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和堂妹吵架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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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44期,原文標題《眉州:夜來幽夢忽還鄉》,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25歲離開故鄉,蘇軾的仕途之路身不由己,此後無論他在哪裏赴任或是被貶居,都沒能再次踏上故土。他與兒時形影不離的兄弟各自漂泊,聚少離多,直到生命的終點,最終埋葬異鄉。蘇軾在離開眉山後寫的詩詞中,含“夢”字的有352首之多,其中很多是夢歸家鄉的詩。眉州是蘇軾“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起點,也是他“夜來幽夢忽還鄉”時的夢中歸宿。

記者/張星雲

攝影/緩山

岷江暗示著蘇軾漂泊的宿命

岷江

現在我們能讀到的蘇軾最早的一首詩,應該是《郭綸》。

嘉祐四年(1059),22歲的蘇軾和19歲的蘇轍,兩位新科進士,在家鄉眉州為母親守喪兩年後,在秋涼時節帶著兩位年輕的夫人以及父親蘇洵,走水路前往汴京,辦理註官手續。他們從眉州上船,順岷江而下,第一站是嘉州。

郭綸逆光而坐,看著江上的船只駛過。蘇軾看到了他粗硬的輪廓,卻想象不出蟄伏在那輪廓裏的巨大能量,更不曾見他身邊那匹瘦弱的青白快馬,像閃電一樣奔馳在瀚海大漠。這位從前的英雄,在河西一代無人不知。定川寨一戰,當西夏軍隊從地平線壓過來時,人們看到郭綸迎著敵軍的方向衝去。這般的勇猛,沒有在西域的流沙與塵埃中湮沒,卻被一心媾和的朝廷一再抹殺。宋仁宗慶歷四年(1044),範仲淹寫下《嶽陽樓記》那一年,宋夏議和,戰爭結束了,英雄失去了價值,郭綸騎著他的青白馬來到四川,在嘉州謀了一個監稅的臨時職位糊口,蘇軾在這裏見到了他。《郭綸》雖是蘇軾少作,但幾百年後,編修《四庫全書》的紀曉嵐讀到這首詩時說,“寫出英雄失路之感”。

三蘇這趟離鄉赴京之旅,從嘉州到江陵,過三峽,直到荊州上岸,水路1680余裏,舟行60日,過11個郡。這60日中,除了偶爾靠岸下船遊覽古跡外,舟行無事,一路上父子三人心情舒暢,觸景生情,互相唱和,共作了100來篇詩賦,合為《南行集》,那也許是三蘇在一起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南行集》沒有傳本,今從三蘇集中編輯出來,不過也有三分之一散佚了,《郭綸》是《南行集》中蘇軾所寫的第一首詩。

蘇軾此前在眉州生活的21年裏,所作的詩詞都沒有存世,因此在嘉州所作的《郭綸》,便成了如今我們能讀到的蘇軾最早的一首詩。

青神縣中巖寺裏的竹林小徑

嘉州就是今天的樂山市。根據《南行集》裏蘇洵詩中記載,他們的船隨著奔騰的江流行過樂山時,以江邊懸崖峭壁雕刻而成的大彌勒佛像剛剛經歷過一次大規模維修,重裝了金身,彩繪了服飾,整個佛身金碧輝煌。

如今樂山大佛早已褪去金身,不過它腳下的岷江依舊澎湃。如果不從經典的遊客路線爬上淩雲寺貼近觀看樂山大佛,而是在樂山老城隔江眺望的話,就會發現眼前洶湧的岷江,與來自峨眉的大渡河在樂山大佛腳下匯合後,河道變得異常寬闊,水平山遠,隨後折向東南,至宜賓入長江,直流入海。都說這些年長江的河道變窄了,蘇軾當年看到的河道,很可能比現在寬廣。

正是在這寬廣的河道上,蘇軾發出感慨:“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此時的他,正從故鄉奔向帝國中心,初識這個世界的廣闊無邊。

岷江對蘇軾一生影響巨大。古時由於翻越秦嶺非常困難,因此從蜀地前往中原一般走水路,從成都的萬裏橋出發,經新津、眉山、青神、樂山到宜賓,沿長江過三峽抵達中原。蘇軾的故鄉眉山就在這條航線之上,他曾說,“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將自己比喻為江中的一滴水,順流而下像是種宿命。

盡管眉山市就在岷江邊,但因為修建了高高的河堤,現在在老城裏看不到岷江,前往對岸蟆頤山上的道觀,才能獲得很好的視野。那是我在眉山幾天裏唯一的一個晴天,下午,陽光灑下來,江面閃閃發光。這裏是岷江的一條支流,因為水色晶瑩深藍,像玻璃一樣透明,所以被稱為玻璃江。

當年蘇軾有個叔叔就在這蟆頤觀裏做了道士。蘇軾常與堂兄蘇不疑去道觀與叔叔一起登高望江喝酒。蘇不疑是個海量,一口氣喝個二十大杯也不醉,他們傳杯遞盞喝個夠,然後大聲歌唱。“當此時也,”蘇軾說,“其豪氣逸韻,豈知天地之大,秋毫之小?”

蘇軾曾做過一個比喻,生長在山上石溪裏的鯉魚,倘然碰上赤日沸水的天氣,而溪岸石密,無縫可鉆時,定將窘迫得有如涸轍之鮒。所以,必須超越小溪,奮然躍往大江大海,而與浮沈淺水的蛙群道別。蘇軾說:“賴爾溪中物,雖困有遠謀。不似沼沚間,四合獄萬鯫。縱知有江湖,綿綿隔山丘。人生豈異此,窮達皆有由。”

這條波濤洶湧,流向中原的岷江,承載著蘇軾當時前往京師出仕的心願,也暗示著他一生漂泊的宿命。

老翁山蘇家墳

眉山

如果想去蘇軾在眉山的故居,需要先經過東坡裏商業區和東坡城市濕地公園,穿過東坡湖,然後再路過東坡國際大酒店和眉州東坡酒樓。

眉山在古代被稱作眉州,在歷史上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樂山市下面的一個縣,後來分立出來,取名眉山市。如今這座城市裏到處都是以蘇軾命名的地點,不過根據史料最可考證的遺址是紗縠行的故居。蘇軾11歲時,他們舉家搬到了這條專門做紗線、布帛買賣的街巷裏,他的母親程夫人在街上租了一個店鋪經營以貼補家用。

蘇軾在眉山生活了相當於他一生三分之一的時間,盡管當時並沒有留下太多關於眉山的詩作,但當他離開眉山後,曾多次作詩回憶家裏場景,為我們提供了老宅內的畫面。元祐八年(1093),56歲的蘇軾在汴京等待上朝,時間尚早,他就靠在案幾上打瞌睡,做了個夢,夢中回到小時候的紗縠行老宅:他走遍菜園,又坐在南軒,幾個莊客正在運土填塞小池,土中找到兩根蘆菔根,莊客高興地吃了,他取筆寫一篇文章,其中有幾句是:“坐於南軒,對修竹數百,野鳥數千。”

現在老宅這裏依然保留有三進院的布局,書堂、南軒、疏竹軒、藏書室,庭園裏的柏樹、桐樹、果樹、雜花、水池、菜圃,都曾在蘇軾與蘇轍的詩中出現過。

自從“三蘇”在唐宋八大家占據三席之後,這裏被歷朝歷代無數文人拜謁。蘇家故居在元代被改為祠堂,以供奉、祭祀三父子,改名為三蘇祠,明清兩代分別進行過一次重建。

現在中庭裏有口井,傳說是當年蘇洵打下的。每年高考前,眉山當地的學生們會來三蘇祠用這口井的水洗手,然後再去考試,以求像蘇軾兄弟一樣考出好成績。

南宋詩人陸遊曾專程到眉山拜謁三蘇祠,並寫下“蜿蜒回顧山有情,平鋪十裏江無聲。孕奇蓄秀當此地,郁然千載詩書城”,眉山在那時就已經是“千載詩書”的名城了。

中巖寺山下的喚魚池

更早在唐代,唐僖宗曾親筆為眉山的孫氏書樓寫下匾額,宋朝時孫氏後人孫降衷重修書樓,並用宋開國皇帝趙匡胤所賜的錢帛在京城購置了上萬卷圖書運回眉山藏於書樓,成為當時宋代第一家“萬卷書樓”。來自京城的版本圖書在地方變得彌足珍貴,尤其是在印刷和發行都相當受限的朝代,這也讓眉山一躍成為當時全國三大書籍雕版印刷中心之一。特別是自北宋滅後蜀、統一華夏後,到蘇軾出生成長的階段,蜀中又出現了“百年承平”無戰事無大災的平穩發展時期,加之各類版本古籍在眉山流通,造就了當地民間學風的盛行。

蘇軾的伯父蘇渙於天聖二年(1024)考上進士,在眉山產生巨大影響,蘇渙“登科,鄉人皆喜之,迎者百裏不絕”,鄉人由羨慕轉而效仿,家族之長皆以蘇家為榜樣,勸子孫讀書,蘇軾後來說,那時眉山人紛紛放下農具,拿起筆硯,這樣的情況十家人有九家。眉山在兩宋300年間,有進士880余人,在全國都屬罕見,連宋仁宗都驚嘆:“天下好學之士皆在眉山。”

蘇渙考上進士時,蘇軾的父親蘇洵15歲。他本不喜歡讀書,但在蘇渙的影響下,逐漸開始閉戶讀書,他第一次參加鄉試不幸落第後,憤然將舊書稿一把火燒個幹凈,再拿出《論語》《孟子》以及韓愈文章從頭再讀。他苦讀6年,其間封了筆硯,發誓讀書未成熟前,不寫任何文章。後來《三字經》裏寫蘇洵:“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彼既老,猶悔遲,爾小生,宜早思。”景佑三年(1036),蘇洵28歲,也就是在他發憤苦讀的第二年,蘇軾出生,兩年後蘇轍出生。對蘇軾兩兄弟來說,從他們睜眼記事起,看到的就是一個發憤苦讀的父親形象。

蘇軾7歲開始讀書,8歲師從天慶觀道士張易簡,之後由母親程夫人教讀,10歲已經開始動筆做文章。他和弟弟蘇轍兩人性格完全不同,蘇軾放任不羈、耿直坦蕩,蘇轍則沈穩、內斂。再由父親接手教導之後,他為兩個孩子取了學名,兄名軾,字子瞻,弟名轍,字子由。輪、輻、蓋皆是古代車馬重要組成部分,唯獨軾,看似可有可無,卻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而轍指車跡。蘇洵借車馬為喻意,希望才華外露的蘇軾能學習蘊藏,“若無所為”,而他欣賞蘇轍穩健、樸實,希望他有用於世而不必居其名。

蘇洵的家教十分嚴厲,晚年蘇軾被貶海南儋州,夢到過小時讀書的情景,仍是個噩夢:自己貪玩耽誤了背書,聽說父親要檢查,嚇得把書都掉到地上了,因為按照父親的安排應當已經把《春秋》背完,而他當時剛背到桓公、莊公之時,所以心裏忐忑不安,像吃了掛鉤的魚一樣。

兄弟兩人小時候一起在家讀書,在郊外山野遊玩,形成的親情和友情持續了一生。蘇軾之後在詩裏寫道:“我少知子由,天資和且清。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蘇轍則在寫給兄長的墓誌銘裏說:“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三蘇祠

父親

眉山的蘇家教育傳統至今仍在。眉山市三蘇文化研究院從眉山市東坡區中小學教師中選出30名教師,定期進行培訓。這天,院裏的研究室主任劉清泉租了一輛大客車,帶著教師們去了眉山市一小時車程外的青神縣。這座縣城同樣臨岷江,江對岸有座中巖山,山上有書院,相傳青年蘇軾曾在這裏讀過書,他們計劃在這裏進行一場名為《三蘇家庭教育》的專題講座。

中巖山早期為著名佛教聖地,傳說是十六羅漢之第五羅漢諾巨那尊者的道場,其佛法宏大,古與峨眉山齊名,至今仍留有大量摩崖佛像,不過在蘇軾的年代,這座山則有著另一個故事:山間有一泓清池,澄澈見底,有魚替隱其間,遊人但一拍掌,群魚便應聲而出,中巖書院主講、青神鄉貢王方想考考學生,於是把學生們帶到池邊,讓他們每人為水池取一個名字,最終年輕的蘇軾與王方的女兒王弗不謀而合,皆取了最妙的“喚魚池”。盡管“喚魚聯姻”只是傳說,但至和元年(1054),19歲的蘇軾確實娶了16歲的王弗為妻。

也是在同一年,蜀中散布謠言,說西南夷的邛部川要進攻西蜀,朝廷為加強防禦,派禮部侍郎張方平出知益州,也就是今天的成都。張方平到任後,邊防危機迅速被平定。北宋時代,有一非常好的政風,大臣即使外任地方,也有發掘在野遺賢的責任。曾經參加科舉失敗的蘇洵帶著兒子蘇軾來成都拜見張方平,張方平讀了蘇洵寫的《權書》《衡論》等文章,便狀奏朝廷,保薦他為成都學官。

不過張方平推薦蘇洵為成都學官的消息,幾個月裏也沒有收到朝廷的回信,顯然是被朝廷借口檢核資格,拖延了下來。蘇洵想到自己年將五十,求仕太遲,自己兩個兒子更要緊,雖然與張方平認識未久,交情不深,但顧不得靦腆向張方平求助。張方平很器重蘇軾,於是建議蘇洵不要參加四川的鄉試,而是直接帶著兩個兒子去京師參考。當時翰林學士歐陽修愛才若渴享譽天下,張方平雖然與歐陽修曾有芥蒂,但仍硬著頭皮給歐陽修寫了一封非常懇切的介紹信,讓蘇洵帶著信赴京。

四川大學教授、中國蘇軾學會會長周裕鍇對我分析說,出仕心切的蘇洵,實際上是強行把希望寄托在了兩個兒子身上,蘇軾晚年寫過“王式當年本不來”的詩句,言下之意自己本來不想做官,是被迫出仕的。就這樣,嘉祐元年(1056),蘇軾平生第一次離開故鄉眉州,父子啟程,自閬中上終南山,走上古棧道,經大散關進入關中,再向東進入河洛平原,前去汴京參加科考。

眉山岷江對岸的蟆頤觀

蘇軾兄弟兩人順利通過了文官考試的第一關,已經具有應試進士的資格。父親蘇洵心裏放寬了一些,他寫下《洪範論》《史論》等著作,帶著張方平的介紹信去見了歐陽修。歐陽修讀了蘇洵的論文,覺得很好,便將他所作的20篇文章一並上奏朝廷,作《薦布衣蘇洵狀》。一代文宗歐陽修如此大力推薦,蘇洵在京城文名遂起。那年重陽節,樞密大臣韓琦請客,歐陽修約了蘇洵同去,席間賦詩,蘇洵有“佳節屢從愁裏過,壯心時傍醉中來”句,此時蘇洵雖已經中年,意氣依然旺盛,對仕途依然抱有熱情。

按照慣例,獲得歐陽修推薦後,蘇洵需要向丞相富弼、樞密韓琦等要臣上書,毛遂自薦。韓琦是與範仲淹同以文人治軍,人稱“韓範”的軍事家,性格耿直的蘇洵在上書中與他大談兵事,給出了一個與現行政策相反的意見,韓琦看了不大愉快。富弼則是政壇老手,蘇洵在上書中與他論政治技術,引得富弼更不愉快。蘇洵失去了獲得重用的機會,據說與富弼的排斥有關。

不過第二年,歐陽修還是成了蘇家的貴人。蘇軾、蘇轍參加禮部初試,主考官就是歐陽修。

在中國古代大詩人中,歐陽修是少有的仕途騰達之人。他在朝為官,侍奉過幾代皇帝,成就顯赫。歐陽修祖籍江西廬陵,但在綿州長大,與蘇家同在蜀地文化氛圍中,也許因此造就了一些相似的性格乃至文學品位。歐陽修的詩詞有一種開放而自由的胸襟,他從不拘泥於特定的形式,而當時通行的文章體裁,仍沿襲五代文風,但求辭藻華麗,寧願使文字與思想脫節,陳腔濫調。空虛造作的文風讓歐陽修忍無可忍,於是他決心發動一項改革文風的運動,借著這個機會,對只會雕琢文句賣弄辭藻的學子全不錄取。蘇洵提出“風水相遭”說,主張文貴自然,反對無病呻吟,正好與歐陽修的主張不謀而合。

很多人以為蘇軾天才,“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看似十分輕松,其實也需要苦心經營。王珪作為考官參加了當年的那場禮部考試,將蘇軾的論與策兩份原稿偷偷帶回家珍藏,著名的《刑賞忠厚之至論》三次起草,都有塗註,可見蘇軾非常謹慎。

歐陽修對蘇軾這篇討論為政寬與簡的文章十分贊賞,本想置於榜首,但又怕該文為自己的門生曾鞏所作,為了避嫌,列為第二。結果試卷拆封後才發現是蘇軾所作。到了禮部復試時,蘇軾再以《春秋對義》取為第一。在歐陽修的主持下,那年考中進士的可謂名人輩出。不僅蘇軾、蘇轍考中,同時考中的還有曾鞏,以及日後成為理學大家的程顥、張載。

古代科舉考試,考中進士的人,必拜主考官為師,自認為受業門生。按照慣例,蘇軾及第之後分別致信謝各考官,實際上也就成了主考官的門生。歐陽修接到蘇軾的謝啟,感慨道:“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又有一日,歐陽修與兒子說:“你們記得,更三十年,無人道著我也!”歐陽修去世20年後,蘇軾草書了老師的《醉翁亭記》,成為中國最著名的草書書法作品之一。

歐陽修開始在京城提攜蘇軾,介紹他去見宰相文彥博、富弼,樞密使韓琦,大家對他的印象都很好。在這場兄弟共同考取進士的喜慶中,相傳只有蘇洵心裏有些遺憾,感嘆過:“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自此之後,蘇洵仕途的心氣銳減,外加他每次考試都非常緊張,朝廷後來幾次召他赴京考試,他都稱病請辭。

考前考後轟轟烈烈的忙亂過後,一個不幸的消息傳到京師,兄弟兩人的母親程夫人在老家去世。三人倉皇出京,奔喪返回眉山。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回到故鄉。

中巖寺的摩崖石刻

兄弟

老翁山離現在的眉山市區16公裏,這在當時是個很遠的距離,尤其上墳的習俗通常是不能騎馬坐轎,意味著從眉山城裏走著去走著回,就是一天的時間。

這裏至今依然很偏僻,汽車行駛在農田小道上,穿過一大片橘子樹梯田,就能看到老翁山了。當年三蘇父子回到眉山,將程夫人葬在了這裏,蘇洵在旁邊的泉上建了一個亭子,作《祭亡妻文》,最感激她教養兩個孩子的辛苦,而現在唯一可以安慰她的,也只有兩個兒子即將到來的仕途騰達:“亦既薦名,試於南宮。文字煒煒,驚嘆群公。二子喜躍,我知母心。非官實好,要以文稱。”

守喪兩年三個月期間,對蘇軾兄弟是難得的喘息時間。蘇軾常去青神縣嶽父家那裏遊玩,與住在瑞草橋的叔叔王淮奇一起在江岸邊坐在草地上喝酒聊天,看天上的流雲,聽江上的濤聲。雖然他們年齡相差很多,卻一點隔閡都沒有。蘇軾喜歡喝酒,雖然並無酒量,但即使看人喝酒,也一樣過癮。

三蘇文化研究院研究室主任劉清泉

每次江邊飲酒之後,蘇軾會回到何村的嶽父家,與王弗的弟弟王箴對坐在家門口,吃瓜子、炒豆,天南地北地聊天,過一個安逸的夜晚。日後回憶,蘇軾只想早日“歸休,相從田裏”。每每說到此,他的心就已經回到瑞草橋了。

守喪結束後,兄弟兩個與妻子、父親一同返回京師。他們很快又要面對另一場重大的考試。宋沿隋唐的貢舉制度,設進士科得普通人才,又設制科以得最傑出的人才,這種天子特詔的特試,每屆參考的人也不過四五人。嘉祐五年(1060),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歐陽修推薦蘇軾,天章閣待制楊畋推薦蘇轍參加這場特殊的考試。為了迎接這場漫無範圍、無所不問的終極考試,兩兄弟搬到京郊懷遠驛居住備考。

時光過得很快,在懷遠驛已經苦讀半年,七八月間的天氣,白天還是秋暑難擋,兄弟兩人揮汗如雨,但是有個晚上,忽然刮起西風來,風聲非常淒厲,一陣陣落葉,穿窗入室,寒氣襲人,間又下起瀟瀟冷雨,更是一番秋意。

蘇轍年輕時有肺病,身體單薄,起來要去找件衣服穿,蘇軾正在讀韋蘇州集,剛讀到《與元常全真二生》詩,“那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兩句,不禁觸景生情,意識到兄弟倆現在拼命準備考試,一旦做了官,各自宦遊四方,從此就要分離。眉山老家中,兩人無憂無慮,閑居讀書的那份悠然生活,就再也不容易有了。兄弟倆就此討論起前途來。讀書子弟,怎麼推得開求仕謀生這條唯一的出路,只能希望及早從仕途上退出來,同回故鄉一起享受晚年,才能對床而臥,共度風雨之夜,讀書寫詩,尋回他們的舊夢。

兄弟倆就在懷遠驛做了“風雨對床”的約定,此後40年間,兩人都念念不忘這個舊約,然而由於各種人生羈絆,他們不停地漂泊,直到生命的終點。

蘇軾、蘇轍兩人以極其優異的成績通過了終極考試。光獻曹後後來說,宋仁宗那天策試蘇軾、蘇轍後,歸宮,面有喜色,對曹後說:“吾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蘇軾任大理評事,蘇轍為秘書省校書郎。自此三蘇名震京師,蘇氏文章,天下第一,很多人來訪或傳抄新作,或從蘇洵問學。不久,朝廷詔書下來,任命蘇軾為簽書鳳翔節度判官廳公事,而蘇轍則留在汴京陪伴父親。

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十九日,黎明,朔風凜冽,地凍天寒的曉色朦朧中,鄭州城裏出來一撥旅人,六七匹馬、一輛大車,來到西門外。

三匹馬行在最前面,中間那匹馬上,坐著要赴鳳翔出任簽書判官的蘇軾,緊靠在他身旁騎著一匹瘦馬的是他弟弟蘇轍,稍微落後一步的馬上,是他的朋友馬夢得。後面車上是夫人王弗、不滿三歲的兒子和兩三個婢仆。

蘇氏兩兄弟,20多年的生命中,從來形影不離,未曾分開過一日,如今行至鄭州的西門郊外,赫然驚覺,必須於此告別,就情不自禁地惶恐起來。一路來,隨行的人各個安詳快樂,僮仆非常詫異,為何這位去上任做官的主人會這麼悲傷。

蘇軾後來寫信給蘇轍:“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歸人猶自念庭幃,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壟隔,但見烏帽出復沒。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路人行歌居人樂,童仆怪我苦淒惻。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兄弟兩人就此分別。

蘇軾並不喜歡在鳳翔的官吏生涯,他不參加群官聚會,獨自一人遊山玩水、讀畫寫詩,買吳道子畫的佛像真跡送給喜歡收藏畫的父親,參觀楊惠之雕塑的維摩像,此外每個月給弟弟寫封信,滿是思念,“愁腸別後能消酒,白發秋來已上簪”“江上同舟詩滿篋,鄭西分馬涕垂膺。未成報國慚書劍,豈不懷歸畏友朋”。萬古愁悲豈是一飲而盡那般容易。

正月十五,大家都在歡度元宵節,只有蘇軾在家,獨坐無聊,一個人跑到城北街的開元寺東塔院去看王維的壁畫。夜色斑斕,蘇軾看那殘燈影下的畫中僧人,各個栩栩如生,竟是看得呆了,對於詩人畫家的筆墨,自此也有了一層更深的領悟。

鳳翔三年任期一轉眼就過去了。治平二年(1065),蘇軾返京,與父親和弟弟一家團聚。

眉山今貌

蘇軾回京供職,受到宋英宗重用,眼見前途一片大好。在京城閑居三年的蘇轍也開始活動,得大名府推官,準備上任。不過僅僅兩個月後,蘇軾妻子王弗突然病逝。11個月後,治平三年(1066),蘇洵也突然病逝了,享年58歲。

上升中的仕途之路再次中斷,兄弟兩人護送蘇洵和王弗靈柩還鄉,一舟兩棺,逆江而上,回到眉山,在老翁山將父母合葬,同時葬王弗於父母墓之西北八步。而立之年的蘇軾似乎預感到自己坎坷的仕途,說“君得從先夫人於九原,余不能”(你可以陪伴在婆婆的身旁,可是我卻不能陪伴在你們的左右啊)。

守喪結束後,蘇軾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為繼室。蘇軾、蘇轍兩兄弟再度帶上家人回京,將鄉中祖墳的修護照看、田宅的經營,全都托於老鄰居。同鄉父輩朋友們來送行,蔡褒在蘇家紗縠行的老宅裏種了一棵荔枝樹,說等這棵樹長大了,就能看到他們回來了。

但兩人抵達京都後,立即卷入政壇旋渦中。此時的京城已然不同往日,宋神宗繼位不久,歐陽修、富弼等朝廷重臣已解職外放。蘇軾面對司馬光與王安石之間變法黨爭的局勢,盡管沒有了歐陽修等人的庇護,仍然敢於直諫。不久蘇軾遭人構陷,於是他請求和歐陽修一樣,離開京城,外放地方任職,開始了他漂泊流離的人生。

22年後,蘇軾在杭州任上想起離別老家時種的那棵荔枝樹,作《寄蔡子華》詩,無限惆悵:“故人送我東來時,手栽荔子待我歸。荔子已丹吾發白,猶作江南未歸客。”

元豐二年(1079),蘇軾因“烏臺詩案”入獄,在獄中寫詩給蘇轍:“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詩中“未了因”顯然是指蘇軾遭此橫禍,只有來世相見的緣分,而“他年夜雨獨傷神”則就是說與蘇轍夜雨對床的約定。就在蘇軾感嘆“他年夜雨”時,蘇轍已經上書皇帝,寫下《為兄軾下獄上書》,裏面說到,父母去世得早,兄弟二人在世上相依為命,冒死進言:“況立朝最孤,左右親近,必無為言者。惟兄弟之親,試求哀於陛下而已。臣竊哀其誌,不勝手足之情,故為冒死一言。”

此後蘇軾、蘇轍誰也沒有再回過眉山。

劉清泉做過統計,在蘇軾離開眉山後寫的詩詞中,含“夢”字的有352首之多,其中很多是夢歸家鄉的詩:“萬裏家山一夢中”“君已思歸夢巴峽”“只疑歸夢西南去”“但覺秋來歸夢好”,故鄉的山水草木、風土人情,時時縈繞在他的夢中。到後來,背井離鄉的蘇軾甚至開始不再稱自己為眉山人:“譬如原是惠州人,累舉不第,雖欲不老於此邦,豈可得哉!”“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蘇軾並非真的對故鄉無所掛念,而是壓抑鄉思。

夫人王弗去世10年後,熙寧八年(1075),在密州做官的蘇軾夢回紗縠行故居,夢見王弗,醒後作了那首最為著名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紹聖元年(1094),蘇轍被貶到薛店以西不遠的汝州,而蘇軾被流放到極遠的英州(今廣東英德)。兄弟兩人在汝州終於相聚數日,一起去拜謁了黃帝駐蹕的山頭,傳說黃帝曾在這裏的鈞天臺向廣成子問道,奏鈞天廣樂。蘇軾、蘇轍兄弟兩人發現,那裏的地形地貌,與四川老家極其相似。於是便在蓮花山以北的山腳下買了一塊地,作為他們的墓園。

紹聖四年(1097),他們最後一次相聚藤州,此後,兩人沒有再見過。4年後,從流放地返回途中,蘇軾去世,葬於汝州,11年後,蘇轍也去世了。盡管現實生活中兩人聚少離多,但在中國悠久的文學史上,兄弟兩人的名字卻形影不離。

(參考書目:《蘇東坡新傳》,李一冰著;《在故宮尋找蘇東坡》,祝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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