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穿撐破新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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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太陽落下去,又升上來。海水漲了又落了,我看到的每個人都沒有秘密,連身上的一塊淤青,一個印記長在哪裏,都一清兩楚。

以下為《人物》小說課優秀作業系列的第四篇小說選登:

文|古岸

我就是那個叫魚生的人,我奶奶測了八字,八字主順,在大海裏,像魚一樣自由,順溜。「排長」讓我寫的第一封信可以算作我的第一篇課外作文,托了排長的福,以後我們嶴裏的信基本上都是我包了。嶴裏人外出當兵了,讀書了,跟老家人聯系了,甚至打官司寫狀紙了,便捉了我代筆。即使我不會,他們仍捉住我不放。也沒辦法,這個嶴裏實在找不出懂點墨水,能識文斷字的人了,好吧,我就這樣濫竽充數著吧。信的內容乏善可陳,見字如面,家長裏短。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排長讓我寫的信:親愛的蘋......

那一年的冬天,17歲的彩蘋裊裊婷婷地晃入我們的視線時,我們還一時半會反應不過來。兩年不見,彩蘋變了很多,連走路的姿勢也變了,從山崗下來,二三百米的路程,聚在崗墩的人一個一個的猜,幾乎把幾個村子但凡有些交集的人都繞了一遍,包括排長在內沒有一個猜對。她這次來是參加她小伯的婚禮。我至今還記得崗墩的人瞬間靜默的樣子,移動的風景搬至眼前,人們才恍然大悟,哦,是彩蘋啊!這一聲裏間雜著各種味道,隱含著簡單問題復雜化的失落。彩蘋大方地一一打著招呼,某叔,某阿嬸一路照應過去,對著排長笑了笑,然後波浪頭一轉,折身向家裏走去。皮鞋磕在石子路上的聲響久久回蕩,排長望著她的背影好長時間沒回過神。有人杵了杵排長,發什麼呆啊,你應該去看看啊,明天,或者找個機會,女大十八變啊,看牢。

這個嶴口一面朝海,三面環山,島民捕漁為業,靠海吃海。老大阿通出海已一個月了,這一次的收成不錯,他伏在駕駛室的前臺上,望著風平浪靜的洋面,一邊悠閑地抽著煙,一邊盤算著漁貨賣到哪個市場合算。一個月沒回,是有點想家了。他招呼弟弟阿海、夥計阿兵收網後準備起錨回家。阿海的心比哥哥急,板著手指,計算著回家的日期,自從定下東村的親事後,恨不得日子會飛,自己能安上翅膀,隨時飛到未婚妻旁,要不是哥哥盯著,逮個機會搭艘船就回家了。阿兵剛剛入船當夥計,暈得迷迷糊糊,巴不得早點爬上岸,扔在床上睡幾天安穩覺,在船上他看一切都在晃,要命的還吃不下飯。

桅桿上的旗幟喇喇一響,起風了,海上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晴空萬裏的天,瞬間就風雲突變,老天隨便伸出一巴掌,「啪拉」一聲,雨如同幽靈般的高大影子迅疾把四周罩住,一片混沌,分不清東南西北。哢嚓一聲,起網機的網繩斷了。阿通抓住方向盤,朝機艙間喊道,開足馬力,迎著潮水頂住......

我那時跟著媽媽在地裏拔玉米,空曠的地裏沒有一絲風,臉上的汗水恣意地流下又烤幹,鹹鹹地漬在眼角,不知名的蟲子像小型飛機一樣四處轟炸,大腿一記面孔一記,十分煩躁,要有一盆冷水兜頭燒下來就好了,或者含一支赤豆棒冰,我心想。我催著媽媽快點幹完活,去井潭洗個冷水澡。其實多半是想快點回去,看一會小人書,誰願意留在這蒸籠般的爛地方,排長從船上帶來好幾張畫報還沒好好看過呢。媽媽本想鋤完草,再收拾一下地頭,見我如此不耐煩,一邊數落一邊加緊了速度。在拾掇完最後一茬地時,我們擡頭望見了東南角天空變了顏色,殷紅一片夾在兩山之間,媽媽嘀咕了下,這天是奇了怪了,有些反常。不一會兒,一片烏雲慢慢移過來,像電影幕布一拉,風打著尖厲的哨子甚是駭人,地頭一片狼藉,媽媽和我撂下籃子倉皇而逃。回到家已成小河,四周被一片咆哮聲圍住,窗外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兩人手忙腳亂地拿棍子、扁擔頂住門,用水桶、面盆盛屋頂漏下的雨水。媽媽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菩薩保佑,老天菩薩保佑。我覺得很有趣,比玉米地裏幹活有意思多了,剛才的熱氣一下子收進,涼爽刺激,望著媽媽莊重的樣子,想笑但又不敢笑。

彩蘋的屁股包得賊緊,她是怎麼穿進去的。他說他看到她光滑的腿,這條腿最近老是在他的眼前晃,晃得他睡不好覺。排長閉著眼睛想著,以前,夏天她穿著一條兩色的連衣裙,瘦骨伶仃的腿,滿是疤痕,粒粒質質,紅藥水、藍藥水塗得色彩斑斕。她說,要有一瓶神奇的藥水就好了。

她那時梳著辮子,個子還沒長開,每年的七月七,他幫她摘槿樹葉,幫她拎水,他記得一鉛桶水倒下去,沒收住手,整桶潑在她身上,她驚叫著一聲閃開,跳著腳大罵,爛排長。她追著他跑,追不上他,蹲在地上哭。他停住,慌措地望望她,不知道該怎麼勸慰她,真哭了,哭作貓啊,我又不是故意的。她冷不丁摘下拖鞋甩過去,打在他的檔部,他捂住誇張地滾倒在地,咦咦啊啊地裝佯。她則剎不住地笑,唏哩嘩拉,攏起還未瀝幹水的頭發做著鬼臉。他立起來,衝著她喊,將來你要做我老婆。她惱了,拎起另一只拖鞋追去。他跑她追……

她用鳳仙花塗手指甲,腳趾甲,殷紅艷麗,她張開手,問他好看嗎?他傻傻地撓頭,像個妖怪。她生氣不理他,依然我行我素。過不了幾天,她又跟著他,爛排長,爛排長的叫。有一天,她爸爸對她說,以後你不能「爛排長」「爛排長」的喊。她喊他排長哥哥。他抿著嘴,偷偷笑,排長哥哥。

阿海哭著叫,哥,船發動不了。阿通咯噔了一下,腦子還來不及打轉,一個浪頭已從駕駛室蓋過來,嘴上餵了一口海水,憑多年的出海經驗,他知道,遇到龍卷風了。他沒慌,兩只手加上身體的前傾力量使勁扣住方向盤,捋直船的方向,頂著浪口。只要船不打橫,浪頭一時三刻還吃沒不了船。這樣的時刻他不是沒有碰到過,十四歲跟爹爹下海,大風大浪見得多了,摸著海的脾性一步一步,熟練地成為一個老大。他知道這個時候容不得他慌張、走神,更不允許他臨陣逃脫,現在這個時刻還能逃到哪裏去。他擼了一把臉,使上了勁。船底卟卟發響。

阿通爆了一句粗話,娘的,人在船在命在,得搶時間,他定住神,朝阿海吼道,快去斬斷繩纜。他明白,把船開到洋面,迎風停住,扛過一陣,就有可能化險為夷。他再次吼道,人全部出來,到甲板上來,把排長拖起來。

一個時辰不到,天與地就分清了。嶴子又恢復了往常的明朗,東方的天空扯去幕布,清水洗過一般。山和水之間一道明朗的邊,整個村子靜極了,人們不約而同地走出院子,聚攏在崗墩,(暫時顧不著被風水擼得亂七八糟的家),大家伸長頭頸向東南方向望著,捕捉著海上傳來的訊息。老人們不響,一根一根地抽著煙,有人在地上插了香,跪伏著念念有詞。快到晚飯的時間,磨盤山咀出現了一只船。

船開得很慢。人群越聚越多,眼神好的人開始猜測這是幾號船。

排長盯了我一會,把你的褲子脫下來,我來試試。我不解地說,要撐破的。

撐破了陪你一條,行了吧。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想想也蠻好的,當真能陪我一條,我又有一條新褲子了。在島上幾乎是齊整的統一,男的女的差來不多,要等一件新衣服要等到過年。彩蘋那天穿的牛仔褲,島上是沒有一個人敢想,更不肯穿。那天,排長盯著這個彩蘋的褲子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整個人像是怔住了一般,開明街帶來的不一樣,一下子衝破了他的心理防線。排長一只腿支撐著,另一只腳不停地打轉,搖搖晃晃,好不容易套進去,像極了一根冬天裏幹癟的柴木棍。他踮起腳跟,扭起來,誇張地一左一右。問我,是不是這樣?我說男的穿成這樣難看,我看見了你的雞雞。我笑得差點岔氣。

那為什麼她不難看呢?

因為她沒有雞雞,你的雞雞凸出來,難看死了。

那要這樣,加點扮相,他順手拿起桌上的鏝頭塞進上衣。他邊走邊抓著胸部,塌著腰,挺著腰,腳輕輕擡起,又放下,像跳太空舞。我們哈哈大笑,排長跑過來,把手伸進我的胯裏,摸我的雞雞,我毫不示弱,一手扶襠,一手進攻,肉骨實實的一根東西,比我大多了。

排長感嘆說,哎,你還是個小孩子,她好像大了許多,走在路上,真是認不得了。我也想到去開明街了。

船沒有冒黑煙,也不像插「蠟燭」的樣子,只是開得有些慢。先是沿著山咀來回逡巡了一趟,又泊了一會,再慢慢朝著嶴口的方向駛來。

是5號船,眼尖的人依著船的模樣打出底稿。這幾個字像枚針紮在耳朵上,紮在心上,異常清晰。大家不敢大聲吐氣,屏住呼吸,靜靜地觀望著。黃昏的那抹黃終於躍下去了,沒有一個人跑去碼頭,有幾個小孩邁開腳步,回頭一看大人們嚴峻的神情,又收住了腳。靜默地人群被釘牢一般,滲進將晚的夜色。

船身輕了許多,應該是網具類小事故。終於有人暫時打破了這沈悶的氣氛,人群有些松動,陸續有人回家做飯去。彩蘋媽對彩蘋說,回家去。菩薩保佑,順利,她喃喃自語。

彩萍的屁股綻開了。排長跟我說的時候,呵出的熱氣癢嗖嗖,似有蟲子在我耳朵邊爬。排長用手指了指彩蘋的屁股。屋裏的吵聲太鬧,七嘴八舌,大家都在看新娘子,彩蘋的小阿伯今天成婚,剛進入三拜天地的環節,人聲鼎沸,亂得歡天喜地。彩萍站在我們前面,被司儀一句有「色彩」的本地隱語帶了進去,毫無顧忌地呵呵地笑著,一顫一顫,胳膊靠著一根柱子上,富有曲線的腰身蜿蜒而下。排長用手指了指,說,你去摸一把,這些小糖都給你,還有一包動物餅幹。他揚了揚手,兩只眼睛打架似地閃著。在剛剛過去的一個環節,沒有搶到小糖,我憋了一口氣,一門心思地觀察著動靜。早上,我向阿媽打聽過了,拜天地結束後,桌上的食貨可以搶的,我盯著桌上的糖果不說話,隨時準備搶跑。排長突然拉起我的手,快速地向彩蘋的屁股移去。然後,他裝作沒事樣,發出幾聲奇怪的叫聲,推著我往前擠。我面孔緋紅,仿佛做了一件極不該的事,手指火辣辣地燙。彩蘋的屁股緊繃而富有彈性,許多年後,我一直記得,我看到了彩蘋內褲的折痕。若幹年後,它時不時地閃入我的夢中。

排長果真沒有食言,把一包小糖塞進了我的袋皮裏。接著他又掏出了一包動物餅幹,在我面前晃了晃。說,你得幫我做一件事。

爛排長。我在心裏罵了一聲。爛排長的綽號不知是誰取得,從我記憶起,我們村裏的人都這樣叫他。他的真實姓名倒是退而其次了。這個稱呼,最為高分貝地響起時,一般是在晚上或者早上,他的媽媽沿著山崗墩,像西北風一樣聲勢浩大地刮來,爛----排------長-----聲在排裏轉個彎,轉著轉著又高了上去,快要跌下去的時候,像是有人扶了一把,長字瞬即接上,翻山越嶺般地穿過山嶴,直至灌進我們的耳膜。每當這時,我知道,排長又討他媽打了。一個逃,一個追,這樣的情節我們再也熟悉不過了。

當然,爛排長我們是不能當面叫的。他媽媽能叫,其他人背地裏叫,而我只能在心裏罵。上回的事,幸虧彩蘋沒有發現。如發現,我一定揭發這個爛汙排長,決不能讓排長的陰謀賴在我的頭上。爛排長說,替我寫封信。我笑了,讀了六年書(他小學畢業就不讀書了),連一封信也不會寫。他說,其實信他是會寫的,主要是字寫得太難看,跟蟹爬差不多,拿不出手。信的開頭是:親愛的蘋。從他的口中突然跑出這麼歪膩的字眼,我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惡心。

海那邊是什麼?很多時候,我們常常坐在院子外發呆,我們從沒出過這個島,外面最多是一個小時的鄉中心,腳程之外呢?路的盡頭呢。世界對我們來說是一片空白。學了一萬,我們就比一萬大的數是什麼,某一天說出「億」,眼睛閃閃發光,以為到了極限。過幾天有人話出「兆」來,傻了眼,十兆,百兆上去。不肯認輸,一個一個往上跳。實在說不過了,我們就用「無限」來窮盡,「無限」也不肯歇,用無限加一。海那邊是什麼,我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我們就比中國與世界,比太平洋,說急了,仍是用打架來解決。我們想沒有比海更大的東西了。船在海上就像一只小小的倭豆殼。這是排長入船上跟我說的話。我不相信,船在海上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個東西。

長大了想幹什麼?好像也不知道。寫過作文,醫生、老師、科學家.....我還是老實地寫了想當一個和父親一樣的漁民,太遙遠的東西我想像不出。老師誇了想當科學家的同學,我伏在桌上,科學家研究什麼呢。排長的作文是一張空白紙頭。彩蘋也不知道,她曾經說過,長大了去開明街,到她外婆那去。做個裁縫,她扭過頭來問我們,給你們做件新衣服?

寧波開明街有多遠?

不知道。

您好!上面六個字,我們都沒有打疙瘩,一氣呵成。接下來,排長就陷入了抓狂之中,頭開不下去。他的意思是,兩年不見,你變了很多,我想跟你談談。你的身影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中。我......這幾句話翻來覆去的掏漿糊。他賴我沒有把這意思表達好,兩人差點為這事吵了起來。排長有些火大了,一把搶過我的筆,擼開袖子。他沈吟了很久,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慢慢聚攏,始終落不下筆,硬生生地僵牢。我仿佛看到排長咬著筆頭,坐著教室裏,或者在臨上學的時候,數1到100個數。當時,有個規定能順利數出一百個數才能上小學一年級,為此,排長比別人晚上學一年,準確的說是被一百個數拌了一跌。他吸了一口氣,沮喪地把紙頭撕掉,對我說,好吧,好吧,就按你的意思。我篤定地接過筆,工整地寫上:親愛的蘋。

排長最後定稿的信紙是香的,裏頭還描著花。

排長把信仔細地放進信封,聞了聞,說真香啊。向上一扔,一個虎跳過去,轉身接住,看得我目瞪口呆。交給你了,他說。

彩蘋來看排長的虎跳,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個早晨冷洌的空氣裏一下子彌漫了香氣,準確地說,我們是被一陣香氣喚醒了。排長為此還打了個噴嚏,他似乎停頓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慌急地立了起來,披上罩衫,搓著手,訕訕地笑著,說,起得這麼早。

魚生說,你當老師了。

別聽他瞎說,他轉頭看了看我,眉毛跳動了一下,轉過身又不知如何招呼。彩蘋蹲了下來,托著腮,說,怎麼不打了。微風吹過,她的波浪頭輕輕揚起,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排長的虎跳打得真好,空翻、側翻,鯉魚打挺......每一塊肌肉,每一次用力都恰到好處。相比之下,我就顯得笨拙了,腰、手、屁股總不會配合在一起。事畢,排長撓撓頭,嘿嘿一笑,不知是用力過猛還是怎麼,排長的身上都是汗。對面的山峰隱約可見,排長說,過了那座小島,再開一個時辰,就可以到寧波,其實很近的。

小時候真有趣,我們都回答不出長大了幹什麼?現在想想我們仿佛都是預言家,你捕魚,我學了裁縫,進了服裝廠。以前我覺得我們這裏很大,這崗墩也那麼大,學校也大,海更不用說了。現在看看,都這麼小。小小的村落,看來看去都是這幾個人,這裏吆喝幾聲,那邊都能聽到。每天太陽落下去,又升上來。海水漲了又落了,我看到的每個人都沒有秘密,連身上的一塊淤青,一個印記長在哪裏,都一清兩楚。你原先看上的,反過來未必能看得上。你原先看不上的,現在看看也挺好的。

阿兵,你說是嗎?

排長木楞楞地站著,像是在思考一個深奧的問題。哎,別動,你頭上有只螳螂,排長晃了晃頭,螳螂一跳,跳到了他胸上,彩蘋立起來,輕輕一捏。我看見排長閉上了眼睛,像觸電般地發抖。彩排問他,怎麼了。排長搖了搖頭,咕嘟不出一句話。弄得彩蘋倒吃吃地笑了起來,她用手夾著螳螂的頸部,說海上捕漁很苦吧,排長說,習慣了還行,你看我長胖了。就是睡不好安穩覺。海那邊還是海,無邊無際的海,看得人都厭了。

彩蘋小伯婚禮前前後後,彩蘋媽媽最為忙碌了。她奔進奔出裏外張羅,各種用度細帳一遍一遍篩選敲定。新娘子端茶時,彩蘋媽媽消失了幾分鐘。司儀一陣高呼,大嫂開大紅包。有人開玩笑,大嫂害羞了,倒回做新娘子算了。她從裏屋出來,一疊聲地應著,來了來了。她輕輕入座,瞥見旁邊的位置空著,似乎有些許的停頓,低頭掏出兩份紅包遞到茶盤,一份是哥哥的,她輕聲道。彩蘋眼角泛紅,轉身奔出屋外。

司儀高聲唱和,背書樣的進入下個環節。

人們除了賀喜外,還一個勁地誇彩蘋越來越好看了,過幾年,可以找婆家了。還側面打聽有沒有中意的人。彩蘋媽媽打著馬虎,還早呢,還早呢?這個年紀在漁村也是正常的,在城市裏可不作數。彩蘋媽媽無比自豪地說到了寧波開明街。於是,又有人開玩笑地說,說不定已經有人了。

彩蘋媽嘆口氣說,不過,長大了,翅膀硬了,我隔海過洋平時也管不著,這不她說,過年還有幾個朋友一道來,我啊,福沒享,苦頭有得吃了。

到那時,你也做不了主。上門女婿上門來了。幾個婦女一邊整理家什一邊打趣。

看她八字了,八字對了,男家差不多就行。最好還是不捕漁吧,她爹?!彩蘋媽媽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下去。

船還是慢慢靠了碼頭,船上的人沒有出來。過了一會,船上放了幾只炮仗,然後就聽見阿海一聲「哥啊,我們回家了」。彩蘋媽慢慢地像一塊木板一樣倒在了地上。

排長後來說,眼看船要翻了,我還在船裏吐得昏天黑地,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我走出去時,外面什麼都看不見了,我腳軟綿綿,根本立不牢,只覺得腳一軟被網衣拌住了,再接下去,我就在海裏了。我拼命地喊,哭。兩只手亂抓,但沒有用。我想我要死了,你曉得我腦一片混亂,我使勁掙紮,把頭露出來,不停地換氣。是阿通伯,跳下來,用網刀割破網衣,把我拉了上來。你知道浪有多高嗎?三層樓那高,船像一張紙做的,散了架。我攀住纜繩爬了上來。一切都像做夢一樣,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都發生了什麼?太可怕了,魚生,排長說著抱住了頭,嚶嚶地啜泣著。

魚生,我發覺彩蘋變了很多,她不再是過去的樣子了。排長呆呆地望著墻上的一個電影畫報的女明星自顧自地說著。排長在床邊貼了一排,不要的都送給我了。不知為什麼排長喜歡看,我也喜歡看,她們有種不一樣的味道,偶爾會侵入到我的夢中,直到有一天,我做了面孔發紅的夢,我知道我的青春期也像排長一樣一發不可收拾地到來了。我夢見了彩蘋飽滿富有彈性的屁股,這一次,那只伸向它的手是我。排長一記耳光甩過來,他說彩蘋是我的,你為什麼要搶。排長一邊打我一邊哭。我是在某個午後醒來,像發病一樣躺了一個下午。我不敢明目張膽地貼,我只能偷偷地塞在床底下,媽媽像警犬一樣鼻子靈著呢?若被發現,我半條性命沒有了,媽媽是不允許這些色彩花泡的女人畫汙了我的眼睛。

快要過年的時候,彩蘋與一個男的一同回來了。在確定了那個男的真是彩蘋一道帶回來時,排長反復地向人打聽,是不是寧波的親戚。得到確實消息後,排長再也坐不住了,並把氣撒到了我身上,問我,信有沒有送到過。我說送到了。

排長跳上床撕掉畫報,都是騙人,妖怪,城市有什麼好,她不是叫他媽每年送魚嗎?他不知道這些魚都是海裏來的?有本事你不要回來。

排長抱著頭蹲在地上,一籌莫展。我們倆就這樣蹲著,夜色湧了進來,人面模糊,這一天莫名地長,長得讓我們都忘記了吃飯。排長的氣脹在肚子裏,我肚子裏的氣難為情地響了起來。而且聲音還特別大,我實在是有些忍不住了。這聲音來的真不是時候。

排長說,那他們晚上怎麼睡?排長幾乎要哭了,我不能讓他們睡在一起。

我下決心替排長看看彩蘋到底睡在哪裏?我得幫排長一把。我跟我媽說,晚上八點鐘到了提醒我一聲。

彩蘋來看我奶奶時比剛來的時候氣色差了些,眼泡皮清腫,彩蘋說不知怎麼回事,就是這幾天睡不好覺,老是有狗、貓活動,屋頂嘀落撲落有響動。

這個地方我是怕了,奶奶,一回到家,我就想起了爸爸,昨晚,我又夢見了爸爸,他撞破的半邊頭真真切切地閃現在面前。我想忘記,但忘不掉,我做惡夢。奶奶……

我奶奶不響,過了一會,說,年紀輕輕有什麼睡不著啊,像我老年人,才睡不著,六七點要睡了,早上四五點就醒了,這日子啊是過一天算一天,你們啊,是睡不夠,像魚生,太陽曬屁股了,還推不醒。我插嘴道,這幾天貓、狗多,我也睡不好覺,貓、狗看見有陌生人認生,我伏在彩蘋耳機旁悄悄說。我邊說邊笑。奶奶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好好地睡你的覺。

我奶奶告訴彩蘋叫她媽媽破個法,寫個借條,立個字據,就算這房間是借的。這樣,你過世的爸算是知道了,安穩了。總之,試試看,我們這裏的鄉法就是這樣,他也是歡喜看到你。我奶奶一本正經地叮囑著。

排長白天在家裏呼呼睡大覺,到了晚上卻異常活躍,找我到崗墩打虎跳。其實打虎跳是個幌子,找我做伴卻是真的。排長的行為讓我摸不著頭腦,難道他忘了白天跟我說過的事。我實在撐不了那麼多時間,虎跳打完,坐一會兒,我就想回家睡覺,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可排長不讓我回家。他讓我看著彩蘋家的燈,彩蘋家的燈滅了的時候,告訴他。

我最氣的是,讓我看著彩蘋家的燈,自己卻躺在山崗上睡覺。他頭枕著草垛,翹著二郎腿,嘴裏銜著一根煙,唧唧歪歪地哼著不著邊際的調,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煙星頭一閃一閃,遠遠望去,像一點鬼火,我有些怕。我說,我想回家。我想起了白天奶奶說起過的彩蘋爸爸的事人死了居然還會來?那麼我們這地方是不是都是人,那些過亡的人,一個個冒出來,穿著隱身衣,大搖大擺在我們面前晃。彩蘋爸爸,我爺爺,還有......

排長拔出一根煙給我,說,想什麼呢?我七上八下地不肯把想法告訴他。黑黢黢都是人影,這些人影聽見了,弄出響動,這回怕我也睡不好覺了。我小心地告訴排長,彩蘋來找過我奶奶了。奶奶說,是她的爸爸歡喜了。他按捺不住,怪沒告訴他,所以有響動了。我奶奶說,寫個字據,留個借條,算是打過招呼了。我奶奶還問過她,他們還沒走攏過。我問排長,走攏過是什麼意思。

排長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興奮地跳到我面前,拳頭擂著我的胸,把我當成了沙包。

魚生,拿去。我不喜歡抽煙,嗆得我眼淚都出來了,可我喜歡煙的殼子,可以折成紙牌,打紙仗。排長這次獎勵很大方,爽氣地把嶄新的「大紅鷹」甩給了我。

我以前從來沒發現排長能說那麼多流利的話,他也從來沒向人說過。排長在夜裏自言自語,彩蘋有朋友,為什麼不告訴我,讓我一點兒也沒有準備。為什麼她不喜歡我,還要我到開明街去看他。爸爸,你管著他我高興,你應該知道了,彩蘋媽媽寫了紙條。這會兒可能睡覺了,可我不放心,你又沒有見過他,開明街是好,城裏人也好,但他不是一個村子裏的,你沒有看著他長大,萬一他人不好呢?我要看著他,我怕他做亂事。你休息的時候,我來管。爸爸,我媽媽說,我八字不好,是只餓死羊,我餓不死,那年你把我拖了上來,你救了我一條命,我是一條魚,在海裏遊的魚,我不會餓死的。彩蘋嫁給誰都可以。但我必需管著,一直管到她出嫁去......爸爸萬一我瞌睡了,你要走出來,走出響動來,你一有響動,彩蘋就會醒了,我也會醒了。他就不會輕舉妄動了......但你不要嚇她,她最近氣色不好,我怕她生出病來。寧波那邊的風水真是好,彩蘋兩年不見,皮膚白嫩了,你要是看見她或許認不出她來,你不要罵她......我緊張地一動不動,小心翼翼地閃了出去,我實在困死了。

聽見彩蘋的一聲驚叫是淩晨四五點鐘的光景,等彩蘋媽媽追出來時,只見彩蘋已軟綿綿地倒在了院子外。彩蘋媽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問彩蘋,彩蘋說有個人,我像是看見爸爸了。

亂講,彩蘋媽媽連忙打斷了。如果再有此事發生,下次連羹飯也不做給你吃。她說,老頭,你休怪我狠,我已經把女兒拉扯這麼大了,你還想怎樣?

排長來找我奶奶是彩蘋回去後的事了,落落寡歡的排長踅進我奶奶黑乎乎的屋子,我記得我們剛好吃完飯,排長進屋後一直垂著頭不說話,奶奶拿出些瓜子端到排長面前。排長忽然擡起頭問奶奶,奶奶我的八字可以改嗎?我媽其實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生的。我想把它改個時辰,那我就是一只吃飽的羊了。我想去開明街看看彩蘋,不知道她病好了沒?我只想去看看她,看她現在怎麼樣了?

奶奶,排長說著說著忽然哭了起來。魚生,我們一起去開明街好不好,一起去。我奶奶怎麼勸他都止不住......

我沒有把彩蘋讓我轉交給排長的信掏出來,我知道那封信是我寫的,我在想多年後,我會認認真真給自己喜歡的女人寫封信。不知親愛的她在哪裏,也不知我會不會像排長一樣哭泣。

彩蘋跟我說,她一直記得那天看見爸爸破損腦殼時排長扳過她臉時的情景,排長哥哥。她輕聲地喚了句。

本文為人物【像小說家一樣寫作】系列課程笛安學員優秀作業。

導師點評

我印象最為深刻的部分是這位作者對大海的描寫,我甚至覺得他對海的情感遠遠超過對自己的人物,這很好,是容易讓人記住的。小說本身敘事方面中規中矩,我想提醒作者的是,如果拿掉對漁村民俗的種種看來很擅長的描寫,小說裏人物之間的關系與情感是不是略微粗糙?在我看來,這其實也是當下很多純文學期刊作者的共同缺陷。

——笛安

兩個月前,我們聯合了雙雪濤、笛安、郝景芳 三位優秀青年小說家打造了寫作課——《像小說家一樣寫作》,90天的精心打磨,3位小說家首度系統公開的36節寫作課程,《像小說家一樣寫作》會讓你了解小說究竟是什麼,如何去搭建小說的世界,如何賦予人物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