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說要趕緊評估各家園林的樹，上頭通知楊家園子的樹要全部放倒（砍掉）！”
8月15日，74歲的賈大爺聽到這個消息後，腦袋嗡嗡直響，他喃喃自語道：為什麼要放倒園子裏的樹呢？樹長這麼大不容易啊……
竇家墩村四組原隊長楊老先生
賈大爺口中要“放倒樹”的楊家園子，位於甘肅省敦煌市醫院東側約100米處，2019年4月被敦煌自然資源局征收。
此前24年，這片不到30畝的林地，由竇家墩村四組11戶農民養護，其中賈大爺和他的兒子占有其中三塊地。據《敦煌誌》記載，楊家園子裏的梨樹已有260多年的歷史，很多農戶祖祖輩輩都住在園子周圍。隨著“評估通知”傳遍全村，不少村民惋惜：這是“上百年的古樹”，怎麼能隨意砍伐呢？
楊家園子的樹
紅星新聞記者從敦煌市委宣傳部獲悉，因這片園子的樹未在古樹名木名冊內，所以不受保護。相關部門回復稱，古樹認定標準不能光看樹齡，還有歷史等其他研究價值的考量。
但行業內多位專家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樹齡為古樹認定的唯一判斷標準，樹齡在300年以上為二級古樹，500年以上為一級古樹。如果確為古樹，但是當地在全國古樹名木普查時沒有上報，可追責。
8月21日，敦煌市委宣傳部相關負責人回復紅星新聞記者稱，經過討論研究，項目落地後將以設計為主，楊家園子的梨樹原則是能保盡保，能留盡留。
文獻記載樹齡260年的古梨樹
最大胸圍3.96米，需三人合抱
穿過一片幹枯的蘋果林，紅星新聞記者來到敦煌市莫高鎮竇家墩村四組楊家園子所在地。最先看到的一片梨樹，約20棵，枝幹嶙峋，樹形蒼郁，還未成熟的青梨重重壓在枝椏上，而其他地方的梨樹沒有這片茂盛，有的枝葉枯了，有的樹皮幹裂。
楊家園子的樹，右邊未被澆水的樹已經幹枯
“長得最好、最高的就是賈大爺家的樹。”自小就在這片園子裏生活的付先生今年已48歲了，來自竇家墩村二組。早年間，他的祖輩在園子中間買了一塊地，自此安居樂業。他告訴記者，園子裏的一草一木自己再清楚不過，賈大爺家的這片梨樹，每年至少澆水四次，打藥、施肥向來親力親為，將這片地養護得十分蔥郁。
竇家墩村四組原隊長楊老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今年70有余，6歲的時候住進了四組，打小就在這片林子玩耍，有很深的感情，沙塵暴來了，沙子刮不進來，還能為大家遮風擋雨，夏日乘涼。
竇家墩村四組村民在古樹下納涼
“這塊園子在1979年到1996年由私人維護，後來隊裏把園子裏的樹又收了回來，重新賣給私人，也就是現在負責養護的11戶村民，我也買了一塊。各家各戶誰澆水、打藥、施肥，誰收益。”楊老先生說。
據了解，這片梨樹結的果子是香水梨，又叫“軟兒梨”，在秋天成熟，色澤青中透黃，是敦煌的名優特產。香水梨剛摘下來時，吃起來脆生生的，酸中帶甜。待放一段時間後，漸漸變軟，吃起來軟乎乎的，酸甜適口。到了冬天，將香水梨放在陰涼處，凍成黑疙瘩，也就是當地人口中的“凍梨”，旺季能賣到2元一斤。
賈大爺家的梨樹已經結出碩大的果子
“這是古樹，起碼上百年了，住在這裏的老人都知道。”付先生說。記者走訪周邊村民，不少年逾古稀的老人告知，這片林子比他們歲數還大，已經上百年。
而付先生等附近村民之所以稱呼楊家園子的樹木為“古樹”，還因為這片梨園在出版的《敦煌誌》中被記載為“古經濟樹木”。
據《敦煌誌》林業篇第四章“古珍稀樹種資源”第二節“古經濟樹木”中講述：“三危山豆家墩村四組楊家園子，是260多年前栽種的梨園，現尚有面積1.3公頃，有梨樹56棵，品種為香水梨，其中最大一棵胸圍3.2米、高15米，單株產量750公斤左右。”
《敦煌誌》中對楊家園子梨樹的記述
記者在現場看到，這片園子裏的梨樹胸圍在1米到3米多，最大一棵的胸圍3.96米，需要三人合抱。“現在5棵已被旱死，砍伐掉了3棵，還剩48棵。林中還有各種樹木上百株。”付先生介紹道。記者看到，面向輝煌路的五棵梨樹已完全枯萎。
楊家園子的梨樹胸圍在1米到3米多，最大一棵的胸圍3.96米
據敦煌文明網報道，敦煌賓館北樓院內的梨樹，是目前看到的最老的香水梨樹，據老人們講，已有100多年的樹齡了。8月18日，記者來到敦煌賓館北樓院看到，大約有十幾棵梨樹立在賓館門口，枝繁葉茂，已結出青色的梨子，但是絕大多數的梨樹胸圍沒有楊家園子的粗壯。
五年前因建設切斷河渠
灌溉難題下，部分樹木已旱死
那麼，為什麼突然要砍掉這片古樹林呢？這還得從五年前說起。
2015年開始，為了開發附近片區，當地有關部門切斷了楊家園子和附近征遷耕地的河渠。此後，蘋果園的蘋果樹和路邊的白楊樹枯萎掉枝，接著楊家園子的灌溉也受到影響。
被切斷的河渠
當時，全村都開始反映樹木枯萎和灌溉澆水問題。“後來跟我們說我們這塊地（楊家園子）也要征，就讓我們先評估樹，一棵樹，有的算2000元，有的算4000元，但是沒有給我們地錢。”賈大爺的兒子說，因此，在這五年的時間，除了賈大爺家的三塊地由他自費澆水，還有一些農戶想著，反正等結清地錢這塊地就被正式征收了，也就沒有像往常一樣再給樹澆水。
灌溉水渠斷掉後，村裏的蘋果樹已經枯死
賈大爺說，自他家分了這塊地開始，每年會自費澆水四次，分別在5月、7月、8月、11月。7月為一年最旱的時候，必須要澆水。11月是澆冬水，不澆水的話第二年春天樹不會開花更不會結果。而以前的河渠水量大，花240塊澆24個小時，水可以漫至四十公分高的田埂，“梨樹最好養活了，只要不斷水就可以，每次澆到四十公分高的水量就能保證它不會枯死了。”賈大爺說道。
記者調查發現，賈大爺提到的河渠位於市醫院北側，需穿過輝煌路（此前為耕地），再流向楊家園子。五年前河渠被切斷後，村民反映灌溉澆水難，於是2017年，村裏將別處耕地的機井水渠開出一個通道，可流向楊家園子，才解了燃眉之急。不過，經過兩年的斷水期，土壤深層缺水嚴重，直到第二年，梨樹才恢復往日的茂盛。
竇家墩村四組的村民如今只能用二組的機井灌溉
但因斷水而枯死的樹木，也對周圍居民的安全造成威脅。竇家墩村二組的文大哥今年五十多歲，住在楊家園子附近。據他介紹，回家的道路兩側有蘋果樹和白楊樹，而高達十幾米的白楊樹枯萎後，時不時掉下來的枝椏容易誤傷路過的居民。“今年把我女婿的車前蓋砸了一個五厘米深的坑，如果砸到人頭上，誰負責呢？”
遠望，新修道路路邊幹枯的白楊樹和蘋果樹更加明顯
付先生說，2019年8月，該片林區被敦煌市自然資源局征收後卻沒有澆灌，致使林區部分樹木旱死更嚴重。“我女兒每天上學也是頂著書包走過那段路的。”付先生說，“我反映了多次，頻繁催促，有關部門才算允許給古樹澆水勉強續命。”他的這一說法也得到了很多村民的證實。
村裏的學生上學放學經過枯死的樹木時必須用書包擋住頭部，以免被掉下的枯枝砸到
2019年，付先生和妻子曾通過市長熱線反應樹園枯死相關問題。2020年8月11日，他收到莫高鎮人民政府的回復稱，經調查，當事人所反映的“敦煌市樹園”位於市醫院東側、現敦湖花園項目區內原竇家墩四組的楊家樹園子和二組的蘋果園。因敦湖花園及惠煌路等重點項目建設，該樹園已被敦煌市自然資源局征收。
賈大爺知道這片梨樹園子可能要放倒後，村民問他覺得可惜不，他老伴搶先一步說：“有啥可惜的，只要把土地的錢給我們就沒啥可惜的。”賈大爺聽完沒再開口，只是輕輕嘆了一聲。那人又問還會繼續澆水嗎？賈大爺沒有猶豫，“得澆”。
被問及未來結清征地款後還會繼續澆水嗎，竇家墩村裏把古香水梨樹養護得最好的賈大爺說，“得澆”
敦煌市委宣傳部回應：
“市古樹名木名冊裏沒有該片區樹木”
紅星新聞記者從村民收到的群消息截圖看到，竇家墩村四組隊長蘇德祿曾下發通知告訴村民，經市政府通知楊家園子所有的樹全部要“放完”，看隊裏有沒有沒估價的樹木。
竇家墩村四組隊長蘇德祿在群裏的通知
記者就此事詢問竇家墩村村委書記徐小強，對方告知，之前確實發了評估四組各家梨樹價格的通知，“發這個通知是接到了相關部門的電話，但是目前還沒有接到放倒樹木的正式通知，村委會現階段要了解的是哪些是征地的樹。”
紅星新聞記者從敦煌市委宣傳部獲悉，涉及征遷的楊家園子位於惠煌南路東側，效谷路南側，依據《敦煌市“多規合一”城鄉統籌總體規劃》和《敦煌市沙州主城區控制性詳細規劃》，該片區為商業用地。
征地位置圖中，竇家墩村四組楊家園子（紅框範圍）的古香水梨樹被全部包含在內
新修道路路邊的古香水梨樹已經枯死，左邊的商品房為在建的敦湖花園小區
在前述莫高鎮人民政府答復付先生有關樹木枯萎的文件中也提到，“敦煌市自然資源局計劃對已征收土地上的樹木進行徹底清理。目前，此項工作市自然資源局已進行了安排，工作正有序開展，該樹園內枯死樹木將按照有關規定辦理相關手續後進行清理，全面消除安全隱患。”
“如果他們對已征收土地上的樹木進行清理，遲早要砍了這片梨樹，這可是上百年的遺產啊！”竇家墩村四組的周大爺今年65歲，提到這片園子時十分惋惜，“不能因為它沒有掛古樹的牌子，咱就不保護它們，保留這片林子，修建成公園也好啊。”
楊家園子裏，一位竇家墩村四組村民架梯子上樹摘梨子
對此，敦煌市委宣傳部相關負責人表示，2020年敦煌市莫高鎮人民政府、敦煌市自然資源局安排人員利用附近水井進行了灌溉，目前已經進行了2次灌溉，後期還會定期安排灌溉，並加強管理工作。“對已補償征收的樹木已安排管理，其中個別樹木幹枯是因蟲害或老化幹枯，該片區開發建設正在進行，部分渠道已被征收作為建設用地，但未完成征收區域灌溉渠道暢通，不存在不能灌溉導致樹木枯死的問題。”
記者就楊家園子是否古樹、應得到保護一事詢問敦煌自然資源局相關工作人員，對方表示：“並不是樹齡大就可認定為古樹，還有歷史等方面的研究價值的考量。”
敦煌市委宣傳部相關負責人表示，根據《敦煌市林業局關於上報敦煌市古樹名木現狀調查和保護規劃的報告》（敦政林發【2015】294號）和《敦煌市綠化委員會辦公室關於上報敦煌市古樹名木分布情況的報告》（敦綠委發【2018】3號）文件內容，敦煌市古樹名木名冊裏沒有該片區樹木，目前也未在《甘肅省古樹名木資源普查信息系統》中。
楊家園子的梨樹不在古樹名木名冊內，如今，只有村裏的羊與它們為伴
據了解，甘肅省綠化委員會辦公室在2017年7月下發關於印發《甘肅省古樹名木資源普查實施方案》的通知，要求普查全省範圍內的古樹名木，國有林區原始林區和自然保護區的除外。甘肅全省古樹名木普查工作自2017年6月開始，到2018年12月結束，分三個階段進行，並按照國家林業局2016年10月頒布的《古樹名木鑒定規範（LY/T 2737-2016）》、《古樹名木普查技術規範（LY/T 2738-2016）》，作為行業標準嚴格執行，科學規範地做好普查工作。
記者查閱《古樹名木鑒定規範（LY/T 2737-2016）》發現，古樹分為三級，樹齡在500歲以上為一級古樹，樹齡在300至499歲為二級古樹，樹齡在100至299為三級古樹。且在樹齡鑒定中，可采用“文獻追蹤法”，即查閱地方誌、族譜、歷史名人遊記和其他歷史文獻資料，獲得相關的書面證據，推測樹木年齡。此外，樹齡鑒定方法規定，根據樹木健康狀況、當地技術條件、設備條件和歷史檔案資料情況，在不影響樹木生長的前提下，按先後順序，選擇合適的方法進行樹齡鑒定，而文獻追蹤法排在鑒定方法首位。
新修道路路邊的香水梨樹已經枯死，被砍去枝幹
業內專家：
古樹只有樹齡這一條判斷標準
“古樹只有樹齡這一條判斷標準。”國家某古樹研究中心一名專家向紅星新聞記者介紹，樹齡大於100年的都是古樹，符合國家古樹名木管理條例中內容，且樹齡在300年以上為二級古樹，500年以上為一級古樹。
如果確實為古樹，但是當地在全國古樹名木普查時沒有上報，該專家認為可以追責。“古樹保護的工作不是按名錄來的，而是按實物來的，既然知道了是古樹，那就符合管理條例，應當保護。”
莫高窟景區內，掛牌保護的100年樹齡的銀白楊
針對古樹保護相關問題，遼寧大學環境資源與能源法研究中心主任劉佳奇進一步向記者闡述，根據《城市古樹名木保護管理辦法》規定，在城市規劃區內和風景名勝區，古樹是指樹齡在100年以上的樹木。在此基礎上，原國家林業局《關於界定古樹名木有關問題的復函》還規定，地方性法規對古樹名木有規定的，應當按照相關規定辦理。綜合上述規定，判斷古樹是否應當保護，需要考慮以下三項條件：一是樹木是否位於城市規劃區內和風景名勝區；二是樹齡是否超過100年；三是當地是否還有地方性法規的相關規定。
“據我了解，敦煌甚至甘肅目前暫無古樹名木相關的地方性條例，所以應該按照國家規定來判斷，特別是《全國綠化委員會關於進一步加強古樹名木保護管理的意見》明確要求：‘逐步將所有古樹名木資源都納入保護範圍’。如果確屬樹齡在100年以上的樹木且滿足前述的標準，且該片樹林依據《敦煌市沙州主城區控制性詳細規劃》被劃為商業用地，應當屬於城區，依法依規當然應當得到有效的保護，只是依照相關法律和規範，目前還欠缺官方認定。”劉佳奇稱。
莫高窟景區內，掛牌保護的300年樹齡的白榆樹
那合理合法的認定流程是怎樣的呢？劉佳奇稱，根據《城市古樹名木保護管理辦法》的規定，城市人民政府城市園林綠化行政主管部門應當對本行政區域內的古樹名木進行調查、鑒定、定級、登記、編號，並建立檔案，設立標誌。其中，一級古樹由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確認；二級古樹由城市人民政府確認。“因此，保護這片樹林最好的辦法，就是由有關政府和部門依法盡快確認這片樹林是否完全屬於古樹或存在古樹。”
此外，劉佳奇還表示，古樹保存了彌足珍貴的物種資源，記錄了大自然的歷史變遷，傳承了人類發展的歷史文化，孕育了自然絕美的生態奇觀，承載了廣大人民群眾的鄉愁情思。因而，其具有極其重要的歷史、文化、生態、科研價值和較高的經濟價值。加強古樹的保護，對於保護自然與社會發展歷史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楊家園子未掛牌也不在古樹名冊的梨樹
“如果在樹林周邊實施的項目建設可能影響樹木生長的，建議在項目的設計、建設、生產過程中，采取必要的避讓和保護措施。或者，也可以考慮將該片區域規劃建設為周圍居民休閑娛樂的公共空間。”劉佳奇稱。
8月21日，敦煌市委宣傳部相關負責人回復紅星新聞記者稱，經過討論研究，項目落地後將以設計為主，楊家園子的梨樹原則是能保盡保，能留盡留。
紅星新聞記者 李文滔 羅丹妮
攝影 劉海韻 編輯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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