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房子上天磚瓦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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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卓然(山西省晉城市作協名譽主席)

臘月天,晝短夜長。盡管冬至之後便會“白晝一天長一線”,但畢竟還是一個長長的臘月夜。

臘月天,人們自然是要忙年節的事,但畢竟只是白天忙,還必須打發那一個個長長的臘月夜。

當然,長長冬夜可以睡覺,拱到暖暖的被窩裏,做一個長長的夢。

然而,你可別小看了鄉村,別把鄉村人想象得冬眠動物似的。鄉村人自有鄉村人的肺腑,也自有鄉村人的情調。

“冬釭凝兮夜何長”(南朝·江淹《別賦》)。畢竟是年末的臘月夜,面對殷殷的一豆燈火,他們總想把那長長的冬夜打發得有滋有味,讓那雪花紛飛的冬夜意味重重。

遠離鄉村人,難解鄉村事。“橫看成嶺側成峰”,帶著金菽銀黍的芬芳,帶著五谷豐登的心滿意足,帶著絲絲縷縷撩撥人的情好,化成風俗,穿行在村中的大街小巷,垮過半塌的頹墻,鉆進半閉的柴扉,不經意撲進院子裏,或者抿開窗戶紙,鉆到屋子裏,鉆到炕頭上,以春風風人。

新年本就是一場浩大的文化活動,每一個臘月夜都是新年的一道序幕。

在落雪的臘月夜,點起一盞小油燈,讓年節的文化意味更濃,讓流逝的生命別許一種風光。

山西晉城澤州縣大箕鎮村民在空場晾曬粉條,有如八卦陣。尚誌平攝

爺爺的“三國”

屋外雪花飄飄,鴉兒宿在枯樹上。每天這個時候,就該是爺爺們講三國的時候了。

我們住的平房,是一個磚瓦整齊的小四合院。堂屋自然是爺爺奶奶住,兒孫們各屋別居。每入夜,所有的窗戶都有燈光,雖然是燈下昏黃,卻總是雪後的希望。

每當這個時候,奶奶就會把爐火燒得旺旺的,然後對我說,你爺爺要“雲古”了。

“雲古”,應該是一句古話,是文言文。我不知道奶奶為什麼會這樣說,後來我發現我的鄰居奶奶們也都這麼說。比如南院武奶奶,就曾經對奶奶說,她心裏“不悅”,想跟奶奶“雲雲古”。我聽了非常吃驚,難道村子裏的奶奶們都念過古書?

旺旺的火爐裏,奶奶燒的不是柴火·,而是晉城的香煤凈炭,俗稱“白煤”,我則稱其為“蘭花香煤”。就是那種對著星星會閃光,拿在手裏不染黑,一觸一碰如鈴鐸交響,紅紅的火焰裹挾著藍藍的火苗,如蘭的蓓蕾初放,無黑煙無磺味,似乎還有蘭的清芬。我也曾把蘭花香煤賦成文章,以助其盛名播揚,特別是當我得知英國女王一定要用中國山西晉城的蘭花香炭燒壁爐時,我非常驕傲於我的家鄉。

奶奶把蘭花香炭填到火爐裏,紅火焰,藍火焰,把一個寒冷的冬夜燎得恍若春日,便讓爺爺在溫暖如春的炕頭上“雲三國”。

爺爺不怎麼喜歡“雲”的說法,是不是有一點“雲天磨地”不著邊際的意思呢?顯得爺爺們的“三國”不是歷史上的三國,不是人間的三國,不是書本上的三國,而是他們自己胡編亂造、胡扯八道的“三國”?爺爺只喜歡“說”三國,“說”顯得實在,“說”才有趣味,有滋味。

在“柿子之鄉”晉東南,豐收季節,家家戶戶喜曬柿餅。尚誌平攝

而且爺爺說,一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說三國,因為少滋無味、沒意思,只有與鄰居那些“老家夥們”一起說的三國,才是真正的三國,才是熱熱鬧鬧的三國。所以,與爺爺一起說三國的還有堆爺、土爺、潤爺、三爺、五爺、八爺……奶奶笑說他們是“一趕老三國!”爺爺說只有“一趕老三國”,才能把三國說個翻江倒海。

每晚當奶奶把爐火燒旺的時候,“一趕老三國”就陸陸續續來了,或長須飄雪的,或短髭染霜的,或毛發退盡的,或跛一足眇一目扶著孫兒的,或半身不遂拉根拐杖的。還有喜歡聽三國的年輕人,都來到爺爺的堂屋,紮堆聽三國。

“少不看水滸,老不讀三國。”但是在村子的臘月夜,就偏偏有年輕人和“一趕老三國”在一起“雲”三國。喜歡三國的智慧,喜歡三國的英雄氣。

“老三國”們圍著火爐,不停地抽旱煙,不停地咳嗽,不停地開懷大笑,不停地抹著口水說三國。“老三國”們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或者根本就沒有一個人讀過三國。他們的三國都是從歲月中撿來的,說書,戲劇,都是他們說三國的藍本。

“老三國”們講的並不是章回三國,不是一開頭就是“話說”、“且說”的那種三國,是想到哪說到哪,喜歡哪說到哪,喜歡哪個人物就說哪個人物。昨天說過的,今天還說,盡管反反復復,興致卻還是那麼高。

很多時候,並不是一個人說一段,然後換一個人說一段,而是你一句他一句搶著說。不知道誰正在說“三顧茅廬”的時候,就會有一個人岔開,說起“諸葛亮祭東風”。這一個正說“草船借箭”,那邊又會有人來一段“關雲長義釋曹操”。

潤爺特別喜歡曹操“橫槊賦詩”的豪氣,他雖然也不識字,卻能夠默念《三國演義》那一段文字:

操又大笑。曹操已經大醉,手握大刀立在船上,把酒往江水裏一潑,又滿滿地喝了三杯,把刀一橫,對諸將說,我握著這把刀,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有不負大丈夫之誌也。今對此景,甚有慷慨。吾當作歌,汝等和之……

雖然並不全是原來的文字,但已經很了不起了。

潤爺一口氣念完,大概豪氣沒有散盡,就把爺爺的墻櫃打開,拿出爺爺的酒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就是兩大口。

這時候,爺爺就拉了我,把我當童子,走著場兒唱起來: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先帝爺下南陽禦駕三請,料定了漢家業鼎足三分……

爺爺唱的不是京劇,那時候京劇還傳不到鄉下。爺爺唱的是二黃,跟京劇的西皮流水差不多。唱完了,看看三星在戶,捋捋胡須呵呵笑,說:“散了吧。”

“一趕老三國”就散了,明天晚上再來,再說三國。

那時候我只有五歲,但我對爺爺的三國印象太深。長大後我不知道讀過多少遍《三國演義》,但不知道為什麼,卻總讀不出爺爺的“三國”那種味道。

奶奶的謎兒

爺爺不在家的時候,沒有人說三國,長長的冬夜該怎麼熬呢?好在還有奶奶,奶奶和我們一起“破謎兒”。

爺爺是個木匠,是做桌椅板凳箱櫃之類的“細木匠”。爺爺手藝好,做出來的家具細膩,精致,結實,所以爺爺的活多。尤其到臘月,娶媳婦嫁閨女,都要做嫁妝,又都喜歡請爺爺做,似乎爺爺做的嫁妝高貴、吉祥。

年輕的時候,不管在哪兒做活,爺爺晚上都要回家。爺爺不怕走夜路,因為爺爺手裏有“五尺”。五尺,也叫“丈桿”。兩根二指寬的長木條,合住五尺,展開一丈,因此得名。手提五尺,如張飛手搦的“丈八蛇矛”,如林衝夜奔手裏拈的樸刀,傳說是魯班發明的工具,因此鬼神不沾虎狼懼怕。

爺爺年紀漸長腿腳不便,不再走夜路了。爺爺沒回來,堂屋裏就只有奶奶,奶奶一個人舍不得燒蘭花香炭,就坐在爐臺上,一邊剝棉花,一邊把花殼扔到火爐裏,火焰撲撲,屋子裏時明時暗,好像藏了許多謎。

鄰家的幾位奶奶都來了,都來和奶奶說話。她們知道奶奶喜歡破謎兒,都來和奶奶一起猜謎。數老井院的文奶奶身體最好。文奶奶年輕時候是一個很壯實的女人,如今雖然年紀大了,半大的腳走起路來依然如擂鼓一樣“咚咚”響。文奶奶怎麼還會如此壯實如此精神呢?女兒女婿因饑荒死了,留下一個男娃四歲,一個女娃五歲,靠文奶奶拉扯著,她不得不精神,不得不壯實。

作為農人,最苦的活是鋤小苗兒,需要把身子“一疊三折”,趴在谷壟裏把一地茸茸的谷苗間開。上頭是日頭吐火,下邊是濕氣蒸騰,汗水如雨,腰酸腿疼,但文奶奶卻從不懼怕,她不光給自家鋤小苗,因為爺爺做木匠誤了地裏的活,文奶奶就會提上她的小鋤兒,把兩卷鋪襯綁到膝蓋上,爬著跪著,硬是把爺爺那幾畝快要荒蕪了的小苗撕開,再一苗一苗扶正,一苗一苗擁到土裏,一苗一苗一般粗壯,一苗一苗一般高低。苗與苗之間的距離,都是按照古訓間開的:一步三垵,一垵四苗,垵前垵後留小豆,兩邊留高粱。文奶奶簡直像繡花兒一樣,把小苗們整得一匹綠綢似的均勻、齊楚。一場小雨後,微風輕輕吹過,恰如一池春水蕩著清波。全村人都會去地頭觀賞,無不誇獎文奶奶是莊稼地裏的好把式。文奶奶也是很厲害的一個老婆婆,她還保護著小外孫和小外孫女,誰敢欺負,管你是馬五爺還是天王爺,文奶奶會不顧命地撲上去,護她的犢,與你吵,和你打,彼時文奶奶便不再是一個女人,簡直是一匹老母狼,所以人都說,文奶奶是個狼婆。是的,文奶奶的確像個狼婆,但文奶奶也有羊的溫和。她來奶奶家裏破謎兒,總是引著小外孫文路和小外孫女文米。

奶奶總是費盡心機說一個新謎兒,想讓人在那個長長的冬夜猜不著:“黑雲上來白雲遮,十個小將來推車。黑雲白雲不下雨,小將推車紅火火——打一樣竈具。”

果然是一個難破的謎兒。

我正攢著眉頭想,不意文路就說出來了:“是烙饃鏊。”

奶奶就誇文路,說文路真聰明,把個文奶奶高興得仰起臉來大笑。其實我已經聽見了,是文奶奶悄悄告訴文路的,我想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但奶奶給我使眼色不讓我說。奶奶看我一直想說出來,就一把將我摟進了懷裏,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

因為文路“猜”著謎了,奶奶就要獎勵文路,給文路炒瓜子吃,我一下就從奶奶懷裏跳起來,拍著手大叫:“哦哦,有瓜子吃!我也一定要猜著……”

奶奶下炕去炒瓜子,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顆。奶奶說,收藏了那麼多的瓜子,經不住“一趕老三國”們炒了吃了。奶奶就把炒瓜子改成了炒玉茭,燒熱的鐵鍋裏,玉茭顆兒嘭啪響,有好多都崩開了白生生的玉茭花。奶奶把玉茭花給文路、文米和我,把不開花的玉茭顆兒這個一把,那個一把,分派給大夥吃。有牙的“圪崩圪崩”吃,沒牙的往嘴裏塞一顆兒,在嘴裏噙著嚅動著。

奶奶接著再破謎兒,一連又破了好幾個謎:“遠看是個廟,近看沒神道,腳踩兩只船,手拿一張票——打一個地方。”“弟兄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分手時,衣服全扯破——打一種調和。”“什麼方方四個角,什麼圓圓三條腿,什麼光光兩個頭,什麼大肚小嘴唇——打四樣東西。”“咕嚕咕嚕,拴住跑了,解開立住——打一樣農具。”“一顆谷,充滿屋——打一家具”……

大家你也猜,他也猜,七嘴八舌誰都猜不著。我看出來了,大夥不是猜不著,是假裝猜不著。有兩個謎我能猜著,“咕嚕咕嚕,拴住跑了,解開立住”,是碌碡;“一顆谷,充滿屋”,是油燈。但奶奶阻止我,不讓我說出來。我悄悄問奶奶,為什麼不讓我猜?奶奶悄聲對我說,她過後會告訴我。過後奶奶也沒有告訴我,我追問了奶奶很多次,奶奶說,等我上了學再告訴我。上學後,我已經把這些事情都忘記了,奶奶卻還記著。

那是幾年後的一個春天,大概是清明節,學校放假了。奶奶拄著棍子,要我和她去看文奶奶。我說我不去,我怕文奶奶狼婆。奶奶說,文奶奶不狼婆,文奶奶是個好奶奶。於是,奶奶就拉著我,一直把我拉到文奶奶的大門口站著,指著文奶奶那個歪歪斜斜的大門,指著那個快要坍塌的大門頭上,讓我看那門頭上的四個字。奶奶不識字,為什麼要讓我看那四個字呢?那四個字有什麼好看啊?我不止來過文奶奶的院子三次五次,小時候常常來找文路玩,那四個字是我早已熟悉的,不就是“耕讀傳家”嗎?刻著“耕”和“家”的兩塊方磚都快掉下來了,文奶奶硬是用石灰粘牢,才沒坍塌。文奶奶大概還時常拿抹布抹去上邊的灰塵,因為那四塊方磚比周圍的磚塊都明潔。可是,就那麼普普通通四塊方磚四個字,有什麼好看呢?

看我興味闌珊,奶奶就要我扶她回家。我說,你不是去看文奶奶嗎?奶奶說,文奶奶不在家,她帶著文路文靜,給他們父母上墳去了。

我心裏悚然一震,但也有些生奶奶的氣了,就問奶奶:“我們就是來看這四個字嗎?”奶奶很嚴肅地說:“是呀!是呀……”

我問奶奶什麼意思?奶奶站住了,風吹著她一頭白發飄飄。

奶奶站在文奶奶的大門口,擡起頭,看了看那四個字。低下頭,看了看我。奶奶依然沒說話。奶奶又給我破個謎兒。

奶奶這個謎兒,讓我猜了一輩子。

父親的《龍頭案》

《龍頭案》,說的是大明朝海瑞海青天。我看過不少關於海瑞的戲,比如《海瑞罷官》,不管在屏幕上還是在舞臺上,海瑞都是須生,但我們村裏的海瑞卻和包公一樣,黑頭,剛性,公正,鐵面無私。

我的父親喜歡唱戲,唱黑頭,我們俗稱“大花臉”。我的父親個子高,音色寬闊渾厚,穿上大黑蟒袍,站在舞臺上,像一座大山,開口一唱,地動山搖。

導演老秉玉叔說,沒有山一樣的大花臉,鎮不住“臺口”。

父親嗓門大,卻從不會走腔跑調。一旦有人跑調,我們叫“鬼音”了,就會一個接一個“鬼音”下去,就會把一場戲唱“癱”了。

每當此時,演員們都會盼我父親出場,只要我父親出場唱一句,“鬼音”就會無蹤影了。如果場上正唱《打圍花園》,沒有“大花臉”的戲,怎麼辦呢?為了“救場”,也只好讓“大花臉”出場了。化妝是必須的,穿蟒袍系玉帶也是必須的,“髯口”,即胡須也是必須的。我們村的“著名導演”老秉玉叔總會有辦法,現編一句唱詞,和劇情連接起來。比如:“小羅成你膽大包了天,打圍居然跳花園。”就這麼一句,父親出場也未必能記住,就會唱成“小羅成你想上天,這不是你家的後花園!”出場的“大花臉”飾演的是誰?沒有名姓,沒有來歷,直指小羅成唱一句,轉個圈子就回去了。觀眾是騙不了的,每場戲的每一個情節,每個人的每一句唱詞,他們都清楚。他們知道,父親是出來救場的,就一個勁地拍手叫好。

村上人看戲,說是圖個熱鬧,卻又不止於熱鬧。俗話說:“不會看戲的看熱鬧,會看戲的看門道。”什麼是“門道”?是不是就是我們所謂的“藝”呢?“藝無止境”,不僅是藝術家的追求,村裏的莊稼人也講求,他們講求“藝不壓身”。“藝圃”,“藝樹”,“自昔何為,我藝黍稷。”人們自古就講究“藝”,追求“藝”,“百師好求,一藝難得”,“有才遺草澤,無藝閉蓬門”。

演員的一招一式,擡腿動步,舉手投足,是不是字正腔圓?是不是入韻入調?是不是眼到手到?是不是把要飾演的人物性格表現出來了?“藝”有沒有繼承?“藝”有沒有創新?看看,聽聽,感覺,體悟,品評……有議論,也有腹誹,等等。鄉村人看戲,真是太挑剔了。

父親說,唱戲是“萬人頭上取樂”,但是,不下功夫,不用說取樂,會自取其辱。

父親的嗓音好,不等於“架幹”好,不等於舞蹈好。一招一式還得練,還得參加排戲。

長長的臘月夜,父親天天晚上去排戲。排戲的場子沒有一定,今天在大樓院,明天可能在李宅,後天或者在南院,在誰家裏誰點燈照明。演員們去了,先“推三把”。不管新老把式,排起隊來踩圈兒。臂如雙藕,指若蘭花,隨著腳步推出去,再收回來,揉揉搦搦,伸伸縮縮,硬是要把一個自自然然的人練出演員的架勢。

劇團的演員隊伍非常壯觀,父親和古首唱大花臉,保全、平安唱二花臉,全魁、小堆等5人唱須生,小太、小蜜等6人唱小生,小元、買孩演武生。月香等11人唱旦角,各種角色都有A、B角,甚至有C、D、E角。

劇團的“行頭”十幾大箱,箱子都用牛皮包了邊裹了角,四個人才能擡起來的一個大衣箱。三個人看大衣箱,管給演員穿行頭,脫行頭,疊行頭。

行頭、樂器,都是演員和村民捐谷子、豆子買的,你三升他兩升都是心頭肉,所以對行頭、樂器非常愛惜。每年夏天都要關起大門來曬行頭。到如今,已經有大約三十年沒有開過戲箱了,但那十幾戲箱的行頭卻沒有人敢動過。

別以為只是一個鄉村劇團,劇目卻不少。春秋的從紂王《女媧宮焚香》到《摘星樓》前後五本戲,隋唐的有《瓦崗寨》等三本戲,宋朝的有《闖幽州》《包公案》等六本戲,明朝的有《龍頭案》等三本戲,家常戲有《茶瓶計》《武家坡》(上下本),折子戲有《小宴》《過江殺督》《打漁殺家》《三岔口》等十二本。年年過年前後,十裏百裏的村子會來“寫戲”,劇團只要一出村子,一個臺口接一個臺口,到農忙的時候都收不回來。

劇團每年冬天都要選新演員。身材、嗓子、容貌、人品,都有標準,都很嚴格。誰能當演員,導演老秉玉說了算。老秉玉識字,既當導演,也當演員,唱須生,嗓子不太好,但扮相英俊,總演帝王。父親不識字,唱詞都是老秉玉教的,只要把“角單”給父親念上三遍,整本子都會爛在肚子裏。新招的演員先是跑龍套,即使跑龍套也必須先練“推三把”。

父親對“舞美”要求很嚴,他常常遺憾地說自己是“握鋤把的,手指頭展不直,像雞爪一樣不好看”。是的,不管男演員女演員,手指頭都是彎的,即使女孩子想做個蘭花指,也只能做成個“佛手”。為了舞臺美,他們就不得不經常忍著疼痛掰指頭。

我想入劇團,終於爭取到“推三把”了。但我的手腳不聽使喚,不像走路一樣自然。人家都笑我走的是“一順”,笑我像“老鱉展爪”,父親一巴掌就把我打下去了。我知道父親是劇團人,他不能容忍他的孩子把蠢笨帶給“他的劇團”。

父親一般不會發火,除了那一巴掌,我幾乎沒有見他跟誰鬧過別扭。但有一次父親真的發火了。正在排戲的時候,導演老秉玉決定把黑頭海瑞改為須生,父親不答應,父親說海瑞古來就是黑頭,黑頭代表剛毅,正直,鐵面無私。兩人吵起來了,吵到幾乎打起來,吵得老秉玉把劇本也撕了,摔在地上,一邊亂腳跺一邊賭咒:“再也不演戲了!再演戲,扒了我家祖墳!”

當然,像這樣吵到賭咒發誓再不演戲,可不是一次兩次了。該唱四流?還是朵板?唱“一串鈴”好?還是“靠山紅兒”好?為此,常常爭吵,甚至還會破口。每次吵架後,老秉玉都要回家悶頭睡覺。幾天後大家又來了,見了面嘻嘻哈哈,誰也不道歉,誰也不給誰作檢討,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繼續用心排戲。戲是生命。戲是天。

臘月夜排練的《龍頭案》,初一就開演了。父親登臺高唱:“嘉靖爺坐江山行事荒謬,滿朝中竟無一人諫奏出頭。我有心修本章把君王匡救,安社稷作一個砥柱中流。”唱得豪氣衝天。

母親的白娘子

臘月天,是母親最忙碌的時候。打掃屋子,拆洗被子,翻洗褥子,父親和孩子們的舊衣裳都要洗一遍,還要給父親和孩子們縫新衣裳,做新鞋。這麼多活兒,白天哪裏夠母親用呀,每天都必須熬夜做針線活兒。

臘月夜,悄長而溫馨。父親去排戲了,母親想打發孩子們睡下,自己去料理各種雜活。但是,孩子們已經放了假,也用不著早睡了。爺爺在家說三國的時候,我們是必然要去爺爺那裏聽三國的。奶奶破謎的時候,我們固然也是要去奶奶那裏猜謎。但只要爺爺不說三國,奶奶不破謎的時候,我們就和母親待在家裏,纏著母親,讓母親給我們說《狀元哭塔》。

小小的四合院裏,我們住在東屋,上半月彎彎的新月,正好把月光瀉在我們家的窗戶上,窗外,桃樹的影子在風中搖呀搖呀,把窗戶紙掃得有明有暗。

母親在火爐裏填上蘭花香煤——需要說明,蘭花香煤,不是奶奶燒的蘭花香炭。蘭花香炭是塊狀,蘭花香煤是蘭花香炭的碎屑,和上土,軟軟的,黏黏的,填到火爐裏,中間捅個眼兒,藍藍的火焰把屋子裏熏得明明暗暗,暖暖和和。為了不使孩子們中煤氣,母親會拿高粱稭紮一個風鬥,糊上白棉紙,用淡淡的“煤水”與黃土塊,畫一枝淡淡的墨梅,掛在門頭起。

母親點起一盞小小油燈,把窗子上的月光與桃樹影都抹了去。燈臺是一個用生鐵鑄的圓圓的臺座,周圍是透花老梅,臺面上放些棉花燈撚,是用來挑燈花兒的“小棒兒”。這些小棒兒是我給母親放上去的,因我見母親常常拔下頭上的簪子挑燈花兒,怕把簪子燒壞了,就用舊竹簾的竹篾削的。母親雖然誇獎了我,但母親卻很少用我制作的“小棒兒”挑燈花兒。只要燈撚上結了燈花兒,母親總是順手拔下頭上的簪子來,挑落燈花兒,撥亮燈火。

母親把燈臺放在爐臺上,低頭鉸鞋樣兒,用糨糊把毛紙和各色鋪襯貼在一起,貼到墻上,等幹了揭下來,就是做鞋的袼褙了。把袼褙鉸成鞋幫、鞋底,再貼上幾層碎布,再裹上一層新布,鞋的大樣就成了。不過,還得用麻繩納鞋底,用麻線納鞋幫。鞋底的針腳像麥粒,鞋幫的針腳像芝麻,一行一行,要照著“破關兒”,即下邊的針腳要在上邊兩個針腳之間的地方。母親用擰車擰麻繩,用陀螺撚麻線。臥在火爐邊正睡覺的小花貓聽到陀螺轉的聲音,一下子就跳起來,一跳一跳地去撲陀螺。

麻繩擰好了,手裏拿著納鞋底的錐子,在新做的鞋底上狠勁地紮,又把納底的麻繩繞在手腕上,把胳膊一撐一拉,聽得見麻繩被抽過來抽過去地索索響。

母親在燈下做針線,把剛五歲的妹妹也拉在身邊,讓她“納疙瘩”。母親給妹妹一塊小碎布,一根針,一條線,讓妹妹戴上頂針,把那塊碎布縫成個什麼。妹妹不會縫,母親就說:“你就學著縫吧,女孩兒家,必須學會做針線。你能縫成個小鳥兒也好,小老鼠也好,倘若縫不成,你就納成個疙瘩也別怕,功夫不負有心人。從小納個鼠疙瘩,長大繡個鳳牡丹。”受母親的鼓勵,妹妹就學著母親的樣子,把頭彎在小油燈下,一針一針地“納疙瘩”。小油燈把母親和妹妹的影子投在白白的粉墻上,母親圓圓發髻,妹妹的小辮兒,還有幾縷毛茸茸的頭發,覆在纖細的脖頸上,彎彎的身子,暖暖的樣子。我和弟弟就會跳著,笑著,去白白的粉墻上撲捉母親和妹妹的影子。那個時候,母親就叫我和弟弟說,你們別搗亂了,過來坐到媽媽跟前,媽媽給你們講狀元哭塔。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常常給我們講狀元哭塔,盡管母親講了不止一百遍,我們還是很願意聽狀元哭塔。我們圍坐在小油燈下,母親就從遊西湖、乘船、借傘開始,一直說到端午節,說到喝雄黃酒,說到白蛇。一聽說小媳婦變成了白蛇精,我們都被嚇得小臉煞白。又聽母親說白蛇精去和仙山童子打了一仗,盜取了靈芝草救了許仙,我們又十分喜歡和感激白娘子和小青。母親又說到斷橋,說白娘子肚子如何疼,如何生了孩子,三歲的小弟就抱著母親,一聲,一聲,喃喃地叫:“媽,媽……”

母親說老法海祭起法寶的時候,我們就都把小拳頭握緊,似乎想要和老法海去拼一拼。當母親說到把白娘子壓到雷峰塔下的時候,妹妹和三弟都掉了淚。我悄悄偷看母親,母親一邊說狀元如何哭塔,一邊抽泣。我不知道母親因為什麼掉淚,但我一輩子都難忘記母親給我們講的狀元哭塔。

這就是我的鄉村臘月夜,如此溫馨,又如此有文化底蘊!

然而還不止於我們的農家小院。在村裏的街道上,在大大小小的院子裏,在各家各戶的炕頭上,也許林衝正在夜奔,也許悟空又回了水簾洞,也許範進尚未中舉,也許老殘正在暢遊大明湖……

鄉村的臘月夜,神秘的臘月夜,到處都是故事。行走在鄉村的你,或許還能聽到,有人對著漫天星鬥在拉二胡,有人對著紅紅的火爐在吹嗩吶,有人在小油燈下點笙……

人殷殷,燈熒熒,曲盈盈,一派溫如景象。像冬雲,蕩在臘月夜的明月下,或伴著瑞雪,或伴著蠟梅。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21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