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火葬場死屍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鄒賾韜

大正十一年(1922),日本學者鈴木梅四郎推出了《大英帝國の將來》這部國際政治學名著。鈴木對英國在印度殖民地的公共事業投入表示懷疑,他批評道:

“英國是否對印度的科學教育和衛生事業竭盡全力?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已看到些(正面)說法。不過,我們仍需冷靜且客觀地進一步分析——印度方面事態之嚴重,在《英國醫學評論》一篇報告裏顯露無遺:諾曼·懷特少校指出,1918年10月至11月這短短兩個月間,印度死於流感的人數高達4899729人。印度事務大臣蒙塔古先生的聲明更是給出了6000000人的驚天數據!事實上,流感並非印度的‘不速之客’,當地每年都會暴發大大小小的流感疫情,1918年並非特例。”

歷史地看,鈴木由於英屬印度防疫失敗而批判“衛生帝國”是公允的。翻檢英美輿論對於印度疫情的觀察,一副“隔洋看火”姿態暴露無遺。可以說,1918大流感期間,英美對深陷災難性疫情的印度非但不提供幫助,反而借題發揮,“竭盡全力”地榨取、異化、炒作蒙難的印度。

“世界疫情最嚴重之地”

首先鋪陳一下印度1918大流感疫情的整體背景。1919年,加爾各答《甘露市場報》(Amrita Bazar Patrika)統合多份衛生報告,勾勒出1918大流感在印度肆虐的初始軌跡:可考最早的本土病例出現於1918年6月。很快,孟買市內便有成批職員因發燒請假。至6月底,該輪疫情已擴散至加爾各答、馬德拉斯等地。7月初,坐落在麥繆、卡拉奇、賈巴爾普爾的諸處軍營相繼報告流感暴發。7月中下旬,流感最終於印度全境形成大流行態勢。依照1919年10月紐約《醫學雜誌》(Medical Record)研判,大約在1918年9至10月間,印度流感或發生“變異”,因此後幾輪疫情在傳染性、致死率方面更加其勢洶洶。疫情沈重打擊了印度——現代醫史學界公認1918至1920年間流感在印度奪走了1000至2000萬人的性命。另據經濟社會史學者米爾斯(I.D.Mills)估算,大流感致使1919年印度人口出生率驟降30%,堪稱印度經歷的一場“滅頂之災”。

基於發達的殖民通信網絡,英國本土在印度大流行起初便關註到殖民地正經受疫災。英國主流媒體對印度疫情發展進行追蹤報道,形成了早期(衛生報告暫未出爐時)英語世界對於印度疫情認知的信息基礎。1918年6月27日,《泰晤士報》(The Times)孟買通訊員發回消息,首次向英國本土讀者介紹了印度流感疫情。7月8日,這則簡訊登報:“孟買正遭受一種或是流感的特殊熱癥侵襲。該病不甚嚴重,一般患者會有三天左右時間感到體力不支。此次疫情的最突出特征是傳播極廣。許多政府部門與工廠的職員深受影響,某些單位甚至有三分之一員工因流感無法出勤。”9月25日,路透社記者又自孟買向英國本土傳來消息:“9月23日,孟買(流感單日)死亡人數達427人。浦那等地流感大流行亦十分普遍。”在美國,上述新聞也曾被少量媒體“例行公事”地轉載。但宏觀地看,此時印度日趨惡化的疫情形勢並未擊中英美媒體的“興奮點”。

1918年底至1919年初,部分英美在印工作的傳教士、衛生官相繼投書母國,以半官方形式向英美輿論輸送了有關印度流感暴發的一手訊息。譬如1919年1月,供職於阿拉哈巴德基督學院的塞繆爾·希金巴頓(Samuel Higginbottom)牧師對英國媒體介紹:“每天都有數百具遺體在河中漂流。目前暫未有針對全印度的疫情數據發布,但在我負責區瓜廖爾周邊的村子裏,患者死亡率高達20%至60%。霍亂、鼠疫等印度遭受的其他傳染病都不曾有過像流感這樣高的致死率。”這些有限視角觀察雖然未充分顯現印度疫情的嚴峻性,但其字裏行間流露出的擔憂之情,令英美輿論初步感知到印度正在遭受空前劫難。鑒於此,一批英美媒體初步轉變了對印度疫情的信息通報文風,致力於更形象刻畫展示“印度疫災”。

英美輿論的大轉折發生在1919年5月前後。斯時,殖民地官方多渠道發布了1918年末印度流感疫情的初步統計。這些殖民者生產的疫情報告引發了英美輿論的集體躁動——印度竟有那麼多流感病例,簡直是“世界上疫情最嚴重的地方”!於是乎,一場塑造印度“瘟疫之國”形象的輿論潮奔騰而來。

通覽1919年出版的英美報紙,針對“500/600萬印度人死於流感”的報道占到涉印度疫情新聞的九成以上。1919年3月,《泰晤士報》刊登了副標題為“六百萬印度人死於此”的通訊。作者援用衛生官懷特的評價,表示“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國家或地區似印度這般,在1918年最後一個季度裏遭遇了如此嚴重的流感”。同月,美國《阿拉斯加每日企業報》(The Alaska daily empire)的《流感造成了巨大傷亡》一文首先驚呼“英屬印度及印度其他地區有600萬人喪生”,緊承著慨嘆:“世界歷史上所有疾疫裏,流感殺害的人數最多!”就這樣,印度“瘟疫之國”的形象被“有力數據”立體塑造、廣泛傳播開來。

疫時孟買火葬設施景象(圖源:1898年《倫敦新聞畫報》(The Illustrated London News))

隨著英美輿論的“興奮點”被“慘不忍睹”的印方報告擊中,一些印度疫情側寫開始陸續登上各大英美報刊。1919年5月,多家英美媒體相繼報料了疫時印度社會慘景:“醫院手忙腳亂幾近窒息,很難迅速搬走病床上的死者,給瀕死患者騰出空位。城市裏大街小巷隨處可見被遺棄的死屍以及垂死之人。加特塔(Ghat,印度教火化設施)與火葬場堆疊著多到令人震驚的屍體,然而仍有更多遺骸正源源不斷從醫院和逝者家中被拉來。”

與此同時,素以喜好渲染著稱的美國地方媒體“習慣性”地虛實結合論說印度疫情。1919年5月4日,美國《堪薩斯城星報》(Kansas City Star)寫道:“在瓜廖爾附近的一些村莊,10至11月間,僅流感就致使多達20%至60%的居民喪命!在許多地方,所有村民均被流感襲擊,甚至沒有人能夠去照顧病患、埋葬死者。流感可能已使10%印度人死去,這個數字約為3300萬,或者說超過了一戰陣亡者總數!”對照疫情報告及各方新聞,《堪薩斯城星報》的前半段敘述確實有證可查。但後半段“可能已使”的揣測,明顯是過於任性地將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誤用作嚴肅信息源,並帶著誇張印度疫情以吸引讀者之目的,煞費苦心地列出了遠超疫情事實的算式。

隨著時間推進,一些受種族主義支配的疫情報道也開始借“世界疫情最嚴重之地”這個惡名生事。1920年12月6日,美國《夏洛特觀察家報》(Charlotte Observer)的深度報道稱,那些殖民者“可能都已經獲得免疫了。世界歷史上從未發生過傳播如此廣泛又如此致命的瘟疫,幾乎每一個人都曾暴露在疫情圍裹之中!你知道嗎,在南非的一些地區,黑色人種已經被(流感)掃除殆盡了。同時在印度大約有700萬人死於流感。可以想象,這個數據之外定然還有許多病例未被報告。”很明顯,在暗示流感“清掃了低等人種”的同時,《觀察家報》亦認定印度、南非殖民地的泛濫疫情,為逃過一劫的殖民者創造了“(群體)免疫”的環境。這般極端種族主義言論,實在令今人引以為憾。

在英美等國媒體的精心“編寫”下,1918大流感期間的印度由“疫情重災區”化身作無他可及的“世界上疫情最嚴重處”(20世紀初全球生命統計事業參差不齊,其他人口大國疫情如何很難準確描述,大有“說第一卻不知第二”之嫌)。圍繞這一頂“給印度戴上的帽子”,英美兩國的印度1918大流感觀察,開始向所謂“汲取教訓”的縱深向開拓。

“反面教材”與“試驗田”

可怖的1918大流感何以入侵印度?1919年7月,英國出版的《公共衛生報告》(Public Health Reports)談道:“(印度)可追溯的首個病例發現於1918年5月,出現在美索不達米亞(今伊拉克)駛來的運兵船上。該船在碼頭靠泊時,被檢出載有病患。”

1914年,殖民者認知中“亞洲從未有過的港口改良佳績”——孟買新亞歷山德拉碼頭(New Alexandra Dock)竣工投用

印度疫情“輸入說”是當時學界主流觀點,廣為醫學專業人士援引。1920年,托馬斯·赫裏奧特(Thomas P. Herriot)在英國愛丁堡大學的畢業論文《對印度旁遮普地區1918流感疫情之觀察》便采納了“輸入說”:“印度當地疫情最初見於孟買,由一艘載有流感患者的船只帶來。”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國,不少報道也明言印度疫情由殖民士兵帶入。1922年12月,《蒙哥馬利廣告報》(Montgomery Advertiser)復盤大流感疫情時指出:“營地內健壯的白人士兵在家鄉、國外戰壕、回印路途中染上流感,成千上萬的印度人被波及而病倒了。”顯而易見,在流感全球大流行期間,英美社會對印度“輸入型疫情受害者”身份,以及殖民宗主(英國)士兵是印度疫情直接來源其實一清二楚。

不過,給印度冠以“世界疫情最嚴重之地”惡名的英美觀察家,在面對“誰給印度帶來了災難”這一問題時竟然集體“健忘”了。英美報章上熱火朝天的印度疫情新聞裏,實在難覓陳述印度疫情輸入史的客觀聲音。更令人咋舌的是,英美輿論還持續不斷地將印度樹立為服務於帝國文明敘事的抗疫“反面教材”,大有“賊喊捉賊”之感。

一貫喜好誇大、扭曲事實的美國地方媒體表現尤為活躍。1918年12月,路易斯安那《時代瑣聞報》(Times-Picayune)的新聞寫道:“源自印度的數據總在表明,那裏長久以來都是塊瘟病疾疫之地,這實在令人擔憂!在城市人口不足新奧爾良一半的德裏,單日新增流感死亡病例多達800人!在相較印度其他地區略為發達的旁遮普,死於流感者已經超過25萬人。某些情形極端的地區,流感奪去了10%人口的性命。”縱使印度公共衛生條件確不樂觀,但在大疫臨頭時無情譏諷“瘟病疾疫之地”,實屬有違國際公義。又如1919年12月,佐治亞《哥倫布紀事報》(Columbus Ledger)簡訊《印度流感傳染率高》論道:“印度的流感傳染率是英國的15倍之多。英格蘭與威爾士共有2500萬人口,印度則有2.15億人口,約是英國本土的9倍。”若對前後分句稍加聯想,不難看出執筆人的言外之意是“印度不但有防疫不力、傳染橫行之弊,其龐大人口基數更令全球疫情面臨失控之虞”。

忙著向印度潑墨以奪人眼球的英美新聞機構,自然無心細究印度何以至此。然而,那時大多數殖民背景的醫學專業力量也犯了和無良記者相似的錯誤——一雙雙窺視印度疫情的“碧眼”,在帝國科學傳統導引下,自覺不自覺地將印度辟作了“跨國”研究,而非“落地”治理1918大流感的“試驗田”。

1919年1月25日,美國波特蘭一位醫學家在《俄勒岡人報》(Oregonian)上評論稱“印度是(本次)流感最慘的受害者——這點不容置疑,該國已有300萬人死於疫情!這可為‘流感是聚集之病’的理論補益些許佐證。‘流感是聚集之病’的理論,亦於新一輪疫情暴發前後人群擁擠引發的傳播事件裏,得到了進一步確證。就整體而言,人群聚集中心流感最為嚴重的觀點是正確的。”在這則報道裏,受訪醫學家只見自己關心的專業領域“理論得到檢驗”,絲毫未談及印度民眾在“理論得到檢驗”過程間所受苦難,更不曾就管控印度疫情提出可行方案。這類把大流感疫情期間的印度狹隘看作“研究樣本”,忽略被研究對象真切訴求的醫學工作在英美科學界比比皆是,暴露出帝國科學傳統下“統治-被統治”而非“服務-參與服務”的畸形醫患關系。

在實踐領域,上述畸形醫患關系亦隨處可見。1919年1月,英國軍醫塞西爾·韋伯(Cecil J. Webb)自加爾各答軍醫院致信《印度醫學公報》(The Indian medical gazette)編輯部,分享了他在臨床救治中總結出的流感患者救護經驗。歷史地看,韋伯提出的患者心肺功能管理、急癥肺炎患者呼吸道清理等措施具有一定科學性、可行性。但這套方案著實對護理人員、醫療物資有很高要求。醫史學者魯比·巴拉(Ruby Bala)指出:1918大流感期間印度“絕大多數罹難者是來自農村地區的貧民。(階級間)死亡率的溝壑之別,或可歸因於不同膚色人群所獲醫療資源、擁有休養條件的差距”。由此推想,普通印度本土病患根本無法負擔塞西爾診療方案的照護成本,這是套完全服務於殖民地歐洲人及親殖民權貴的“帝國主義流感療法”。同時,以英文出版、目標讀者是西方生物醫學執業者的《印度醫學公報》絕少能影響到印度醫者,這更表明印度僅是塞西爾流感診療方案的“試驗田”,而非救治對象。

此外,查閱留存教育檔案,疫情期間有多位英國醫學生選擇1918大流感作為畢業論文研究對象。除上文述及愛丁堡大學托馬斯·赫裏奧特著《對印度旁遮普地區1918流感疫情之觀察》外,1920年倫敦大學醫學生菲普森(E. S. Phipson)也曾以《對1918年印度流感大暴發的觀察》為題撰寫畢業論文。檢閱這兩篇代表性畢業論文,其著力點基本是重構印度疫情發展曲線,對怎樣運用醫療手段改善印度衛生處境所言寥寥。印度這方“試驗田”,為熱衷於1918大流感研究的英國醫學生供給了難得的系統素材(戰時英國本土有流感新聞管制),卻未能得到醫學生成果反哺,科學帝國主義投下的陰影令人嘆惋。

疫情期間,務實關心大眾的印度抗疫力量與一意開墾“試驗田”的殖民醫學形成了鮮明對照。1918年11月,卡迪督學致信教育部門,報告了帕坦(今屬尼泊爾)當地教師積極服務社區、抗擊大流感的光榮事跡。督學就帕坦流感患者死亡率由60%至70%降低到10%上下的進步評述道:“盡管(殖民醫學設立的)慈善藥房對這一變化有所貢獻,然而與此同時必須看到:本地教師們滿腔熱情地在抗疫一線盡職堅守,為貧苦百姓登門送藥。譬如維塔爾達斯·查圖爾布吉(Vithaldas Chaturbhuj)先生就東奔西走,給不願服用西藥(English drugs)的土著患者供應草藥。”可見,即便殖民歷史書寫長期選擇性遺忘,仍有清醒者記得德性遠高於“試驗田”群體,真正為民眾謀福祉的印度抗疫者。

1853年的印度加爾各答醫學院附屬醫院外景(圖源:《倫敦新聞畫報》)

希冀在“試驗田”裏找到疫情出路並把殖民者塞進“衛生膠囊”的做法是否可行?其實早在當時,已有殖民醫學家朦朧地意識到“除非所有人都安全,否則沒有人安全”。1919年初,阿薩姆邦巴斯德研究所(The Pasteur Institute Of Assam)開始試制所謂“流感混合疫苗”,並有組織地在殖民群體內部緊急接種。4月,諾曼·懷特於《英國醫學雜誌》(The British Medical Journal)上就印度疫苗現象亮明觀點:“應當看到,假若再出現和上一輪流行相仿的疫情,那麼疫苗接種不太可能給作為整體的印度帶去任何幫助。因為早在我們籌備好給全印度百分之十人口接種疫苗之前,疫情早已自然地蔓延開來了。”

值得註意,正是美英等國漠視防疫,以及英國為代表的部分一戰歐洲參戰國刻意隱瞞,才導致全球疫情失控,最終殃及印度。僅就此而言,英美觀察把印度立為“反面教材”,大肆攫取“試驗田”的行徑,便足夠國際公義冠之以“卑鄙”二字。

“不見印度人”的印度流感觀察

緣何英美對印度1918大流感的觀察處處浮現傲慢與偏見?在衛生帝國主義歧路之下,英美觀察者“只知印度不知印度人”的集體心態影響深刻。歷數報刊檔案,“不見印度人”的印度流感觀察為數眾多,危害匪淺。

“不見印度人”的印度流感觀察,在統計的信息源頭便已埋下禍根。1920年,英國醫生沃特斯(H.G. Waters)對印度流感疫情的代表性分析見刊於《英國醫學雜誌》。估測流感亡歿時,沃特斯分列“歐洲人”(Europeans)、“東印度人”(East Indians)、“印度人”(Indians)三項各自計數,生硬地將朝夕相處的殖民者與被殖民者區隔開來。而在大流感期間的英美報端,讀者經常可見諸如“沃爾特·穆恩(Walter A. Munn),皇家蘇格蘭燧發槍團中士。自印度返回,便因途中感染流感引發之肺炎病逝於奈特利軍醫院”這類消息,其主人公均是在印度感染,或往返印度途中罹患流感的宗主國/西方強國公民。至於印度人,除憑借名駒“‘黑暗傳奇’(Dark Legend)贏得(“帝王”杯與“總督”杯)雙料冠軍”,在殖民地賽馬圈名噪一時的“前焦特布爾土邦主”這類親英權貴,尚能獲得“因流感病逝,實屬悲劇”的哀悼,其余幾千萬慘死在瘟神鐮刀下的印度平民,至多是“一長串數字”罷了!

“不見印度人”的衛生模式直接影響著相似條件下英國/印度流感患者的生存概率。1919年7月刊《公共衛生報告》披露:“印度士兵(罹患流感後)出現肺炎的概率是英國士兵的四倍之多。”其背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印度士兵感染後所受軍醫診療有限,因而病情惡化較普遍,痊愈率、生存率遠不及“有名有姓,每一條命都是命”的宗主國士兵。

1919年1月3日《劍橋獨立報》(Cambridge Independent Press)以“本地榮耀榜”為名整版刊發近期過世的、有一定影響力的鄉鄰相片。其中,德林克沃特中士(E. W. Drinkwater)的訃文是“1918年10月6日,在印度死於流感”。

衛生帝國主義對印度人的“視而不見”並未止步於“不報道印度人慘狀”。在資本魔力驅使下,印度人的流感劫難很快被帝國經濟系統吸納為“解釋”材料。1919年4月,《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報道邁索爾金礦公司(Mysore Gold Mining Company)虧損問題時借印度勞工間的流感疫情辯護道:“本年度該司很可能會因廠長所言的‘地表與地下一片混亂’而虧損。印度目前正處在流感暴發之中。據廠長匯報,科拉爾(Kolar)金礦區內已確診13600例流感患者,死亡人數達960人。”事實上,邁索爾金礦公司在此之前已遭遇巨大內生性經營困難,這點《經濟學人》文章有所提及。10月,倫敦《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的廣告又拿印度疫情為“保險巋然不倒”搖旗吶喊:“由於流感疫情,印度人壽公司去年歷經坎坷。然而,印度人壽堅實的金融基礎使它不必過度緊縮資金流,亦可支應高昂的賠付成本。”吸飽印度流感罹難者血液的資本帝國,真是“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

此外,殖民力量在印度針對當地人開展的有限防疫行動裏,“不見印度人”的怪相也俯拾皆是,漂屍處置便將此演繹得頗為形象。

1921年4月,《圖畫》(The Graphic)雜誌報道了英式童子軍運動在印度的崛興。文章提到:“疫情暴發後,少年戰士們毫無猶豫地開始清理‘聖水’賈木納河裏的死屍。屍體是被他們的親戚丟進河裏的,親人們確信如此操作可令死者靈魂升入天堂,全然不知此般操作將帶來傳染病擴散。童子軍將河中遺體打撈上岸,妥善火化處理。參與這項任務的童子軍士兵絕無逃避之心,覺得能盡己力守護民眾健康是極為光榮的。”

大流感期間下賈木納河撈屍者所屬印度英式童子軍部隊合影(1920年)

事實果如《圖畫》報道那般嗎?一封加入英屬印度政務檔案的“內部”信函道出了全然不同於“文明開化”景象的人間悲劇。1918年12月,某印度軍官寫信向上級報告納巴達河沿岸疫情形勢:

“本地受疫情影響如此之劇,火葬根本無法正常進行。木材及牛糞已無處可尋,故而死屍被隨意拋棄進納巴達河。納巴達河流速較慢,浮屍都堆積在克久拉霍境內的河岸邊,很遠處的空氣都被惡臭給汙染了。航行於納巴達河的船夫告訴我,他們的船只動不動就會被死屍纏住,漫天臭氣讓他們不願再穿行於該河。”

1918大流感期間恒河邊等待入水下葬的印度人遺體(“Brewminate”網)

印度文化傳統裏確有入河水葬的選項。但就多數意見而言,火葬方才是更為當地信徒認可(也更契合高種姓身份)的葬俗。《圖畫》雜誌牽強地把大流感期間印度河流漂滿屍體歸咎於“陋俗”,顯然是武斷臆測,也在無形間對飽受流感折磨的可憐人施加了二次傷害(雖然參與水葬的印度人一般不會閱讀《圖畫》雜誌,但這些觀點會影響宗主國乃至英語世界的印度印象,從而間接波及每一位印度人)。最近,印度史名家姜景奎先生在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提醒讀者:疫情期間印度的牛尿牛糞療法雖不科學,但並非“惡俗”,是印度宗教信仰的虔誠外化——“在世界範圍內,無神論者、無宗教信仰的人是少數。”由此回看,1918大流感期間那些“不見印度人”的抨擊,其言實在是可憎又無知!

道德光譜的另一端,也有善良的英美人士“看見了”印度人的愴痛,對身陷流感危機的他們投去了良心同情。這方面,傳教士其行可嘉。駐錫蘭英國傳教士安妮·克萊頓(Annie E. Clayton)在信裏慟哭道:“目前,流感已經奪走了我們最好的泰米爾語教師,以及他的妻子,本校一位印度助教亦不幸因流感喪命。”與安妮偕行的傳教士亨利·羅珀(Henry T. Roper)也對友人嘆慨:“村裏神廟的喪號從黃昏到夤夜一直在鳴響,這實在令人失落。整個村子滿是悲傷,人心惶惶。”傳教士與疫災之下的印度人同呼吸,亦有傑出代表嘗試與印度人共命運,盡己所能呼喚印度衛生體制變革。上引塞繆爾·希金巴頓牧師通信還談道:“大流感與其他傳染病一道,呼喚著衛生與公共健康系統的擴張。事實上,該系統已在印度試行並證明確實有效。(與此同時)醫療傳教士在印度那些(醫療奇缺)地區也大有用武之地。”

回看“鈴木之問”,顯然英國未對印度“衛生事業竭盡全力”。可以說,1918大流感這場曠世大疫讓印度蒙難,更令英帝國及同樣帶有衛生帝國主義色彩的部分美國輿論蒙羞——在隔岸看火者眼中,印度是政治上有聯系同時又“沒有聯系”的他者。殖民者幻想著“一體”,但對真正能夠救殖民地於水火“命運共同體”熟視無睹。

責任編輯:鐘源

校對: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