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上衣穿反周公解夢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在大多數人的想象裏,鑒黃師的工作就是審核色情視頻,就在不久前,阿裏還發出招聘啟事,招募AI鑒黃一日體驗師,號稱一天收入1000元,一度火上熱搜。但實際上,真正鑒黃師的日薪還不到這個的四分之一。這是一份伴隨著枯燥、壓力和沮喪的工作,出現在視頻裏的,除了色情,還有暴力、血腥、抑郁,以及煽動性內容。這裏是互聯網的另一面,也是人性最隱秘的角落。

文 | 易方興

編輯 | 金匝

視頻制作 | Sam

運營 | 以繁

幹脆面

攥緊雙手,袋裝幹脆面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

焦慮的時候,30歲的鑒黃師徐莉,常常用捏幹脆面的方式解壓。捏得越多,證明焦慮來得更猛烈。

這已經是她今天捏碎的第四包。就在剛才,她審核的視頻裏,一只前爪被鐵絲捆住的小貓被虐後死去,視頻上傳者揚言,還有“更多更勁爆”的視頻,想要的人可以聯系他。

徐莉狠狠地按下鍵盤上的刪除鍵,視頻消失了。

這是徐莉成為鑒黃師的第4年。鑒黃師,一個帶有調侃意味的稱呼,更準確的說法是:網絡安全審查員。或許是巧合,就在徐莉成為鑒黃師的這一年,《網絡安全法》頒布,違規信息處罰單條上限為50萬元,各家互聯網機構的內容審查需求猛增,以人民網為例,在當年的年報中提出,要用3年時間,將審核團隊的規模從300人擴增到3000人。

政策變化刺激了行業。徐莉的老板看中了江蘇的縣級市如臯,這裏無論是到上海還是南京,都不超過兩個小時,當地對於網絡審核公司這樣的企業還有政策優惠。但在4年前入職的時候,徐莉作為公司最早的一批職員,還是低估了公司的發展速度。

一開始,這家公司只有不到100位鑒黃師,4年之後,她所在的隊伍壯大了4倍,這還只是她們這一個業務組。面對越來越多的視頻審核需求,人手顯得有些捉襟見肘,每年最忙的時候,整個業務組的400人每天需要審核14個小時以上,否則視頻就會出現積壓,造成審核不及時。照這樣計算,平均每個人每天審核15000條,光他們一個業務組,每天就要審核600萬條視頻。

▲ 正在工作中的徐莉。

這樣的需求還在增加。互聯網的內容已經不局限於文字、圖片、音頻、視頻,還有迅速崛起的短視頻和直播,內容越來越海量,違規信息也在增加。今年上半年,公安部在一次針對教育類平臺的專項整治行動中,排查了4900款App和平臺,結果其中2000多款都存在低俗視頻鏈接和有害信息。

換句話說,能不能做好信息審核,會危及到互聯網公司的生死存亡。

投射到徐莉這樣的個體身上,則是更高強度的工作。鑒黃師是一份需要體力的崗位,在徐莉捏幹脆面最頻繁的這段時間,正好是審核的高峰期,那天早晨她接到通知,要提前兩小時上班,推遲兩小時下班,這意味著她幾乎不能離開工位,狹小的隔間裏有兩臺電腦,一臺專門負責審核,一臺負責和團隊溝通業務。

在大多數人的想象裏,鑒黃師的工作就是審核色情視頻,就在不久前,阿裏還發出招聘啟事,招募AI鑒黃一日體驗師,號稱一天收入1000元,一度火上熱搜。但實際上,真正鑒黃師的日薪還不到這個的四分之一。這是一份伴隨著枯燥、壓力和沮喪的工作,出現在視頻裏的,除了色情,還有暴力、血腥、抑郁,以及煽動性內容。這裏是互聯網的另一面,也是人性最隱秘的角落。

徐莉壓力最大的這一天,審核視頻的數字最後停留在17465條。這些視頻來自於各大平臺,她的工作就是從這接近2萬條新發布的視頻中,找出藏在其中的違規視頻,然後刪除,這意味著她平均每三秒鐘就要審核完一條視頻。審核的核心標準只有一條基本原則,即符合《網絡安全法》的規定。落實到不同的審核公司,還有更具體的判斷標準,這就屬於公司的機密了。

這些視頻長短不一,質量也參差不齊,有的長達一個小時,有的只有幾秒,看著屏幕的徐莉就像是緊盯獵物的鷹。由於過分專註,她常常會被突如其來的視頻內容嚇到。有一回,一個恐怖的小片段隱藏在一段完整視頻裏,視頻的標題叫《X分X秒有驚喜》,她把視頻劃過去指定時間,結果突然出現一張舌頭伸出幾十厘米長的血臉。那還是她剛入行的時候,被嚇得尖叫了一聲。還有一次,她看到一個人拍攝的未剪輯車禍現場,人類的肢體和內臟血淋淋地掛在屏幕上,一度讓她頭皮發麻。剛看到這個的時候,連續三天她都做噩夢,夢見自己身處車禍現場。

如果說,恐怖片段和車禍現場只是挑戰視覺上的極限的話,那麼家暴類的視頻,是直接把人性最不堪的一面展現給她。她記得有一個男人,上傳了自己毆打妻子的視頻。視頻裏,妻子鼻青臉腫,渾身是傷,男人則在視頻裏得意地宣稱:“今天又教訓了她一頓。”她氣得咬緊牙關,想一拳打過去,但身為鑒黃師,只是個旁觀者,無可奈何,能做的只是刪除視頻和封禁賬號。

像徐莉這樣,專門審核視頻的鑒黃師只是其中的一種。無論是哪一種鑒黃師,都要承受密集的信息和傳達出的情緒垃圾。

今年32歲的周成,可以說離鑒黃師這三個字更近些。他主要負責直播類內容的審核,如果出現了違禁直播,他需要在30秒內封殺直播間。在直播間,暴力、血腥的直播內容相對較少,最容易出現的就是色情直播。

周成每天的工作是跟這些色情直播“鬥智鬥勇”。有的主播比較奔放,穿著上就露了,這種肯定是立刻封禁;另一部分偽裝得比較好,先象征性地播一些別的,然後鏡頭一轉,衣服脫光了;最極端的是,是在直播裏發生性關系。

刪除這樣的視頻,要以秒來計算,並且給出永久封停直播間的懲罰。各家直播間對於尺度都有極其詳細的規定,比如禁止露出內衣,不得穿容易或已經露胸部的上衣,下身褲子或裙子不得低於肚臍以下兩厘米,下擺要高於臀線等等……為了提高審查效率,周成的公司也引入過人工智能輔助鑒別。但到後來,主播們學精了,視頻裏吃個水果都能吃出違規的色情動作來,“到頭來,這些東西人工智能是無法辨別的,只能依靠人力”。

治愈

實際上,像徐莉、周成這樣的鑒黃師們,他們所接觸到的一切,才更接近互聯網世界的真實全貌。人性的欲望、貪婪、惡意在這裏被集中放大,要面對它們,每個鑒黃師都不得不學會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辦法自我治愈。

國外曾經有鑒黃師因為這份工作產生心理問題的先例。在2017年,微軟的兩名鑒黃師把公司告上法庭。長時間的工作,心理防線一次次被擊穿,在缺乏心理醫生幹預的情況下,他們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癥(PTSD)。另一位在MySpace當鑒黃師的姑娘說,離開的時候,她大概有3年的時間不肯和人握手,因為“覺得人們都很惡心……無法觸碰別人”。

徐莉可能是最適合這個工作的一類人,她是個性格陽光的姑娘,說話時常常自己就把自己逗笑了。比如她會說,“在做這份工作之前,我覺得世界還是蠻美好的。當然,我做了這份工作之後,依然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好,因為有我們這樣的視頻審核員,哈哈哈”。她會用看到的積極的視頻來對抗消極的視頻,畢竟每天審核的一萬多條視頻裏,那些需要刪除的視頻只有幾百條,剩下的絕大部分都很正常,此外還有一部分視頻能帶給她力量。

徐莉喜歡貓。做這份工作之後,她養了兩只貓,兩只貓後來又生了一只小貓,所以她有了三只貓,名字分別叫布丁、飯團和十五。她審核的視頻裏,也經常有別人發布的貓咪視頻,每次審核時刷到這類視頻,她都覺得很快樂。相應的,這也是為什麼她之前審核到虐貓視頻時會那麼痛苦的原因。

記得有段時間,她經常審核到一個人養的黃色貓咪,跟她家的貓長得特別像,所以那幾天,她工作時都很開心。她還審核到過一個做著很普通的工作、VLOG卻拍得很積極陽光的女生,“這不就是我嗎?”她從對方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鑒黃師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緩解負面情緒的辦法,就是吃零食。做了三年多鑒黃師的張純,對比從前胖了不少。她喜歡吃各種辣的、重口味的零食,辣條、辣片、辣魚……塞滿了一抽屜。整個組裏也不光她一個人吃,也會交換零食,大家一起在發胖的道路上狂奔。

吃零食也無法緩解情緒的時候,張純就直接爆粗口了。審核視頻的時候,她常常看到一些校園霸淩的視頻,最過分的,和電影《少年的你》裏的扒衣服、毆打沒什麼差別,真實世界往往比電影要殘酷,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周冬雨和易烊千璽扮演的主人公那樣得到救贖,這也是已經為人母的張純最憤怒和無力的地方。

“現在的小孩怎麼這樣了?”她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看到這樣的視頻,她會情不自禁地罵起來,這是她情緒的一種出口,否則內心無法釋懷。

在做鑒黃師之前,張純一度覺得“世界上沒幾個壞人”。這些年的人生裏,她遇到過最壞的經歷,是一次電信詐騙,對方告訴她她的銀行卡掉了,必須到南京去補辦,但現在,她最大的感慨就是,“世界真復雜”。她的很多想法都變了,比如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小動物,一個人的惡意會非常赤裸地表現出來。

跟不少人一樣,她面對討厭的事物的做法是回避。小時候,他們村裏有個長輩,聽父母說,這個人會打自己老婆,於是她每次看到這個長輩都繞道走。但現在做鑒黃師,避無可避,要直面這些東西。

做了四年,徐莉也有成就感,這也是她對抗日常的一種方式。她已經摸索出了一些更快鑒定違規視頻的經驗。比如最近,高頻出現的違規視頻是兒童色情類和侵犯版權類,所以這兩類她會格外留意。

▲ 杭州一公園內,幾個孩子們聚在一起刷手機打遊戲、看視頻。圖 / 視覺中國

她的工作與時代變化密不可分。一份《網紅經濟對青少年的影響》社會調研顯示,短視頻的用戶年齡正呈現出低齡化趨勢,超過七成的未成年人平時有使用短視頻App的習慣。當這樣的大環境映射到徐莉的工作中時,她便發現越來越多的兒童色情視頻的出現。“審得多了,幾乎掃一眼,不到一秒鐘就能發現違規。”

門檻

鑒黃師這一行門檻並不高,但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做得長久。

“我感覺內心比較陰郁、消極的人,做不長。”在江蘇如臯的公司,當年和徐莉一起面試的50個人,如今只剩下十多個。根據她的觀察,至今留下來的小夥伴裏,都是性格相對外放、不容易受負面的信息影響的那種,“能承受高強度的工作”。

除了這個,這一行很少再有什麼別的要求了——這算是另一種模式的勞動密集型產業。對學歷沒要求,對相關工作經驗沒要求,對年齡也沒有太大要求。從業者們會普遍覺得,女生比男生細心、抗壓,因此這裏大多都是女生。在徐莉工作的上百人的工區裏,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男生。

但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能堅持下來的都是少數。曾經有一部名為《網絡審查員》的紀錄片,講述的是Facebook的視頻審核員的真實狀況。它將鑒黃師群體稱之為“這個時代最悲傷的職業”。“在昏暗的辦公室裏,你會聽見鼠標哢哢的作響,他們反復重復兩件事‘刪除’、‘忽略’,每八秒就要迅速對問題帖子做出‘生殺決斷’。他們一天的圖片KPI是2500張,意味一天單擊鼠標2500次。作為互聯網的清掃工作者,他們的職責就是將那些將最骯臟、最惡心的信息阻截在另一個世界之外。”

最令人驚愕的一個細節是,一個審核直播視頻的審核員,眼睜睜地看著屏幕裏的人給自己套上繩索,踢掉凳子,在鏡頭前拼命掙紮,最後脖子斷了,像木偶一樣垂了下來。更難以忍受的是,這場直播一共有3000位觀眾,有人沈默,有人起哄,有人看笑話。

紀錄片提到,但是因為審查員沒有資格關掉直播,他連逃避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硬生生地承受下來。

▲ 圖 / 《網絡審查員》劇照

徐莉也聽說過這個紀錄片,但對她和周成這樣的從業者來說,無論是待遇,還是審核的權力,都比這部紀錄片呈現得要好得多。拿徐莉來說,她自己在如臯有車有房,老家馬上還要拆遷,此外收著房租,“就算我不工作,也餓不死”。她做鑒黃師,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喜歡,“覺得有價值,因為負面信息到我這裏為止,我覺得某種程度上,是在保護別的人”。

她讀中學想過做一名老師,後來覺得,“我這樣的馬大哈性格還是別誤人子弟了”。畢業後她去攜程做過客服,又去母嬰店當過店員,覺得都沒什麼意思,在朋友的介紹下,她歪打正著,來到這樣一個行業。

可能唯一令她有些尷尬的,還是“鑒黃師”這個頭銜。有一回,她去見個朋友,朋友也帶了一個人讓她認識,雙方免不了介紹自己的職業。她描述完之後,這位新朋友大叫一聲,“你這做的不就是鑒黃師嘛!”引得周圍的人好奇看過來,場面一度有些尷尬。“我覺得我的工作真不只是鑒黃,但也沒辦法,這也是整個社會都流行的一種調侃方式。”

6月18號淩晨1點,上完晚班的徐莉開車回到家中,從現在開始一直到淩晨3點,是屬於她的難得的放松時光。她把家裏的燈全關了,帶上耳機,決定看一部恐怖片——像是股市裏的“對衝”那樣,她發現恐怖片帶來的恐懼,能抵消掉工作累積的負面情緒。

不過,這個辦法的效果可能會越來越微弱,因為對比那些紛雜的、不斷挑戰她閾值的信息,“恐怖片也沒那麼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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