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幹活下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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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生 馬婕盈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魏國華(化名)把四個拇指厚的日記本攤到餐桌上,依次翻開,上面寫滿了句子。12歲就輟學打工的他把日記本藏在鋪蓋底下,半夜心裏“發急”的時候,點上蠟燭寫幾句,“不寫我睡不著”。

從磚窯工、挖沙工幹到如今的卡車司機,48歲的魏國華從未停止過寫作。日記本集了一二十本,家裏蓋房弄丟了,只剩下四本。2018年閨女教他使用智能手機,寫到一千多首詩,手機提示內存不足,他刪了舊的又寫新的。

魏國華存放的日記本 本文圖片均為 受訪者供圖

“這是去喀什、吐魯番,全是山路。”他指著“山連山,山山不斷,山路彎,心驚膽顫”的句子說,“荒無人煙的地方,雪山化成水,橋衝斷了,路堵了好幾天。”看著詩句,路上的經歷浮現在眼前。

日記本中寫了魏國華路上的經歷

魏國華一直在路上,詩裏有堵車的焦急,也有河山的壯麗。他從來不說自己寫的是詩,“就是日記,順口溜,逗自己開心嘛。”

詩歌是陽春白雪,初中沒上完的魏國華寫起來並不容易。但他又想寫,句子在他腦海中打轉,著急地想要落到紙上。

在快手上有個角落,藏著像魏國華一樣的寫詩人。樸實無華的詩句裏,有生活的一地雞毛,也有遠方的開闊秀美。

孤獨

前段時間,有網友給魏國華發私信:“看了你的詩,都是傷感。”魏國華驚訝,他很少寫生活的苦,發出的詩大多是路上的經歷,他回看自己的作品,想想以前路上的苦日子都活過來了。

小時候幹力氣活,堅持不下去就寫點詩打打氣。開卡車後寫的詩更多了,大段的時間裏沒個說話的人,魏國華只有把話寫下來。

在青海的路上,他躺在後座怎麼也睡不著,擡頭看著鐵青的車頂,寫下“顛沛流離已半生,日月星辰伴孤燈”。這幾年,車多貨少,錢越來越難掙,車上的貨還沒送到就開始聯系下一批,停一天就少掙一千多塊錢。有次拉貨,看見廠房門口停滿了空車,魏國華的心一沈,“今天估計拉不到了。”

工廠裏排隊等待拉貨的卡車

貨運公司安排兩個人開一輛車,人可以休息,車不能停。魏國華開車時,同事在後面睡覺,他喜歡聽歌,但開車的時候很少聽,不能打擾同事。握著方向盤,什麼都不想,看著前面的高山越走越近。除了拉貨卸貨的需要,魏國華很少打電話,妻子十天半個月沒聽過他的聲音。

孤獨,開車久了都有這種感受,他寫下“詩歌陪我過長夜,笑看春夏與秋冬”。

冉東旭(化名)八歲就覺得孤獨了,他的詩老成持重,像是歷經風霜後回望人生的感嘆。這位剛滿20歲的少年催著自己長大,“歷來多少雲煙事,愁盡心腸,才覺荒唐”,他寫道。

下午六點,冉東旭從工地回來,帶一雙露出指頭的黑手套,大雨淋在棕色的毛線帽上。他住的地方在郊區,路邊大棚整齊地站在土地裏,飛機的轟鳴掠過頭頂,冉東旭抽著煙,啞著嗓子說,“寫詩就適合我。”

冉東旭的家在貴州銅仁的大山裏。父母為了他的教育,把他帶出大山,到廈門讀小學。由於父母的工作變動,四年級的冉東旭來到上海讀書。媽媽在廠子裏的流水線,爸爸到工地上找活幹,微薄的收入只供得起一個人上學,於是2002年出生的妹妹被留在銅仁老家。

妹妹羨慕哥哥能留在父母身邊,冉東旭卻很少跟父母交流,每逢過年回家,他都舍不得離開家鄉。

漂泊的童年讓他結識了很多朋友和老表,但心裏一直有個角落沒能填補。像他這樣的外來務工人員子女被安排在同一個班,班裏“人才”太多了,初一的同學平均年齡有15歲,他漸漸融入環境,學會抽煙,學會收保護費。

上學時,冉東旭經常搗亂,在教室門上放盆水澆到老師頭上,嗑完的瓜子皮隨手扔到窗外。淘氣的事幹了太多,初二時,他被退學了。

冉東旭自命不凡,沒人跟他說話,他喜歡跟書溝通。爺爺找人算過命,說小冉是一條金龍,以後會走大路,親戚都以為他長大了要當官。

輟學後的這三年,他去過南通、廣州、南昌,又回到上海,想自己闖出一番事業。

18歲,冉東旭寫下“不能掛帽入金闕,亦為後人留良音”。此時的他,在理發店當學徒,不敢跟顧客搭訕,賣不出一張會員卡,店長不客氣地說,“你不適合幹這個,早點改行吧。”

傲氣

直到在美發店做了兩年學徒,冉東旭才適應了這裏,學著剪頭發時多說話,對顧客的年齡、職業愛刨根問底。

有次,他跟著一位遛狗的姑娘一路推銷,姑娘急了,回了句,“你再不走,我這狗要咬人了。”他仍是跟著姑娘走了幾百米,說話沒斷過,對方覺得煩,只好辦了卡。

2019年,冉東旭應聘到南通的一所高端美發店工作。再幹一段時間,父親就可以幫自己開一家美發店,可冉東旭待了兩個月就離開了。

導火索是一場投訴。一位顧客找店長理發,店長抽不開身,最後顧客讓他來剪,剛入行沒多久的冉東旭只好硬著頭皮上。

剪完後,顧客生氣了,“你剪的是啥,會不會剪?”冉東旭不敢回話,他沒覺得自己剪得有多不好,但仍要低著頭哈著腰聽顧客數落。這件事之後,他離開了美發店,“感覺有點看不起人,心裏不平衡。”

“千年難修七尺身,豈能虛度百年春。”進入服務業,冉東旭依舊抹不開少年氣。

他覺得人生不該如此,純粹為了掙錢而工作。“喜歡寫詩的人比較自戀孤僻。”郭喻初(化名)年輕的時候也這樣。

郭喻初是湖南沅陵人,讀書時他想當醫生,希望用自己的能力去改變一些東西。初中畢業沒考上衛校,家裏太窮沒錢上大學,讀到高二,他輟學了。

“蕓蕓眾生皆平常,風雨飄零我獨狂。”二十來歲,帶著這份狂妄的自信,郭喻初來到溫州。他在溫州鞋廠做流水線工人,剛做學徒時,跟著師傅在小作坊裏學做鞋,從早上八點工作到第二天早上四點,作坊裏只能放下兩張桌子,屋裏充斥著焦油的刺鼻味道。

溫州鞋廠制鞋款式多種多樣,想要進流水線並不容易。郭喻初學得慢,總是在試工期被開除,四個多月後才進到流水線。

郭喻初在溫州鞋廠制鞋

他內向,剛進廠發工資時,管理把自己的工資錯發給其他員工,他都不敢吱聲。他喜歡獨處,看不慣廠子裏的勾心鬥角,多數時候用寫詩的方式自我對話。

2008年,28歲的郭喻初到新的工廠做部門管理,工廠的老管理來跟他打招呼:“你以前是不是做過管理?我好跟你學學經驗。”郭喻初不知怎麼回答,裝作沒聽見,老管理走過來又問了一遍,郭喻初靈機一動,答道,“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不帶走一片雲彩。”

混了多年的郭喻初聽出了問題背後的刺兒,“如果我正面回答做過,他會讓我出醜的,以後工作上有什麼摩擦會故意讓我負責。”

化解了這次尷尬,郭喻初還是沒能在廠子裏待長久。鞋子款式多、部門調節難,各種形式的罰款接踵而至,他感覺自己被很多人約束。做了一個多月,他辭職了。

辭職這天,天上飄著小雨,從工廠出來,郭喻初腦子裏蹦出詩句:“閑雲野鶴無拘束,海角天涯任我遊”。

郭喻初作品《漂泊》

“撒謊的眼睛”

剛到溫州時,一切都是新鮮的。郭喻初掙個幾千塊錢就跑出去玩,他去過浙江的很多城市,北京也跑了幾次,把錢花光了再回到流水線。

詩是遠方,所以向往。《捕魚郎》是郭喻初最喜歡的一首詩,詩裏寫了他回不去的“遠方”。少年時,郭喻初撐著烏篷船飄蕩在湘西的小河裏,傍晚撒網,夜裏坐在船頭數星星。像李白一樣,“正值青春與年少,無憂無慮無掛牽”。

閆江峰把現實寫成遠方。他在秦皇島的村子裏種草莓,村莊、大棚、草莓是詩裏常有的意象。村子很美,街道旁種滿梨樹、桃樹、李子,他還能守著院子裏的曇花,等待它在黑夜裏綻放。

閆江峰院子裏所種的曇花

在閆江峰的詩裏,夏天的村莊有“凝翠成蔭”的“小路彎”,可以“青垂彩線釣魚蝦”,農家小院裏“紅橙粉嫩奇爭艷”。

鄰居看過閆江峰的詩,有天,他碰到下地幹活的閆江峰,好奇地問:“咱們是不是在一個村啊,你們村咋恁好,我咋感覺不到嘞?”

閆江峰回去就寫了一首,“喜歡寫詩的人都有一雙愛撒謊的眼睛,世間哪有那麼多的完美。”

閆江峰所在村莊的景色

同齡人大多外出打工,閆江峰不心動,他去過市裏的姐姐家,便捷的電梯樓房隔斷鄰裏的交流,他憋得慌。

生活中的苦自己嘗。農民一點都不清閑,365天,沒有休息的時候。早上七點多起來,吃點夜裏的殘羹剩飯就騎車到大棚幹活。12月份,草莓進入采收期,閆江峰和妻子天天蹲在棚子裏摘果裝箱,挪地方的時候腿才能稍微活動一下。他沒有帶水的習慣,渴的不行了就拿個草莓填到嘴裏,“現在真不想吃了。”

閆江峰的草莓田

草莓怕風雪,十二月中旬秦皇島初雪,半夜十一點飄雪花,閆江峰趕忙到地裏,圍著大棚轉。天氣預報說下雪時間短,他沒把蓋在大棚上的棉被撤下來,雪越飄越大,再想撤也來不及了。棉被上積了厚厚的雪,化雪時棉被受凍,裏面的草莓跟著遭殃。閆江峰轉到一點多,沒轍了,心裏著急得很。

這兩年草莓銷量不佳,錢不好掙,但閆江峰的詩裏,草莓永遠是“胭脂紅粉俏佳人”的模樣。

今年,兒子大學要畢業了,閆江峰說啥都要把兒子送到城裏去,靠天吃飯的日子沒有希望。

“寫詩有什麼用?不能帶來吃,也不能帶來穿。”魏國華的朋友經常說,魏國華也認同,但自己的快樂是別人看不見的。在路上,想家了就寫情詩,有時還學寫流行的藏頭詩和寶塔詩。有次,魏國華到沿海城市拉貨,夜晚,他下車在海邊走走,海風吹著疲憊的身體,他寫:“天涯海角都走遍,萬水千山總是情”。

詩能美化生活。閆江峰偶爾翻看以前的詩,回憶那時的快樂,他覺得很自豪,“我們農民也是會寫詩的。”

郭喻初也感受到了寫作帶來的成就感。2006年,郭喻初寫小說,講自己被抓走關收容所的經歷。下工時,他就趴在窗邊的桌子上寫作,別人都出去玩了,他享受這少有的安靜。

小說寫了一年多,寫滿了厚厚的兩摞信紙,工友們搶著看。工友們都很支持他,說他寫得好。

工人們不滿新廠長的管理,要給董事長寫投訴書,工友們首先推舉郭喻初主筆。正因為此,郭喻初還被董事長推薦到浙江省青年作家協會。

現實劃破想象

詩裏的美好很容易被現實擊碎。離開鞋廠的那天下午,郭喻初獨自一人到公園轉悠。迷茫,郭喻初的豪氣消退,“滄海桑田留孤影,瀟瀟風雨獨思愁”。

去溫州時,郭喻初不想讓家人擔心,他不跟老鄉一起,一個人過得好與壞都不會有人知道。他睡過公園的長椅,撿過垃圾,六年沒回家。如今,年歲漸長,他有了牽掛,最後還是回到鞋廠。

從美發店出來,冉東旭籌劃著自己的大生意。他結識了南昌的老板,老板做農產品的生意,把果蔬包裝出口搞外銷。六七月份是農產品的采收期,冉東旭給老板拉勞力賺提成,俗稱“包活”。

“最少可以賺五萬。”老板給他畫了十萬的大餅,他信了一半。七月初,冉東旭叫上自己的同學和老表,兩個人又拉上自己的同學,很快十幾人的勞動隊伍湊齊了。冉東旭給每人發了105塊的路費,準備到南昌大幹一場。

南昌的蓮蓬田

挽著褲腿踩進綠油油的蓮蓬地,冉東旭像個小領導監督著水裏的工人。在地裏幹了三天,下雨了,贛江水慢慢漲起來,老板慌著搬家。村裏的人都搬走了,冉東旭懵了,幹活的人陸續離開。他和同學、老表扛到最後,開車走了。

冉東旭帶隊去南昌采蓮蓬

走後的第二天,洪水淹了老板家的兩層樓。回上海的車上,冉東旭發燒了,稀裏糊塗地,大生意黃了,還賠進去幾千塊的車費。

“幹啥啥不行。”第一次包活搞成這樣,冉東旭憋屈得很,錢沒賠多少,但心裏覺得虧。回上海後的兩個月,他啥也不幹,天天去網吧打遊戲。這段時間,他重新讀李白,從“大鵬一日滕風起”、“長風破浪會有時”中汲取力量。

這一年,冉東旭寫了很多詩,有對父母的感恩,也有未來的迷茫,“自知胸無才,復覺身無技”。他想走出陰郁的狀態,“安能沈淪於往昔,何不仰首迎新奇”。

現在,他跟著叔叔到工地搬磚,一根煙抽二十分鐘,上廁所要半小時,總能找到各種看似合理的理由偷懶。他們中流傳著一句話:好好幹,老板給你找個嫂子。“你好好幹,人家發財了,你還是老樣子。”冉東旭說。

19歲時,他應聘成為上海一理發店的大堂經理,手底下的員工都比他大好幾歲。冉東旭讓員工給顧客洗頭,員工不去,罰款沒有用,冉東旭就吵,後來開始打架。打的架太多,冉東旭被辭退了。

“那時候太年輕。”一年後,冉東旭評價過去的自己。

李白的少年,辛棄疾的中年

冉東旭最喜歡李白的詩,瑰麗的想象和天真的浪漫吸引著他。

他研究格律、古韻,想參加詩詞大會,當詩詞協會的會長。他還想自己包活幹,也想過回山裏搞農業,跟南昌的大老板一樣。未來,他想開一家太白酒肆,和客人聊聊詩談談人生。

輟學之後,冉東旭從未停止閱讀。他喜歡讀古書,看孔孟之道,讀鬼谷子,略懂一些易經。

談理想的時候,冉東旭總不忘加上一句“我在吹牛”。談過去,他像個隨遇而安的中年人,提到未來,他才顯出少有的天真。

不惑之年的郭喻初再沒想過遙不可及的未來,老家的房子翻新,再過幾年就回家過日子。

1月中旬,七十多歲的父親病重住院,郭喻初連忙踏上回家的高鐵。他感嘆,曾經一瓶水、一部手機走南闖北,現在卻是大包小包如同搬家。醫院沒有床位,父親躺在走廊的病床上打針,他守在旁邊,“離鄉背井為何故,欲語還休筆難書”。

郭喻初讀懂了辛棄疾,“少年不識愁滋味……而今識盡愁滋味”。他寫的詩少了,朋友圈裏全是鞋子的推廣。

讀五年級的女兒很有些寫作天分,作文寫得生動有趣。郭喻初幾乎天天給家人打視頻電話,輔導孩子做作業,講解學不會的數學題。他給女兒買了個本子,讓她把喜歡的句子和有趣的想法記在上面。

晚上炒菜時,郭喻初把女兒叫到跟前,“你看,切菜的時候要把動作做好,一步步來,作詩也是一樣,不是一蹴而就的,要多加練習。”

冉東旭還在寫詩,不過不再給別人看。他把社交軟件上的詩刪了。2018年春節,舅舅拉著冉東旭說:“你現在寫得好與不好不重要,只要一直寫下去,寫到老。”聽了這話,冉東旭“打算一直寫下去”。

責任編輯:彭瑋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