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墻上掛著大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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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疫情期間,未能按原定計劃回中國的美術史家巫鴻,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起筆寫了一本小書,初擬的題目是“穿衣鏡全球小史”。書中將穿衣鏡作為主角來講述一系列穿越時空的故事,古今中外的現實生活與文學作品中,鏡屏會帶來何種想象?如何將繪畫、影像串在全球流通中?在這本書中,帝王、藝術家、作家和普通人與鏡屏的故事一一呈現被剖析,於是有了這本最終定名為《物·畫·影》的新書。

在書中,描繪的《紅樓夢》中兩段著名的鏡屏故事中國讀者想必不會陌生,一個是“風月寶鑒”鏡,一個是怡紅院中讓劉姥姥迷惑的穿衣鏡。那麼在巫鴻的筆下,又是如何對《紅樓夢》中的相關橋段進行分析的呢。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選取的書中的相關段落與讀者分享。

《紅樓夢》中描寫了兩類鏡子,一是舊式的銅容鏡,一是新式的全身玻璃大鏡。前者除日常使用外也傳達出傳統的道德象征意義,後者引起的是令人驚訝的全新視覺經驗。前者的代表是著名的“風月寶鑒”,後者都與怡紅院有關,那是小說主角賈寶玉的住處。

“風月寶鑒”出自小說第十二回,講的是賈府遠親賈瑞迷上了本家嫂子王熙鳳,但被鳳姐戲弄敲詐,終於病倒在床。湯藥治療均不見效,奄奄一息之際忽聽到一個遊方道人,在外邊呼叫能治各種冤業之癥:

賈瑞直著聲叫喊說:“快請進那位菩薩來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眾人只得帶了那道士進來。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那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藥可醫。 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說畢,從褡褳中取出一面鏡子來,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面鏨著“風月寶鑒”四字。

既然是從褡褳中取出,此鏡自然是尺寸不大的可攜之物,而且下文也幾次說到賈瑞將其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它的兩面。他在鏡子背面看到的是一具骷髏;翻到另一面則是日思夢想的鳳姐,招手邀他進入鏡中。

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手裏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了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正如前面談過的“業鏡”“秦王照膽鏡”等帶有宗教警戒意味的魔幻鏡子(見圖 I.15,I.16),“風月寶鑒”映照的不是客觀世界的表象而是內在的真實和幻想—其正面顯示的是賈瑞希望看到的形象,表達的是他的欲望;背面顯示的則是真相的警示,旨在治愈誤入歧途的靈魂。小說講述的這個雙面鏡當然是虛構之物,但有意思的是曹雪芹從傳統青銅容鏡取其原型,從而與他筆下的新式玻璃大鏡形成明顯對比。

《紅樓夢》在四個場合中對這種新式玻璃大鏡進行了描述。雖然所描寫的鏡子在形制和位置上並不完全一致,但卻都和怡紅院這個地點有關。第一次是在第十七回裏,賈政帶著門客遊覽剛蓋好的大觀園。細細看過幾個地點之後,一行人開始加速瀏覽,直到走進一個特殊場所:“一路行來,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因半日未嘗歇息,腿酸腳軟,忽又見前面露出一所院落來。”

走進院落,兩邊遊廊環繞,山石旁種著幾棵芭蕉,一株葩吐丹砂的女兒棠奪人眼目。但真正的驚奇卻發生在室內,那裏“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各式各樣的木架玲瓏雕空,“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消解了墻壁的界限。其間又隱藏著真真假假的門窗,“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系幽戶”。墻上掛的物件都鑲嵌在隨形制作的凹槽裏,看上去猶如平面繪畫。再往裏走,這種迷幻的感覺被一面大玻璃鏡提升到了頂點:

賈政走進來了,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起人,與自己的形相一樣,卻是一架大玻璃鏡。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多了。

曹雪芹沒有細致描述這面鏡子的形制和裝配,但短短兩句話已經總括出它的三個新奇之處:一是“大玻璃鏡”—“大”和“玻璃”是這面鏡子最重要的物理特征;二是它立在內室門前,進門者如同看見自己迎面走來;三是它猶如一架立屏可以被“轉過去”,後面看到的卻仍是層層門戶。這些特征都不帶有明顯的宗教和道德含義,因此與醒世救人的“風月寶鑒”判然有別。使這面鏡子不同凡俗的是它帶來的奇特的視覺和空間經驗,這對 18 世紀初的多數中國人尚屬於想象的領域。

感於院中的芭蕉樹和女兒棠,賈寶玉給這個地方起了“紅香綠玉”這個名字。新封為貴妃的姐姐賈元春在省親時將其改為“怡紅院”。當賈府眾姊妹和寶玉被容許住進大觀園時,寶玉遂選擇了這個地方作為自己住處。

小說下兩次說到怡紅院的鏡子是在第二十六回和第四十一回,仍然是通過外人的眼光看到它的存在。這兩個外來者一是賈府宗人賈蕓,一是喝醉酒偶然闖進此處的農婦劉姥姥。第二十六回寫賈蕓隨侍女墜兒來到怡紅院,進院後聽見寶玉從裏邊喚他進去,他於是連忙邁步走進房內:

擡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耀灼,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裏。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對兒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裏頭屋裏坐。”賈蕓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又進一道碧紗廚,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靸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

“立著一架大穿衣鏡”自然說的是站在地上的鏡屏。兩名侍女從鏡後轉出,所描寫的空間也和賈政經驗過的相似。所不同的是鏡子從中路移到了左邊,遮擋的也不再是迷宮般的層層門戶,而是賈寶玉既華麗又閑散的私人空間,充滿貴家公子的愜意和年輕女性的嫵媚。

劉姥姥進入怡紅院時的所見也重復著賈政一行的觀感,先是“擡頭一看,只見四面墻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墻上”;然後也同樣是“找門出去,那裏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但從未見過的玻璃大鏡給作為鄉村農婦的她帶來了更加富有戲劇性的驚喜:

剛從屏後得了一門轉去,只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面迎了進來。劉姥姥詫異,忙問道:“你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來的?”他親家只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你好沒見世面,見這園子裏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他親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裏頭呢罷。”說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說,一面只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姥又驚又喜,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帳。

這面鏡子因此和賈政、賈蕓看到的大玻璃鏡似而不似:與其如屏風般立在門口,它現在被鑲嵌在四面雕空的紫檀板壁之間,而且還裝有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作為一個文學敘事手段,這面鏡子在此突出的是劉姥姥對怡紅院中隱蔽空間的發現;賈政和賈蕓眼中的大鏡所強調的,則一是令人迷失的空間和幻象,一是令人艷羨的貴家內宅。

和這三次都不一樣,怡紅院中鏡子的最後出現是由賈寶玉自己引起的,但卻是通過夢中的經驗。這是小說的第五十六回,他聽說江南的甄家也有一位名叫寶玉的公子。疑惑之下悶悶回至房中,躺在榻上不覺昏昏睡去。夢中他進入了一個平行宇宙—同樣的怡紅院,同樣的眾多丫鬟,還有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甄寶玉。兩人剛見面談話,忽然聽到外邊說老爺傳叫“寶玉”,嚇得二人慌亂不暇,一個奪門而出,另一個在後邊叫他回來。喊叫的是賈寶玉—因為小說隨後寫道: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裏?”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裏照的你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裏不可多有鏡子。小人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作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裏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不定,那裏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兒頑的,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不然如何得看著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兒挪進床來是正經。

正如許多紅學家指出的,《紅樓夢》第一回中“太虛幻境”門側的楹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可說是整部小說的概念藍圖。如此說來,第五十六回中寶玉的夢境可說是這個概念的人格化:抽象的“真、假”在此處化為“甄、賈”寶玉,夢境和鏡影則隱喻著“有、無”的置換。而且,雖然麝月所言是來自民間的一種說法,但曹雪芹巧妙地把泛指的“鏡”置換為怡紅院裏的一面特殊的、嵌在床邊的大玻璃鏡。從小說的字裏行間,我們知道這面大鏡起先和床榻並不挨在一起,只是“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裏安了一張床”,因此寶玉才能“躺下照著影兒頑”,在鏡中看到他的雙身。

從賈政首次在鏡中看到自己到賈寶玉此時在鏡中看到自己,這面奇異的大玻璃鏡構成《紅樓夢》中的一個暗含線索,雖不貫穿整部小說但也絕非無足緊要。最重要的是,這面新奇的大鏡始終聯系著怡紅院這個地點,與小說主人公賈寶玉有著一種深藏不露的關系。寶玉的夢境把這個關系最後點了出來,通過把夢中的寶玉稱為“甄(真)”,使讀者突然意識到大觀園中發生的一切,包括“賈(假)”寶玉和他的怡紅院,可能都屬於一個鏡像中的虛構世界。

如此細膩、深刻的描寫不可能全然出於虛構或道聽途說,我們有足夠理由設想曹雪芹幼年時曾對玻璃大鏡有過深刻印象。眾所周知,他的祖父曹寅做過康熙皇帝的伴讀和禦前侍衛,後任江寧織造和兩淮巡鹽監察禦史。康熙六下江南曹寅接駕四次,曹家三代在康熙、雍正兩朝主政江寧織造達五十八年,家世顯赫成為南京第一豪門。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如此的豪宅會擁有當時的時髦大鏡—作為一個旁證,比曹寅早一年生,同為內務府包衣、康熙禦前侍衛的趙昌也曾經富貴一時,官至養心殿總監造。他於雍正五年(1727)被抄家,抄家大員奏報的《內務府奏查趙昌家產事褶》中列出“玻璃鏡大小十三;各種玻璃小物件一百九十二;各種西洋物件一百六十八種”等物。曹家的財勢遠盛於趙昌而接近於怡親王。如前所述,怡親王在雍正元年上交給造辦處四座玻璃插屏,最大一件的鏡心高達兩米以上。在曹家於雍正六年(1728)被抄之前,曹雪芹在同樣的富足環境中生活了十三年,他的童年經驗中很可能包括有大玻璃鏡引起的驚喜和想象,這也可能就是《紅樓夢》把這種鏡子放在怡紅院中—而且只放在怡紅院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