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在渾濁的水上坐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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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一般的湖

在柬埔寨,有兩個重要的地理單元——湄公河和洞裏薩湖。柬埔寨的經濟命脈都沿著這兩個水體展開,洞裏薩湖和洞裏薩河的重要性甚至超過了湄公河。洞裏薩湖是柬埔寨第一大湖,也是東南亞最大的淡水湖。要問洞裏薩湖面積,那可是個謎,旱季的時候可以小到2700平方公裏,與中國現在的洞庭湖面積相當;而雨季來臨時它又可以陡然擴大到10000平方公裏。

柬埔寨是一個相對平坦的國家,西面是豆蔻山脈,以前我曾工作過的地方,西北方向就是著名的吳哥窟。西邊山區發源的小河往下匯聚,就到了洞裏薩湖,洞裏薩湖的下遊出口形成洞裏薩河,向東南流匯入到湄公河。湖泊呈西北—東南的長條形,中間有一點收窄,形狀像個葫蘆。若從上帝之眼的角度看,就像湄公河這棵長藤上長出的一個大葫蘆,洞裏薩河是掛葫蘆的藤蔓。

洞裏薩湖的水上浮村 (田犎/圖)

疫情前到柬埔寨旅遊的中國人挺多。因為我在柬埔寨工作了很長時間,總有朋友來打聽旅遊攻略,我從來不推薦坐飛機、坐大巴去吳哥窟,而是推薦在柬埔寨首都金邊的碼頭買一張船票,二三十美元,坐船沿著洞裏薩河逆流而上,進而穿過整個洞裏薩湖,最後到達暹粒上岸,再前往吳哥窟。這樣走下來,旅程會變得非常不一樣。

我特別喜歡這種感覺——坐在船上,迎著河風,花一整天的時間漂蕩在水中央。洞裏薩河兩岸是寧靜的柬埔寨村莊。雨季時,滿目青蔥,椰子樹散落在一望無際的稻田海洋裏,簡單的吊腳木樓是當地人的家,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泡滿水的草地上奔跑嬉戲,腳步把水花濺得四處飄灑,每個人都在踏水而行。旱季裏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碧綠的田野消失了,變成了滿眼的白地,當地長著肉瘤子的耕牛瘦骨嶙峋,慢悠悠地走在白得耀眼的地裏尋找寶貴的青草;吊腳樓底下掛著吊床,農夫和孩子躺在吊床裏晃蕩著,躲避酷熱的陽光,每家木樓下都有個巨大的缸,那裏面存的水就是一家人熬過旱季的依靠。

洞裏薩湖位置圖,以及旱季和雨季的面積比較 (田犎供圖/圖)

當我還是中學生,第一次知道洞裏薩湖時,有兩樣東西給我印象極為深刻:一是在水裏可以長七米高的稻子;二是湖面上有很多水草,浮在水面上糾結在一起,就變得像一個個小島似的,當地人可以把這種浮島變成一小塊菜地。

到我有機會在柬埔寨工作時,工作地點正好在洞裏薩湖的西南面,遠離北岸有遊客的區域。第一次去洞裏薩湖工作正好是旱季,從豆蔻山脈出來,到了菩薩省,再繼續北上,穿過漫長的紅土路到達湖邊的一個小村莊。村子旁有一條窄窄的河道直通到湖區。我們坐小船沿著水道來到一個很大的水上集鎮,在那裏再換大船前往水上村莊和水上警察工作站。

棄車換船下水的小村子還是吊腳樓,順水前進,兩邊出現的房子屋腳越來越高,漸漸變成了高腳屋,離地面差不多有十米高。這讓我很驚訝,房子修這麼高,爬上爬下豈不是很費勁?同事幾句話驚醒“夢中人”,原來我們是走在湖底,現在我們看到孤零零高聳在地面上的高腳屋,在雨季時是恰好浮在水面上的。

洞裏薩湖居然是一個“三體”世界。“三體”是劉慈欣科幻小說裏描寫的一個星球,由於受到三顆恒星的影響,星球上的生存模式總是快速地在各種極端狀態下切換。

旱季時“虎落平陽”般的浮村 (田犎/圖)

旱紀元

旱季的高腳屋村莊,大約就相當於“三體”世界裏的亂紀元。

柬埔寨的旱季從每年11月起到次年的5月,非常炎熱幹旱。整個洞裏薩湖區基本上沒有降雨,它上遊的河流也急劇萎縮。由於沒有活水的補充,湖區快速萎縮,湖底裸露出來,變成紅土的平原。旱季時,洞裏薩湖平均水深只有1米,小木船可以通行;但湖中間的主航道水深能到3米,還能走大船。因此,旱季從金邊到暹粒的客船需要嚴格按照航道走才行。

被湖區水面“拋棄”的廣大紅土地上,高腳屋村落的交通就依靠細微如人體毛細血管的河道了。剛開始,我覺得我們行船的河道是自然河流,後來才醒悟過來,這些“河流”只能算是季節性運河。

洞裏薩湖區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是船,但在“旱紀元”裏,大片湖區突然變成陸地,船都沒法用了,這怎麼辦呢?當地人就在旱季的時候在湖盆上依托自然河道的延伸刨挖出一些溝渠來,把洞裏薩湖的水引進“內陸”。這些溝渠像太陽輻射線一樣,可以從洞裏薩湖向陸地上延伸很遠。這樣,村莊和村莊之間就依靠運河和自然湖面這個水系統連接起來了。一個村裏的人假如要去探訪另一處村落的親戚,就得先順著運河劃船到洞裏薩湖裏,然後沿著湖邊劃船進入另一條運河,再順著運河往“內陸”劃去。

湖床裏的季節性運河 (田犎/圖)

恒紀元

從洞裏薩湖南岸的一個村莊順著一條運河向北進入大湖水面,就到了一個水上市鎮,按照當地人發音,叫做“公榜斯普”。這裏應該算是“三體”的恒紀元了,不管是旱季還是雨季,全年都處於水面上。這個市鎮就不再是高腳屋了,而是真正的浮島。房屋不是架在高腳上,而是建在船體上。有一些高腳樹棍立在水上,主要是用來打魚的。

據同事說,這裏是洞裏薩湖上最大的浮村,大概有2000到3000人居住。進入浮村,確實非常熱鬧,各種浮動房屋擠靠在一起,有些地方只留出狹窄的水道,就像小巷一樣,只能供小木船劃行。寬闊的水面就像是大街,供大船行駛,兩邊也泊滿了各種大小的船只,當地人在那裏上上下下搬運各種貨物。水上市鎮裏有學校、教堂、加油站,甚至有政黨的黨部,公共系統架構跟一個陸地上的鄉鎮幾無二致。“大街”兩邊最多的還是各種水上商店,周圍的小村子都要到這裏采購生活必需物資,因此顯得格外熱鬧。看到有外人的船到來,還會有婦女劃著小艇飛快靠過來兜售土特產品。

繁忙的水上集市 (田犎/圖)

在一些船屋裏,有人居然建起了豬圈,肥豬就趴在潮濕的船板上呆呆地註視著晃動的水面。有些家庭種上了菜,多是空心菜,用幾個破竹筐或者塑料桶兜著,拖掛在船體兩邊,根須就浸泡在湖水裏。在柬埔寨,稍微偏遠的農村就沒有電網,因此鄉村廣泛使用柴油發電機發電,夜晚不論走到哪裏,只要靠近居民聚集區,都能聽到柴油發電機的轟鳴。水上村莊也是一樣,船屋後面都有一臺油膩膩的柴油發電機,船頂上立著魚骨天線。

除了這個大市鎮,洞裏薩湖面上還有一些水上村莊,不過規模比較小,通常就是十來間船屋松散地聚在一起形成一個聚落而已。

水警工作站 (田犎/圖)

我們要去的水警工作站位於葫蘆形的洞裏薩湖“腰上”最窄的位置上,旁邊散落著一個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莊。水警工作站為湖區的生活提供少量的公共管理,同時監控水上的捕魚情況。魚類產卵的湖區,水警會在湖面上立起標誌,不允許漁船靠近。

洞裏薩湖湖水含泥沙比例高,多數時候都呈渾濁的黃色。但也因為飽含衝積物所帶來的養分,湖中盛產魚蝦。湖周圍有三百萬以上的人口直接或間接地以漁業為生,發酵及鹽漬的魚是柬埔寨人的重要肉食來源,洞裏薩湖因此被稱作柬埔寨的“肉類倉庫”。

雖然生活在“倉庫”裏,但湖區居民的日常生活很樸素。吃飯時,大家往地板上盤腿一坐,每人面前放個盤子,裏面幾塊魚幹,一把生的空心菜,講究的再放半塊檸檬,那就是一餐。水警好歹還有制服,普通人家的成年男女就是身上裹塊圍巾,胸口打個結而已。但是,每家船屋的立柱間都會扯張吊床,平時把自己掛在那個吊床上,晃晃悠悠也就把一日過了。

湖上打漁 (田犎/圖)

水紀元

“旱紀元”的高腳屋村莊是悠閑的,也是難熬的。小孩子們可以下到陸地上撒歡嬉鬧,擔負著家庭生存責任的父母們則要順著運河劃船到湖裏打魚捉蝦,在烈日下操勞。大家數著日子等待,等待整個世界切換的一聲響指。比“三體”世界幸運,洞裏薩湖的這個切換是很有規律的。

預感到那聲響指打響之前,家家戶戶齊動員,把船只修補好,把散落在紅土地上的各種物什收拾好搬回高腳屋裏。然後趕著第一波雨水,把稻種撒在紅土地上。這真是種逆天的種子!人們叫它浮稻。它在雨水裏發芽,隨著洪水水位擡高,它也越長越高,始終堅持露個頭在水面上。雖然產量低,但撒把種子就啥都可以不用管了,自然得到當地人喜歡。

5月以後,天神果然打了響指,旱季結束,雨水降臨,這裏迅速變成水的世界,一片汪洋,只有高腳屋會露出水面。

水位暴漲,旱季時的運河變成湖底深處的一道暗溝,洞裏薩湖平均水深達十米!這讓我很吃驚,這得多大的雨量!?實際上,洞裏薩湖的水紀元並不能完全讓雨季背鍋,它的奧秘藏在洞裏薩河。

旱季裏,洞裏薩湖的水從洞裏薩河流出,匯入湄公河。而雨季時,湄公河水暴漲,洞裏薩河居然倒流!海量的洪水順著洞裏薩河倒灌進洞裏薩湖,加上周邊的河流推頂,洞裏薩湖一下就成為周邊區域所有洪水的“蓄洪區”,水位暴漲、面積陡增。雨季最盛期,連洞裏薩河也消失了,變成了湖區的一部分,整個洞裏薩湖、洞裏薩河與湄公河連接成一大片水面,水天一色,分不清哪裏是湖哪裏是河,只剩下一片水世界。

水上建房 (田犎/圖)

隨著水位的快速擡升,原來突兀高聳在地上的高腳屋變成了水面上的村莊,人們的生活變得跟“恒紀元”浮村裏一樣,出屋就上船,想往哪個方向去就往哪個方向去,屋子邊就能下網捕魚捉蝦。光屁股的孩子們看見有外人來,遠遠地站在屋子的欄桿邊揮手叫喊,等船靠近了,反而害了羞,咕咚咕咚都跳進水裏。

水位升高,浮稻也在長高。這種水稻能長七米高,絕對是水稻裏的巨人。等到10月前後,婦女們就會劃船到“水稻田”裏收割。所謂收割也很簡單,每人腰上纏個布袋子,劃船過去,在水面上用手把稻穗一揪,塞到布袋子裏。我一直覺得很神奇,在茫茫水面上怎麼確定自己家的稻子在哪裏,他們是怎麼定位的,如果揪錯了別人家的稻子會不會有糾紛?柬埔寨同事總是很平靜地說,你的問題對他們來說不是問題,他們心中就是天然有數,不需要定位。

不是葫蘆,是腎臟

洞裏薩湖北岸,靠近暹粒的區域,好些村莊由於這樣的“三體”特性發展成了旅遊點,比如空邦魯、尼克等。中國遊客最熟悉的大概就是暹粒旁邊的水上浮村空尼了。從市區出發,沿著暹粒河,一條高出地面的土堤向前延伸大約十公裏,一些簡陋的高腳屋就搭在堤壩邊。到了碼頭,換船再走10分鐘,就是空尼村。不過,這裏已經完全變成了旅遊點,開飯店的、養鱷魚的、劃著小船追著遊客招攬生意的,都會用半中文半英語大聲喊:“老板老板,money,money……”

其實,在這裏已經很難看到真正洞裏薩湖人在大自然打響“響指”之間的生活了。唯一區別只是,旱季裏遊客坐著突突車從堤壩上開過來,雨季裏遊客沿著暹粒河順水下來。

船上小吃攤 (田犎/圖)

遊客總是來了又去,但洞裏薩湖一直在那裏。奇特的洞裏薩湖區從生物特性到人類生產生活,都伴隨著水位的漲落起伏進化出一套獨特的生態系統來。

從功能上看,洞裏薩湖是湄公河的一個蓄水池。雨季大量的洪水通過洞裏薩河倒流進洞裏薩湖存儲起來了,這樣也就保證了湄公河下遊的雨季洪水不會那麼洶湧和泛濫。這時的洞裏薩湖看起來不是一個葫蘆,而是湄公河的腎臟。

由於湄公河和洞裏薩湖之間這種獨特的互動關系,就形成了洞裏薩湖人的特殊生存狀態。湖區的村民土地,只有旱季的半年才存在,耕作價值不高,所以洞裏薩湖人是名副其實的時間對半開的水陸“兩棲動物”。這種生活方式是對洞裏薩湖和湄公河自然規律的一種適應,是一個人與自然間的微妙平衡點。

悠然遠去的洞裏薩河 (田犎/圖)

面對著洞裏薩湖神奇的三體世界,我不時會有點杞人憂天,隨著柬埔寨的經濟發展,村民會不會也學著與湖爭地,忙著修圩垸做農耕,然後每年也得開始抗洪搶險了。

田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