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看社火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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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奶奶是陰歷八月十六走的。

又到月兒最圓時,幽明相隔已十年。奶奶,我只能把想給你說的話寫下來。

奶奶是媽媽的母親,我們從來沒有按蘭州人的習慣稱她外奶,不想讓那個外字把她叫遠了。她永遠是我們眼裏、嘴裏、心裏最親愛的奶奶。

奶奶病危,我從縣上趕回來看望,她拉著我的手吃力地說:“我耐不住多少時辰了。活夠了,再不想拖累人……”幾天後,八十八歲的奶奶走了。能活到“米壽”之年,又沒患大病,有親戚說奶奶是善終,要把喪事當白喜辦。話雖這麼說,我們可沒減輕一點兒悲痛。

二姨告訴我,直到最後時刻,奶奶頭腦依然非常清楚,情緒也十分平靜,她要求把自己收拾的幹幹凈凈再走。

奶奶和母親(前左)合影

奶奶你去的平靜,走過來的路卻很不平靜。

我們家住蘭州一中時,離奶奶娘家顏家溝很近,她隔三岔五帶我回去。那時,顏家祠堂的牌坊還在,雖然殘破但很有氣勢。史料記載,這支顏家是山東顏回的後代。明朝西遷而來,定居蘭州後逐漸發展成一個大家族,出過文臣武將,曾經百年顯赫。只是奶奶出身時,顏家已經衰落。

看那些演繹清朝故事的電視劇時,奶奶我對說:“我媽媽也是格格”,還說她父親是個沒有功名的書生,曾在蒙古、寧夏、北京等地的王爺貴族門下當差。貴族家的格格能下嫁給他,說明太外公大概是個有本事的人,也由此可以看出滿清王朝衰敗時門第觀念的式微。他們把家安在顏家溝後,太外公繼續去漂泊江湖。他幾年難得回來一次,來也是小住一段又匆匆離開,後來竟不知下落,據說最後一封書信寄自北京。奶奶出生於辛亥革命那年,上面有個十歲的姐姐。老輩人說,清王朝被推翻後,太太不吃不喝也不再言語,不久拋下不滿周歲的奶奶走了;還有人說她是因反對給大女兒裹腳與婆家人翻臉,身心皆傷,一病不起。

奶奶五六歲時,有人張羅著要給她裹腳,她拼命反抗,保住了自己的腳。奶奶終身步履輕松,不像姨奶奶顫顫巍巍一輩子。

你的剛強性格令顏家老人吃驚,都說這個沒娘娃是惹不起的犟板筋。“惹不起”的名聲,對奶奶你來說,也許是一種自我保護。

顏家祠堂設有本族子弟就讀的私塾,沒落的封建大家庭裏,念書識字本來和女孩無緣。沒娘的孩子,反倒少了許多約束,也能得到些許寬容。奶奶因此走近私塾,有意無意地識了不少字。奶奶的那點文化,更多的來自古書戲文,尤其是明清市井小說和神怪傳奇之類,民間的東西反而不多,這與她幼時的生活環境有關。小時候,我最愛聽奶奶講的聊齋。那些狐精鬼怪,或詭異、或柔媚、或陰險、或兇殘,令我無比驚恐。只要鉆進奶奶的懷抱,揪住她的頭發就不怕了,好像奶奶濃密的長發是戰勝恐懼的法寶。

不知為什麼,我常把故事裏的古剎野寺和顏家牌坊聯系起來,直到今天,牌坊的斷壁飛檐還時時在我心中閃現。

奶奶的故事,是我們小時候的精神美餐。

奶奶,你做的飯菜更是我們的口福。不僅自家人,跟著沾光的人也多去了,我的一些同學和朋友,今天還經常回味你的手藝,懷念你的熱情好客。

奶奶不愛講排場,也不在乎衣飾穿戴,卻講究吃也很會做,宴席大菜、家常小吃樣樣拿手,即使普普通通的漿水面、糊番瓜、虎皮辣椒、芥末熗菠菜,誰家都沒她做的香。六七十年代物質匱乏生活緊張,奶奶難得有機會一展廚藝。改革開放以後日子越過越好,奶奶卻做不動了。

我們上大學時,奶奶已七十多歲。只要我和朋友去,人多人少她都要親自做飯招待,她說,食堂大鍋飯哪有家裏的好,娃娃們來了就當回到自個家,想吃啥奶奶給你們做。妹妹弟弟們也時不時帶同學戰友去,奶奶一律熱情招待。

從我記事時就發現,奶奶每做好飯總要撥出一盤菜,或存起兩把面、或盛一碗米飯留下,天天如此,頓頓如此。

奶奶,我問你為什麼總留飯,你欲言又止。直到幾十年年後,我才揭開這個謎底。

奶奶年輕時的照片看起來很美,一雙劍眉,睫毛濃黑,兩只眼睛又大又亮,圓圓的鼻準,圓圓的厚唇。人們都說媽媽姊妹三個漂亮,看看奶奶就知道為什麼。七、八十歲以後,她的皮膚依然光潔細膩,看不到多少皺褶,更沒有老年斑什麼的。苦難沒有在她容顏留下多少痕跡,得之於豁達明朗的性格,無論多大的難事,念叨兩句:“潑煩得很”就算過身。奶奶常說,世上沒有一程子的(一直)好日子,也沒有一程子的(一直)壞日子,只要心裏踏實,只要有背受(承受力),就能把難心日子捱過去,把舒心日子等來。

我畫的奶奶肖像。

奶奶,我們走過的路越多,就越嚼得出你話中的味道。

外公對我們是一個謎,又是一個籠罩家庭的陰影,先前,家人很少議論他。外公的照片我見過,耐得細看,怪不得老親戚都說他和奶奶很般配。奶奶膚色較深,更顯明眸皓齒,外公白面青須,鷹鼻鷂眼。當年倆人行走街上,回頭率一定很高。

但是,他們一起並沒走多遠。

結婚前,外公在鄧寶珊將軍部隊當騎兵連長。婚後他們住過好幾個地方,蘭州,定西,隴南。奶奶最愛回憶居家隴南的往事,古鎮鹽官綠蔭擁簇,荷塘環繞著他們的青磚小樓;鄰居多是山民小販,今天,有人提來一籃核桃,明天,又有人背來一簍柿子,走動的比親戚還熱鬧。聽戲、打牌、趕廟會、看社火,小日子過得悠閑自在,奶奶甚至不願再回蘭州。奶奶說,“隊伍開拔那天,婆娘們都要爭著抱一抱你媽,學校校長領著洋鼓隊來送行,馬隊走出好遠了,鼓還在咚咚響。”

奶奶,那鼓聲是不是一直響在你心裏?

九五年,我被派到偏遠山區漳縣工作。奶奶說,小地方好啊,小地方的人厚道的很。她的體驗可能更多的來自隴南古鎮鹽官。人的一生,點亮激情回憶的火星其實不多。奶奶短暫的婚姻生活裏的亮點就更少了,也許正因為少,她才格外珍惜。

抗戰前,外公考上陸軍大學。畢業後,他的騎兵被整編到中央軍序列,轉成輜重部隊。他曾領來一個年輕女子,那女子呆了很短時間就不知去向,外公從此也無音信。當時,媽媽才七歲,小姨還在懷抱之中。

後來,外公駐紮陜西時,又找個財主的遺孀成家了。他拋棄了自己的骨肉去養育別人的孩子,媽媽因此始終沒有原諒外公。

解放後,奶奶把外公的《軍校校友錄》、中正劍及幾套將校呢軍裝都悄悄扔了,只保存一枚外公親自鐫刻象牙圖章。頗有功力的魏碑體刻著奶奶的大名——顏詠蘭。

姨奶奶生前曾對我說,小時候大家都把你奶奶叫蘭子,尕蘭子長得可心疼啦!

外公像奶奶的生活的流星,來了,又去了。他的姓,卻罩了奶奶六十幾年:余夫人、余顏氏、余嬸、余奶、直到挽聯上的余老太太。許多人甚至不知道奶奶的姓名。

奶奶,你自尊自強一輩子,卻在這裏失去了自己。

奶奶說因為沒生個兒子,留不住外公的心,說自己的母親若生個哥哥或弟弟,父親也不會丟下她們出走。

母女兩代,同樣淒涼。沒生下兒子,總是丈夫背叛親情的借口,也是妻子抱愧自責的理由。陳腐的生育觀念籠罩下,婦女是雙重受害者。

奶奶認定女人只有靠自己才能站得住。所以她不顧親戚們的非議,堅持送三個女兒上學。奶奶在蘭州雁灘有十幾畝果園,靠出租這些園子,維持生活還能湊合,供三個學生實在是捉襟見肘。解放戰爭後期,國民政府發行的金圓券,貶值如斷崖,奶奶存的三百元銀元,最後竟然不值兩包煙錢。新學期開學,是一家人最難過的時候,為籌措學費,母女一起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媽媽交不起學費,被罰站在教室後面聽課,老師問她:“你交不起學費,卻穿著綾羅綢緞……”媽媽說:“家裏沒錢做衣服,我們都穿母親舊衣服改的”問及父親,媽媽說:“抗戰開拔後再沒有回來。”老師這才破例給媽媽了一張課桌。奶奶賣完了家中值點錢的東西,就差賣那片園子了,可兵荒馬亂的,誰還有心買地?

每每回憶當時的情景,你和媽媽眼圈發紅,聲音哽噎……

眼看姐妹三人路求學之路將絕,蘭州解放了。人民政府的助學金幫助她們完成了學業。媽媽和三姨學教育,二姨先學建築後學醫,知識改變了一家人的命運,孤兒寡母從此擺脫了困苦。隨著女兒陸續參加工作,三個女婿相繼走近奶奶,爸爸是大學生、中共地下黨員,在省政府工作。兩個姨夫一個在市委當秘書,一個曾是誌願軍“喀秋莎”火箭部隊的文化教員。在那個時代,在親戚眼裏,連襟三人都說得上出色,奶奶更看重他們的文化。奶奶說:“我命大啊,要不是趕上新社會,還不知在哪裏苦呢”。

奶奶,你對新社會的感恩真是發自內心。你中年的生活軌跡能沿著這個開端走下去嗎?

五十年代初,奶奶失去了自己的房子。從此,女兒的家就是她的家。蘭州、天水、酒泉……小溝頭、柏樹巷、山子石、魚池子……磕磕絆絆一條路,風風雨雨幾十年。

我出生不久,爸爸媽媽從蘭州調到天水,奶奶二話不說,來到天水一住幾年,領我、領妹妹、領弟弟;小姨夫身陷冤案遠走內蒙,奶奶立即返回蘭州,開始幫小姨拉扯孩子;二姨夫不幸去世,奶奶從此和二姨相依為命……

奶奶離開天水後不久,爸爸被發配到林場勞動。接著我的小妹妹死了,按當時的說法死於營養不良。

奶奶說,那一陣留也不成,走也不是,心像被亂風撕開的雲團,不知往哪兒飄。

媽媽告訴我,1960年前後,正當中年的奶奶突顯老相,開始吸煙。

八十年代,我第一次見到外公。

年逾古稀的外公,肩平背挺,兩腿稍帶羅圈(騎兵體型),連鬢長須直垂胸襟,鼻梁高隆,眼窩凹進,瞳仁褐灰,白凈面皮皺紋細密。我心想,他的形象,也許更適合走動在新疆的人裏,後來才知道,他的確在新疆生活過二十二年。

外公說自己從鄧寶珊將軍的學兵隊開始軍旅生活。他最得意的是,有次大部隊在蘭州東校場比武,他帶的隊伍馬術、射擊都獲第一。鄧將軍大喜,走下閱兵臺,當場解下自己手表,給他帶上以示褒獎。外公說他打過“尕司令”馬仲英,打過日本鬼子,也打過共產黨。他掩護救助過自己隊伍裏中共地下黨員。解放戰爭中,根據裴昌會將軍的命令,他在川北率部向解放軍投誠後,離開軍旅回到陜西鄉間。從他的述說裏,可以感受比教科書更復雜更生動的許多往事,可惜沒有機會深談。老漢心裏藏著一脈現代甘、陜地方史的“富礦”,我卻和“富礦”擦肩而過。

被遺棄的痛苦,媽媽的感受更深,畢竟她那時比兩個妹妹更懂事。所以,她一直拒見外公。姨姨們對老漢很孝順,孫輩也沒青眼白眼的,這使奶奶感到舒心。媽媽拒見,奶奶不覺難堪也沒有責怪,她只是隨口對我說——其實他最心疼的是你媽。心疼還是心狠?我想了想但是再沒開口,不能掃奶奶的興啊!

外公來過以後,我發現你再不留飯了。四十多年,一萬五千個日子,那份飯原來是為他留的。時間的流水真能沈澱一切嗎?奶奶!

渴望團圓的年月,奶奶對著圓月失神的情景,早已定格在我心裏。

改革開放以後,我父母從酒泉調回蘭州,接著我們一家和妹妹弟弟也陸續來省城。奶奶晚年生活最舒心的事,是三個女兒三家幾十口人團聚身邊。生活好起來了,我們每年都要在酒店給奶奶辦壽宴祝賀。平常難得一聚的親戚們都會趕來,大家猜拳拼酒說笑逗樂,奶奶笑瞇瞇地看著重孫們撒歡……

奶奶憂患意識很濃厚。看到哪個孫子工作和生活有困難,她生怕孩子“背受”不行,抗不住壓力,就比前比後地開導;看到孫子們的日子過得好,奶奶又不免憂慮,怕孩子在順境時把持不住自己,常拿解放前幾家老親戚的家境變遷說事:

——某某發了大財,名下的大車駝隊有多少,鋪面宅院有多少,丫鬟廚子有多少;門上的對子寫的是百年基業,長久富貴;不成想生意一砸,光陰說敗就敗,從天堂到地獄不過幾年。

——某某紅火的那一陣,交的是達官貴人,捧的是梨園名角,對窮親戚脖子不給(不理睬),生怕沾光;最後錢散盡了人散架了,窩在白塔山下的破窯洞裏,鬼都不去。

奶奶目睹了民國時期的饑荒、煙禍、匪患、戰亂;解放後,眼看著一切都好起來了,又遭遇運動疊起;難怪她時有看破世事驚破膽的心境。她說:“世上沒有鐵桿的莊稼,沒有一程子(一直)的贏家,‘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當街無人識’的事多去了,娃娃,一定要把這兩句話記下。”

奶奶幼年失去父母,青年遭遇婚變……到了晚年才過上安定祥和的日子。

都說人是打節節活的,奶奶你一節一節過來的不容易。隨著閱世漸深,我們對你的憂患心境也越來越理解了。

奶奶晚年很看重四世同堂。十個孫子,無論是教授、軍官、老板,還是下崗職工,都是開在她心田的花。她對孩子非常寬容。孫子們在她面前吸煙,鬧酒、打牌,重孫女偷偷地塗脂抹粉“臭美”,她都不幹涉。爸爸說這樣溺愛孩子,名曰愛之實則害之。奶奶不以為然:“前些年,想吃想喝想塗想抹有嗎?”“再說啦,我和娃娃們還能處幾年?”

十二個重孫子們更是她的心肝寶貝,一個個親的不得了。小家夥們一口一聲“太太”,喊的她笑不攏嘴。

我想如果奶奶再多活三年,親眼看到重孫輩有的上了北京大學、有的成了新一代軍人、有的去英國留學,不定有多高興,她一定會說沒白疼小家夥們。

奶奶八十歲時還給重孫們做面吃,並且要親手調拌好才端給他們。她說:“老啦老啦!胳膊硬了,搟不開面了,下機器面吃吧,我給你們把臊子湯勾(兌)的香香的……”

奶奶,你的話使我淚奔。你做的還不夠嗎?你把口福又傳給第四代,還傳下更多的慈愛和深情。

奶奶特別愛幹凈,她不在意面料款式些個,永遠穿的平整利落,總把身邊收拾的幹幹凈凈。她說“邋裏邋遢既對不住自家,也不是擡舉別人的樣兒。”

奶奶是我見過的最愛收拾房屋的老人。她說,一見屋裏亂,心裏就添堵。想心靜,就得時時規置拾掇。奶奶這輩子住過的房子多了,無論房屋多麼簡陋,她都打理的清清爽爽,地面一塵不染,床單一個皺折也不許有;無論房屋大或小,幾盆花、一座玲瓏的假山、還有一缸金魚都是少不了的。來到奶奶身邊,我們總會覺得溫暖、舒適、清凈,感到生活就應該這樣才好。

走近奶奶,如坐春風。奶奶的微笑,是我們心中最美的回憶。就像贊嘆小孩子長的好看一樣,曾有好多人對我們說過,你家老太太真富態、真慈祥。奶奶確實有超乎常人的承受力,平素很難見她有愁苦神色;她一生歷經那麼多的磨難,但善良的本性一點也沒有改變,對人的慈愛越老越醇厚。

奶奶啥苦累都能受,卻看不得別人受苦。修管道的、送氣罐的、查水表的,凡來家幹點活的人,奶奶都要給人家讓煙敬茶。她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誰都有出門的時候。”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家家生活都很緊張,糧食定量經常吃不到月底,但只要有乞丐上門,奶奶總要拿出些食物好言好語地給人家。她說:“不活到實在沒路數時,哪個願意抹下臉來求人呢?”

奶奶你對我說過,人活一世,做善事是不能等的。

奶奶是見過世面的人,一輩子不愛錢、不戀物,甚至不像別的老人那樣節儉。她常說人是活寶,情是財富。她待人厚道出手大方,經常把家裏的食品家什拿來送人,即使在“三年困難時期”也這樣,為此還和家人有過小小摩擦。她和所有的鄰居都處的非常好,有些相鄰只不過一年半載年,卻保持了幾十年的友誼。

想想奶奶的待人,想想她為別人,為後代的付出,再看看我們的回報,有盡心之處,也有未盡之憾。

奶奶過壽,大家會為她設宴助興,平常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煙什麼的,我們會送去讓她歡心。大學畢業不久,我畫了一批風景油畫掙了些錢,給奶奶買了一對玉鐲。好長時間裏,奶奶逢人就舉腕顯示:“看,鐲子是孫子孝敬的”。人越老,性情越像小孩。

奶奶住過的隴南古鎮鹽官離我任職的漳縣不是很遠,我曾邀請她去縣裏轉轉,順便去一趟鹽官。奶奶說:“你管那麼多的事,不要為我誤了工作,等得空再說。”這一等,就把故地重遊的機會等沒了。

伊犁曾是奶奶向往的地方,我小時候,她背過媽媽悄悄給我說過,要帶我去伊犁看外公。弟弟在伊犁部隊帶兵時,幾次請奶奶去,她總說:“閑人不誤忙人事,以後再看吧。”以後弟弟調回蘭州軍區,奶奶的伊犁之行終究未成……

更遺憾的是,我們看到了奶奶晚年生活裕如,卻沒有更多地關註她的精神需求。奶奶沒有上過學,也沒有工作過,甚至連自己的家都沒有,活動圈子本來就很小,特別是親戚們老的老,去的去,她越來越孤獨。心靈之窗不對親人還能對誰打開呢?孫輩們當然是最好的傾訴對象。但是,我們付與她的耐心、傾聽她述說的時候並不多,有時甚至還嫌她絮叨,盡說些老話。奶奶在世的最後八年,我先後在河西、河東的兩個縣裏工作;到省城機會很少,來看奶奶,不是飯桌上熱鬧一陣,就是匆匆忙忙坐坐就走;為什麼當時就沒想著多陪奶奶聊一聊?好話一句三冬暖,傾聽老人述說也是孝啊。

奶奶老年。

奶奶,我從遺憾中醒悟,為人子孫,盡孝是不能等的。

奶奶一輩子不敬神鬼、不信宗教,把生死看得很開。她對自己的後事只有一個願望:“我死後,你們可不能把我燒了。”三十多年前,二姨曾給她買了一副上好的柏木壽材。隨著土葬被禁止,奶奶也想通了:“這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到時候你們看著辦吧。”

奶奶的葬禮相當隆重。送花圈的人很多,除了家人,有遠近親戚,更多的是後人們的同學、朋友、同事,工農商學兵都有,還有機關、學校、企業、部隊等。我們把奶奶的骨灰葬在臥龍崗陵園背山窪一個坐東向西的漫坡下。後來,媽媽兩次夢見奶奶說她脊背很冷。媽媽是理科教師,並不迷信,這兩次夢卻使她委實不安。給奶奶上墳時,一個搞建築的親戚指點說,墳地處在泄洪溝下水口上,萬一遇上大雨就很難避免水患。陵園管事的人不以為然:“沒事的,這幹山旱嶺幾十年都沒下過透雨啦。”媽媽總是放不下心,和親人們商量後,讓妹妹出資把奶奶的墳遷到一個開闊平坦的山崗上。山崗面南,正對著陵園大門,門外橫穿過一條高速公路和一條季節河。以後每次去上墳,一進陵園,仰頭便可看到奶奶安身的地方。

近年蘭州天氣變得多雨潮濕。說來也巧,一場山洪真還漫漶了原先那片墳地,新墳地安然無虞。雨水把那座山崗上的松柏樹滋養得郁郁蔥蔥,遠看,婆娑樹影快連成繞山的綠雲,奶奶就在那雲間啊。

奶奶的十年忌日快到了,我遠在數千裏以外的北京,還不知能不能回去為奶奶上墳敬香。我把這些話寫下來,八月十六那天,讓它隨祭奠的紙錢化作青煙,氤氳在奶奶身前身後的綠雲。

我不知道那天的月兒是不是很明、很亮。

2008年8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