宋)蘇軾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

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

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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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前有一段序,比詞更美,其文如下: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由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蘇軾當時在黃州,雖遭貶謫,生活的快樂仍處處可得。我們且在復述中,體驗一下序中的經歷:某個春夜,蘇軾騎馬行於蘄水,在酒家飲醉之後,乘月來到一溪橋上,人困馬乏,解鞍欲稍臥片刻,不覺睡去。一覺醒來,天已破曉,但見亂山攢擁,流水鏘然,恍然疑非塵世。當下揮筆,在橋柱上題了此詞。

個人認為這首詞寫得不怎麼精彩,沒有寫出序中的奇境,倒有些刻意為文的感覺,不如序語渾然天成。令我輩艷羨的,應該還是蘇軾的經歷,春夜醉宿溪橋,疏野,浪漫!

也曾在某森林公園溪澗邊的大石上打了個盹兒,醒來的瞬間,暮色蒼茫,流水鏘鏘,一時記不起身在何處,記起時,也想起了蘇軾的這段序。古人誠不我欺,可惜我未能書此語於石上。

頗具古風的現代詩人周夢蝶生前,常常於傍晚去橋邊,與橋墩促膝密談,並寫詩稱之為“約會”。他有一首《川端橋夜坐》,詩中如是沈思:

“什麼是我?

什麼是差別,我與這橋下的浮沫?

‘某年月日某某,曾披戴一天風露

於此悄然獨坐’

哦,誰能作證?除卻這無言的橋水?”

這幾句發問,留給我們慢慢去參。

作者 | 三書

編輯 | 張進 李陽

校對 | 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