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討飯的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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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生 馬婕盈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早上八點,到了導盲犬查德排便的時間,主人劉桃妹牽著它走出了自家小區。正是上下班高峰期,人和電動車擁簇著他們,從兩人寬的大門擠過,讓劉桃妹有些慌張。

她今年50歲,在三年前失去了視力。走在小區門口的窄路,她需要仔細聽汽車的轟鳴聲,試圖捕捉電動車輪劃過路面的摩擦聲。一旦感知到危險,她就要抓緊查德的牽引繩,急促地喊出停下的口令。

這天是2021年1月6日,查德停了下來,低頭嗅著路面,是走到排便點了。

劉桃妹準備對著查德說出排便的口令,她往左挪了一步,卻在路邊石邊緣踩了空。劉桃妹的身子迅速往後倒,摔倒在自行車道上,牽著查德的繩子從手中滑落。她趕緊起身跪在地上摸索,害怕查德跑掉。摸到查德的頭,劉桃妹才松了口氣,把繩子拉好攥在手裏。

1月6日,劉桃妹帶著查德出小區排便時摔倒。 “微寵星球”公眾號 圖

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劉桃妹已經過了近一年。原本小區內查德的定點排尿位置,氣味久不消散,經小區居民投訴後,劉桃妹不得不在排便時間帶著查德來到了小區之外,她憤懣,無奈又無措。

拍攝到劉桃妹摔倒的那一幕監控視頻,在今年3月被上傳至網絡。一瞬間,同情、不解湧入了這座建成二十多年的上海小區,攪動著原本就緊張的鄰裏氣氛。

失明

劉桃妹個子不高,胖胖的,鐮刀眉下是一雙沒有色彩的眼睛。聽別人說話時,她看起來很認真,會轉過頭,面向聲音發出的地方。

雖然看不見,但她把家裏打理得整齊。兩室一廳的屋子有50多平米,凳子都收在餐桌下。客廳狹小,放著一張按摩床,燒針灸的金色爐竈立在沙發旁,劉桃妹是一名推拿師。臥室裏,她擁有一臺小電腦,偶爾會用電腦聯系預約推拿的客戶;收音機總是開著,劉桃妹喜歡聽廣播。

劉桃妹。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馬婕盈 圖

小時候,劉桃妹和父母、姐姐、弟弟,一家五口人生活在崇明的村莊。自打童年有記憶時,她的眼前就是模糊的,能看見桌子的輪廓,但桌上的茶杯總是被她碰翻。1970年代,劉桃妹家只吃得起稻谷皮搓成的米糠,沒錢看病,她的視力越來越差。

十歲,劉桃妹來到上海的盲校讀書,1987年,她進入嶽陽醫院學習推拿,畢業後分配到醫院理療室工作。畢業不久,母親下崗,父親重病臥床,養家的擔子壓在她身上。每月工資幾十塊錢,她還要攢著為弟弟交學費。

掙錢成了劉桃妹最大的念想。工作多年,她攢錢開了家按摩店。2000年,店鋪開張,店面不大,30多平米,放置了四五張小床,有兩三個盲人技師。剛開業生意紅火,沒多久就開了第二家分店。

盲校的校友郭美文印象裏,劉桃妹的樣子總是很神氣,她性子急,喜歡穿高跟鞋,走路很快。

神氣是被劉桃妹磨得堅硬的“外殼”。劉桃妹說,父母其實很少關心她。推拿學校一畢業,他們就張羅著讓她嫁人。老師為她介紹了現在的丈夫,也是一個盲人,但劉桃妹不願意。父母去劉桃妹工作的地方鬧了多次,她最終還是結了婚,跟丈夫的感情並不親近,婆家也沒給過她好臉色。

出門在外,她要面臨更多歧視。1995年,她生下女兒。最初送女兒上小學,就近的學校不願接收,校長告訴她,殘疾人窮,他們的孩子讀書很差。她好言好語地說情,才把女兒送進去。

自己做老板後,她在各種爭端中周旋。郭美文用佩服的口氣說起劉桃妹的管理能力,員工間的爭鬥、工資的分配,劉桃妹都能理清楚。

按摩店讓劉桃妹接觸了許多苦難中的盲人。有被家人趕出去、只能討飯吃的壯小夥;也有盲人不願出門,躲在家裏吃睡,體重長到300多斤。劉桃妹把這些人叫到店裏,免費教他們推拿,“不想要人家認為我們殘疾人是廢物。”

“會來事”,這是劉桃妹對自己的評價,也是她在多年困苦後學會的本領。她幫其他店主向殘聯申請許可證,為工作的殘障人士爭取退休金,“可能有一種正義感,自己看不下去的事,會站起來說一下。”

2017年後,隨著年紀增長,劉桃妹眼睛的黃斑色素變性,最後的光感也遺失了。剛失明的那段日子,劉桃妹不願意多談,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我不是一直這麼開朗,那時候也想放棄。”

失去全部視力的打擊讓劉桃妹縮在家裏,獨自出行變得更加艱難,磕磕碰碰是難免的。鄭誌浩(化名)是劉桃妹的顧客,他遇見過劉桃妹一個人拿著盲杖走路,敲敲點點。高處的障礙物敲不到,鄭誌浩看到劉桃妹的頭直直地撞上再彈開,“她走路比我們慢多了”,鄭誌浩說。

2018年,因為租金糾紛,按摩店也關門了,劉桃妹不再出門,也不願麻煩家人陪同。女兒喊她一起買衣服、吃飯,“不出去了吧”,劉桃妹總是這麼說,她感到羞愧,怕讓女兒丟臉。

心裏煩悶,劉桃妹不讓自己閑下來,在家,她把能做的家務都做一遍,廣播一直開著,為了有點聲響。只有女兒帶回來的流浪貓陪伴在左右,“說實在的,很難過。”

一個人在家,劉桃妹經常做家務。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馬婕盈 圖

導盲犬查德

讓劉桃妹走出這段沈郁時光的是查德。

查德的出現源於一次偶然的機會。2018年底,劉桃妹盲校的同學把她拉出家門,帶著她參加“愛心牽手”誌願活動。活動中,一位盲人介紹,導盲犬領著他爬過長城,另一位盲人說,導盲犬幫助他走出了心理陰影。劉桃妹心動了,她也想申領一只導盲犬。

填了許多表格後,她等了半年。2019年7月,“雲南而行”導盲犬基地告訴劉桃妹,適配的導盲犬出現了,它叫查德,是只黑色的拉布拉多,一歲半,淘氣愛玩。

劉桃妹原本怕狗,訓練時,訓導員讓她伸手掏出查德嘴裏的狗糧,她不敢。但她慢慢發現,查德聽話,不叫也不咬人。相處兩個月後,查德跟著劉桃妹回家了。

和查德之間的信任是慢慢培養起來的。起初,她帶著查德,和眼睛有光感的同事一起趕地鐵,同事領著她繞小路往前走,查德卻停了下來。劉桃妹急了,拉著查德就走。剛走幾步,前面的同事踩在爛泥上滑倒了,劉桃妹這才意識到,查德早就發現了爛泥。

她開始相信查德的眼睛。小區附近執勤的片警經常看見查德,他對記者誇贊:“這個路口,人有時候還闖紅燈,狗從來不闖。”

對劉桃妹來說,查德帶給她的不只有出門的便利,還有關心和陪伴。有次出門下樓梯,劉桃妹摔了一跤,膝蓋鉆心得疼。她可以感受到查德停下來,等她慢慢站起。樓道裏的鄰居告訴劉桃妹,後來上樓時,在樓梯轉彎處,查德總會扭頭看看身後的劉桃妹。

每次和查德一起回到家,劉桃妹會拿條濕毛巾,擦拭著查德的頭和腳,像哄著孩子:“來,擦擦幹凈。”查德乖乖地側躺在地板上,毛發黑亮,結實的肌肉放松下來,眼睛微微閉起。擦拭完,查德站起來,走進臥室,跳到劉桃妹的床上,咬著玩具球,球裏的狗糧晃動著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回到家,劉桃妹拿著毛巾擦拭查德的身體。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馬婕盈 圖

查德在陽臺上喝水。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馬婕盈 圖

平日裏,蘋果、黃瓜、雞蛋、牛奶都是查德的零食,“我對它比我女兒都寶貝”,劉桃妹笑著說。

有了查德,劉桃妹的生活豐富起來。2019年,她找了新工作,為外企員工做推拿。到周末,她就領著查德參加誌願活動,隨身挎包裏,裝的都是查德的衣服、排便袋、狗糧。

矛盾

根據導盲犬基地的規定,如果劉桃妹有能力照顧查德,查德也能通過實地路況考核,劉桃妹就能領到導盲犬證。有了證,查德才能一直留在劉桃妹身邊,作為一只合格的工作犬。

但在2019年10月,臨時證即將到期,劉桃妹沒能如期獲得導盲犬證——她被查德的排便問題困住了。

“雲南而行”導盲犬學校的校長王春筍告訴記者,導盲犬的排便地點需要指定,通常有三個條件,一是安全,路面需要相對平坦,沒有障礙物,保證視障人士和導盲犬的安全;二是方便到達;三是方便清理,不影響他人。

而導盲犬的排便地點通常在室外,“導盲犬是工作犬,它的工作場景很多,如果說讓它養成在室內排便的習慣,它有可能會誤解,到(室內的)公共場合(如地鐵站),也會覺得這裏可以排便”,“雲南而行”導盲犬學校的訓導員朱君介紹。

在室外,“犬喜歡排便的地方是草地,這是它的天性”,王春筍說。但劉桃妹居住的蘭城小區綠化不多,樓前種的都是長到膝蓋的灌木叢。劉桃妹單元樓附近的草地環境也並不理想,草叢中藏著玻璃渣、飯盒、飲料瓶,查德容易受傷。仔細勘查後,王春筍把排便地點定在了劉桃妹樓前的水泥路面。

小區草地裏,藏著飯盒、玻璃瓶等雜物。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馬婕盈 圖

劉桃妹一天帶查德下樓排便三次。她把黑色繩圈套在查德的腰上,繩圈上固定著一個塑料袋用於查德排大便。問題在於,由於查德是公狗,小便不能像母狗一樣排在袋子裏,只能排在地上。不同於一般的寵物狗,導盲犬只在一個地方排便,時間長了,氣味會更大。

上海的夏天悶熱潮濕,氣味在空氣裏蒸發,“味很大的,公共衛生還是要的”,3月9日,澎湃新聞記者在小區內探訪時,一位居民指著最初的排便點指責。

直接向劉桃妹提出不滿的,是與劉桃妹一棟單元樓、住在二樓的胡曉華(化名)。60歲的她聲音溫柔,走路時腳下輕飄飄的。說起查德排便的事,胡曉華蹙起眉頭,激動起來,由於常年的高血壓,她的手輕微地顫抖著。

胡曉華過去是棉紡廠的工人,她和老伴李德昌(化名)在蘭城小區住了二十年。家裏墻面白皙,地板光亮,若隱若現的水紋路是女主人經常打理的痕跡。白色網紗桌布有點泛黃,但依舊幹凈,桌布上罩著透亮的四方玻璃片。幾十盆多肉,擠擠挨挨占滿了半米寬的窗臺。

退休後,胡曉華整日在家。查德到小區十幾天後,她就聞到了味道。排便地點就在胡曉華家次臥西北角的下方,夏天刮東風,味道從窗外灌進屋子。“不敢開窗戶,午睡總是聞見”,胡曉華說。

2019年10月23日的中午,劉桃妹照常帶著查德下樓排便。受不了持續多天的臭味,李德昌下樓找劉桃妹理論。

劉桃妹記得,李德昌對她說,樓下臟,到處都是狗屎狗尿,不讓查德在外排便。“小區這麼多狗,都是我弄的嗎?我沒這麼大本事”,劉桃妹回道,樓下的排便點是居委會和導盲犬基地共同協商確定的,劉桃妹認為在這裏排便理所應當。

李德昌記憶裏,劉桃妹說了一句:“你們家文明講衛生,怎麼不拎桶水來衝衝幹凈?”李德昌一下子上火:“我都60歲的人了,你怎麼不衝?”爭吵引來一些居民圍觀。胡曉華從窗口衝李德昌喊:“別吵了,快上來。”李德昌沒理會,你一言我一語,兩個人越吵越兇。在胡曉華的印象裏,兩人在樓下吵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李德昌丟下一句:“再拉,我把你的狗毒死。”

這句話讓劉桃妹心驚,她不再說話。最終在圍觀居民的勸導下,劉桃妹帶著查德去上班,李德昌則被胡曉華喊上樓。

劉桃妹向記者回憶,在這場爭執發生前,居委會的工作人員就曾來找她,表示有居民向居委會投訴,希望她更換導盲犬排便的地點,“(我)就說那個人多管閑事”。

與李德昌爭執的這天晚上,劉桃妹再次帶查德排便,卻感受到了查德的異樣,它肛門出血,排不了便。第二天,劉桃妹帶查德看獸醫,獸醫告訴她,是導盲犬坐在地上時,肛門被地上尖銳物戳傷。劉桃妹趕緊聯系了殘聯,在殘聯的建議下報了警。

“報案的時候也沒說是他(李德昌)弄的,但就是他在鼓動人”,劉桃妹認定是李德昌對查德造成了傷害。

而李德昌對來訪的警察說,毒死狗只是一時氣話。胡曉華向記者解釋,查德是被野貓抓傷的,“人家走過路過的人都看到了呀,我在樓上都聽到狗叫了,這事兒她怎麼不說呢?”她沒想到警察會來,“我們做了一輩子好人,現在變成殺狗犯了……”坐在記者面前,胡曉華語速加快,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

鄰裏

在劉桃妹眼裏,居民對她的意見由來已久,在導盲犬排便問題之前,鄰裏之間就有了抵牾。

2009年,劉桃妹搬入了現在居住的上海浦東新區蘭城小區。這座1994年建成的小區在周圍高層的襯托下顯出老態。小區有37棟樓房,並排而建,每棟6層,樓與樓之間間距狹窄。樓房的白色外墻變成灰色,每層樓裝著老式的九宮格欄窗,欄窗銹蝕發黃。一人寬的單元門不落鎖,一拉開,就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小區中央有個小花園,七八位老人在花園的小亭子裏打麻將。大多數是上海人,他們操著“洋涇浜”告訴記者,這座小區是楊浦區動遷的房子,老人居多。

蘭城小區樓房。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馬婕盈 圖

在劉桃妹心裏,蘭城小區的房屋是她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過去,劉桃妹一家三口住在婆婆家,在9平米的臥室裏生活了十幾年。劉桃妹記憶裏,那是一段壓抑的時光。為了給健全的大兒子結婚,婆婆曾在院子裏蓋出另一個臥室,新蓋的臥室剛好堵住了劉桃妹和丈夫房間的窗子。

女兒長大了,劉桃妹不願再與婆家人住在一起。2009年,劉桃妹一家搬入蘭城小區,兩室一廳還有個大陽臺。房子有簡單的裝修,在殘聯的幫助下,床、電視、空調都已布置妥當。剛搬進來時,劉桃妹的丈夫請了很多朋友過來參觀吃飯,“終於可以過好日子了”,劉桃妹說。

劉桃妹住的單元樓棟,一層四戶人家,大多是住了十幾年的老人。上樓時若聽到鄰居的聲音,她會打聲招呼,除此之外,交集不多。

但陽臺把鄰裏間勾連在一起。單元樓的每戶人家都在陽臺上安裝了伸出窗外兩米的晾衣架,晾著衣服、毛巾、拖把。

劉桃妹家住五樓,曾在晾衣服時碰掉了東西,她看不見,不知道碰掉的是什麼。直到住在一樓的老夫妻上門,她才知道是窗臺上的竹竿掉落,砸中了一樓院子裏小房的屋頂。

六樓的王鳳(化名)回憶,一樓的老夫妻80多歲,院子小房房頂的石棉瓦被劉桃妹掉落的雜物砸壞了多次,老夫妻經常向劉桃妹索要賠償,她曾當過他們的調解員。采訪時,她壓低了嗓音貼在記者的耳朵上說:“劉桃妹的脾氣有點倔,還有點記仇,和一樓的碰見,總是提起這檔子事兒。”

一樓住戶加蓋的房子,劉桃妹陽臺上的東西掉落,曾砸壞了房頂的石棉瓦。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馬婕盈 圖

而劉桃妹覺得,一樓的老夫妻不厚道。“他問我要600塊,我跟他討價還價,因為這個修一修只要50塊,結果他們不肯。”賠償三次後,劉桃妹不願再出錢,“我沒有扔過啊,怎麼垃圾掉下來都說是我扔的?”她記得,當時其他樓棟的居民過來幫她說話,此事作罷。

胡曉華也因為晾衣服的事找過劉桃妹。劉桃妹的晾衣架上掛著拖把、衣服,水往下滴,打濕了胡曉華曬的被子,“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年。”胡曉華說。她上樓找劉桃妹,而劉桃妹語氣強硬。劉桃妹向記者解釋,家政阿姨不會用洗衣機的甩幹功能,她並不知道曬衣服會滴水。

王春筍不清楚鄰裏間的糾紛,但他每次回訪時,樓下的老太太都會拉著他說,劉桃妹的脾氣不好。王春筍能理解劉桃妹,從業二十多年,他接觸了很多殘障人士,“視力障礙的人有很強的自我保護意識,因為他們看不見,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很多人會覺得他們好像帶有攻擊性,像刺猬一樣隨時把刺豎起來。”

盡管鄰居之間有矛盾,但都是小事。那段時間,鄰裏仍存有些許溫情。有時劉桃妹晾曬的衣服掉了,胡曉華會幫忙撿起來掛在二樓樓梯的拐角處,好讓劉桃妹的女兒下班回來帶走。劉桃妹很感謝胡曉華的舉手之勞,她對胡曉華說:“沒事了就來我家按摩。”

和劉桃妹住在同一層的鄰居對記者回憶,她有時會幫劉桃妹提東西、拿快遞。過年了,劉桃妹總會端著食物送給自己的孩子,“我們都客客氣氣的,她對我們蠻好。”

只是,查德的到來讓鄰裏間的關系變得更加緊張。

對抗

和李德昌那次爭吵過後,居委會前來調解,為查德尋找新的排便地點。

第二個排便點位於小區西門,需要穿過兩棟住宅樓才能抵達。“那邊有個垃圾堆,還要轉好幾個彎,路程太遠,我記不住”,劉桃妹不同意。協調的這幾天,查德還會在原來的排便點排便。

再次排便時,劉桃妹感受到了查德的慌張。它開始不聽口令,只轉圈,不排便,吃得也越來越少。周圍人們的議論聲傳到劉桃妹的耳朵裏,有些話讓她覺得不堪。有個男人曾在查德排便時經過,踩了查德一腳,說了句:“你死了,滾!”劉桃妹拉著查德的牽引繩,似乎感覺到查德也在害怕被人盯著,頭不停地扭來扭去。

有鄰居告訴劉桃妹,還有住戶在業主群裏發送查德尿漬的照片。“他們能拍我,那他們走來走去罵我的時候,我總要錄一下音吧。”劉桃妹開始無聲地抗衡。那段時間出門,劉桃妹的脖子上總是掛著錄音筆、紐扣大的攝像頭,但這些給她惹來了新的麻煩。再發生爭吵時,有人把她脖子上的東西拽走了,這樣的事發生了好幾次。

“我們也介入,換了好幾個地方,過幾天就不行了”,蘭城小區的居委書記吳靜告訴澎湃新聞。靠近居民樓的排便點因氣味受到樓上居民投訴,小區道路上的排便點又有居民反映影響夜間停車,還有的排便點離劉桃妹所住樓棟較遠,小區內共挑選了五個排便點,都無法讓各方滿意。

吳靜說,“那麼我們再跟阿姨,跟導盲犬學校的老師商量……阿姨反正每天要出去的,那出去大門口,我們找個位置……但不是在馬路邊,是靠近綠化的(位置)。”但在劉桃妹看來,“商量”變成“逼迫”,“我不同意,他們就不讓我養導盲犬了,沒有商量的余地。”為了領導盲犬證,2019年11月中旬,劉桃妹接受了讓查德去小區外排便的建議。

即使這意味著她以後要和不便、恐懼打交道。

晚上七點,記者跟隨劉桃妹帶查德出小區排便。劉桃妹住在小區門的西側,排便點在東側,她要在小區內橫穿車道,從東側口出門。

查德領著劉桃妹站在車道旁等待,汽車一輛接一輛穿過,沒有減速的意思。等了幾分鐘,不再有車輛經過,劉桃妹跟著查德過馬路,出門左轉,來到排便點。健全人兩分鐘可以走完的路程,劉桃妹走了十多分鐘。

排便點位於小區門外的花壇邊,幾步遠的地方是公交車站,車站旁停滿了共享單車。劉桃妹記得,有次出門排便,她聽見迎面走來行人的聲音,為了讓行,她被花壇絆倒,摔進了灌木叢。

劉桃妹還是想把查德的排便點挪回小區內。2019年11月19日,她撥通了上海交通廣播的熱線電話,向主持人講述著自己的遭遇,說著說著,她聲音有些哽咽:“現在狗狗情緒也不穩定,來了三個多月,過一段時間小便要換個地方。現在天氣越來越冷,又要下雨,所以我的心真的很難過……”

調解

問題遲遲沒有解決。直到今年2月底,“微寵星球”公眾號的負責人“鏟叔”找到劉桃妹,了解到她的困難,並調取了1月6日劉桃妹的摔倒視頻,發布在公眾號上,視頻在網上被大範圍傳播。

3月初,輿論開始在網上發酵,“欺軟怕硬唄”“人性在哪裏?”“多一些理解和包容吧”……對小區的譴責蜂擁而至。

3月10日上午,居委會召開現場協調會,在接受上海熱線新聞中心“話匣子”的采訪時,吳靜表示,將按照導盲犬排泄的場地要求,開辟出一塊有泥土、有綠植的地方,“把無障礙通道搭建出來。”業委會代表崔鴻錩在協調會中說:“其他業主的工作,我們盡力去做,殘障人士我們應該要幫一把的。”劉桃妹告訴記者,今後社區的清潔工會對排便位置進行衝洗。

3月10日,蘭城小區居委會召開現場協調會時選定的小區內排便點。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馬婕盈 圖

風波過去,小區恢復了寧靜。但3月底,小區裏對劉桃妹的議論聲依然沒有停止。小區門口裁縫店的老板對記者說:“網上罵聲一片,(居民)抵觸大著呢。”一位穿著圍裙的老太太用不滿的語氣說:“這事你墊得越高,矛盾越大,大家為了這點小事較勁,一會兒要上報紙,一會要幹嘛。”小區的門衛看見記者,背著手走進小區,走了兩三米,他扭頭留下一句:“怎麼說呢,關鍵是做人問題。”他們認為,是劉桃妹的維權引發了網友對整個小區的抨擊。

這場爭議也攪亂了胡曉華的生活。3月11日,胡曉華收到一套從河北寄來的壽衣,來自匿名網友,她高血壓犯了,暈倒在地。“這事兒都過去一年多了,怎麼現在鬧得這麼厲害?”親戚朋友在微信上把網友的評論截圖發給她,她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把我的隱私都搞出去了呀,我的名譽都降低了。”壽衣寄來後,胡曉華很少出門了。

排便問題解決後,劉桃妹一時間高興不起來,鄰居在視頻采訪裏對她的評價依然橫亙在心裏。“他們為什麼召集這麼多人說我的不好,還說我不垃圾分類,說我和小區每個人吵架?”劉桃妹問記者。

劉桃妹覺得,早年鄰裏間的矛盾,她都在彌補。春節時,她把從崇明島上帶回的小魚幹分裝好,敲門分給老鄰居。二樓的老太太在樓下賣青菜,她也會多買點,照顧一下生意。有人幫了她,她總是笑著說:“沒事了就來我家按摩。”劉桃妹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會站在自己的對立面。

若不是上新聞,離劉桃妹單元樓稍遠的住戶,很少註意到查德的排便問題。小區門口,一位拎著水桶準備洗車的居民對記者說:“我也沒聞見過臭味。”他不解地問:“能有什麼矛盾呢?”另一位操著東北口音的老漢擺擺手:“我們家也有狗,本來人家就不方便,配一個導盲犬又如何?這個東西,就是一個寬容。”

又到了晚上七點,劉桃妹牽著查德出門排便。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帶著自己的寵物狗經過,“這就是查德呀。”她熱情地跟劉桃妹打招呼。早出晚歸,她不清楚小區裏的爭端,只是散步時偶爾會遇到查德,她對記者感嘆著劉桃妹的不易。“查德好得不得了,很溫柔的”,劉桃妹的身後又走過一位居民,她用上海話誇贊道。

雖然看不見,但聽到這些陌生的聲音,劉桃妹笑著拉起家常:“你是住哪一棟呀?”她朝對方點點頭:“謝謝你哦。”

周末,劉桃妹帶著查德參加誌願活動。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馬婕盈 圖

(澎湃新聞記者張呈君對本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黃霽潔

校對: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