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自己翻車人死了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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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心怡

科爾姆·托賓

“他”在愛爾蘭陌生的環境中反復入睡、醒來,“有時晚上他夢見死去的人,熟悉的和似曾相識的面孔……”。故事從這裏開始,漂泊異鄉的作家亨利·詹姆斯,在一八九五年至一八九九年近四年間,進入作家托賓的小說《大師》中,從死去的經典成為真實生活著的人,虛構的人。在這裏,非虛構的邏輯並沒有產生對抗或者不適,盡管它以現實順敘時間織就小說時間,但所囊括的時間範圍要大得多,以人物為軸心,指向了更豐富的表達——“他”和會夢見的“死去的人”、作家與周圍人之間的關系。

你無法將之讀成一本傳記作品,盡管那是亨利·詹姆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卻是以特定視角呈現的。“你早就知道自己會寫這麼多書嗎?”“你從沒說過這就是我一生要做的事?”安德森在問亨利,托賓在問亨利,托賓在問自己。盡管托賓是一個克制溫和的寫作者,在《名門》或《馬利亞的自白》這樣情節激烈的神話還原中,他也只是把讀者帶到現場,並不做判斷。可一旦涉及到寫作的秘密,在寫作中對人物、同時也是對自己的解剖,視角則顯現得更加具體。通過作者托賓的眼睛,是觀看方式的一次曲折映射。其所構築的世界,很難說屬於亨利·詹姆斯,而是兩個寫作者所共享的。

必須把你確信為真實的事告訴我

小說裏的敘事模仿現實生活的“真”,在人物聲音的表達上,克制如托賓,我們似乎只聽到了驕傲而孤獨的亨利·詹姆斯(《大師》),以及托賓寫下的許多女性:復仇的母親(《名門》),自白的母親(《馬利亞的自白》),絕望的母親(《黑水燈塔船》),矛盾脆弱的母親(《母與子》《空蕩蕩的家》),在成為母親之前的艾麗絲(《布魯克林》)……但來來回回的作者身影,則存在於這個特定的視角與關註點之上。

托賓轉頭又寫了《出走的人》《黑暗時代的愛》,前者類似一本幽默辛辣的文壇八卦、風趣十足,後者則更系統嚴謹一些,從同性戀作家的性向入手,理解作家所創造出的世界。托賓在《黑暗時代的愛》的序言裏笑談,他是如何在編輯的軟磨硬泡下接受這個選題。而實際上,我們能夠在托賓一系列的作品裏找到持續的關註點——愛爾蘭、同性戀作家、女性。

然而這樣的結論會被托賓否定。托賓在采訪中多次說,他不是靠“思考”推動寫作,而是“節奏”。“節奏”或者“韻律”,像音樂在流淌一樣,故事會自己完成。“當你動筆的時候,紙頁是空白的,它不是一面鏡子。所以,如果你一動筆就開始思考自己與愛爾蘭傳統或其他任何傳統的關系,那會非常愚蠢。”紙頁不應該事先存在任何價值預設,人物有自己的聲音,靠自己的意誌判斷決策。所以你會認為《大師》裏那在時間中艱難行走的人,是亨利·詹姆斯,決不是托賓。作為最擅長寫女性的男性作家,他筆下形形色色的女兒和母親何其生動,在家庭中具有獨立個體性與訴求的、不完美的與惡習糾纏的、從神壇上走下的、在危機中完成自省與改變的……《布魯克林》是個典型的例子,盡管它講述的是簡單普通、易於理解的故事,但小女孩艾麗絲的形象卻深入人心。

紙頁是空白的,但每個小說家能抓住的“節奏”或者說“旋律”迥然不同,這取決於探尋世界的渴望,和那種渴望背後觀察的眼睛。這不獨屬於小說家,《大師》中,亨利·詹姆斯在生命中重要的幾位女性身上都看到了這種強烈的渴望。表妹明妮、妹妹愛麗絲、摯友康斯坦斯,但當她們成為亨利·詹姆斯寫作筆記本上的人物之時,事情就發生了微妙的轉變,現實的倫理與藝術的倫理相碰頭。

“你在每張臉上搜尋著無意間泄露的事,傾聽著種種蛛絲馬跡”,小說家的“攫取”是一種本能,明妮、愛麗絲、康斯坦斯觀察世界的眼睛,都會變成亨利·詹姆斯的眼睛。一方面是因為死亡的來臨,明妮與愛麗絲早夭,康斯坦斯自殺,她們有沒完成的對於世界的愛和探索,存在於她們充滿靈性的觀看世界的眼睛之中。另一方面是她們也成為了亨利·詹姆斯寫作靈感筆記本上的名字,明妮、愛麗絲和康斯坦斯,她們的生命經驗或內心隱秘世界的一部分,會進入署名亨利·詹姆斯的傳世作品裏,成為新的人物,另一些人。

新的人物,另一些人,但很多時候,大部分身處作家周邊的人,並不想在小說中留下痕跡。托賓在《出走的人》裏詳細地以個例闡明這種困境,口吻是戲謔的。辛格揚言要把個人生活完全用在作品裏,簡·奧斯丁情不自禁地刻畫著自己刻薄的阿姨,田納西·威廉斯的作品裏處處閃現著姐姐的影子……藝術上對永恒之物的愛,與私人生活中對具體個人的愛,在小說家的理解裏,分屬於虛構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兩種真實邏輯,都是真實的,雖然前者像是看不見,無法賦形,難以獲得諒解。

因此在《大師》中,你有時候會悚然於亨利·詹姆斯的刻薄,他逃避著所愛之人現實生活中愛的索取,卻能在作品裏表現出動人的憐憫與愛。他一邊暗暗觀察世界,一邊記下每個人的故事和秘密。在藝術之美切身的審視中,真實世界運行的法則會讓步。

“必須把你確信為真實的事告訴我”,那是對於外部的世界、他人的生活知悉的渴望。明妮在死前發出呼喊,她的生命力讓詹姆斯自愧不如。然而作為小說家的詹姆斯,在艱難時刻做出選擇時體會到這種極度的渴望,如靈光一現,必通過外界照亮其自身的意義。

我個人所感興趣的始終是未曾寫下的歷史

托賓讓“大師”發聲,以迥異於任何一本亨利·詹姆斯傳記的方式,這是以一個小說家的眼睛和回憶,進入另一個小說家的眼睛和回憶。這種雙重的轉述,寫下了一個特定視角中的亨利·詹姆斯,獨屬於托賓,也是他內心深處對世界感覺的投射。所以《大師》的譯者柏櫟在《譯後記》裏寫:“小說中的亨利·詹姆斯是托賓的亨利,不是生活在十九世紀下半葉、享譽歐美的大文豪詹姆斯,讀者必須調動強大的自制力,才能不將二者混淆。”

因此,對於兩位小說家而言,無論是亨利·詹姆斯筆下的黛西·米勒、伊莎貝爾、卡羅琳,還是托賓筆下醉酒的母親、艾麗絲、諾拉·韋伯斯特、海倫或莉莉,或多或少,存在著一個現實生活經驗中的“真”,和另一個由藝術所創造出來的“真”。兩種“真”分別以怎樣的面目呈現?

康斯坦斯的死是全書中最為動人的場景之一,在這個具體的場景裏,兩種“真”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相遇了。

康斯坦斯是一位女作家,作為亨利和托賓的同行,她冷靜、睿智、思考周全,卻選擇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死去。她和亨利都熟稔虛構世界的建構方式,盡管真實的死亡場景仍然成謎,但在亨利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虛構的死亡場景,亨利腦海中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想,這是她最後的小說”。

像在一個恰如其分的敘事框架下,她安排了自己的死亡,精密的設計,場景、情節、告別的方式,像她通常所擅長的那樣,像小說中漂亮的一章。但她安排不了的是親屬們的反應,如果她能夠見到她們真實的痛苦,堅定果決如她,大概也會猶疑退卻。“她不會這麼絕情”。

如果康斯坦斯的死會是一部小說……亨利·詹姆斯習慣性地在腦海中構思,但具體到細枝末節,他會顫抖退縮。他逐漸深入康斯坦斯內心的過程就是自我審視的過程,他知曉她的愛,她的、她們的、身邊所有家人的,但他無法同等給予。小說家懷抱著對於永恒之物的廣博的愛,卻無法愛生活中真實的、具體的人。

《大師》裏,在托賓的筆下,康斯坦斯的故事以一場淒美至極的海葬結尾,作為作家的執筆者托賓,作為作家的構思者亨利·詹姆斯,作為作家的人物康斯坦斯,重重眼光的投射,最後達到一種藝術上的“真”。小說作為一種特定的表達形式,是用語言文字將某種永恒本質的東西加以捕捉固化,而這些本質閃現其面目的天啟時刻,在人類心靈深處被遮蔽的角落裏。

那麼,假設對於小說家亨利·詹姆斯來說,康斯坦斯並不存在真實生活中的人物摹本,而只是純粹的文學人物,還存在著這樣的艱難時刻嗎?——小說家必須同時面對兩種“真實”及必然存在的矛盾,並做出選擇。

《名門》和《馬利亞的自白》取材於神話故事,卻同樣無法成為擺脫第一種現實真實的“純粹的人物”,結論顯而易見。克呂泰涅斯特拉在《名門》開篇的第一句中就發出吶喊,“我已經熟悉死亡的氣息”,這是全書中第一人稱“我”的需要,托賓說,他在為她尋找一種聲音。與之對照,兒子俄瑞斯忒斯則無法擁有第一人稱的聲音,他用第三人稱說話,因為他得隱在暗處,沈靜隱忍,伺機而動。

《名門》中,很難說母親克呂泰涅斯特拉或兒子俄瑞斯忒斯,誰是謀殺者誰是復仇者,古希臘原文本中的人物並不存在於《名門》這個小說裏,這是重新構築的世界,獨立存在,人物和故事都必須找到自己的聲音。“我寫作的人物,就是進入他破碎的靈魂,從他猶如鬼魅的雙眼觀察世界”。

所以,《馬利亞的自白》裏,馬利亞從“聖母”變成了“幽靈”,她痛心地目睹兒子的罹難,獨自一人走過漫長的自我修復之路。“幽靈”是如影隨形、日復一日對真相的執著,“自白”是馬利亞將努力擁有並發出自己的聲音。她所看到的世界,她所理解的真相,也是托賓所能夠看到和理解的。

小說家要同時相信兩種真實,並且後者遵從審美的邏輯,必須被賦形才得以顯現。其顯現的程度,離不開一個好的寫作者所熟練掌握的技巧,材料是語言,編織出精密的結構,“真實”像醫生的手術刀,極其精準地,從局部的感受中牽引出永恒的情感與命題。

擁抱不可解釋之事

無論是對於亨利·詹姆斯、康斯坦斯還是托賓來說,這樣的選擇並不太難。“除了獨自入迷的時刻,其他都無關緊要”,寫作者同時擁有兩種真實,現實的與藝術的,虛構世界中的“真”在旁人看來並不是真正的“真”,但為了細節的準確、結構的精巧、人物形象的力量,對寫作者來說,為了維護自己所相信的“真”,一是技巧的錘煉,二是情感與認識的達成。

存在於寫作者與寫作者之間的默契,來自於在建構虛構世界時的情感價值與思維邏輯,類似於一種無標準理解的專業術語,必須嚴肅地在實踐經驗中反復求索。

作為高校創意寫作專業的導師,托賓卻從不一本正經地談“創意寫作”,在他看來,寫作像唱歌,有人天生跑調,就是唱不了;有人能做的僅僅是技巧的提高;而天賦是什麼,是托賓在創作最開始尋找的那個“節奏”“旋律”,以及能夠讓句子自己湧現出來的欲望和能力。

就技法而言,他屬於那一類令人放心且佩服的作家,成熟、穩重、細膩,底盤很穩,基本從不翻車,手法紮實,擅長漸入佳境。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寫作中,很重要的一點是要有這個意識,知道你自己在寫什麼,在做什麼”。紙張是空白的,小說家用自己的眼睛和視角來觀察,“人類是個巨大的工程”,即使他以“攫取”的姿態來講述生活經驗裏影影綽綽的影子,也是因為對“人”情感和命運的關註。虛構世界的邏輯開始被編織並運行,“假”不是那種能夠被廣泛認同的“真”,而確鑿地成為“真”本身,需要寫作者有更大的能量,去提供一種表達的聲音,與直擊人心的可能性。“如果不辛苦寫下來,這個聲音就不存在”,你用一個完整的故事、故事的片段,或者,連這二者都沒有,只是人物,來給那些神秘而玄妙的感情命名。這種命名,是寫作者探尋人類精神世界與心靈圖景的努力。

無論是脫胎於神話故事的虛構世界,還是層層曲折的對於現實世界的感覺投射,托賓的視角還有一點特殊之處,他借女性主人公的口吻發聲,他對於女性的理解,其共情和感受力,在小說家中很難有人相匹敵。他雖然寫《黑水燈塔船》《南方》等同性戀題材的小說,在《出走的人》《黑暗時代的愛》裏寫風趣戲謔的文壇同性戀八卦,但關鍵在於,作家本人的同性戀性向提供的是觀照的視角。在他大部分的小說裏,它以一種平和微妙卻幾乎無孔不入的姿態來掌握著特殊的平衡。作家陳以侃寫托賓,“你就覺得他也沒寫什麼,只是那股深情別人學不來”,是對人的想象力、同理心,對人內心深處幽微細密之處的開掘、理解,是對“愛”與“失去”的探究、挽留、希冀。

生活的本質是失序,寫作的技巧卻在營造秩序,托賓所做的努力,是讓它們以一種被理解的方式來到我們中間,“你帶入作品中的是你自己的語氣、你自己的基因。當然,文學寫作的真正目的是找到一種風格,使神秘、陌生以及清晰、事實、自傳內容得以共存。你尋找的是閃光的圖像、發亮的瞬間”。

真正熱愛寫作,做選擇一點也不難,那種被理解的艱難真實存在,卻讓寫作者觀看世界的眼睛留存在作品裏。在虛構世界裏,你創造的那個聲音在說話,“讓一個可能永遠不再有機會說話的人開口,所以它聽上去,必須像玻璃碎裂的聲音一樣”。 對角落裏人物的深情和關註,在人類內心幽深曲折處的探尋,“擁抱”是一種姿態,當現實倫理與虛構倫理相衝突,前者無疑更加強大。但虛構模仿生活,如果小說家足夠狡黠,就能在那一瞬間給予我們最為強烈的真實和安慰。心裏有一些知悉的部分,但長久習慣性地保持了緘默。生活變得復雜曲折,我們每次都覺得無法原諒了,但每次都給予了原諒。閱讀能慢慢地在心裏鋪出一些四處延展的路,你可以聚焦自己的眼睛,也可以看到其他的眼睛。甚至是一些曲折的映射,像托賓這樣,寫自己的偶像,同時也是在寫自己。

責任編輯:方曉燕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