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種花匠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第一回 金鑾殿求榮得禍 鄷都府舍鬼談人

   世事澆漓奈若何,千般巧計出心窩。止知陰府皆魂魄,不想人問鬼魁多。閑筆題, 謾咨嗟,焉能個個不生魔?若能改盡消邪狀,常把青鋒石上磨。

  這首詩單道人之初生,同秉三才,共賦五行,何嘗有甚分別處?及至受生之後,習 於流俗涸於氣質,遂之迥然各別。好逞才的流於輕薄,好老實的流於迂腐,更有那慳吝 氣的半文不舍,搗大的滿口胡謅。奇形怪狀,鬼氣妖氛種種不同,人人既有些鬼形,遂 人人都起些鬼號。把一個化日光天,半是陰曹地府。你道可嘆不可嘆?在下如今想了一 個消魔的方法,與列位醒一醒脾。

  話說唐朝終南山有一秀士,姓鐘名馗,字正南。生的豹頭環眼,鐵面虬須,甚是醜 惡怕人。誰知他外貌雖是不足,內才卻甚有余,筆到時,篇篇錦繡,墨到處,字字珠璣。 且是一生正直,不懼邪祟。其時是德宗皇帝登基,年當大比。這鐘馗別了親友,前去應 試,一路上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一日到了長安,果然好一個建都之地。怎見得:

   華山朝拱,渭水環流,宮殿巍巍,高聳雲霄之外。樓臺疊疊,排連山水之間。做官 的錦袍朱履,果然嚇驚人。讀書的緩帶輕衣,真個威儀出眾。挨肩擦臂,大都名利之徒。 費力勞心,半是商農之輩。黃口小兒,爭來平地打筋頭;白須老者,閑坐陽坡搗喇。

  這鐘馗觀之不盡,望玩之有余,到了店門口。那店小兒一見,吃了驚,說道:“我 這裏來來往往,不見了多少人。怎麼這位相公生得這等醜惡?”鐘馗笑道:“你看俺貌 雖惡,心卻善也。快安排幾間潔凈房兒,待俺住下,以便進場。”這店小兒將鐘馗留下, 收拾晚飯,鐘馗吃了。只見長班趙鼎元稟道:“明天買卷,該銀貳兩。”鐘馗道:“怎 麼多少?”趙長班道:“卷子該要壹兩二錢,寫卷面要壹錢,投卷要五錢,結狀要貳錢, 共該貳兩之數。”鐘馗打開行李,稱出貳兩雪花官銀,付與趙鼎元。趙鼎元接了銀子, 道:“明日投文,後日準備進場,相公不可有誤。”鐘馗點頭應喏。一宿晚景題過。次 日起來,禮部投文書畢,走到十字街上,見一夥人圍著一個相面的先生在那裏談相。這 鐘馗挨入人叢,看那先生怎生模樣?眸如朗月,口若懸河。眸如朗月,觀看處忠奸立辨; 口若懸河,談論時鬼皆驚。戴一頂折角頭巾,依稀好似郭林宗,穿一雙根朱履,仿佛渾 如張果老。龜殼扇指東畫西,黃練縧拖前束後。向在兩河觀捋相,今來此地辨英雄。

  這先生原是袁天罡的元孫袁有傳是也。因時當大比,故來此談相。鐘馗待眾人相畢, 先生少暇,方走進前說道:“俺也煩先生一相。”那先生擡頭一看,只見鐘馗威風凜凜, 相貌堂堂,暗自沈吟道:“俺相了這半日,都是些庸庸碌碌,並無超群出眾之才。這人 來的十分古怪。”於定睛細看了一會,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鐘馗道:“俺姓鐘名 馗,特來領教。”那先生道:“足下天庭飽滿,地格方圓,更有兩權朝拱蘭臺,自是大 貴之相。只是印堂之間現了墨氣,旬日內必有大禍。望足下謹慎才好。”鐘馗道:“君 子問兇不問吉,大丈夫在世,只要行的端正,當於死生禍福,聽天而已,何足畏也。” 於是舉手謝了先生,佯長去了。到次日進場,魚貫而入。原來唐朝取士與漢朝不同。漢 朝取士以孝廉,唐朝取士以詩賦。鐘馗接的題目,卻是瀛洲待宴應制五首:《鸚鵡》一 篇。鐘馗提起筆來,不假思索,一揮而就。果真是敲金戛玉,文不加點。鐘尬又自從頭 看了一遍,著實得意。於是交卷出場。你道當日主闈的是誰?原來正主考是吏部左侍郎 韓愈;副主考學士陸蟄。兩人同心合力,要與朝廷拔取真才。怎奈閱來閱去,不是庸庸 可厭,就放蕩不羈;更有那平仄不調,韻腳不諳,還有那信口胡謅,一字不通的。間有 一貳可視,亦不過平平而已。二人笑的目腫口歪,不禁攢眉嘆息道:“如此之才,怎生 是好?”忽然間到鐘馗這卷,喜的雙手拍案連聲,道:“奇才!奇才!李太白、杜子美 後一人而已。清新俊逸,體裁大雅,盛唐風度,於斯再見矣。”二人閱了又閱,贊了又 贊,取為狀元及第,專候德宗皇帝金殿傳腫,以為盛朝得人之慶。到了那日五鼓設朝時 候,果然是皇家氣象,十分整齊,但見:

   九間金殿,金殿上排列著銀鉞金瓜。兩道朝房,朝房內端坐著青草紫緩。禦樂齊鳴, 卷簾處,香煙繚繞,隱隱見鳳目龍姿。靜鞭三響,排班時,紗帽繽紛,個個皆鹓班立。 站殿將軍圓睜著兩只怪眼,把門白象齊排著四個粗牙。

  正是:

   九天閶閭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鐘馗等俯伏金階,不敢仰視。只聽的鴻臚寺正卿高聲喧唱:第一甲第一名:鐘馗。 引見官將鐘馗引至金殿跪下。德宗皇帝揚龍目,開鳳眼,將鐘馗一看,心中甚不悅,道: “我朝取士全在身言書判。這醜態如何做得狀元?”韓愈見龍顏不悅,俯伏奏道:“臣 等職司文衙,止知閱卷,不得閱人。此人賦詩句句琳娜,篇篇錦繡,陛下不可因人而棄 其才。且人才之優劣,全不在貌。晏嬰身矮,而能相齊;周昌口吃,而能輔漢。若必以 貌,我朝張易之、張昌宗,非其明鑒耶。孔聖人之雲:‘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德 宗道:“卿言雖是,但我太宗皇帝時,十八學士登瀛州,至今傳為美談。若以此人為元, 恐四海人民皆笑朕不識人才,將如之何?”話猶未了,只見班部中閃出宰相盧杞,襆頭 象簡,玉帶蟒袍,俯伏奏到:“陛下之言誠是。狀元必須內外兼全,三百名中豈少其人? 何不另選一名,而煩聖心躊躇耶。”鐘馗聞言大怒,跳起來道:“人言盧杞奸邪,今日 看果然。”於是舞笏便打。此時鬧動了金鑾,混亂了朝儀。德宗皇帝龍顏大怒,喝令金 瓜武士,將鐘馗拿下。鐘馗氣的暴嗷如雷,竟將站殿將軍渾瑊腰間寶劍拔出,自刎而死。 德宗驚的目瞪口呆,眾官唬的面如土色。只見陸蟄怒氣填胸,向前奏道:“宰相憐才而 反害才。他說鐘馗醜惡,做不的狀元,他今現稱藍面鬼,豈可做宰相;奸邪誤國,罪不 容誅,望陛下察之。”德宗此時如嚼橄欖,方才回過味來,說道:“寡人一時不明,卿 言是也。”遂將盧杞發配嶺外,以正妒嫉之罪。封鐘馗為驅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斬妖 邪,仍以狀元官職殯葬,眾官方才喜悅,皆呼萬歲,德宗退朝,不在話下。卻說鐘馗受 了封號,空中謝恩畢,悠悠蕩蕩,提著寶刀,插著笏板,向東南而走。走勾多時,遠遠 望見一座城池,好生險惡:

   險風慘慘,黑霧漫漫。陰風中仿佛聞嚎哭之聲,黑霧間依稀見魑魅之像。披枷帶鎖, 盡道何日陰山脫。知解臼杵,不知甚時苦海離。目蓮母斜倚獄四盼孩兒,賈充妻呆坐奈 何等丈夫。牛頭馬面簇擁曹瞞才過去,喪門吊客勾牽王莽又重來。正是:人間不見奸邪 輩,地府壘堆受罪人。

  鐘馗正在觀看之際,只見一個判官領著兩個鬼卒飛來,高聲問道:“汝是何方魂魄? 來俺這鄷都何幹?速速講明,俺放你過去。”鐘馗看那判官時,卻與自己一般模樣,也 戴著一頂軟翅紗帽,也穿著一件肉紅圓領,也束著一條犀角大帶,也踏著一雙歪頭皂靴, 也長著一部落腮胡須,也睜著兩只燈盞圓眼。左手拿著善惡簿、生死筆,只是不曾帶著 寶劍。鐘馗暗自思道:“奇哉!奇哉!難道此人也像俺負屈而死的麼?”遂向判官道: “俺姓鐘名馗,本中唐朝狀元。只因唐天子以貌取士,不論文字;又被盧杞逢君,要將 淹革退,俺憤氣而死。唐天子憐俺苦死,封俺為驅魔大神,遍行天地之下,以斬妖邪。 俺想妖邪唯汝鄷都最多,今既到此,煩你通報閻君,指點與俺,以便驅除,庶不負唐天 子封俺之意。”判官聽說此言,遂拱立道旁,說道:“不知尊神到此,不但有失遠迎。” 於是別了鐘馗,飛跑至森羅殿上,稟道:“小判把守鄷都,忽有一人自稱唐狀元,姓鐘 名馗,唐王嫌他貌醜,他自刎而亡,唐王封他為驅魔大神,他今特來斬鬼,要見大王。” 閻君早已知其始末,便道:“有請!”那判官於是迎請鐘馗,進了大門,兩邊排列的都 是些猙獰惡鬼。到了殿上,又見殿上柱一副對聯,上寫著:

   “莫胡為,幻夢空花,看看眼前實不實,徒勞機巧。休大膽,烊鋼熟鐵,摸摸心頭 怕不怕,仔細思量。”

  閻君下座相迎,鐘馗倒身下拜,閻君雙手扶起,讓鐘馗坐定,問道:“尊神至此有 何相教?”鐘馗道:“俺奉唐王天子之命,遍斬妖邪。妖邪此處必多,伏祈指出一二。” 閻君說:“俺陰司妖邪固有,然都是服毒鬼、上吊鬼、淹死鬼、餓死鬼。鬼馗雖多,經 理神靈卻也不少。孤家自理之余,還有秦廣王,又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卞城王、 泰山王、平康王、轉輪王,又有左三曹、右三曹、七十二司,並無一個遊鬼敢於做祟。 尊神要斬妖邪,倒是陽間最多,何不去斬?”鐘值聽了大笑道:“陽世間乃光天化日, 又有王法繩制,豈容此輩存站耶?”閻君道:“尊神上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凡人鬼之 分,只在方寸間。方寸正,鬼可為神。方寸不正,人即為鬼。君不見古來忠臣孝子,何 嘗不以為鬼為神乎。若夫曹瞞等輩,陽問莫測,豈得謂之人耶?”鐘馗聞之,豁然大悟, 曰:“是,是。但不知此等鬼是何名目?”閻君揪然道:“此等兒最難處治。欲加之以 王法,彼無犯罪之名,欲彰之以報應,又無得罪之狀。曾差鬼卒稽查,大都是些習深成 性的罪孽。”叫判官將此等鬼簿拿來,與大神過目。判官遞上鐘馗展開一看,只見上面 記的都是些謅鬼、假鬼、奸鬼、搗大鬼、冒失鬼、搶渣鬼、仔細鬼、討吃鬼、地哩鬼、 叫街鬼、急急鬼、遭瘟鬼、澆虛鬼、輕薄鬼、綿纏鬼、黑眼鬼、齷齪鬼、溫屍鬼、不通 鬼、誆騙鬼、急賴鬼、心病鬼、醉死鬼、摳掐鬼、伶俐鬼、急瀆鬼、丟謊鬼、七斜鬼、 撩喬鬼,還有風流鬼、色錢鬼,臨了一個是楞睜大王。鐘馗看畢,驚訝道:“不料世間 有這些鬼魅,不知今在何處?”閻君:“無有定處,大抵地方繁華的所在,搗大搶渣等 鬼多些,其余散處四方,總無定蹤。尊神當隨便驅除可也。其驅除之法,亦不可概施。 得誅者誅,得撫者撫,總要量其情之輕重,酌其罪之大小,只在尊神酌量行之乎。”鐘 馗道:“雖然如此,但陰間鬼魅,有十殿閻君經理,又有左之曹、右之曹協助,陽間協 助,陽間鬼魅單委小神一人,誠恐獨力難支,將如之何?”閻君道:“孤家這裏有兩個 英雄,一個喚做成淵,一個喚做富曲,各具文武之才。此二人可以隨便驅使,再發三百 名陰兵,著他二人統領,以助尊神之威,如何?”鐘馗道:“如此最好。”閻君於是速 傳鹹、富二人聽旨,二人俯伏殿前。鐘值舉目觀看,那鹹、富二人怎生模樣:

   頭戴儒巾,論腦油足有半斤,身穿儒服,估塵垢少煞三升。滿腹文章,怎奈饑時難 煮。填胸浩氣,只好苦處長籲。白眼親朋,反說窮酸骨傲。離心妻妾,倒言夫主情乖。 正是:失意貓兒難比虎,敗翎鸚鵡不如雞。

  鐘馗看了鹹淵,再看富曲時,卻又不同。怎見得:

   舉止方剛,形容古怪。虎背熊腰,兩臂有力千斤。海闊天空,一心私無半點,身能 扛鼎,怎奈無鼎可扛。氣可衝天,其如有天難衝。爛箭拆引怎好向人前賣弄。大韜之略, 只落得紙上談兵。正是雄心欲把山河奠,薄命難逢推轂人。

  閻君對鐘馗道:“尊神看此二人如何?”鐘馗道:“文謨武略,料來不差,得此二 人足矣。但小神無騎可乘,亦覺褻體。”閻君躊躇一會,道:“只也不難,俺陰山中有 一白澤,他前生原是吳國的伯嚭,只因奸邪,後又害了伍於胥,故將他貶到陰山,變為 白澤。數百年來自怨自艾,頗有改邪歸正之心。此物堪與尊神騎坐,成功之日,以可以 升天矣。”遂叫鬼卒將白澤牽來。閻君分付道:“伯嚭,你既為人獸,頗有心,可與驅 魔大神騎坐,建功立業,懺悔生前。”只見那白澤搖頭擺尾,有欣然欲往之狀。鐘馗起 身,稱謝閻君。謝畢,飛身上了白澤,提著寶劍,插著芴板。鹹、富二人亦騎上駿馬, 率三百陰兵,浩浩蕩蕩往陽世而來。過了枉死城,只見奈何橋上站著一個小鬼,攔住鐘 馗去路,大喝道:“何處魔神,敢從俺奈何經過?”鐘馗大怒道:“唐天子封俺為神, 閻羅王助俺兵將,你是何人,敢大膽攔路?”那小兒聽說,道:“原來是位尊神。敢問 尊神往那裏去?”鐘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行天下,以斬鬼邪。”小鬼道:“尊 神既要遍行天下,俺下鬼情願相隨。”鐘馗道:“汝有何能,要求隨俺。”小鬼道: “稟上尊神,俺這鬼形是適才變的,俺的原身是田間鼴鼠,曾與鷦鷯賭賽,他欲巢遍林 上,我欲飲幹奈河。不料他所巢不過一枝,俺飲不過滿腹,俺自飲之後,身邊生了兩翅, 化作蝙蝠。凡有鬼的所在,惟俺能知。尊神欲誅妖邪,俺情願做個向導。”鐘馗聽了大 喜:“俺正少一個向導。你試現了原形俺看。”那小鬼現了原身,往前飛去,果然好一 個碗大的蝙蝠。鐘馗甚喜,跟定蝙蝠,勇躍而去。這才是:

   魑魅攢眉,鶴淚風聲皆是將,

  魍魎破膽,山川草木總成兵。

  不知此去到陽間如何斬鬼?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訴根由兩神共憤 逞豪強三鬼齊謅

  詞曰:

   漫說子雲才,無見幫扶誌已灰,彈鋏回文何處去,哀哀說道,傷心淚滿腮,冷眼怕 睜開,滿目難看似插柴。幸有寬皮裝了去,談談搗大,欺人為甚來。

                   右調《南鄉子》

  話說鐘馗跟著蝙蝠,領著陰兵,浩浩蕩蕩早已到了陽世。其時正是三春時候。大家 都化做人形,一路桃紅柳綠,山碧水清。遠遠看見綠柳灣裏顯出一座古寺,那蝙蝠早已 飛向前去了。鐘馗道:“俺們不免到那寺裏歇息歇息再走如何?”鹹、富齊聲應諾。於 是漸漸走近前來,只見寺門上懸著一面匾額,上寫著“稀奇寺”三個大字,裏面怎生修 蓋?但見:

   琉璃瓦光如碧玉,朱漆柱潤若丹砂。白雲臺基打磨的光光滑滑,綠油鬥拱,妝畫的 整整齊齊。山門下斜歪著兩個金剛,咬著牙,睜著眼,威風凜凜。二門裏端坐著四大天 王,托著塔,拿著傘,像貌堂堂。左一帶南海觀音,率領著十八羅漢。右一帶地藏尊神, 陪坐著十殿閻君。三尊古佛,蓮臺上垂眉落眼。兩位伽藍,香案後參手禎衣。便有那彌 勒佛,張著口呵呵大笑。還有那小韋馱,捧著杵默默無言。老和尚故意欺人常打坐,小 沙彌無心念佛害相思。

  鐘馗等走入寺中,知客迎著問道:“尊官是何處貴人來遊敝寺?”鐘馗道:“俺路 過到此,因見上剎莊嚴,故來瞻仰。”知客進引著鐘馗拜了佛祖,參了菩薩,又引至後 殿,謁了彌勒大佛。隨喜了一會,才請入方丈。待茶以畢,知客道:“老爺到此,本該 恭備齋饌。只因新來了一個火頭,情懶異常,齋撰不能速辦,是以猶豫不足。”鐘馗道: “咱家從不吃素,你只替俺買些肉來,打些酒來便了。”知客一見如此說,只得忙去買 了幾塊肉,打了幾瓶酒,送到方丈。這鐘馗挽著袍袖,用劍將肉割了粉碎,撩起長須, 露出一張大嘴,如狼吞虎咽得一般,一面吃肉一面吃酒。鹹、富二人相陪吃了。霎時間 風卷殘雲,杯盤狼藉。鐘馗歇了歇,方問成、富二神說道:“前者閻君處走的慌速,不 曾細問二人根由。一路上又貪走路,此時閑暇,二神何不細講一番。咱家也得個明白。” 這鹹淵嘆口氣道:“俺本是一介寒儒,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孤苦零仃,終日只是吟詩 作賦。本不想此時與彼時不同,吟下盈千累萬,卻做不得衣裳,禦不得寒冷。此賦與彼 富相懸,作了滿案盈箱,卻立不的產業,當不的家夥。每日咽喉似海,活記全無。看看 的窮到底,待要投親戚,那親戚不能憐我,而反笑我。欲靠朋友,那朋友不能助我,而 反躲我。家中妻子交滴無已。因此俺撇了桑梓,四海遠遊。怎奈他鄉與故土一般,那風 流的嫌我迂疏,糟腐的嫌我放蕩。後來遊至部門,頗為知章賀老先生賞識,那年正當比, 蒙賀老先生取為探花及第,不想宰相楊國忠要交他兒子做元,賀老先生嫌他文字不通, 不肯取他。楊國忠上了一本,說賀老先生朋比為奸,閱卷不明。朝廷就把賀老先生罷職, 將俺也革退。俺半生流落,方得知遇,又成畫餅,命薄如帛,活他何益?因此氣忿不過, 一頭撞死。閻君憐俺無辜,正欲仰奏天庭,恰值主公索輔。俺今輔佐主公,亦可謂得見 天日矣。”說罷,號陶痛哭。鐘馗道:“苦哉,苦哉!遭際與俺無異。俺今日全拜你為 行軍司馬,待成功之後,奏知上帝,那時再討封爵如何?”鹹淵含淚拜謝。只見那富曲 早已在那裏落下淚來,鐘馗道:“據此光景,想你的來歷也是艱難的了。”那富曲揩了 揩淚,說道:“俺本是將門之子,自幼受習弓馬,頗有百步穿楊之技,怎奈時乖運蹇, 屢舉不第。後來投了哥舒翰。那年土蕃作亂,哥舒翰令安祿山征討,使俺從軍。安祿山 失了機,陷入敗陣,是俺奮不顧身將他救出。哥舒翰要斬他,他求了楊娘娘的情面,向 明皇說道:“主將敗陣,皆偏稗不用力之過。遂將俺斬了。這段奇冤,無處伸訴。今日 得遇主公,或可借此以泄胸中之債也。”鐘馗道:“可憐,可憐!俺今拜你為開路先鋒 如何?”富曲倒身下拜,謝畢坐下。兩神又問鐘馗始末,鐘馗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二神 不勝嘆息。正是:

   愁人莫對愁人話,說起愁來愁殺人。

  鐘馗就在這寺中歇了一晚。次日起來,正欲整動陰兵向前面走,只見一個小沙彌, 慌慌張張,拿著一個帖往殿直跑,鐘馗叫住道:“是甚麼帖子,拿來俺看。”那小沙彌 遞將過來,鐘馗一看,上寫著是“年家眷侍教生獨我尊頓首”。鐘馗道:“此人來拜 誰?”小沙彌道:“我問他來,他說要拜後殿彌勒古佛。”鐘馗笑道:“豈有此理!彌 勒古佛豈是人拜得的。”小沙彌道:“老爺不信,他如今就要進來,老爺看拜誰。”鐘 馗於是閃在一旁等候。只見果有一人進來。鐘馗看時怎模樣,但見:

   兩道揚眉,一雙瞪眼。兩道揚眉,生於頭頂心中;一雙瞪眼,長在眉棱骨上。談笑 時,面上有天;交接處,眼底無物。手舞足蹈,恍然六合內任彼崢嶸。滿意快心,儼然 四海中容他不下。戴一頂風頭冠,居然是尊其瞻視。穿一件屹蚤皮,止算的設其衣裳。 兩個小童,不住的高呼大喝。一匹瘦馬,那裏肯漫走緩行。正是:貓兒得意歡似虎,蟋 蟀裝腔勝如龍。

原來此人一生好搗大,今日來此原是要搗騙大和尚,不料正好撞著鐘馗。鐘值看了 他舉動,又看了他裝束,勃然大怒,提起劍來劈面就砍,說道:“我把你這一字不通、 謅斷腸子的奴才,輙敢大膽欺人。”那人在一旁呵呵大笑道:“你是那裏來的野人,敢 與俺作對?你且說俺如何不通?若說的是便罷,稍有不是處,和你決不幹休。”鐘馗道: “且不要說你的衣冠僭佞,舉止輕狂。這尊彌勒古佛是何等尊重,你就敢寫個年家眷侍 教生帖拜他,豈不是不通文達理、謙恭自處麼。”那人道:“你且不要佯噉。若說起俺 的根由,只怕有俺坐處,並沒你站處,這彌勒古佛,俺當初與他同山修道,一洞講經。 後來他便做了西方尊者,俺便做了南瞻部洲,上管天,下管地,尊無二上,撐天立地大 將軍,三官大帝見了俺,尚稱晚生。十殿閻君見了俺,皆稱卑職。至於二十八宿、九曜 星官以及四瀆、五嶽龍王等眾,從不敢正眼覷俺。俺如今與他這個侍教生帖子,只因他 是個和尚,不好寫眷第,且又下個教字,這還是謙而又謙,何為不通,何為欺人?”鐘 馗聽了他許多荒唐言語,也就定不住他是何等樣人,又恐怕他果有些本領,心中躊躇一 會,只的說他道:“俺也不管你這些來歷,只是無兵無將,俺若殺了你,顯得俺欺你孤 身。你且去領些兵來,和俺交鋒。”那人呵呵大笑,道:“也罷,也罷。俺且讓你,俺 再來拿你不遲。”說畢,竟腳不踏地,從半空中去了。

  鐘馗對成、富二神道:“看他這去法,只怕他果有什麼神通也未可知。”鹹淵道: “不然,其間有許多可疑處。”富曲道:“有何可疑處?”鹹淵道:“他拜彌勒古佛, 彌勒古佛是一尊泥像,不能動容周施,何用拜的?此其可疑者一也;他說他是撐天立地 大將軍,以人爵中論,《縉紳》上查,並無此等官銜,《幽怪錄》亦無此等神號。此其 可疑者二也;他又說三官稱晚生,閻君稱卑職,其位可謂尊之至矣,就該有儀衛侍從獲 法諸神,怎麼止匹瘦馬、兩小童而已。此其可疑者三也。有此三疑,此人必有些難憑 處。”鐘馗道:“司馬所見甚是。俺如今待要尋的去,將他斬了,又恐他果有些來歷, 俺便幹犯天條。待要不斬,又怕將來作禍。如之奈何?”鹹淵道:“這也易處。俺便如 今扮作草澤醫人,前去訪問,必有人知他根由。訪問實,誅他來遲。”鐘馗道:“有理, 有理。”鹹淵於是戴了一頂高頭方巾,穿了一件水合道袍,束了一條黃絲線縧,換了兩 只豬嘴方履,肩上背了藥囊,手中拿了吊襯,別了鐘馗,信步而去。走數裏遠近,只見 前面一溪清水,數株垂楊,下邊一座小橋,橋上砌著石欄,甚是清雅。怎見得,有詩為 證:

   清水無塵映夕陽,東風拖出柳絲長。

  閑來獨向橋頭坐,不羨兒家彩漆床。

  這成淵正走的困倦,遂在橋上坐下,消受些清風徐來綠水瀠洄的光景。忽有一個白 須老者走上橋來,將鹹淵相了相,拱了拱手,道:“足下莫非善歧黃之術麼?”鹹淵道: “公公問俺怎麼?”那老者道:“老漢姓通名風,號仙根,就是這村中人。今年七十一 歲,並無子嗣,上生一女。不知怎麼近日只見發寒潮熱,自言自語,倒像著了魔的。敢 屈先生一診,何如?”這成淵正要問他消息,遂口應吮,隨著通風一步一步走入村來。 但見:

   幾間茅屋一帶墻。廚房旁,金雞覓粒。崖頭上,白犬看門。南瓜葫蘆,竟當作鋼爐 擺設。棗牌谷穗,猶充著古畫遮墻。牛圈裏,兩個鈴鐺鳴徹夜。樹木中,幾群鳥雀鬧斜 陽。還有那村姬面黑偏搽粉,老婦頭蓬愛戴花。

  那通風將成淵引到他女兒房中,鹹淵不暇看他女兒容貌,只顧低著頭假診脈息。診 了一會,假說道:“令愛果然有些邪氣,藥也無益。現今你這裏有個撐天立地大將軍, 神通廣大,何不請他來遣遣妖氣,何煩俺醫人調理?”通風道:“俺這裏並無什麼撐天 立地大將軍,先生莫非記錯了?”鹹淵道:“俺親眼見過,怎錯記了。”通風道:“見 他模樣怎生?怎生打扮,說來俺聽。”鹹淵遂將如何拜佛,如何面貌,如何穿戴,一一 說了。通風笑道:“原來又是此鬼搗大。”鹹淵道:“怎麼是個搗大?”通風道:“此 人名為搗大鬼,他就是孟子所說的齊人的後代。他也有妻有妾,因他妻子看破了他的行 藏,不以良人待他,他就棄了妻,帶了妾,去到俺這裏來。初來時,憑著他那搗大的伎 倆,致使人人尊重,個個仰拔,後漸漸露出本像。所以俺這村中人都不理他,他又到遠 處地方,嚇斥過往的客人,騙財物或圖些酒食。是你們正氣,不曾入他圈套,他何嘗是 什麼大將軍。”鹹淵道:“他既是這等樣,他戴的紫金冠,穿的花袍,一定有個話說 了。”通風道:“他那穿戴,說來一發可笑。前者敝村賽社,要扮三官戰呂布的故事, 向戲班賃了些衣服。及至賽完,要還戲班,中不見了這頂紫金冠。明知是他匿起,他抵 死不肯承認,只得眾人賠了。他離過敝村,到別處便戴在頭上。搗大那一件白花袍,是 他前日才向俺當鋪裏借去的。今日正要去討,但不知他那匹瘦腰馬、那小童又是何處騙 來的。他只在搗大,不想他那妾,今早在家已是餓死了。”鹹淵聽了這一席話,已明白 了那搗大鬼的底細,遂對通風道:“老人家,俺對你實說了吧,這搗大鬼往稀奇寺拜彌 勒佛時,寺中正有一位鐘老爺奉命斬鬼的,俺就是鐘老爺輔佐。鐘老爺見他行徑,就要 斬他,被他一篇大話脫身去了,俺如今還要斬他。老人家,你既知他的伎倆,便求你授 俺個破他的法憑。”通風道:“破他法子就要在他身上取。他搗大怪了,決不肯善罷, 定要糾合些夥伴來與鐘老爺作敵。等你交鋒之際,老漢去站在個高處,高聲報與他妾死 之信,就向他索討衣服,將他根子拋出來,他自然氣餒,你們擒他便不難了。不是老漢 德薄,實欲為敝村除此一害。”鹹淵聽了大喜。於是背了藥囊,拿了吊襯,作別了通風, 又叮囑道:“臨時務必來。”一頭走,一頭笑,直笑進稀奇寺來。鐘馗道:“為何這等 大笑?想是探的事情明白了麼。”鹹淵笑著說道:“待小神細講。”於是將怎麼遇著通 風,怎麼看病,怎麼說起搗大鬼,怎麼匿金冠,怎麼借衣服,細細說了一遍。鐘馗與富 曲都忍笑不住。

  正在笑說之際,搗大鬼引著一夥鬼兵,施施而來,在寺前叫罵。鐘馗聞之大怒,於 是調陰兵,排陣勢。左有鹹淵,右有富曲,並立旗門之下。鐘馗伏劍喝道:“那來者莫 非搗大鬼乎?”搗大鬼聞言吃了一驚,暗暗的道:“他怎麼知俺的大號。”只因勉強答 道:“此不過是孤家一混名,何勞你稱。你有甚本事,敢與俺大戰三百合。”鐘馗並不 回答,摧開白澤,舞著寶劍,飛也似殺將過來。那搗大鬼使一口遮天暈日刀接住。兩個 一來一往,戰夠五十余合,不分勝負。搗大鬼正在酣戰之際,忽聽的高聲大叫道:“搗 大鬼,你身上穿的那一件白花袍,是由俺當鋪中借的,這幾日還不還俺,穿著在此廝殺, 快些脫下來吧。”搗大鬼聞言,知是通風老人,佯裝不理,與鐘馗又戰,這通風又叫道: “搗大鬼,這衣服還是小事,有一個兇信報你知道。你家如夫人今早已餓死了。等你去 騙個棺木裝他。”那搗大鬼見把他履歷一一都被通風念出,便不覺得骨軟筋麻,口呆目 瞪,早有富曲一騎馬刺斜裏飛來,搗大鬼措手不及,被富曲活捉去了。眾鬼兵一哄而散。 通風見拿了搗大鬼,欣然而去。鐘馗得勝回寺。富曲綁過搗大鬼來,鐘馗道:“你今被 俺拿住,又有何說?”搗大鬼道:“不過是俺娘娘駕崩了,老爺心上門郁,被你拿住。” 鐘馗道:“俺體上帝好生之心,不忍殺你。”於是將他眼睛用劍剜去,竟生吃了。命松 了綁,推出寺門,饒他去罷。那搗大鬼得了命,只得瞎摸瞎揣得去了。原來他還有兩個 結義兄弟,一個喚做搶渣鬼,一個喚做寒磣鬼,自幼與他情投意合,聲氣相符。當日搶 渣鬼同寒磣鬼正在一塊不老石上坐著閑談些捉風捕影的話,忽見搗大鬼摸揣將來,驚問 道:“長兄為何如此?”搗大鬼聽著是他二人聲音,說道:“不消提起,你老哥終日家 搗大,今日搗片了,遇著什麼鐘馗,將俺拿住,把眼珠竟剜的吃了。虧你老哥有些本事, 還不曾被他殺壞。二位賢弟何不與兄報仇。”隨又長嘆了一聲,說道:“俺面上少了兩 只眼睛,家下又死了你家嫂子,教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說到傷心之處,三人共哭, 流下四行淚來,搶渣鬼道:“俺三人結義以來,無論天地神靈,宰相官員,也都要看照 俺幾分。什麼鐘馗,敢這樣欺心膽大。兄長不消怕他,要的俺兄弟做甚?他要打就和他 打,他要告就和他告。騷羊胡吃柳葉,俺就不服羊上樹。”寒磣鬼道:“二歌說的是, 你兄弟也有些本事,怕他怎的?俺們如今就點起兵來,圍住稀奇寺,殺他個寸草不留, 才教他知俺兄弟們手段。”這搗大鬼聽見他二人出力,又壯起膽來,真個調些鬼兵,殺 將稀奇寺來。怎見他二人兵勢:

   三聲紙炮震地,一股磣氣衝天。裹足旗、圍裙旗迎風飄蕩,剃頭刀、割腳刀耀日光 輝。搶渣鬼頭戴著紫絨冠,盡他得意。寒磣鬼腳踏著羅圈橙,自覺威風。中軍帳沒眼睛, 還要掖著兵書。正是:稀奇寺前排戰場,彌勒堂中有結果。

  巨說鐘馗正與鹹、富二神笑說搗大鬼故事,這小和尚兩足如飛跑來報道:“老爺, 不好了,禍事、禍事。”鐘馗道:“有何禍事?”小和尚道:“搗大鬼又調了兩個兄弟, 說是搶渣鬼和什麼寒磣鬼,領著許多兵來,將寺圍的鐵桶相似,怎麼是好。”鐘馗怒道: “俺道饒他,他反來尋俺。”手提寶劍,便要出去。鹹淵向前止住,道:“主公不必動 怒。俺想此鬼雖然剜去眼睛,究竟廉恥未發。小神前去勸諭一番,教他改過自新,也是 消魔一法。”鐘馗道:“也罷,你試走一遭,待他不改時,俺再斬他。”鹹淵於是上馬 出寺,高叫:“搗大鬼上前答話。”只見一人飛上前來,頭戴絨巾冠,身穿短服,手中 拿著一桿白錫槍,來與鹹淵見陣。你道是誰?乃搶渣鬼也。向鹹淵道:“與你往日無冤, 近日無仇,因甚將俺兄長眼睛剜了?俺今日與你見個你死我活。”舉槍就刺。鹹淵架住 道:“俺且與你講說。大凡人生在世,全以信義廉恥為重。聖人雲‘人而無信,不知其 可也。’孟子又雲:‘恥之於人,大矣。不恥,不若人,何苦人有?’你們這夥人,通 無信義廉恥,搗大的搗大,搶渣的搶渣,寒磣的寒磣,在你們為得意,在人者來看實厭 棄。稍有廉恥者,即當差死,尚敢揚眉瞪眼,白晝欺人耶。”只見搶渣鬼全無羞愧,反 哈哈大笑,道:“汝欲學孔明罵王朗耶?古人雲:識時務者呼為俊傑。你教俺老實守分, 誰來揪采。像俺這等搶渣起來,呵豚的,他也肯呵豚,嗅屁的,他也肯嗅屁。你們雖養 高自重,見了俺吃的,只怕香得你鼻孔流油,見了俺穿的,只怕看的你眼中流血,見了 俺使的,只怕想的你心上生瘡。俺們如何體統?你就敢來欺膽大。”這一席話說的鹹淵 牙癢難當,只得敗下陣來。鐘馗道:“為何司馬一出便回?”“不知怎麼,他那裏說話, 我這裏就牙癢起來,實是難當。”富曲道:“此輩非言詞可下,還是相戰一番,方見高 低。”鐘馗道:“先鋒之言是也,就勞一往。”這富曲結束整齊,提刀上馬而去。

  且說搶渣鬼得意回陣,愈覺威風,向寒磣鬼誇張。寒磣鬼道:“待他來時,俺也替 大哥出出力。”正在矜誇之際,鬼兵來報道:“外面有一將來了。”這寒磣鬼聽了,戴 了一頂燈盞高盔,穿了付劄花銷甲,拿了一把割腳短刀,衝出陣來。富曲問道:“來者 莫非是搶渣鬼?”寒磣鬼道:“你真正有眼無珠,就不看俺穿的什麼東西,拿的什麼物 件。且不論俺的武藝高強,人才出眾,這頂盔是通身貼金的,這付甲是南京清水劄花的, 這雙靴是真正股子皮造的,這口刀是折鐵點鋼細磨的,這匹馬是十五兩細絲銀子買的, 你有甚本事,敢和你寒磣老爺對敵。”話猶未了,只見富曲跌下馬來。眾陰兵急救回寺, 鐘馗道:“先鋒為何落馬?”富曲道:“奇怪緊,他正在浪誇之際,不知怎的將俺的筋 裂的生疼,就跌下馬來。”鐘馗道:“你們不濟,還是俺親自出去。”於是提了寶劍, 跨上白澤,到了陣前,高聲索戰。

  且說搗大鬼道:“二位賢弟俱有功勞,俺不免再和那鐘馗殺一陣如何?”二鬼齊聲 道:“兄長已被他剜去眼睛,如何交戰?”搗大鬼道:“不妨、不妨。這叫做剜了眼睛 不算瞎。”二鬼攔不住,只得放他出去。鐘馗見是搗大鬼出來,說道:“你已是被俺剜 了眼睛,怎麼還要來瞎搗。”搗大鬼道:“孤家只因你娘娘駕崩了,一時心緒不寧,被 你拿住。今調了兩個禦弟,率領大將幹員,雄兵百萬,尚何懼你?你若早早回去,是你 的造化,若說半個不字,俺速令四大天神,將你拿住,發在閻君那裏,教你滿世不得人 身。方才說著,鐘馗不覺一陣惡心,幾乎吐了,只得扶病而回。鹹、富二人躊躇道: “我們牙癢的牙癢,裂筋的裂筋,惡心的惡心,倘他殺進寺來,如何抵敵?”正躊躇間, 只見:

   一個光頭,兩只肥足。一個光頭,出娘胎並未束發。兩只肥足,自長大從不穿鞋, 吃飯時,張開大口,真個像個紅門。哂笑處,瞇縫細眼,端得賽兩勾新月。肚腹朝天, 脹脹膨膨,足可以撐船蕩槳。布袋拖地,圪圪塔塔,都是些燒餅幹糧。正是:任他貴賤 賢愚輩,盡在哈哈一笑中。

  這和尚笑嘻嘻走進門來,向眾神道:“你們為何這等狼狽?”鐘馗道:“禪師有所 不知,如今寺前來了三個鬼,與俺對敵,弄得俺三人一個牙癢,一個筋疼,一個惡心, 無法勝他。”和尚道:“如此,待俺出去,三位隨俺來,看俺制他。”於是同出寺門, 和尚對他兵卒道:“叫你家頭目們出來見我。”那鬼兵連忙逃進營去,稟道:“鐘馗又 調了一個肥和尚來了,要與三位大王見話。”這三個鬼道:“是甚麼肥和尚敢來見俺。 俺們正喜的足肥的。”遂洋洋得意而出,向和尚道:“你是何處野僧,敢來與俺們見 話。”這和尚並不理他,只當不曾聽見一般。他們見如此模樣,拿搶就刺,用刀便砍。 只見這和尚笑了一笑,張開大口,咕咚一聲,竟將三個鬼咽下肚去了。鐘馗驚訝道: “禪師有此神通。”和尚道:“你們不知,此等人與他講不的道理,論不的高低,只以 大肚皮裝了就是,何必與他一般見識。”鐘馗道:“便是這等說,裝在肚裏,未免渣磣 難當。”和尚道:“貧僧自有處治。”不多時候,只見這和尚出了一個大恭,三個鬼化 作一堆臭屎屙了。盡畢,化陣清風而去。鐘馗道:“奇哉,奇哉,怎麼一瞬就不見了, 莫非佛祖來助俺麼?”鹹淵道:“是了,是了,後殿彌勒大佛正是這模樣。”於是一齊 去到後殿,拜謝去了。有兩句話道的好:

   三個邪魔,生前作盡千般態,

   一堆臭糞,死後不值半文錢。

  不知後來又有何鬼,再看下回明白。

第三回 鹹司馬計救賽西施 富先鋒箭射涎臉鬼

  詩曰

   花影當簾日正長,聞評人事費商量。

  因循既短豪梁氣,冒失還疏訓戒方。

  不斷多情綿似帶,自千有面厚如墻。

  劍鋒不惜誅邪手,才覺青天分外光。

  話說鐘馗拜謝了彌勒古佛,回至方丈,就要收拾行李起程。那知客再三款留,說道: “老爺到此,貧僧並無點水之情,今日聊備小齋,少伸寸敬。”鐘馗與二神只得坐下, 等了半日,方才放下桌兒,又等了半日,方才托上茶來。看看待至日落時候,又才托上 幾碗菜來,急的這知客不住的往來催督,鐘馗不覺勃然大怒,道:“汝既留俺,為何這 等怠慢?”知客道:“告老爺得知,就是那前日所言的新來火頭懶惰,每日睡至日出三 竿,每夜磨至三更以後。至於出言行走,都是丟油掀水,就像害癆病一般,所以把齋撰 遲誤。望老爺寬恕。”鐘馗道:“叫他來,俺看是怎麼一個火頭。”那知客喚了半日, 那火頭才慢條絲縷的走將進來。眾神舉目觀看,怎麼模樣,但見:

   垂眉落眼,少氣無神。開言處,口如三緘,舉步時,足有千斤。虎沒前來,量不肯 大驚小怪,賊如後至,又豈敢疾走忙行。心和氣平,好似養成君子;手操足並,真如得 道天尊。正是:出髓玉莖堪作弟,傾糧布袋可為兄。

  鐘馗看見,便按劍大怒:“汝是何方人氏?從實說來,免汝一死。”那火頭不慌不 忙,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念下鬼原非人類,本是冤魂。只因那年做些買賣,要趕程 頭,不想眾人性急,都老早去了。俺起來時已是紅日半天,只得獨自前往。誰想路遠直 走到黑。忽然遇見一個皮臉鬼賊,將俺的行李盡數奪去。俺正要趕去,又被一條淹蛇將 俺纏住,纏得俺少氣無力,不覺死去。指望告訴閻君,不料走到陰司,閻君又退殿了, 只得權在這寺中圖些嘴腹。此是實情。”這幾句話說了半日,方才說完。鐘馗道:“俺 待要殺了你,你又無惡。待要不殺,實實惱人。”正在沈吟之際,一人突然進來,將溫 屍鬼撞了一跌,也不管上下,也不分南北,坐在上面,舉筋箸就吃。眾神見了,俱吃一 驚,看他怎生模樣:

   本非傲物,恰像欺人。有話便談,那裏管尊卑上下,見酒就飲,並不解揖讓溫恭。 東溝犁,西溝耙,說將來全無根據。止這前不遮後,做出去管甚周詳。一衝性子闖下褐, 方才破膽;三分粗氣弄出克,始覺寒心。正是:但知天下無難事,不信乾坤有細人。

  你道此人是誰,原來就是簿子上邊所記的冒失鬼是也。當下冒失鬼坐在上面自吃自 飲,這鐘馗看的大怒,道:“這人來的這等冒頭,俺有個法子在此。”眾人道:“有何 妙法?”鐘馗道:“他二人溫屍的溫屍,冒失的冒失,俺將他兩個平處一番,叫他溫屍 雜上一半冒失,冒失攪上一半溫屍,也是個損多益寡之法。”鹹、富兩神道:“主意固 好,只是怎麼平處的來?”鐘馗道:“不難,不難。”拔劍來將兩個鬼一劍一個劈成四 半,再合合自然易成。只見兩個溫屍的也不溫屍,冒失的也不冒失了,竟成一對中行君 子。眾人無不歡喜,都言鐘馗有為天造化之手。只見把寺中和尚唬得咬指,以為神出世。 二鬼拜謝而去。眾僧人愈加恭敬,又留住一宵。次日整肅陰兵,跟定蝙蝠,作別了眾僧, 往前再走,走勾多時,只見通風老人坐在那裏嘆氣,見鐘馗眾神大喜,道:“老爺們請 到合下獻茶。”鐘馗道:“老者何人?”鹹淵道:“此即通風老人也。前日擒搗大鬼全 憑他。今日因何在此納悶?”通風道:“一言難盡。自從誅了搗大鬼之後,只當老爺們 駕已行了,絕無相會之日。不想今又得相遇,實是三生有幸。”鹹淵道:“你不知搗大 鬼調了兩個兄弟十分利害,和他戰幾場不能取勝。幸遇彌勒古佛,一口吞下腹中,方才 罷手,所以耽誤了許多日期。但不知你女兒比從前好些嗎?”通風道:“說來話長,請 到寒舍細講。”於是眾神跟著通風走入草堂裏去,只見親友慶賀壽幛一副,文理只好半 通,下邊放著一張珠紅小桌,漆皮已去了一半。墻邊都是囤,則囤著茭子、黑豆。門背 後放著些農器,無非是柯、杈、杷。看了一回,鐘馗坐在上面,鹹、富二神坐兩旁,通 風下面陪坐,其余陰兵將營紮在村外。須臾,吃了茶,鹹淵又問起通風女兒之事,通風 道:“自從老爺去後,一日甚一日,看看待死,老漢再三盤問,小女方才說,果有個鬼 魔纏繞。問他根由,原來有個無恥山、寡廉洞,洞中有個鬼王,叫做涎臉大王。那涎臉 大王有四個徒弟,一個叫做齷齪鬼,他專會吃人,真有半毛不拔之本事。一個叫做仔細 鬼,任他賊打火燒,他總不肯舍半文錢,這兩個好生利害。還有一個急賴鬼,那個急賴 鬼無甚本事,只憑急賴。又有一個綿長鬼,那綿纏鬼就是纏小女的鬼魅。他這四個鬼領 了涎臉大王的教訓,益發如虎添翼。如今這綿纏鬼將女兒纏的九死一生。老漢無兒,上 有此女,倘若纏死了,俺老夫妻兩個叫何人送終?”說道傷心之處,淚如雨下。鐘馗道: “你女兒教甚名字?”通風道:“小女叫賽西施,只因生的有些姿色,與西施相似,所 以取此二字。吳國西施住在西湖苧蘿,得水之精而生,我女兒住在這裏,得山之秀而生。 山水雖別,靈氣卻同,所以叫做賽西施。老漢見他生的嬌媚,愛如掌上明珠。那日敝村 賽社,扮些三官戰呂布的故事,小女出去看看,不想被此鬼看見,就纏上了。專望老爺 搭救。”說著跪在地下。鐘馗道:“斬鬼是俺的本分,不必如此。你且引我看看你女兒 動靜,方好行事。”

  通風於是起來,引著鐘馗進了臥房,將他女兒一看,果然生的十分標致。但見:

   眉如新月,新月那裏有這般纖細?眼如秋水,即秋水也沒有這樣澄清。臉賽桃花, 便桃花猶嫌色重。腰同楊柳,就楊柳還覺輕狂。只可惜生在荒村,一顆珠暗投瓦礫。若 叫他長於金屋,千粉黛難比嬌燒。蹙蹙眉尖,真是捧心西子;懨懨愁態,還如出塞王嬙。 便是那王維妙手猶難寫,況我老拙無才怎便描。

  鐘馗看了他女兒,心下想:“怪不道鬼纏他,真個生的標致。”因問通風道:“那 鬼甚時候來?”通風道:“但到夜他就來了。”鐘馗:“這等,你備些酒來,俺們就在 你女兒外間等他。”那通風欣然整辦去了。須臾酒至,鐘馗與鹹、富二神就都在外間飲 酒閑談。果然到更深時候,簾外一陣陰風,那鬼來了。有詩一道,道此鬼形狀:

   不是風流不是仙,情如深水性如綿。

  若非涎臉習學久,怎的逢人歪死纏。

  且說這綿纏鬼跨進門來,見有人在,撤身便走。富曲隨後趕來,舉刀便砍。那鬼吃 了一驚,閃過身子,隨手將一條紅絲繡帶望空一擲,說是遲,那時快,將富曲纏住。鐘 馗看著大怒,道:“小小鬼頭,就敢弄此纏人之術。”提著寶劍趕上前來。那綿纏鬼空 手無措,只得打了一個斤頭去了。鐘馗割斷繡帶,放開富曲,向通風道:“此鬼必不來 了。”通風道:“不然,老漢也曾毀罵他,他領了涎臉鬼教訓,只管歪纏並沒廉恥。老 爺不信,倒怕轉刻即來也。”話猶未了,只見綿纏鬼果然拿著一條死蛇又來纏繞。鐘馗 提劍來迎,上前就砍。綿纏鬼就將那條死蛇當了兵器,只管左右盤放,遮架寶劍。不提 防被他擲起死蛇,又將鐘馗纏住。富曲慌忙上前砍他,他又是一個斤頭跑了。富曲將纏 住鐘馗的死蛇割斷,擲於地下。那綿纏鬼又來了,富曲只得又與他交戰,竟如此纏了半 日有余。或拿活蛇來纏,或拿死蛇來纏,急的鐘馗暴跳如雷,鹹淵道:“俺想出一條妙 計來了:與其他纏俺,不如俺纏他。”鐘馗道:“他滑溜如油,怎麼纏的他住?”鹹淵 道:“不難,不難!俺這條計叫做以逸待勞之計,還要用通風的女兒。”通風道:“如 何要用小女?”鹹淵向眾人附耳低言道;“必須如此如此。”鐘馗聽了大喜,道:“還 是司馬見識廣大,雖孫、吳復生,亦不可及也。”通風於是將此計合與媽媽,媽媽轉說 與賽西施,賽西施羞羞答答,怎麼做出來?媽媽道:“兒呀,但得性命,那怕害羞。” 賽西施只得含羞應允。通風出來回復了鐘馗,鐘馗與鹹、富二神同通風藏在後面,閑談 飲酒不題。

  且說那綿纏鬼到了晚間,悄悄的前來。見靜悄悄無人,心中想道:“想是去了。” 看房中時,燈花半明滅,聽時,微微有嘆息之聲。這綿纏鬼遂大著膽子走進房中,問賽 西施道:“你家鳥鐘馗何處去了?”賽西施道:“因戰你不過,今日去了。你一向不進 房來,叫奴家終日盼望。”綿纏鬼道:“我恨不得寸步不離你,只因他們在,不得進 來。”於是雙手摟住就要求歡,賽西施道:“你且休要急,奴家因你交歡不久,不能滿 奴之意。如今想出一個法兒來,做下一條白綾帶兒,勒在那個根上,自然耐久。奴取出 來,和你試試如何?”把個綿纏鬼喜的心上花都開了,親了一個嘴,道:“誰是親親這 等愛我?”賽西施遂將帶則取出來,綿纏鬼連忙將褲子解開,賽西施連忙將帶兒套上, 盡力一束,綿纏鬼道:“慢些、慢些,勒的生疼。”賽西施道:“越緊越好。”又盡力 一束,打個死結。看綿纏鬼已是疼的發昏,不能脫去,遂高聲叫道:“綿纏鬼已被我纏 住了。”富曲拍手大笑,鹹淵道:“你笑什麼?”富曲指著通風道:“我笑他家專會捉 人根子。那搗大鬼被他拋出根子來,這綿纏鬼又被他女兒捉住根子,怎麼你父子二人這 等會尋人根子?”通風笑道:“你不知俺一家老實,不會找俏做事。但凡事都要從根子 上做起來。”說的眾人大笑。這裏通風整備酒席,款待鐘馗等不題。

  且說那涎臉鬼在無恥山寡廉洞中為王,身邊有個軍師,見識精詳,施為妥當,人因 此起個混名,叫做伶俐鬼。這伶俐鬼和涎臉鬼閑談,涎臉鬼道:“連日不知怎麼,不見 綿纏鬼來。”伶俐鬼道:“不消說起他們。自從得了大王法兒,各人只顧各人,何嘗孝 敬你來?那齷齪鬼倒要粘你的皮去,仔細鬼不肯舍他的半文錢。至於急賴鬼,無事不急 賴,綿纏鬼,無事無綿纏,他們不來是你的造化。想念他們怎麼?”涎臉鬼道:“你說 他們討俺的便宜,難道俺就不能討他們的便宜?俺拿上這副涎臉尋上門去,任他齷齪、 仔細、急賴、綿纏,定要尋他些油水。今日便閑暇無事,你權管山河,待我先尋綿纏鬼 一回,有何不可。”伶俐鬼道:“任憑尊便。”那涎臉鬼隨了他那副涎臉出了寡廉洞, 下了無恥山,前面還有一道唾沫河,過的河來,遠遠望見一座破廟,廟旁蓋一座茶房, 齋題上寫著四個大字,是“施茶結緣”,這涎臉鬼再看那破廟時,十分狼狽,怎見得:

   穿廊塌倒殿宇歪。把門小鬼半個頭,他還揚眉怒目。值殿判官沒了足,依然是拏肚 撐拳。丹墀下,青蒿滿眼,墻頭上,黃鼠窺人。大門無匾,辨不出廟宇尊名,聖像少冠, 猜不著神靈封號。香爐中滿堆上梁間屋,土供桌上,都拽底花芽。多應是懶惰高僧,不 男不女閑混帳,辜負了善心檀越東奔西走費經營。正是:若教此廟重新蓋,未必人來寫 踱頭。

  涎臉鬼走上茶庵,只見兩個漢在那裏嗚喇,這涎臉鬼也坐在凳上,施茶和尚托出三 盞茶來,一個問道:“你者茶庵鄰著這座古廟,晚間就不怕鬼麼?”和尚道:“怎麼不 怕?只是關了門,不理他也就罷了。”旁邊人道:“你們又說鬼呢,俺那村是通風老兒 家一個女兒,生的千嬌百媚,交一個甚麼綿纏鬼纏住,纏的看看待死。也是他命不該絕, 忽然來了一個鐘馗,領著許多兵將,端端尋著斬鬼。昨晚竟將這綿纏鬼斬了。”誕臉鬼 聽了此言暗吃了一驚:“怪道,他許多時不來。”問那人道:“老兄這話可是真麼?” 那人道:“怎麼不真?我在他隔壁住,親眼見的。”這涎臉鬼聽得,便忙似喪家之犬, 急急若漏網之魚,跑回山來。伶俐鬼接著道:“為何這等氣色不善?”涎臉鬼道:“俺 聞一樁可慮之事,回來和你商議。”伶俐鬼道:“有什麼可慮之事?”涎臉鬼遂將那個 人的話述了一遍,道:“既說端端斬鬼,咱們都有這個鬼號,萬一尋將來,如之奈如? 如不如俺們先下手的為強。”伶俐鬼道:“非也,他是過路到此,必不久住。俺們且關 了洞門,躲避幾日,待他過去了,再揚眉吐氣不遲。古人雲:知彼知己,百戰百勝。此 是兵家要訣,不可造次胡行。”涎臉鬼道:“我的意思,一者與綿纏鬼徒弟報仇,二者 滅了他以絕後患。怎麼你總是這等說,豈不是長他威風,滅自己銳氣乎!”於是將伶俐 鬼洋洋不采,竟轉入後洞去了。這伶俐鬼滿面沒趣,嘆口氣道:“向日投了楞睜大王, 指王做些大事,不想楞裏得睜不足與有為。今番來到這裏,見他臉皮甚壯,可與共事, 不想又是有勇無謀之輩,除了厚臉,別無可取。眼見的禍緣林木,殃及魚池也。古人雲: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我聞的風流鬼為人倜儻,俺不免棄此去彼便了。”於是 收拾行李,悄悄出了寡廉洞,竟投風流鬼去了,按下不題。

  且說鐘馗飲酒中間,說起綿纏師傅乃是涎臉鬼,鐘馗道:“俺務必也斬了他才好。 但不知那無恥山在何處?”通風道:“想必也不遠,我們慢慢訪問。”說話間,只見蝙 蝠早已飛起,鐘馗喜道:“兀的不是向導去了。”遂起來別了通風,與鹹、富二神率領 陰兵,隨著蝙蝠往前競走,中間一條大河攔路,鐘馗喚土人問,土人道:“此河名為唾 沫河。從前本無此河,只因這無恥山寡廉洞裏去了一個涎臉大王,惹的人人唾罵,唾罵 積聚多了,遂流成一道大河。河面雖寬,其實不深,老爺只管放心過去。”鐘馗聽了大 喜,發付人去了。過了唾沫河,前面就是無恥山。你道此山如何布置:

   不誠石壘堆滿地,沒羞巖高聳插天。瞑耳攢蹄,換打虎峰巒偃臥;張揚舞爪,脫水 浪溝壑間行。鬼眼松沿坡遍長,不清柏滿麓齊栽。可惜洞縱多廉,避鬼魅於焉遠去:山 或有恥,畏涎臉不敢前來。

  鐘馗領著陰兵上了無恥山,圍了寡廉洞,高聲叫罵。山鬼報人後洞來,那涎臉鬼大 怒道:“俺正欲滅他,他來的正好。”於是戴了一頂牛皮盔,穿了一領樺皮甲,拿了一 口兩刃刀,走出洞來,罵道:“你這個醜鬼,將俺徒弟殺了,俺正要報仇雪恨,你怎麼 這等大膽,還要尋上門來。”鐘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端端殺汝等,怎麼不來。” 說畢,舞劍便砍,正砍在他臉上。只見他毫無驚懼,並不損傷,鐘旭道:“壯臉也。” 涎臉鬼道:“將就看得過,任你刀劈、箭射、靴頭踢,總不心煩。”富曲聽的,上前道: “主公退後,待俺就那箭射他。”涎臉鬼道:“咱家貼定憑你射來,只等射丟了,你便 罷。”這富曲自恃著百步穿楊的手段,兜滿雕弓,一箭正射到他臉上。眾陰兵齊聲喝采, 以為就射死了。不想他分毫不動,竟像不曾射的一般。富曲大怒,又射一箭,又射到臉 上,他又分毫不動。富曲一連射了數十箭,他只是不動,且箭都落到地下,富曲:“奇 哉,奇哉。昔日雷萬春一矢而不動,人以為難,不料此鬼經數十箭,不惟射不透臉,就 如莫射一般,真從古未有之臉也。”鐘馗氣的暴跳如雷,又上前去照臉亂砍,竟如剁肉 的一般,剁了個不亦樂乎。那臉並不曾紅的一紅。鐘馗見他不動,在白澤脊梁上,依他 不怕踢的話,用油靴踢他。足足踢了一百油靴,只覺平常。鐘馗也油不得笑了,問道: “這你笑可是何處來的?這等堅硬。”涎臉鬼笑道:“若說起俺這臉來,卻也有原有委。 當日家師婁師德,傳俺一個唾面自幹的法兒,俺想此不過只要臉厚罷了,因此俺就造了 一副鐵臉,用布裹了,漆了,猶恐不甚堅牢,又將樺皮貼了數十層,所以甚也不怕。俺 這一領樺皮甲就是貼臉剩下的樺皮做的,前日俺一時乏用,將臉當在當鋪中,後來贖出 去。不想他當鋪中當下許多厚臉,辯不出那個是俺的。俺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對他說 道:‘你只在石頭上狠挆,挆不破的就是俺的’。他依俺編排,將眾臉齊挆,那些臉都 挆破了,惟有俺這副臉再挆不破。俺有些厚臉,實是無價之寶,豈懼汝等這些平常兵器 乎。”鐘馗聽了,顧富曲道:“似此,當如之何?”只的敗回陣來,掛了免戰牌。那涎 臉鬼竟得勝回洞去了。鐘馗對鹹、富二神道:“如此厚臉,怎生破他?”富曲道:“看 他本領卻也有限,只是這副厚臉難當。怎麼設法兒誘的他那副厚臉到手,便不足畏矣。” 鹹淵想了一會,道:“有個法兒。他所憑者那副厚臉,俺也照樣做他一副,比他的更造 的加厚些。明日陣前交換,他若肯換時,他那臉俺得了。”鐘馗道:“不妙、不妙,失 了一副厚臉得了一副厚臉,窮竟一般,有何損益?俺換將他的來,倒把俺也成了一副涎 臉。”鹹淵道:“不妨,不妨。俺這副臉造時,卻要暗藏上一副良心。那良心是與涎臉 相反的,他換上時,那良心發現,自然把厚臉漸漸薄了。他既臉薄,俺卻臉厚,所謂不 戰而屈人之兵也。”鐘馗喜的拍掌道:“妙哉計也。此惟孫悟空能之,諸葛武候亦恐不 逮。”於是,依著法子造起臉來,先以生銅鑄就,中以鞋底鋪墊,外用牛皮縵了幾層, 又貼了數十層樺皮,只是少副良心。鐘馗問陰兵,眾陰兵道:“小的們知道良心拿到陽 世間不中用,所以都不曾帶來,正有一個陰兵,名喚潘有,他有一付良心。也不是陰間 帶來的,是這邊有良心的人,見使用不上,氣憤不過,撒別丟在街心,他拾的藏起。老 爺只問他要便了。”鐘馗遂叫進潘有來要。潘有舍不得掏出來,再三只說沒有。眾陰兵 道:“他半路裏拾的一副良心還要昧了,待小鬼們搜他。”眾陰兵將潘有按倒在地,渾 身搜遍,才從他脊梁裏搜將出來。鐘馗交造臉的裝在臉中,看時比涎臉鬼的又厚一半, 鐘馗大喜。過了一晚,次早上陣,使陰兵前去叫罵,涎臉鬼帶了臉出來,道:“你們昨 日敗陣,今日怎麼又來納命,難道還不知道孤家厚臉?”鐘馗道:“你有臉,俺就無 臉?”於是將臉戴上,涎臉鬼吃了一驚,道:“怎麼他也有副厚臉?怪道他又敢來見 俺。”只得高聲說道:“俺以臉你們昨日都領教過了,你的臉俺今日也要領教領教。” “從不吝教,只管來領。”那涎臉鬼走上前來,兩只腳丁字站定,舉起兩刃刀照臉砍來。 只聽的格喳一聲響,火星亂爆。再砍第二刀時,那刀已卷刃了。涎臉鬼心中打算道: “這等看來,他的臉比俺的厚。這若得了這副臉,可以橫行天下。”高聲叫道:“你那 瞼到也算厚。你敢與俺相換嗎?”鐘馗道:“怎麼不敢?”涎臉鬼心中暗喜,忙將臉取 下來遞與鐘馗,鐘馗也將臉取下來遞與涎臉鬼,這涎臉鬼喜的戴上。不多時,良心發現, 看看將臉皮消的薄了,涎臉鬼大驚道:“怎麼在那臉上厚,到俺臉上薄起來了?”再摸 時,消的竟如紙一般,想須臾現出一寸良心,涎臉鬼不覺的滿面羞慚。鐘馗與富曲見他 通紅的臉,知道是良心發現了,遂向前弄刀砍他。那涎瞼鬼招架不住,逃回洞中。小鬼 稟道:“大王如今羞的不敢見他們了,為今之計,止有兩著,或齷齪鬼,或仔細鬼,大 王擇一處去投奔;養臉再來與他們支吾。或行或止,大王盡好。”提出刀來,自刎而死。 這正是:

   但得良心真發現,果然有臉不如無。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因齷齪同心訪奇士 為仔細彼此結冤家

  詞曰

   財如血,些兒出,疼如裂。大難何膺?但憑胡說。究竟胡謅謅不著,忽然兩地成吳 越,鷸蚌相持,澳人自悅。

  話說涎臉鬼自刎而死,小鬼們見沒了主人,只的四散逃走,因商議道:“咱們往何 處好?”一個道:“就是適才所言,不是齷齪鬼處,就是仔細鬼家。”一個道:“仔細 鬼家遠,咱們到齷齪鬼家去罷。”於是一擁出了寡廉洞,卻從山後跑了。一個個走的氣 喘籲籲,方才到了齷齪鬼門首。上前扣門,裏邊跑出一個小鬼來,問道:“你們何處來 的?我家主人有病不能相會。”眾鬼道:“你家主人是何病?莫非推托麼?”那小鬼道: “豈有此理!我家主人害的是挾腦風。”眾小鬼道:“若說別樣病證,我們不知。若這 挾腦風,我們卻好曉得個方兒,立刻見效。”那小鬼道:“是何法兒,你們且說說我 聽。”眾小鬼道:“俺家主人當年也曾患此癥,請了一個師巫。那師巫敲起扇鼓,須臾 請將那盜跖來,將俺家主人頭打了二十四棍,又交師巫炙了二十四個艾炙,登時就好 了。”那小鬼道:“這是怎麼緣故?”眾小鬼道:“你不知道麼,這叫作賊打火燒。” 那小鬼道:“我當是正話,原來是鬼話。我問你們為甚要見俺主人?”眾小鬼道:“實 和你說罷,如今不知那裏來了一個鐘馗,又有一個司馬,一個將軍,領著數百兵卒,專 斬天下邪鬼。昨天將俺無恥山寡廉洞的涎臉大王滅了。俺們逃難而來,一者想要與俺大 王報仇,二者就來投靠你家主人。”那小鬼聽了,慌忙飛報進去。且說齷齪鬼正在那裏 想美夢,怎麼圖人家房產,怎麼霸占人家地畝,聽了此話,腦後一聲響亮,魂已鉆入爪 窪國裏去了,三萬一千毛孔,一齊流汗,二十四個牙齒上下廝打。只得勉強紮住,分付 小鬼道:“有這樣事?但他們既來投俺,少不得與他們看飯。每人四十顆米的稀粥,鹹 菜一根罷了。”分付此事必須與仔細鬼商量方妥,又想到若請他來商量未免費事,不免 找尋他家裏,他自然要管待我,這叫豬八戒上陣,倒打一靶。主意已定,遂走出門來, 竟尋仔細鬼去了。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你道又想起甚麼事?他想道路途遠, 倘然出恭起來,可惜將一包屎丟了。不如回去叫個狗跟上,以防意外之變。於是回來, 又喚了一只狗。走不多時,果然就要出恭。齷齪鬼嘆道:“天下事與其憂之後,不若慮 之先。聖人雲: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此之謂也。”真個出了一大恭,那狗果然吃了。 正走中間,狗亦出起恭來。齷齪鬼看著,氣的發昏,罵道:“不中用畜生,交你吃上面 去時,廚在家裏糞堆上,怎麼在這裏屙了。真正鼠肚雞腸,一包屎也存不住,要你何 用?”看了看,待要棄了,甚是可惜,待要拿上,無法可拿,只見道旁有些草葉,忙去 取來,將狗糞包裹住,暗帶在身旁。真正成家之子惜糞如金的出處。寫至此,忍不住要 待贈他:

   人屙之後狗偏屙,狗吃人屙人奈何?

  料想人吞吞不得,也須包嚴當饃饃。

  又詩一首:

   齷齪之人屎偏多,自屙自吃不為過。

  早知那狗不中用,寧可憋死也不屙。

  按下齷齪鬼不題。且說那仔細鬼,他生來稟性俚吝,情甘淡薄。其時正在家中看守 財帛,聽的外邊有人扣門,只的走將出來。見是齷齪鬼,少不得讓在家中坐下,問道: “兄長何來?”齷齪鬼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有要緊話,特來商議。”遂將無恥 山寡廉洞涎臉鬼並小鬼投的根由說了一遍,道:“我想來,丟了性命倒是小事,倘若他 令兵卒來搶掠你我一生所積,豈不老而無功?”仔細鬼道:“是呀,我們不然把銀子打 成棺材,將咱裝在裏邊,他若來時連忙埋了,豈不是人財兩得,就死也落的受用?”齷 齪鬼道:“這個主意有些錯,這幾兩財帛原是與子孫的,我們不過與他看守。咱們隨去 時,交他們何以過度?”仔細鬼道:“也說的是,但依你說該如何?”齷齪鬼道:“須 得個萬全之策方好。”兩個人想來想去,總沒個好法於。看看想到半夜,餓的齷齪口幹 舌焦,只的問仔細鬼道:“老弟,我們饑了。我有帶來的一包狗糞,請你如何?”仔細 鬼道:“老兄原來還未吃飯。只是火已封了,怎生處?”想了半日,方說道:“有昨日 剩下的兩個半燒餅,還有一碗死雞熬白菜,如何?不見外權且充饑如何?”齷齪鬼道: “使的,使的。”於是托將出來,放在桌上。仔細鬼陪著吃了一個,這齷齪鬼止吃一個 半燒餅到肚,桌子上落上許多芝麻,待要吃了,又怕仔細笑話。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於 是用指頭一面在桌上畫著,一面說道:“我想鐘馗這廝,他要從慳吝山過來就是抽筋河, 過了抽筋河就是敞村了。”桌畫上畫一道,拈的幾顆芝麻到手,因推間指,將芝麻吃了。 吃了又畫,畫了又吃,須臾吃個罄盡。看時,桌縫中還有幾顆不能出來,又定了一條計, 向桌子上一掌拍了一下,大聲道:“那鐘馗若來,我拿住他時定要判屍萬斷。”這一拍, 將那幾顆芝麻拍出來了,他又用前法吃了。那仔細鬼的小童名叫做受罪鬼的吃了一驚, 將腰纏南瓜條掙斷,身穿的葫蘆葉落地,漏出那光身赤體。受罪鬼恐怕齷齪鬼見笑,將 包狗糞的草葉急急遮掩身體。仔細看見,打了兩下受罪鬼,說道:“如今這時候,還有 你換套穿衣的麼?”仔細鬼忽一陣心疼,不能動止。你道為何?他見芝麻落在桌上已是 主人之物,不想又被齷齪鬼設計吃了,所以心疼起來,齷齪鬼見他心疼,心上有些明白, 只得作謝去了。這仔細鬼疼了一會,轉過氣來,恨道:“他何嘗是商量計策來?分明是 故來討擾我。不免明日也到他家去商議,怕他不還我席麼?”於是連夜飯都不吃了,等 到天明,竟往齷齪鬼家去。這正是:

   齷齪鬼摳齷齪鬼,仔細人尋仔細人。

  到了齷齪鬼門首,搖響門環,只見齷齪鬼在門縫裏張望。仔細鬼道:“是我來了, 不必偷視。”齷齪鬼開了門,道:“原來是老弟,我只當是吃生米的哩。”仔細鬼: “你老弟從來不吃生米。”齷齪鬼便接著口氣道:“想是老弟已吃了熟飯了。”因對家 人說:“你二爺吃了飯了,不必收拾,止看茶來罷。”仔細鬼暗道:“又受了他的局套 了。”只得坐下吃了一盅寡茶,說道:“老兄昨日所言之事,我想此事還與急賴鬼商量, 他還有些急智。”齷齪鬼道:“你提起他來,他去年借了我二鬥三升一勺糧食,止還的 貳鬥三升,竟欠我一勺未還。我為朋友面上不好計較,你說他可成人麼?”仔細鬼道: “可不是怎的,他問我借了二錢三分四厘銀子,還短了一毫。我交他寫下文約,現在我 家存的,至今不好去逼他。我們如今做了大量君子,擱過一邊,且與他商量這事可也。” 齷齪鬼道:“你說的是。”於是攜了仔細鬼的手,出了門,同到急賴鬼家來。只見門前 圍著許多人,都是向他討債的。急賴鬼掛出一面牌,上寫著:“明日準還。”那些人益 發不依,嚷個不了。齷齪鬼道:“他既明日唯還,也就罷了,你們為甚還這等的亂嚷?” 那些人道:“二位不知,他這個明日是活明日,不是死明日,所以難憑。”仔細鬼道: “總是一個明日,如何又分死活?”那些人道:“大凡有行止的,是個死明日。無行止 的,是個活明日,就如夜明珠一般,千年萬載常明起來,那裏有個底正?”齷齪鬼道: “原來如此,但如今列位們嚷也無益,索性等他到明日,看他如何?”那些人見說的有 理,也只得去了。

  他二人方才進來,見急賴鬼在那裏砌墻。仔細鬼道:“外邊有許多人叫罵,你還這 等安心砌墻?”急賴鬼道:“二位有所不知,我於今見西墻倒壞,我拆東墻補西墻裏, 豈是有奈何的麼?二位兄長到此何幹?”齷齪鬼道:“如今有天大的一宗事情,特得來 求教。”如此如此說了一遍。急賴鬼道:“我當是甚麼大事。若這宗事,有何難處?只 須寫一封《嚇蠻書》去嚇他,他自然不敢來了。”仔細鬼道:“怎麼叫做《嚇蠻書》?” 急賴鬼道:“兄不知麼?是當日外國與唐天子邦下,將一封書來,寫的是他那外國的字 體滿朝文武官員都認不得。明皇召將李青蓮來。那李青蓮吃的酷酊大醉,將來書看了, 就用他外國的字體寫了一封回書。明皇教楊貴妃捧硯,高力士脫靴,他拿起筆來一揮而 就,寫成一封《嚇蠻書》竟將那外國嚇的服了。如今也只寫封書去嚇罷了。”仔細鬼道: “此計大妙,正是紙上談兵。只是叫誰來呢?”急賴鬼:“我已打算下了,我這邊八蠟 廟中有個教學的先生,文才最高。他做的詩詞歌賦,再沒人比得過他。那一年歲當大比, 題目是風、花、雪、月絕句四首,他不假思索,拿起筆來就做成了。我還記的,試念與 老兄。那詠風的詩是:

   一股衝天百尺長,黃沙吹起鬥難量。

  任他鎮宅千斤石,刮到空中打塌房。

  詠花的詩是:

   一枝才謝一技開,誰替東君費剪裁。

  花匠想從花裏住,不然那討許多來。

  詠雪的詩是:

   輕如柳絮快如梭,可耳盈頭滿面探。

  想是玉皇請賓客,廚房連夜褪天鵝。

  那詠月的詩益發妙絕:

   寶鏡新磨不罩紗,嫦娥端的會當家。

  只恐世上燈油少,夜夜高懸不怕他。”

  齷齪鬼聽了,道:“真個做的好,只是‘不怕他’三字有些不明白。”急賴鬼道: “這正是用意深處,大凡做賊的人,偷風不偷月,他最怕的是月。月偏不怕他,故意照 將起來。所以要用這‘不怕他’,三字,可謂奇之極矣。房官見了他的這卷,喜的說道 羽翼已成自當破壁飛去。因怕他飛去了,將文字旁邊畫了許多道子攔住,猶恐他脫穎而 行,又叉上許多又叉叉住。逞上主考那邊,不想主考淺薄,也不懂的‘不怕他’三字, 反說莫有出處,駁了不中。你說屈他不屈他?他因此滿腹不平,又做了一首感懷的詩, 再念與二位聽:

   生衙鈔短忍書房,非肉非絲主不良。

  命薄滿眸觀鷸蚌,才高塞耳聽池塘。

  談詩口渴梁思蜜,論賦心羨孔念姜。

  何日時來逢伯樂,一聲高叫眾人慌。”

  齷齪鬼道:“這詩我益發不懂,還求哥哥講講。”急賴鬼道:“生衙鈔短忍書房者 是作生意無本錢,待要住衙門沒頂手,所以忍氣吞聲入書房。第二句就是說主考駁了他 的卷子,說他吟得詩當不的肉,作的賦當不得絲,又遇主考不良,不中他,故雲非向非 絲主不良。第三句是見人家中了他不能中,故奮然說道:我雖命薄,看你鷸蚌相持到幾 時。第四句是說下弟以來別無生理,只得教書,那書生們念起書來就如蛙鳴一般,古詩 有青草池塘處處蛙之句,這‘聽池塘’三句又用得好。第五六句便說說教學的苦處,每 到談詩論賦的時候,講的口幹心羨,當日梁武帝被候景困在臺城餓死時,曾思蜜水止渴, 所以說‘梁思蜜’。論語上有孔子不撤姜食,故又雲‘孔念姜’。‘口渴梁思蜜,心羨 孔念姜’,你看他對得何等工巧,又句句是古典,豈不是好詩?至於結尾這二句益發妙 絕了。當日馬逢伯樂而嘶,其價倍增,他說‘何日時來逢伯樂’,言沒時遇個明眼主考 將他中了,如今人都欺他,那時他把人都嚇慌了,所以‘一聲高叫萬人慌’。這一首詩 無一個閑字,無二句閑話,蘊藉風流,特真異才。怎奈德修謗興,道高毀人,反起一個 混名叫做不通鬼。你說這等一個才學,豈是不通之人?”仔細鬼道:“自然大不通之人, 老兄可快叫他寫《嚇蠻書》。”急賴鬼道:“你們空有幾分財帛,道理全然不解。當日 文王訪姜太公,先主請孔明,都是親身請見,豈有個喚來之理?我們必須親自拜求方 可。”齷齪鬼道:“還是老兄知禮。”於是三人同出門來,轉了幾個彎,就是八蠟廟了。 上前輕輕扣門,裏面走出一個小童問來歷,進去通報。且說那不通鬼正與謅鬼講話,小 童走近身邊,低低說了聲:“有客相訪。”這不通鬼也不問是誰,分付:“請進來罷。” 小童出來道“有請”,他三人鞠躬而入,十分謙遜,先向謅鬼致意,道:“此一位先生 高姓?”不通鬼道:“敝社長謅先生。”他三人先同謅鬼作了揖,然後與不通鬼見禮, 說道:“久仰大德,未敢造次,今日會面,實慰平生。”不通鬼道:“學生草茅下士, 幸接高賢,頓使蓬革生輝。”讓坐已畢,看他書房果然清雅。

   小小院落,低低茅屋,也沒有松來,也沒有柏。檐前培二棗,階下栽雙菊。一頂書 櫃不是梨木,幾卷戲書頗稱古籍。硯臺堪作字,詩簡可裝筆。存一點太古心,妝一個稀 奇物。閉門俗客,烹茶待知己,還有一樁缺欠,無錢賒酒不得。

  不通鬼道:“三位先生到此,必有所諭。”齷齪鬼道:“無事來冒瀆,今有利害切 身之事,特來懇教。”遂將鐘馗之事細說了一番,不通鬼聽著斬鬼二字,因自己有一這 個鬼名,未免有些動意。所謂罵著和尚滿寺熱,只是不肯顯露。急賴鬼隨又說出求寫書 之意,不通鬼道:“學生才疏學淺,只恐有負所托。”只見謅鬼大怒道:“何物鐘馗, 這等大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老社臺你將這書寫的官冕些,叫他知道俺們的才學,自 然不敢正眼相看。如其不然,俺們再動公呈。”不通鬼道:“眾位請坐,待學生搜索枯 腸。”於是左扭右捏的,把胡須不知拈斷多少,好幾個時辰方才寫出稿來。你道寫的是 甚:

   “年家傳教生某等書鐘馗老先生麾下:蓋聞先王治世,各君其國,各子其民,彼此 不爭,凡以息兵也。先生不知何所聞而來,竟將生等一概要斬。即以斬論,孟子雲:君 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生等既作君子,亦作小人,其不應斬也,而先生 必欲斬之。先生既欲斬生等,生等獨不可斬老先生乎?如其見機而作,乃屬其陰兵而告 之日:敵人之所欲者,吾頭顱也,我將去之,不亦善乎?若猶未也,生等嚇然斯怒,愛 整其旅,將見弓矢斯張,於戈戚揚。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先生 其奈之何?敬希酌量,勿貽後悔。不宣。”

  眾人看畢大喜道:“還是先生高才,說的又委婉又剛正。他見了自然卷甲倒戈矣。” 連鬼道:“書詞雖好,還待我親去一番。憑俺三寸不爛之舌,說的他死心塌地,再不敢 小觀我等。”齷齪等鬼益發大喜,只得攤錢買酒,與謅鬼餞行。謅鬼飲過三杯,拿著書, 竟昂然而去。且說鐘馗自滅了涎臉鬼,因五月天熱,且在這山中避暑,時正和鹹、富二 神玩賞榴花,陰兵來報道:“外邊有個秀才要見。”鐘馗道:“令他進來。”只見謅鬼 高視闊步,走到面前,長揖而立。鐘馗已有幾分怒氣,問道:“你來何幹?”謅鬼道: “夫兵乃兇器,戰乃危事,所以聖人不得已用之。今日先生到此,未聞有所不得已之事, 竟將俺名為鬼的人一概要斬。人命關天,上帝寧佑汝乎?我學生不忍坐視,故求敝友修 書一封,專來奉上。倘若執迷,俺們的公呈絕不免也。”說畢,遞上書來。鐘馗聽了他 言詞,已是大怒,又看他的書詞,滿紙胡謅竟無一筆通處,於是擲書於地,大喝一聲, 手提起劍落,將他的謅筋謅腸一齊砍斷,再不能謅了。於是率領陰兵,竟尋齷齪鬼等來。 正走之間,只見前面喊聲震地,殺聲衝天。原來是齷齪鬼與仔細鬼因與調鬼餞行,攤錢 不均,齷齪少攤了一文,袖中又插上幾個小錢,仔細鬼不依,所以兩個鬥起氣來,率領 家兵廝殺。鐘馗不知是誰,將遠處看的人叫來問時,方知就是書上寫的那兩個鬼。鐘馗 就要上前去滅,鹹淵道:“主公權息怒。這教做二虎相鬥必有一傷。待他傷了一個,我 們誅一個更容易。”鐘馗於是劄下營寨不題。

  且說齷齪與仔細鬼正在酣戰之際,只聽的一聲吶喊,看時兩家兵都散了。你道為何? 原來他兩個平日與這些家兵的口糧不足,已是都有懷恨之心,今又見鐘旭紮下營寨,料 想縱有功勞,絕無賞賜,因此散了。他兩個愈加氣惱,只得拔出生刀子來廝掘。看看兩 個俱帶重傷,兩家兒子出來各救回去。且說齷齪鬼回到家中,料想不能得活,又恐死了 累兒子買棺材,遂於夜間偷跑出來,跳入毛坑裏去了。正是:

    生前不是幹凈人,死後重當齡齪鬼。

  再說仔細鬼聽的齷齪鬼死了,看自己也是一身重傷,料來不能獨活,遂分付兒子: “為父的苦扒苦掙,扒賺的這些家私,也夠你過了。只是我死之後,要急將我一身之肉 賣了,天氣炎熱,放壞了怕人不肯出錢。”說著流出兩行傷心淚來,大叫一聲,嗚呼哀 哉了。不多一時,又悠悠復活,他兒子道:“爹爹還有什麼牽計處?”仔細鬼道:“怕 人家使大秤,你要仔細,不可吃了虧,就是牽計這個。”說畢,才放心死去了。不想他 兒子果然孝順,不肯違了父命,竟將他碎割零賣,這也叫做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 了。表過不題。

  再說那急賴鬼與不通鬼正在那裏眼觀捷族旗、耳聽好消息的時候,忽見小鬼報道: “不好了,鐘馗來了,謅先生也教殺了,齷齪鬼仔細鬼都死了。我們只的各顧性命便 了。”說著跑出門了,霎時逃的無蹤影了。不通鬼聞的這個消息,丟了三魂,散了七魄, 也顧不的筆硯琴書,跑到後院井邊,不通一聲做水中秀才去了。只留下急賴鬼一人,急 急走到家中,閉門不出。鐘馗率領陰兵將他舍宅圍了,晝夜攻打。攻打的這急賴鬼急了, 叫他的兒子樹出一面牌來,是將還字改作降字,是“明日準降”。到了次日,使陰兵問 他為何不降,他回答:“寫的明白。寫的‘明日準降’,為何今日來問?”鐘馗聽了大 怒道:“看來這廝的明日無底止了。”催兵盡力攻打,那急賴鬼見勢頭不好,拿了一枝 折戟殺將出來。這壁廂富曲出兵,戰夠多時,只聽的一聲響亮,急賴鬼落下馬來。眾陰 兵上前拿住,鐘馗便要斬他,急賴鬼道:“不算,不算,這俺馬蹶,非汝等之能。便斬 了,死也不服。豈有大丈夫乘人之危而為勝者乎?”鐘馗哈哈大笑道:“也罷,俺就放 你去,讓你再來,量你籠中之鳥,網內之魚,不怕你逃入離恨天去。”急賴鬼回至家中, 換了一匹銀鬃白馬,又殺將出來。鐘馗也騎上白澤,同富曲相迎。急賴鬼措手不及,又 被富曲活捉過來。急賴鬼又道:“豈有此理,俺止有一人,你卻兩人,雖然拿住,也不 算英雄。有本事的,和俺單戰,不許夾攻。”鐘馗笑道:“你果然會急賴,到也美得個 實符其名。俺再放你去,那時拿住,又有何說?”急賴鬼又回到家中,棄了大折朝,拿 了一口可憐劍,又殺將出來,鐘馗便與單戰。那急賴鬼怎敵得過,戰夠數合之後,便就 逃走。鐘馗緊緊趕來,趕到沒奈何邊,前去無路,急賴鬼大驚失色。正在慌亂之際,忽 然綠蔭中撐出一只沒下稍的船來。急賴鬼指望遊過河去再尋生路,不想逃的慌速,踏不 住船頭,跌落水中,變成一個大龜,縮了脖再也不肯出來了。正是:

   躲債無方,張口不能胡急賴。

  避人有法,縮頭權且做烏龜。

  要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忘父仇偏成莫逆 求官做反失家私

  詩曰:

   為後攢眉日夜憂,金銀惟恐不山丘。

  乃翁未瞑愁兒月,孝子能兇報父仇。

  博具有神財攝去,煙花無底鈔空投。

  早知今日成冰雪,應悔當年作馬牛。

  這首詩為何作起,只因人生在世,千方百計掙下錢財,後來不肖子孫定要弄個罄盡。 所以古人說得好來:慳吝揝財,必生敗家之子。這兩句話,便是從古至今鐵板不易之理, 惟有司馬溫公看得透徹,說道:“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守。積書以遺子孫,子孫 未必能讀。不如積陰騭於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若人人都學司馬溫公做,世 人再無齷齪仔細了。怎奈學司馬溫公得偏少,學齷齪仔細的偏多,自然那敗家之子也就 無數了。怎見得?齷齪鬼與仔細鬼,一家生下一個兒子,俱與乃翁大相懸絕。自從乃父 死後,他們就學起漢武帝來了,狹小漢家法度,諸事俱要奢華,又隨一堆幫閑的朋友, 非嫖即賭,登時弄的罄盡。雖然弄了許多東西,卻也落下兩個美號,那齷齪鬼的兒子叫 做討吃鬼,那仔細鬼的兒子叫做耍碗鬼。此是大概,且容在下細細說來。卻說鐘馗見急 賴鬼變了烏龜,率領兵又往別處去了。這討吃鬼打聽著鐘馗已去,安心樂意在家裏受用, 只是見那房舍擺設俱不稱意,反將他父親罵道:“老看財,空有家資,卻無見識。人生 在世,能有幾日,何不穿他些,吃他些,使他些,也算做人一場。怎麼只管用,今日死 了,你為甚不帶去了,遺下這些東西累我。我也是個有才幹的,豈肯叫他累住?”正打 算之際,只見一個媒人領著一個後生進來,那後生怎麼模樣:

   一頂帽隨方就圓,兩只鞋露後這前。遍體琉璃,只怕那拾碎的針鉤搭去。滿身穢氣, 還愁著換糞的馬桶掏來。拿不得輕,掇不得重,從小兒培植成現世活寶。論不得文,講 不得武,到大來修煉為稀罕東西。正是:漫說海船釘子廣,拔去船釘盡窟窿。

  討吃鬼問道:“這小廝是何處來的?”媒人道:“聞的宅上少人使喚,端引他來。 他家當初也是富貴人家,只因從小嬌養,沒有讀書。及至他父親死後,學了一身本事, 又會飲酒,又會嫖娼,至於鉆狗洞,跳墻頭,這些都是他的本事。東不管,西不管,又 好吃來又好喝,又好穿。且性格又歉遜,又極有行止。好友送他一個混名叫做倒塌鬼。 他如今沒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喚,問了幾處都不承攬。聞的宅上今用人了,所以領來爺 只管留下,包管諸事稱心。”討吃鬼心下想道:“我正要這等一個人,來的正好。”於 是寫了一張投身文契,賞了媒人十兩銀子,那媒人歡天喜地去了。這討吃鬼向倒塌鬼道: “連日暑氣炎炎,那裏有什麼乘涼去處才好。”倒塌鬼道:“大爺要乘涼不難,離此十 裏之遙,有座快哉亭,那亭子前面是水,水中滿栽著蓮花,沿堤都是楊柳,遮的亭子上 一點日色也是無有,且是潔凈無比。坐在那上邊,耳畔黃鵬巧囀,面前荷香撲鼻。風過 處,香波滾滾,日來時,楊柳篩金。絕好乘涼之地,大爺何不一往?”討吃鬼道:“如 此所在,自然要去。只是我一人坐在那裏,也無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陪不得我。” 倒塌鬼道:“有小人一個相知,極會趨奉。當時趨奉的小人甚是喜歡,小人贈了他一個 號,叫做低達鬼。大爺要人陪,此人喚他來如何?”討吃鬼道:“你快喚去。”倒塌鬼 去不多時,果然喚來低達鬼來了。只見他:

    滿面春風和氣,彎著腰從不敢伸,掇著肩那能得直?未語先看人,一雙眼盯著大爺 之腹。身欲堅而卻像針,足欲行而惟恐有石。見了酒不知有命,逢著肉只愁無腹,叫投 東不敢西,惟取歡心。不避風,那怕雨,豈憚勞碌?更有般絕妙處;勸老爺莫帶草紙, 他說道:不打緊,有小人可以舔腚,恐草低揩破屁眼。

  低達鬼進的門來,撲地磕下頭去。討吃鬼道:“不消行禮,請坐了罷。”低達鬼再 三謙讓多時,才在椅子邊上坐了,聽討吃鬼叫了一聲,就連忙跪下道:“大爺有何分 付?”討吃鬼道:“我因天氣炎熱,要去快哉亭上乘涼,要你陪俺。今後你也不可這樣 過謙,只要陪得大爺受用罷了。”低達鬼連忙打恭道:“大爺分付的是。”於是整了一 桌齊整飯,都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之數。抱了兩壇酒,騎了高頭俊馬,玉勒金鞍,竟 到快哉亭上來了。只見快哉亭上早有一夥人在那裏飲酒。你道是誰?原來是仔細鬼兒子 耍碗鬼,同了兩個知心朋友,一個叫做誆騙鬼,一個叫做丟謊鬼。那要碗鬼自從仔細鬼 死後,他的心事與討吃鬼一樣,也甚是怨恨。他的父親不會做人,所以他就改了當日制 度,每日只是賭飲取樂。今日正在這亭子上受用,討吃鬼看見,恐他計不共戴天之仇, 心下躊躇。誰想他度量寬宏,不念舊惡,連忙走下亭子來,迎著討吃鬼道:“長兄也來 此作樂乎?弟久已要負荊請罪,惟恐長兄不容。今日幸會於此,實出望外也。再不消題 起老狗才,只因他們反目,所以致我弟兄參商。”說罷,讓到亭子上來。討吃鬼也未免 說了幾句親熱套話,與眾羅圈作揖。彼此俱問大號,討吃鬼與要碗鬼彼此讓席,誆騙鬼 道:“我說你兩家合了席,豈不熱鬧。”低達鬼道:“妙哉,妙哉,我小子左之右之, 無不宜之矣。”真個兩家合席而坐,討吃鬼居左,耍碗鬼居右,誆騙鬼、丟謊鬼對陪, 低達鬼打橫,倒塌鬼執壺斟酒。飲酒中間,又說起先人當日刻薄,沒見天日,若是我等, 這亭子上不知快活幾百場了。誆騙鬼道:“如今這些話也不消題起,放著眼前風光何等 暢快,二位大爺只管講他怎麼,我們王十九且飲酒。”於是滿斟一杯,奉與討吃鬼,叫 他行令。討吃鬼道:“實告你,我酒雖會吃,卻不曉行什麼令。你就替我行罷。”誆騙 鬼又讓耍碗鬼,要碗鬼也是如此說。你道卻是為何?只因他兩家從不宴客,所以他兩人 都不曾見過行令。誆騙鬼道:“也罷,我替大爺行起。”於是拿過骰盆,說道:“要念 個風花雪月梅柳的詞兒,如念錯了,罰一大杯。”眾人俱求說明些,我們好遵令。那誆 騙鬼拿著骰子說道:“對月還須自酌,春風到處皆然。東搖西拽柳綠綿,花滿河陽一縣。 梅開香聞十裏,雪花亂撲瓊筵。念差道錯定行參,不罰大杯不算。”擲下去,卻好是個 麼。誆騙鬼滿斟一杯,遞與討吃鬼。討吃鬼道:“這是為何?”誆騙鬼道:“令是小人 替行酒,大爺吃。”討吃鬼吃了,就該要碗鬼道:“南無爺,這坑了小弟命了,你再說 一遍。”誆騙鬼只得又說一遍,那耍碗鬼還念錯了兩句,擲下個四,大家都斟了,耍碗 鬼還罰了大杯。就該誆騙鬼擲了。丟謊鬼道:“你已擲過,怎麼又擲?”誆騙鬼道: “此大爺的令,我不過替大爺行而已。我敢不遵令?”於是拿起骰子,擲出個六點,誆 騙鬼自然明白,舉起杯敬了討吃鬼一杯,又與丟謊鬼一杯。丟謊鬼道:“這是為何?” 誆騙鬼道:“令是雪花撲瓊筵,我所以亂撲起來。”那低達鬼道:“怎麼就撲不到我這 裏來,只管叫我幹著。”誆騙鬼也就賞了他一杯,轉過杯來,就該丟謊鬼擲出個二,他 滿席都斟起來。誆騙鬼請罰一大缸。丟謊鬼道:“我遵令,怎麼罰我?令是春風到處皆 然,不該大家都吃麼?”誆騙鬼道:“你不知道,要依點數來。骰擲二點,你只敬兩家 就是了。”丟謊鬼只得受罰,收尾就該低達鬼擲了,他滿望要擲個麼或四,吃杯酒兒。 不想擲出個三來,只得上下斟起,甚是難過。乘眾不備,竟將一壺酒嘴對嘴一氣兒偷吃 了。且說大家正吃的爽快,而紅日已沈西矣。討吃鬼道:“我們正在高興之際,又早黃 昏了,怎得有個好所在,我們可以過得夜,大家樂一個通宵方妙。”誆騙鬼道:這有何 難,此處到柳金娘家不遠,我們何不就住他家去。”耍碗鬼道:“柳金娘是個甚麼人? 我們可以去的。”誆騙鬼道:“大爺不知麼,這柳金娘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取名傾人城, 一個取名傾人國,俱有羞花閉月之貌,沈魚落雁之容。大爺何不相與,相與不枉到此一 遊。”討吃鬼聽了此言。不覺身麻了半邊,說道:“我們就快些去來。”於是一行人都 離了快哉亭上,往前急走。走不多時,前邊一個大鎮,討吃鬼道:“這是什麼去處?” 誆騙鬼道:“這此叫做煙花寨。”眾人上的寨來,又見一個大坑,上有獨木小橋,討吃 鬼又問道:“這是什麼緣故?”“這叫做有錢橋,總是有錢的許你來瞧,無錢的不許你 來瞧的意思。二位大爺是有錢的,只管瞧不妨。”二人滿心歡喜。到柳金娘家門首,誆 騙鬼高叫道:“柳媽媽在家麼?”那柳金娘應著開了門,誆騙鬼引著眾位進來。柳金娘 道:“眾位老爺面生的緊。”誆騙鬼道:“是我們的新朋友,他兩個俱有萬貫家財,今 日專來訪你家兩個令愛。福星來臨,你還這等慢待。”柳金娘聞聽,喜的屁滾水流,忙 讓到家中,坐在上房。只見排設的甚是齊整,上面供奉的他的白眉神,中間一張方桌, 八把漆椅,兩邊鋼爐古畫,極其清酒。眾人依次坐下,須臾就是一道果仁泡茶。柳金娘 連忙催得他兩個女兒進去,果然生的美貌,但見:

   黑參參的頭兒,白濃濃的臉兒,細彎彎的眉兒,尖翹翹的足兒,直掇掇的身子兒。 上穿的藕合細羅衫兒,下穿著水白廣紗裙兒。

  兩個一樣容顏,一樣打扮,就如一對仙女一般,朝著眾位端端正正拜了兩拜,把討 吃鬼與耍碗鬼喜的滿心發癢,無有抓處,目不轉睛得看。手下丫頭擡過八仙桌來,討吃 鬼、要碗鬼依然上坐,誆騙鬼、丟謊鬼依然相陪,兩個姐兒打橫,低達鬼敘著桌角。又 將大盤大碗掇將上來,無非是雞魚果品、海味肉菜之類。眾人在這裏猜拳打馬的吃酒, 那倒塌鬼獨自一個兒往下邊房裏坐去了。丟謊鬼道:“二位姐姐何不清歌一曲,與二位 大爺勸酒。”那傾人城拍著節兒唱了一個《黃鶯兒》,唱道:

   “巫山夢正勞,聽柴門有客敲。窗前淡整梨花貌,鴛衾暫拋,春情又挑。當筵不惜 歌喉妙,纏頭頻解,方是少年豪。”

  果然詞出佳人口,端的有繞梁之聲。眾人誇之不盡,說道:“這位賢姐這等人才, 這等妙音,若非二位大爺有福,怎能消受的起?”於是又叫傾人國唱。傾人國便續前腔, 也唱一曲道:

   “果是少年豪,纏頭巾不住拋,千金常買佳人笑。心騷意騷魂勞,夢勞,風流不許 人知道。問兒曹,閑愁多少,好去上眉梢。”

  眾人都道:“妙!妙!妙!又新鮮,又切題,實是難為賢姐了。”討吃鬼道:“你 們難為了二人唱了,你們何不也唱一個兒回敬?”誆騙鬼道:“不打緊,我有一個《打 棗桿兒》,唱與他們罷。”於是對面拍著手,一面唱道:

   “兩冤家,我愛你的身材兒俏,還愛你打扮的忒煞風騷,更愛你唱的曲兒天然妙。 一個兒如鶯囀,一個兒似燕嬌。聽了你的聲音,乖乖委實唱的好。”

  把眾人都笑了,輪著丟謊鬼唱。丟謊鬼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一家兄弟 兩個,同做生意。哥哥拿了一千兩銀子南京買貨會,看著個絕色的姐兒,他就嫖去,將 一千兩銀子嫖的罄盡,回不得家鄉了。那姐兒念相契之情,與他立起個堂子,將他供奉 在裏面,只說他是個毛神,凡有客來嫖,先要祭他。他兄弟不見他回家,又拿一百兩銀 子去尋他哥子。不想追尋不著,卻尋著個姐兒,也就要嫖。姐兒道:‘我家有個毛神, 甚是靈驗,但凡客來,都要祭他。’於是收拾祭品,正祭間,他見是他兄弟,連忙跳出 來道:‘兄弟,你拿多少銀子來嫖?’他兄弟說是一百兩,他哥道:‘快回去。我拿得 一千兩銀子,嫖成個毛神,你拿得一百兩,只好做個毛毯。’”說罷,跪在地下道: “小人失言了。”誆騙鬼道:“大爺們不別計較,你有的只管說。”丟謊鬼道:“我還 有一個嫖娼的笑話兒說了罷。”又說道:“一個有年紀的,他年紀雖高,春情不減,還 要嫖嫖。怎奈他陽物比皮軟,不能入爐。他就生了一計,將籬邊的蔑暗暗挈了進去。那 姐兒嫌刺的疼,說道:‘你只叫正身來罷,我不喜歡這些幫客。’”把眾鬼說的大笑。 低達鬼道:“你得罪了二位大爺,又要把我們拉下水去。”丟謊鬼道:“你不要說我, 且看你有甚本事與大爺們勸酒。”低達鬼道:“我但憑二位賢姐分付,交俺怎麼俺就怎 麼。”傾人城道:“我要你學個驢喊。”那低達鬼就喊了兩聲,傾人城道:“不美,不 美!要你跪在地下,就如驢一般的樣子大喊三聲方算。”低達鬼道:“這有何難?”連 忙跪下,高叫三聲,把眾人笑了個不了。低達鬼奉與傾人城一杯酒,又斟一杯奉與傾人 國。傾人國道:“你要我吃你這杯酒,除非你跪下頂在頭上,叫聲親親嫡嫡的娘,說 ‘吃了兒子這杯酒吧’,我方肯吃。”低達鬼道:“死不了人。”真個頂杯酒跪在地下, 叫道:“我的親親嫡嫡的娘兒,你吃了兒子這杯酒吧!”那傾人國笑著道:“好一個孝 順的兒子。”於是取來吃了。眾人道:“夜深了,我們告了回避罷。”這兩個敗子此時 也恨不的教人散去,遂拉了誆騙鬼走到門外道:“這樁事俺們都不在行,還要求你指 教。”誆騙鬼道:“這有甚難處,只要舍的銀子就體面了。”二人領了這個大教,就立 起揮金如土的誌氣來。眾人都到外邊睡去了,這討吃鬼攜了傾人城的手,耍碗鬼攜了傾 人國的手,各自進臥房來。那臥房中:

   花梨床來自兩廣,描金櫃出自蘇杭。桃紅柳綠,衣架上滿堆衣裳。花緞春綢,炕床 頂高增褥被。梳頭匣細描著西湖景致,勻面鏡生鑄就東海螭紋。更有瓶桂花油清香撲鼻, 還有區紅綾馬騷氣逐鼻。正是:姐兒出盡千般醜,殺了許多灑金人。

  二人從來未見這等擺設妝飾,喜的心花喜開,就如那劉晨、阮肇誤入天臺的一般, 又像那豬八戒到了那西方極樂世界一般,當下擡頭不知高低,低頭忘了故鄉。丫環來脫 靴,先賞了五兩銀子,丫環叩賞,歡天喜地而去。他二人比那當日入洞房分外受了心機。 這兩個姐兒見那二人出手大樣,枕上百般奉承,若不是生死簿上不該死,險些兒連命都 丟了。討吃鬼與要碗鬼各入臥房不提。且說這丟謊鬼與誆騙鬼、低達鬼說道:“二位大 爺已入臥房去,你我必須個散心解夢得才好。”低達鬼道:“有了做的了。我見那些骨 頭還未啃盡,我再溜溜搓搓,一者不可惜東西,二來又解心焦。”低達鬼遂啃骨頭去了。 他們說獨不見倒塌鬼那裏去了。於是尋在後園裏,魚池邊有個滋泥坑子,他因天氣炎熱, 又吃上了酒,渾身發燒,倒塌鬼遂躺在滋泥裏邊不起身了。丟謊鬼與誆騙鬼道:“他們 都有些做的,你我如何睡的著?不如喚柳媽媽來,問他那裏有賭場,咱們去頑錢如何?” 遂喚出柳金娘來就問。柳金娘道:“此處河灣裏有一誘人街圈套巷灣人鍋家常開賭場, 大爺們要頑錢那裏去。”丟謊鬼道:“好個繞蹊名字,如何叫做灣人鍋?”柳金娘道: “說起這個名字,有個緣故。此人姓任,自幼不務正道,每日賭錢,將家產弄盡。後來 學一個抽頭放梢的破落戶,他家止有三間房,乃是個一堂兩屋。一壁廂是兒媳的房子, 一壁廂就開賭場。他兒子又長不在家。”誆騙鬼道:“在外做甚?”柳金娘道:“賣鏇 貨哩。”誆騙鬼道:“他就會鏇麼?”柳金娘道:“他打著個會鏇的夥計,他不過跟著 人家瞎鏇哩。那一夜要至半夜,眾人散了,止有個叫做甚麼輸殺鬼不曾走了。灣人鍋出 外邊解手去了,回來時輸殺鬼與他媳婦睡哩,遂打鬧起來,驚動鄰右,問其根由,眾人 說道:‘半夜三更,留下個光棍在家,是自己錯了。啞子吃黃柏,苦在肚裏罷。’說的 灣人鍋又羞又氣,投井而死。眾人湊急打撈起來,渾身衣服都濕成了一個水蛋了。幸喜 沒死了,止跌折脖子骨,後來長成個鍋子。因他住在河灣,又是個鍋子,故叫灣人鍋。 至此以後,就扯破臉,又添上這麼一樁買賣。”二人聽見,甚是歡喜,欣然而去。過了 誘人街圈套巷,果然三間屋,拍推開兩扇柴門,二人進去。灣人鍋一見,甚是歡喜。二 人坐下,言道:“俺們要頑錢,可有頑家麼?”話猶未了,從外進一人,但見:

   風葫蘆帽歪頂頭上,雙尖靴踏倒後跟。風葫蘆帽腦油二分厚,雙尖鞋兒塵垢有半斤。 手瓶條子拖著地,褐衫不扣常開懷。行走時左扭右捏,盡他挑調;說話處牙尖舌快,自 覺奇能。耍錢時真個公道,輸多少總不紅面。只見臉又大又招風,真正是賣地祖宗。

  誆騙鬼問道:“此位是誰?”灣人鍋道:“他在俺隔壁居住,性情好賭,甚是公道, 將萬貫家產弄了大半,人反送他一個大號叫做輸殺鬼。”丟謊鬼道:“這是十八個銅錢 擺兩行。”輸殺鬼道:“此話怎講?”丟謊鬼道:“久聞,久聞。”誆騙鬼道:“止三 個人還耍不起,再有一家才好。”灣人鍋去不多時,又喚將一個來。此人好生的歷害。 怎見的:

   頰似猴腮,鼻如鷹嘴。一副臉通無血色,十個指卻像銅鉤。寧可我負人,莫交人負 我。奇才得自曹操,既己食其肉,還要吸其髓;妙術受於狐精,一點良心,離陰司早已 丟下。千般計較,出娘胎敢不捎來?要知此物名和姓,四海皆稱摳掐鬼。

  這是灣人鍋勾來一人,名呼摳掐鬼。此人善能摳麼坐六四。坐下就耍起來。輸殺鬼 一夜輸了百八十串。至此以後,誆騙鬼和丟謊鬼白日陪著討吃鬼、耍碗鬼嫖,夜晚間來 此賭錢。不覺數夜,輸殺鬼將房屋、土地、老婆、一雙兒女俱賣的輸了。一夜四個又到 此處,輸殺鬼道:“咱們今日是要賒賬了。”誆騙鬼道:“咱們俱客對客耍錢,輸贏現 耍,俺們不要賒賬。”輸殺鬼道:“我家房地俱賣盡了,還有一菜園子,裏邊我著都是 沒紮果。我若輸了,明日將園子賣上清債。”於是四家又要起來。輸殺鬼性情各別,贏 了時就不起身了,人家不耍了,他扯住又耍,等輸下些才罷手,於是輸下許多賒賬。丟 謊鬼與誆騙鬼悄悄說道:“你看輸殺鬼那個光景,那裏有錢與咱,待弟丟上個謊,將摳 掐鬼的衣服騙上,咱走罷。”於是丟謊鬼與摳掐鬼道:“我見老兄的衣服時行,弟有朋 友訪去,借來穿穿如何?”摳掐鬼道:“咱相與半月,借去何妨?”丟、誆二鬼拿上衣 服,故意又飲了些酒,未及天明去了。不多一時慌慌張張回來,說道:“飲酒誤事,將 老兄衣服丟了,這該怎麼?”摳掐鬼道:“你丟了得陪我。”誆騙鬼道:“就陪罷,可 值多少?”摳掐鬼暗道:“本不值三兩,”卻說道:“值五兩。”丟謊鬼道:“咱們相 與要緊,不管他罷,將俺們贏下的八兩銀子你都要去罷,權當俺莫贏下。”摳掐鬼道: “就是這樣。”於是丟、誆二鬼去了。摳掐鬼不管輸殺鬼有無,當下摳住就要。輸殺鬼 道:“我那裏有個園子,我輸的沒紮果了,不與了。”摳掐鬼大怒道:“皮兒草兒都是 錢。”遂將輸殺鬼的渾身衣裳,連褲子盡都脫了。摳掐鬼算來不夠,輸殺鬼亦怒道: “再無別物,止有一根精屁,你要拿去。”摳掐鬼大怒:“就是精屁也是要的。”輸殺 鬼氣忿不過,見窗臺放著把剃刀,拿在手,咬住牙,圪嘇一聲割將下來,大叫道:“今 日才輸了個赤腚無膫,連精屁也落下。”一陣發昏,跌倒在地。唬的個摳掐鬼跑的如飛 去了。自古道:“人不動心難為死。空了半個時辰,方才哼哼過來。灣人鍋沒奈何,養 了半月有余才好些。說道:“我見你這樣子,要錢人也不要了,受苦你又不會受苦,咱 這裏不成寺上缺少個人擊鼓敲鐘,你往那裏敲鐘去罷。”輸殺鬼沒奈何,往不成寺上赤 腚打響鐵去了。這正是:

   只輸的房地妻子都賣盡,

  落了個赤腚無膫打響鐵。

  且說討吃鬼與要碗鬼在柳金娘家住了半月有余。二鬼家私已去了大半。那日忽然來 了一個相公,跟著許多家人,乃是本府賈大爺的公子。誆騙鬼扯著他二人,同人都溜將 出來,道:“他來,咱們存紮不得了,走罷。”二人無奈何,只得回去。討吃鬼將眾人 留下,家裏坐定,心中好不氣惱,對要碗鬼道:“他們做官的人家這等勢力,我們沒前 程的難過,若是我大小有個前程,這會子也還要那裏陪他坐哩。縱然將婊子讓與他,我 們也不至於這等沒體面往回走。”耍碗鬼嘆了一口氣,不作聲。誆騙鬼便乘機道:“大 爺們要有前程也不難,拿幾千兩銀子來,小人效力,替大爺們去長安打點,說止要前程, 就像他公子和父子,做個黃堂知府也是容易的。那時做個官,掙幾十萬兩回家來,要嫖 就嫖,要賭就賭,誰敢說個不字?”要碗鬼道:“官也這等容易做麼?”丟謊鬼接住道: “這有何難?如今朝廷中,做宰相用事的是李林甫,極貪賄賂。只要投在他門下,當下 就有官做。只怕大爺們舍不的銀子哩。若舍的時,小人幫扶上俺誆將去,這官要妥當。” 這一席話,說的二人興頭起來道:“立見不知要多少銀子?”誆騙鬼與丟慌鬼眼色,丟 謊就不作聲,那誆騙故意打算了一會,又吸溜了一聲,說道:“二位大爺要做官員,輕 可也得湊萬金,少了不濟事。”討吃鬼拉出要碗鬼來,背地裏商量了一會,進來安住誆 騙鬼與丟謊鬼,交低達鬼陪坐,他兩個湊辦銀子去了。蓋是想做官的心急,就要當日打 發起程的意思。

  且說他兩個,每人本有萬貫家財,這因在柳金娘家時,要在婊子面前做體面,輸下 的賭賬,不等回家就著人取去,對著婊子與了眾人,眾人俱各自送回家去。此時這五千 兩銀子便是傾囊而出的。於是一面包封銀子,一面使人去雇牲口,裝成馱,營待誆騙鬼 與丟謊鬼酒飯,千叮萬囑的打發起程去了。他二人就當起官樣來,走步大搖大擺,說話 時年兄長、年兄短,以為頂只紗帽指日就在頭上。不想等了三四個月,並無音信。家中 沒了銀子,凡事漸漸蕭條起來。一日正在納悶之際,丟謊鬼來,卻好耍碗鬼也在討吃鬼 家,二人忙問端的。丟謊鬼道:“誰要事不湊巧,剛剛遇著朱泚作亂,我們商議且回家 來再處。不要路上撞著賊兵,銀子搶去,誆騙鬼也叫殺了,惟有小人逃得性命回來。今 日相見,實是再世人了。”這兩個敗子一聞此言,氣的大叫一聲,口出鮮血,跌倒在地, 不省人事。丟謊鬼跳起來,一溜煙走了。你說他往那裏去了?原來他與誆騙鬼作成圈套, 將銀子駝的走了兩程不止,尋了腳家一個不是,打發開又另雇了騾子,改路又往南京去 了。卻有朱泚作亂的消息,他們不敢走,就且住在那店中。此時可以動身,他回來雖安 頓家小,端端得在兩個敗於跟前丟上這等個大謊,依舊趕去與誆騙鬼均分了銀子,都往 南邊做生意去了。這兩個敗子死了半日,蘇醒過來,無可撒惡去處,卻好倒塌鬼進來說: “家中沒米做飯,拿小錢來,小的去朵。”討吃鬼道:“錢在那裏,這個米糴不成。” 倒塌鬼道:“沒錢糴米,難道該餓著麼?”討吃鬼正在氣惱頭上,見他說了這兩句言話, 拿起棍來照頭就打。不料將倒塌鬼才打死了。耍碗鬼道:“左右此等光景,你又弄下個 人命,該怎麼處?”討吃鬼呆了一會,說道:“幸的低達鬼見我們窮了,他又往別處低 達去了。若在時看見,便難遮掩。如今止我兄弟二人商量法子。”要碗鬼想了想:“只 說他是霍亂病死了,與他買上個薄皮棺材裝上了,又沒有人主,只遮過街坊鄰裏耳目便 了。”討吃鬼道:“我這時那有錢買棺材?只好拿席子卷罷。”耍碗鬼道:“不好。席 子卷上露出這個打傷的頭來,反不妙。不如咱們將他擡在後園那眼倒塌了的枯井裏邊, 交他一總倒塌去罷。人問時,只說他逃了。”於是依計而行。看官們著眼,這就是倒塌 鬼的個下落。再說這兩個敗子日窮一日,把房子也賣了,討吃鬼剛剛落下一條棍,耍碗 鬼落下一個碗,二人嘆道:“還是先人們好,遺下這兩件東西,不然我們豈不大失腳?” 於是討吃鬼提了棍,耍碗鬼拿了碗,才做起本分生意來了。

  一日正在街上討吃,聽的後邊高高叫了一聲。二人回頭看時,急賴鬼的兒子起名叫 做叫街鬼,討吃鬼問道:“老兄為何也做這個買賣?”叫街鬼道:“這因先父惟憑急賴, 沒有掙下東西,所遺些小薄產,都被人家拆算去了。小弟沒奈何,學會這個本事,道也 清閑自在。二位是方便得,為甚半年多不見?怎麼也就如此?”二人道:“不消提起。” 因將前事訴了一遍,道:“咱們是患難朋友了,且又是父交子往的,咱們益發結拜了, 也好彼此扶持。”說的投機,便同到土地廟中,相磕了幾個頭,結拜成弟兄果然恩愛異 常,日則同食,夜則同宿,到不像那同胞弟兄們參商的不像樣。一日都往天王廟中閑坐, 忽有一人慌慌張張的來說道:“快躲躲,鐘馗又來了。”他三人吃了一驚,說道:“他 已走了多日,怎麼今日又來了?”那人道:“你們不知。前去了真山,有個假鬼,本領 十分利害,行事如捕風捉影,說話皆遮天蓋地,與鐘馗大戰幾場,被鐘馗斬了。斬了回 來,路上又遇著低達鬼。不想這低達鬼不濟的很,鐘馗將他拿住,他就唬的滿口胡說, 竟將三位招出來。鐘馗將他罰與陰兵們吮疽舔痔了,如今又尋三位來。我是地溜鬼,專 來報信。”說畢去了。他三個方在疑信之際,只聽得號角連天,已將大王廟圍了。叫街 鬼道:“此事無可奈何,只得與他對陣。我在這裏吶喊,你兩個上陣。”那時討吃鬼拿 上狗棍,撲上前來。鐘馗大喝一聲,如山崩地塌之狀嚇得那討吃鬼骨軟節麻,丟了棍, 往回飛跑。鐘馗趕來,耍碗鬼接住,舉起碗來向鐘馗劈面剁去,指望要一碗打死,被鐘 尷寶劍一架,可法一聲響亮,將碗打得粉碎。耍碗鬼道:“罷了,罷了,把吃飯的家夥 也打了,還不投降,更待何時?”於是三個一齊跪倒,哀告道:“小的們原是好人家兒 子,只因不守本分,弄的窮了,沒奈何幹只生理,叫人起下些鬼號,望老爺饒命,小的 們非情願做這樣鬼的。”鐘馗道:“不守本分便是匪類了,要你們何用?”三人又哀告 道:“這也不盡是小的們的不是,只因祖父們慳吝的怪吝,急賴的急賴,齷齪的齷齪, 仔細的仔細,所以積作下小的們,老爺豈不聞慳吝咎財必生敗家之子,急賴東西不昌盛 麼?”鐘馗哈哈大笑道:“據汝等說來也有理,但只遊手好閑,不是常法。”於是每人 打了四十棍,以戒將來。又每人賞了一百文錢,以憐窮苦。三人見鐘馗賞罰分明,心中 感服,改過自新去了。這正是:

   費盡家資,阿翁枉作千年計。

  學會討吃,好兒也賺百文錢。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冊分解。

第六回 驅騙人反被人摳掐 丟謊鬼卻交鬼偷屍

  詞曰:

   世事循還何日了,這個才賒,那個隨來討。總是緣人誠實少,蒼天故把乾坤小。幸 有鐘值心地好,除去那頑,才覺東方曉。任他變化千般巧,當庭一斷如包老。

  說誆騙鬼騙了討吃鬼與要碗鬼萬兩銀子,與丟謊鬼兩個均分,還怕討吃鬼與要碗鬼 不肯死心塌地,故意令丟謊鬼回去,一面安頓家小,一面丟上一個大謊,弄的兩個討吃 的討吃,耍碗的耍碗。他與丟謊鬼到了南京,竟做起生意來了。不想人雖如此,天理不 然,報應循還,一點不錯。怎見得,有詩為證:

   奸謀巧計切休誇,無義之財豈富家?

  江面飄來水面去,蒼天報應總無差。

  這誆騙鬼合了一個夥計,卻是在灣人鍋家摳輸殺鬼來的摳掐鬼,因有一面之交,故 做了夥計。摳掐鬼記騙衣服之仇,賣了一錢,登帳止上五分,不及三個月,竟將五千兩 本錢摳去一半。那日誆騙鬼見沒了許多東西,就問摳掐鬼下落。摳掐鬼信口支吾,誆騙 鬼大怒,揪住就打。不想摳掐鬼一般絕技,十指就如鋼鉤一般,將誆騙鬼先摳其肉,登 時摳見骨頭,嗚呼哀哉了。保正甲長見他摳殺了誆騙鬼,齊來拿他,他又舒起爪來,摳 的個個皮開,人人血流。甲保不能擒他,逼的來縣中稟報。縣尹正坐堂上,甲保上前稟 道:“小的系地方甲保。適有個樞掐鬼,把個誆騙鬼摳死。小的們命他,他的十指如鉤, 竟將小的們樞的不能拿住。望老爺速差快皂去拿,稍遲恐他逃了,人命關天,帶累小的 們。”縣尹聽了大怒,分付兩班快手並值日皂隸:“火速拿來見我。”去不多時,只見 都抱著頭,聲痛叫喚而來。縣尹問道:“怎麼你們這等模樣?”皂快稟道:“那摳掐鬼 實是厲害,小的們奉了命前去捉他,他舒開利爪,逢著的便傷,遇著的便損,小的們不 能近前,還乞老爺調些兵馬去擒他。”縣尹搖頭道:“非也,量他一人如何敵的你們許 多快皂?我想此人絕非人類,定是妖邪,所提兵馬,去也無益。必須你們訪個有法力的 高人來稟我,方可除他。”皂快道:“小的們不知有法力的在何處,必須老爺出張告示 招募,那有法力的人自然來應命了。”縣尹見說的有理,真個出了一張告示,上寫道:

   本縣正堂,為除邪逐祟,以救生民事。照的光天之下,難容魋魅潛形,化日之中, 未許魍魎弄術。是以律有明條,師巫猶特禁止,況顯為民害者耶?近來本縣不德,不能 正化民,以致妖邪作祟,竟有摳掐鬼者,具虎狼之姿,恃摳人之術,心如毒蛇,遇之者 家敗人亡;手若鋼鉤,當之者肉枯髓竭。若不早為驅除,勢必人盡遭害。為此示仰合邑 軍民人等知悉,或有斬邪之勇,或有拿妖之法,或己不能而轉薦他人,或此處無有而求 之別縣,果然能除害安民,本縣不惜重賞,務期合力同心,不可自貽伊戚。特示。

  告示才掛出來,常言道無巧不成話,卻好地溜鬼過來,見眾人圍著觀看,他也挨入 人叢中,看時,是張招法師要除摳掐鬼的告示。地溜鬼道:“這有何難?”眾人問道: “你能斬妖麼?”地溜鬼道:“我雖不能,卻能請個斬鬼人來。”於是簇擁著地溜鬼來 見縣尹。縣尹升堂,問道:“你有何術可以殺鬼哩?”地溜鬼道:“小人不能斬鬼,小 人知道斬鬼的人姓鐘名馗,是天子封為驅魔大神的,領著一個司馬、一個將軍、三百陰 兵。老爺要除此惡鬼,料想非他不能。老爺這邊差人同小人去請來可也。”縣尹大喜, 賞了地溜鬼五十兩銀子,差了兩個快手跟著地溜鬼飛也似請去了。卻說鐘馗打了討吃鬼, 其時又是中秋天氣,金風漸漸,玉露零零,昔顏潛庵有詩為證:

   金風蕭瑟楚天長,人世光陰屬渺茫。

  田舍稻炊雲舊滑,蛩結離愁夜正涼。

  雁傳歸信天河遠,山園霜熟老木香。

  況是江山搖落後,閑居潘鬢漸蒼蒼。

  鐘馗領著陰兵緩緩而行,一路上見了些衰柳啼鴉、涼風驚雁。正行之際,忽見三個 攔道跪下,鐘馗問道:“汝等有何話講?”一人跪上前來,說道:“小人是地溜鬼。” 鐘馗道:“俺專要斬鬼,你怎麼大膽敢來?”地溜鬼道:“小人名雖為鬼,卻不害人。 今日來正要請老爺斬鬼。”遂將縣尹敦請之意稟上。鐘馗甚喜,分付兩個快手先回,然 後叫地溜鬼引路,不到縣衙,竟尋摳掐鬼去了。且說那摳掐鬼得了誆騙鬼的東西,將誆 騙鬼摳死,又摳了保甲、皂快,知道縣尹不與他幹休,他又招了許多會摳掐的人當小兵 兒,反上鷹嘴山去做起大王來了。地溜鬼早已知道,引著鐘馗竟到鷹嘴山下。小卒報上 山來,道:“山下有個鐘馗,領著兵將,口言要斬大王”。摳掐鬼聽了大怒,結束齊整, 拿了一條鐮銀棍,衝下山來。這壁廂富曲出馬,舞刀相迎。兩個鬥了頓飯時候,不分勝 負。摳掐鬼丟了鐮銀棍,舒起爪來,向富曲臉上亂摳,富曲支架不住,敗回陣來。鐘馗 見富曲滿臉帶血,問道:“怎麼這等狼狽?”富曲道:“果然摳的厲害,從來未見此等 惡鬼。”鐘馗大怒,提劍而去,那摳掐鬼又拿棍來迎。這一場好殺:

   鐮銀棍不離耳畔,青銅劍只在眉峰。那個說:“俺摳死了誆騙鬼,與你何幹?”這 個說:“俺奉了唐王命,專斬妖精。”那個說:“俺舒開十個指,人人膽戰。”這個說: “俺舞著一口劍,個個心驚。”那個說:“俺和你誰走了,不算好漢。”這個說:“俺 和你誰勝了,才算將軍”。正是:兩家廢盡千般力,試看何人立大功。

  那摳掐鬼左支右吾,看看遮架不住,丟了棍,伸出爪來。鐘馗知道他的厲害,虛晃 一劍,且回本陣,那摳掐鬼又得勝而回。鹹淵道:“看他所恃,唯是十指。何不將涎臉 鬼的那副臉戴上,他自然摳掐不動,斬他有何難哉。”鐘值道:“是了。”忙將臉戴上, 又出陣來。那摳掐鬼也不拿鐮銀棍了,止憑十指來摳。不料此臉堅厚異常,怎能動的分 毫,反將十指頭摳的鮮血長流,不能施展,只得縮回手去。鐘馗大喝一聲,舉劍劈頭砍 來,摳掐鬼無法支持,逃回山上去了。正是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也就都散了。 那摳掐鬼自料不能得生,關上寨門,點起火來,自焚而死,才知道他是個閉門子火燒殺 的。於是地溜鬼飛報與縣尹,縣尹大喜,率領百姓來請鐘馗。鐘馗不好推辭,只得來到 衙門,只見堂柱上掛著一付對聯,上寫著:

   百裏清風回綠野,一簾明月照琴堂

  其時早已設下筵席,鋪墊的十分整齊。縣尹把盞,讓鐘馗坐了正席,鹹淵左席,富 曲右席,縣尹下席分陪。戲子捧上戲單,請鐘馗欄戲。鐘馗揀了一出《關聖斬妖》,戲 子扮演出來。先是周小官唱了一套,請王道士來書符念咒,念出一個妖精。那妖精將王 道士打去了,卻好呂純陽走過來,看見妖精厲害,發起碟文,請將關夫子來,周倉捉住 妖精,關夫子斬了。縣尹看到此處,道:“大人今日斬鬼,不亞關夫子矣。”鐘馗道: “大人請俺至此,也就是呂純陽了。”縣尹稱富曲道:“將軍可算的周倉”。富曲道: “不然,不然,他將俺摳得滿臉流血,只好算王道士罷了。”滿座皆大笑。席終,鐘馗 就要辭去,縣尹再三款留,說道:“下官有一座小園,屈大人盤桓數日,也不廢下官敦 請一場。”鐘馗只得應允。縣尹邀進園中,只見四壁粉墻,中間三間敞庭,庭後一株絕 大松樹,綠蔭掩映,瀟灑清幽,庭中擺設的極其雅致。賓主坐定,鐘馗見天然幾上放著 兩卷詩稿,取來展玩,卻是吟秋風、秋月、秋山、秋水四景絕句兩卷。俱是一個題目, 一樣韻腳,先將一卷從頭展玩。那吟秋風的是:

   金風滿灑逗窗紗,燕子排空影欲斜。

  今夜愁多應有夢,不知吹去到誰家。

  那吟秋月的是:

  清秋清夜沐清光,散盡天香桂影長。

  願借嫦娥清寂寞,好來窗下舞霓裳。

  那吟秋水的是:

   丹楓搖落晚煙多,雨後涼風細細波。

  竊愛澄鮮如新月,每臨秋水憶嬌娥。

  那吟秋山的是:

   白雲飛去復飛來,霜葉如花滿徑開。

  最喜謝安高致好,擬逢仙女到天臺。

  鐘馗看畢,道:“此卷才思雖好,但口角輕狂,必放達不羈之人也。”又看一卷, 只見那吟秋風的是:

   秋日風來不用紗,街頭搖落酒旗斜。

  舞雩坐後情猶在,結伴還須味到家。

  那吟秋月的是:

   月明逢秋分外光,天香先占一枝長。

  嫦娥若肯垂青盼,脫去蘭衫換紫裳。

  那吟秋水的是:

   源泉有本水偏多,每到秋來不起波。

  孺子灌纓應到此,豈容盥手映嬌娥。

  那吟秋山的是:

   萌蘗才生人又來,秋山所以少花開。

  年來王道無人講,松柏焉能似五臺。

  鐘馗看畢,掩口而笑,道:“好個糟腐東西,令人可厭。”縣尹急道:“大人眼力 不差,這是下官所養的兩個童生。那卷輕狂些的,才思倒也還看得過。只是為人浮蕩, 往往縱情於花柳之間,全無中規中矩的氣象。”鐘馗道:“看那許每首後二句,其人便 可知矣。”縣尹又道:“這卷糟腐的,為人與那個卻大相反,開口就講道,舉止俱要安 祥,即出恭之際,猶必正其衣冠,雖冒雨之時,未嘗亂其足步。至於世態人情,一毫不 懂。所以同社人送了他們兩個美號,一個叫做風流鬼,一個叫做糟腐鬼。”鐘馗道: “這也罷了,孔子雲: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捐乎。中行原是難得的,古今以來能有 幾人。”正談論間,外面傳鼓送進一紙狀子來。你道這狀子是誰的?原來丟謊鬼與誆騙 鬼自從分開銀子,他也就做起財主來,買了兩個小廝,一個叫做捕風,一個叫做捉影。 這捕風、捉影又替他尋了兩個夥計,一個梁山寨上時遷的祖宗,生的毛手毛足,慣會偷 人,叫做偷屍鬼;一個列國時祝駝的後代,生的伶牙利齒,會賴人,叫做急讀鬼。這兩 個自從入了鋪子,就打順起風旗來,偷屍的偷屍,急讀的急讀。一日,也是該有事,這 偷屍鬼正是把一宗銀子往褲襠裏塞,卻好教捉影看見,不好當面識破,只得告與主人。 丟謊鬼尚在疑信之間,過了幾日來到鋪中查驗,果然沒有許多東西,且有許多長支賬。 丟謊鬼問急讀鬼道:“東西沒了大半,怎麼還有許多長支?”急瀆鬼道:“長支是我用 了,我日後慢慢還你。若是不還你時,教半天裏馬踏殺。”說罷,搖著肩,反憤憤不平。 丟謊鬼見這等光景,待要打他,又怕與誆騙鬼一般吃了虧,前車已覆,不敢再行,只得 忍氣吞聲。回來想道:“此事只得到官。”於是尋了一個代書,打了幾壺酒,又送了幾 錢銀子,只要寫得厲害,聳動官府。那代書不管他是虛是實,問了大概,寫成狀子,他 就拿得來了。縣尹同著鐘馗看那狀子時,上寫著是:

   告狀人丟謊鬼,為明火劫財殺人無數事情。因某一生謹慎,並不妄為。齒積三月有 余,得銀五千余兩,指望創業垂統,以為子孫萬代之計。不料命騫時乖,忽有偷屍鬼與 急讀鬼以虎狼之心,恃鯨吞之術,托名夥計,實系盜賊,竟於某月某日,明火持刀,盡 將財物劫去。竊思財為養命之源,彼既劫去,我身必亡,數十性命一時俱斃。似此罪惡 滔天,王章安在?伏乞仁天老爺,速將元兇治罪,以救良善。倘蒙追獲,終身鼎感無無 既矣。為此哀鳴上告。

  縣尹道:“這狀子有些不實,既是夥計又是盜子,豈有夥計做明火之事乎?其中必 有緣故。大人少坐,待下官去問他。”鐘馗道:“容俺在暖閣後聽聽何如?”縣尹道: “如此最好。”於是打點升堂,喚進丟謊鬼來,問道:“你這狀子可是實話麼?”丟謊 鬼道:“小人從不說謊。”縣尹道:“你三月有余怎麼就齒積五千余兩銀子?”丟謊鬼 道:“其間有緣故,小人別無他能,惟憑說嘴度日。有一個要碗鬼與小人交好,小人費 了許多唇舌,整說了三個月,方才騙得他這五千兩到手,豈不是齒積麼?”縣尹聽了, 已是大怒,又問道:“他兩個怎麼明火你來?”丟謊鬼道:“他們與小人算帳得黑了, 點起燈來,豈不是明火?他將小人銀子偷的偷、賴的賴,豈不是劫財?”縣尹道:“你 說殺人無數,這有何指證?”丟謊鬼道:“他將小人的銀子劫去,小人勢必餓死,若小 人有這銀子,娶下幾房妻妾,生下幾個兒子,兒子娶下媳婦,又生下孩子,一輩傳一輩, 休說數十,就是數百也不見得。今日將小人餓死,斷了種子,是餓死小人一人,就如餓 死無數的一般,豈不是殺人無數麼?”縣尹見他滿口胡言,卻待打他,鐘馗從暖閣後大 怒而出,手提起劍落,早已發付的往陰司裏遞謊狀去了。縣尹見當面殺了,未免有些驚 訝,鐘馗道:“大人不必驚訝,這樣人殺了痛快。那偷屍鬼與急讀鬼也還得叫來審審, 好結此案。”縣尹於是出了一支火箋,差了兩名吃人的快手,當時把偷屍鬼、急讀鬼叫 到。鐘與知縣也就並坐當堂,看他審間。知縣叫上偷屍鬼來,問道:“你為什麼偷盜丟 謊鬼的銀子?”偷屍鬼道:“小人並沒偷他,這是暗中拿些東西,不肯叫他知道便了。 若是偷他的時,小人的妻子豈不告與他?都是他誣賴小人。”捕風、捉影上來道:“小 的們是原告手下人,小人們親眼看見他們偷。老爺不信,他身上還帶著偷上的東西哩”。 縣尹令人叫搜,果然搜出許多東西來。縣尹大怒,問鐘馗道:“此人何以發落?”鐘馗 道:“好偷東西,是兩手之過,將他雙手去了,他再不能偷了。”縣尹道:“大人斷的 是。”遂分付將偷屍鬼兩手剁了。又叫上急瀆鬼來,道:“你如何急瀆他的銀子?從實 招來。”急瀆鬼道:“老爺聽稟,小人從不胡賴人,只因使上些長支,小人滿口應承, 限三限還他,他只是不依,與小人何涉?”縣尹道:“是怎麼的三限?”急瀆鬼道: “現有立下文書在此。”於是雙手捧上。縣尹看時,上寫著:“頭一限,王母娘娘轉了 漢。若是轉過了,再到第二限,天上明星看不見。若當不見,是再到第三限,河裏魚兒 變成雁。若是變過,一總不見面。”縣尹拍案大怒,道:“這等你還不是賴他麼?”鐘 馗道:“此人之舌反正不一,只將他舌頭割了。”於是也依法行了。縣尹與鐘馗退堂。 合邑百姓深感鐘馗除害安民之德,遂立起祠堂來,鳩工邶村建蓋不提。

  且說鐘馗與縣尹無事閑談之際,地溜鬼又來稟見。鐘馗叫進來問道:“汝又來何 幹?”地溜鬼道:“小人打探得西邊有兩個魅鬼,十分可憐,請老爺安撫。”鐘馗便辭 別縣尹要行,縣尹挽留道:“大人不必性急,過幾日從容去何妨?”鐘馗道:“大人盛 情,感謝不盡,俺恨不得常常聚首,朝朝領教。奈何天子命俺遍行天下以斬妖魔,若只 管因循,豈不怠玩君命,曠官廢職乎?”知縣道:“適才所說之鬼,不過只用安撫,何 用勞大人親往?且勞司馬一行,大人在此坐鎮便了。”鹹淵道:“大人分付俺就去走一 遭,主公寬心坐候可也。”於是領了一半陰兵,與地溜鬼走了。鐘馗剛剛坐定,見蝙蝠 又向東飛去,鐘馗道:“奇哉,難道有鬼麼?”縣尹道:“大人何以知之?”鐘馗道: “俺這蝙蝠,但是有鬼的所在,他就知道。所以俺離他不得,他是俺一員向導官。如今 他向東飛去,必定東邊又有鬼也。俺少不得定要走一遭。”縣尹道:“這也不必大人親 往,鹹司馬往西邊去了,再勞富將軍往東邊,何如?”鐘馗向富曲道:“也罷,大人分 付,你就去看看是如何。”富曲得了鉤命,將那一半陰兵領上去了。有分交:

   五鬼欺心,半夜三更閑舍命。

  鐘馗無伴,少靴沒帽受迍遭。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對芳搏二人賞明月 獻美酒五鬼鬧鐘馗

  詩曰:

   莫笑拘迂莫恃才,兩般都廢聖人裁。

  迂腐未必扶名教,才子還能惹禍胎。

  好色墻邊人不遇,貪杯林下鬼偏來。

  請君但看鐘南老,才入迷途事事乖。

  按下富曲率領陰兵往東邊去的話不提。單說風流鬼生的秉性聰明,人才瀟灑,也能 吟詩,也能作賦,雖不能七步成章,亦不至抓耳撓腮,且是風流惆說不拘小節,因此四 海有名。所以伶俐鬼離了無恥山前來投他,他一見如故,便以兄弟呼之。一日正是八月 中秋,東洋大海推起一輪明月,清光十分可愛,風流鬼道:“今宵皓月依人,我們何不 請糟腐鬼來與他賞月?”伶俐鬼道:“賞月雖好,奈他非賞月之人,恐他有負清光。” 風流鬼道:“不然,你我二人對酌,似覺索然,請他來作個玩物取笑,有何不可?”冷 俐鬼使了一個小童去請,許多一會方才得糟腐鬼來。那糟腐鬼作了揖,問風流鬼道: “小弟正在讀書,盛駕召小弟。侍駕而來,不知吾兄有何見諭?”風流鬼道:“小弟見 月色甚佳,故邀吾兄來同玩。”糟腐鬼道:“吾兄差已,古人囊螢映雪,尚要讀書,豈 非不可惜時光乎?且是月者陰之精也,有何可玩?如可玩,那日也可玩了,吾兄何不攜 酒一壺,對紅日賞玩起來?孟子雲:月攘一雞。即為盜者,尚不負時光,況吾輩功名未 就的老童生乎?”一席話說的風流鬼逆耳難聽,道:“吾兄數日不見,益發糟腐至此。 人在世,花朝月夕不可錯過。古人秉燭夜遊,止為此耳。兄不聞唐明皇上元之夜,隨羅 公遠步入月宮,親見仙娥素女舞於丹桂樹下,至今傳為美談。我們雖不如明皇,亦不可 辜負了嫦娥美意,吾兄何其拘也。”那糟腐鬼反呵呵大笑道:“這話可為荒唐之至而無 以復加也。《中庸》雲:日月星辰系焉。這個月就如水晶球一般系在空中的,那裏有嫦 娥?有甚仙女?不過文人弄筆,造此無根之談耳。所以孟子雲:盡親書,則不如無書。” 風流鬼道:“據兄講來,月系在空中的了。不知還是麻繩,還是鐵索?何處縛結?何人 拉扯?請道其詳。”糟腐鬼道:“兄何不通之甚也?那天上沒有縛結處,那女蝸氏煉石 補天,卻從何處而補起?這等看來,天上定是有人有物,怎麼縛結不住。”風流鬼見他 滿口酸腐,又欲與他辨白,伶俐鬼捏了一把,風流鬼會的意思,不言語了,讓得糟腐鬼 吃了幾杯問酒,悵悵而回。不料回至家中不多幾日,頭上生了一個大瘡,膿血並流,流 成深窟。請醫人看時,醫人道:“人也糟透頂了,不中用了。”果然從此嗚呼哀哉,伏 惟尚饗,此話表過不提。

  且說風流鬼送得糟腐鬼走了,對伶俐鬼道:“好個腐物,倒把我們興致頭減了。” 伶俐鬼道:“不該請他來,此人只須束乎高閣,豈可與他共風月。”風流鬼道:“我們 不然,趁此月色閑步一回,如何?”伶俐鬼道:“極好。”於是二人攜手同出門來,遊 了幾道街巷,只見一帶粉墻,半邊一座小門半掩半開,乃是一個花園,十分幽雅,悄無 人聲。二人看的心癢,慢慢的挨進門去。垂楊柳下一灣清水,水上一座小橋,過的橋來, 又是茶藦架、芍藥欄幹、木香亭。綠蔭深處一塊太湖石,二人坐在石畔,對著月色,看 那花枝弄影,樓閣垂楊,正在清爽之際,只聽“呀”的一聲,二人擡頭看時,重墻裏一 座高樓,樓上窗欞開處,現出一個女子。常言道:月下看美人愈覺嬌媚,那女子似有欲 言難言、欲悲不悲之狀。這風流鬼看見,早已一片癡心飛上樓邊去了。伶俐鬼道:“看 此女子情態,絕非端正者。吾兄素負大才,何不朗吟一首打動他?”風流鬼真個高吟道:

   “風微欞靜月高空,石畔遙觀思不窮。

  想是嫦娥憐寂寞,等閑偷出廣寒官。”

  那女子聽的有人吟詩,低頭一看,看見風流鬼儀容瀟灑,舉止飄逸,十分可愛,心 下就有於飛之願了。只因礙著伶俐鬼在旁,不好酬和他詩句,只得微笑一笑,將窗子掩 住了。風流鬼已魂飛魄蕩,恨不得身生兩翼,飛在那女子身旁作一塊兒。伶俐鬼道: “咱們回去罷,倘有人來,不當穩便。”風流鬼無奈,只得低頭緩步而回。那一晚睡在 床上搗枕,翻來覆去,如何睡的著,於是又作詩一首道:

   “寂寂庭蔭落,樓臺隔墻斜。

  夜涼風破夢,雲靜月移花。

  魂繞巫山遠,情隨刻漏賒。

  那堪孤雁唳,無賴到窗紗。”

  次日起來,發寒潮熱,害起木旁日、田下心之病來。伶俐鬼道:“吾兄何以若此? 想是昨夜冒風了,如不然服些藥,表表汗。”風流鬼嘆口氣:“我的病非藥可治。若要 好時,除非昨夜晚那美人充了大醫,拔去邪火,滋以真陰,方得平復。”伶俐鬼笑道: “這等說來,吾兄竟害上相思了。”風流鬼道:“那等一個美人,相思焉能不害?”伶 俐鬼道:“吾兄此病只怕空害了,既不知他姓名,又不知他行徑,兄雖如此慕他,這段 深情怎麼令他知道?”風流鬼道:“我也知道無益,但此心戀戀,終不能釋。如果姻緣 無分,老兄當索我於枯魚之肆矣。”說罷,哽哽欲哭。伶俐鬼道:“這件事我若不與他 周全,若真個想死了,豈不辜負他待我之情。”於是想了一會,說道:“何不寫一封書, 備陳委曲,弟去送與那美人,或者他憐你,嫁你也未可知的。”風流鬼道:“人說你伶 俐,如何這等冒失?我們非親非故,這書怎麼送的?豈不惹禍招災?”伶俐鬼道;“我 自有法,必須如此如此,既不交他知道我們姓名,又顯是我們送書。只要美人得了書, 或有意,或無意,自然明白了,何自惹禍加災?且是昨夜我看那光景,亦是有愛愛慕慕 的意思,此去必有好音,你只管放心寫起書來就是。”那風流鬼大喜道:“老弟果然伶 俐,所謂名不負其實也。”於是欣然提起筆來,展開花箋,磨起濃墨,寫道:

   “昨夜園林步月,原因瀟灑襟懷,敢曰廣寒宮裏遽睹姮娥面乎?不意美人憐我,既 垂青眼,後蒙一笑,何德何能,愛我至此?天耶,人耶?亦姻緣之前定耶?自垂盼以來, 量減杯中,紅銷臉上,恨填心頭,煩撮眉端。無心於褥史耕經,有意於吟風弄月。雲氣 重重,盡化成胸中郁結,風聲颯颯,都變作口內長籲。然則昨夜之憐我者,皆今日之害 我者也。籲嗟乎,天臺花好,阮郎無計可收。巫峽雲深,宋玉有情空賦。神之耗矣,傷 如之何?伏乞垂念微軀,急救薄命。西廂月下,少分妙趣於張郎。銀漢橋邊,熟晚芳姿 於織女。專望回音,慰我渴念不宣。並前詩奉上,此希玉音和我。”

  風流鬼就書與詩寫就,付與伶俐鬼。伶俐鬼買了許多翠花,扮成貨郎,依著舊路走 到花園門首。搖著喚嬌娥,東蹴到西,西蹴到東,蹴來蹴去的。那美人上樓來了,使梅 香叫進園門,要買翠花。伶俐鬼不勝之喜。梅香道:“有好大翠花,拿來俺小姐要買。” 伶俐鬼道:“有有有。”便將那書包了翠花,遞與梅香。梅香拿上樓來,那小姐展開包 兒,見是一幅有字花箋,細看時卻是一封情書,後隨那首道絕句,情知是昨夜那人了。 這女子本來有意,又見此書寫的字字合情,言言滴淚,如何不動心?於是向梅香道: “我忽然口渴得緊,你且烹杯茶來。”將梅香支吾去了。這樓上文房四寶俱全,擺設便 宜,遂忙取花箋,寫成回書,又依韻和詩一首在後面。剛剛寫完,梅香烹將茶來,那女 子忙將原書藏起,將回書包了翠花,使梅香送與貨郎兒說:“花樣不好,再有好的拿 來。”伶俐鬼著手接了一看,掉了包來,知是回書,滿心歡喜,說道:“花樣原也不好, 待有了好得,只管與小姐送來便是。”於是背了花箱,欣然而回。進了門便高叫道: “吾兄恭喜了。”風流鬼正在悶愁之間,聽說恭喜二字,精神長了一半,忙問道:“想 是有些意思?”伶俐鬼道:“有有有。”笑著將回書取出來,道:“這不是恭喜是什 麼。”二人展開細看,上寫著:

   “妾寂守香閨,一任春色年年,久不著看花眼矣。不意天臺之戶未肩,使我劉郎直 入。樓頭一盼,遽認夙世姻緣。承諭承諭,知君之念妾深也。明月有意而入窗,誰其隔 之也;白雲無心而出岫,風則引之矣。即蒙婚姻之愛,願訂山海之盟。家君酷愛才華, 郎君善尋機會,果然繡戶相通綺戶,自爾書樓可接妝樓,幸勿謂爾家門戶重重閉,春色 緣何入的來也。謹覆。

  外依原韻奉和,並求斧正:

  閑情濃態本來空,偶會園林計轉窮。

  但願上天收薄霧,姮娥方出廣寒官。”

  二人看了書之言,無非是乃翁心願風流鬼得移寓園中,就好相會得意思。風流鬼道: “知乃翁姓甚名誰,如何會他歡喜?”伶俐鬼道:“這有何難。那座花園平素我們不曉 得是誰家的,如今只去左右一問便知,園主自是他乃翁無疑。他書中說酷愛才華,自然 不是糟腐鬼那樣閉門不出得死貨,定是個問柳尋花、遊山玩景的高人。我察聽的他到何 處遊賞,便好親迎他,憑吾兄這般才華,愁他不愛?”風流鬼道:“全伏老弟周全,愚 兄不敢忘德。”伶俐鬼去不多時,回覆道:“訪著了。這花園原來就是鄉紳尹進家的, 那美人就是他的女兒。但不知他何日出門,何時遊賞,得我時常打探,有信便來告兄。” 不想事偏湊巧,剛剛隔的一天,伶俐鬼來報信:“那尹鄉紳今日要到東園賞菊,那東園 在僻靜處,所在地方雖狼狽,菊花卻開的茂盛。兄快隨筆硯書箱,小弟扮作書童,到那 裏假作讀書等他。”於是二人先到東園來了。果然那日尹進傍午時候騎著一頭墨黑的騾 子,跟著兩個小童,挑著一個小盒,攜著幾瓶美酒,走入園來。見風流鬼在那裏拿著一 本書讀,人物生的風流俊爽,那尹進已是有些喜歡,遂舉手道:“老兄在此讀書麼?此 處雖有菊花,地方其實狼狽。”風流鬼道:“聊以避俗而已。”那尹進擇了一塊潔凈的 地方坐下,一雙眼只顧看風流鬼。伶俐鬼拿一柄扇來,向風流鬼道:“求相公與我畫 畫。”風流鬼道:“你畫甚麼?”伶俐鬼道:“就畫菊花罷。”風流鬼展開扇子,幾筆 畫成,遞與伶俐鬼。尹進道:“借來一觀。”伶俐鬼連忙奉與,尹進接在手中,見畫的 老幹扶疏,不比尋常匠作,滿心歡喜,道:“王維不能及也。”伶俐鬼又拿過來,向風 流鬼道:“既已畫了,再題上一首詩才好。”風流鬼恃著才華,不慌不忙,將扇子那面 寫起。尹進見他用筆飛舞,又不假思索,走過來接著,高聲念道:

  “群芳落後獨奇葩,瀟灑不同處士家。

  囪畫自題還自賞,時時青眼對黃花。”

  喜得尹進極口稱贊道:“王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古今稱雄,可謂當世又有此 人也。”於是問了姓名,便邀在一處賞菊。尹進道:“老夫有一小園,頗覺清雅,足下 不棄,早移來那邊讀書,老夫也朝夕領教。”風流鬼連忙打恭道:“謬蒙老先生見愛, 但恐攪擾不便。”尹進道:“說那裏話了,我們就是文墨相知了,何消見外。”風流鬼 謝了坐下,尹進又問些古今事跡,風流鬼對答如流,喜不自勝。須臾夕陽在山,各自散 歸本家。尹進又叮嚀了後來之話,先騎騾子去了,然後風流鬼與伶俐鬼歡喜而回。次日 早起來,打扮的衣帽鮮潔,寫了一個晚生帖子,竟到園中來。尹進接著大喜,於是待茶。 茶罷,席就安在三間亭子上。做了書房,這風流鬼何嘗有心念書,每日在墻邊走來走去。 一日走到太湖石畔,拾起一條汗巾,抖開看時,上面寫著絕句一首:

   “自從消瘦楚王腰,盼得人來愈寂寥。

  今夜明月堪一會,莫教秋水溢藍橋。”

  風流鬼就如得了活寶一般,連忙藏在袖中,眼巴巴盼到金烏西墜,玉兔東升,看看 到了黃昏時候,宿鳥金喧,花枝弄影,柳蔭處那女子冉冉而來。風流鬼遠遠望見,喜不 自勝,正欲上前相迎,誰想好事多磨,忽有一皂隸闖入園來,道:“相公果然在此,老 爺有急緊話要講,立等請去。”那女子見有人來,閃入角門內去了。風流鬼對皂隸道: “我身上有些不快活,明日早去罷。”皂隸道:“相公使不得,老爺分付定要請去,我 不敢空回。”風流鬼無可奈何,只得隨著皂隸來見縣尹,道:“老爺喚童生有何教渝?” 縣尹道:“有一位鐘大人,見了你的詩稿,心中喜悅,今日要與你相會相會,可隨我到 園中來。”風流鬼到了園中,參拜了鐘馗,縣尹道:“旁邊坐了。”鐘馗見他舉止飄逸, 卻也喜歡,只因他鬼名戴在簿子上,未免喜中有些不足,倒也還沒有斬他的心事。縣尹 立起身來,對風流鬼道:“你陪鐘大人坐,我有件公事去辦,辦畢就來。”說畢辭去。 鐘馗與風流鬼談論些詩文,風流鬼雖心不在焉,也只得勉強對答。鐘馗又言及他的詩稿, 道:“足下才情極好,只是微帶些輕薄氣象,猶非詩人忠厚和平之旨。如今欲求面賜一 章,不知肯不吝金玉否?”風流鬼道:“老大人分付,敢不應命。不知何以為題?”鐘 馗想了想,道:“就以俺這部胡須為題罷。”那風流鬼滿肚牢騷,便借此發落,當下口 吟一律道:

   君須何事這般奇,不像胡羊卻像誰?

  雨過當胸拋玉露,風來滿面舞花枝。

  要分高下權尊發,若論濃多豈讓眉。

  拳到腮邊通不怕,虧他遮定兩旁皮。

  鐘馗聽了大怒,道:“小小言生,焉敢出言譏刺?”提起劍來就要誅他,那風流鬼 急冉冉而退。鐘馗隨後趕來,趕至牡丹花下,忽然不見。鐘馗左右追尋,並無蹤跡,驚 訝道:“難道說鉆入地中去了?若然則真鬼也。”於是命人來掘,果然掘出一副棺木來, 棺頭上寫著“未央生靈樞”。鐘馗道:“怪道他舉止輕狂,原來此人所化。”這裏嘆息 不題,縣尹聞之亦駭為異事。且說伶俐鬼聽的風流鬼死於縣衙,大哭一場,說道:“我 向日見楞睜大王無能,涎臉鬼不濟,故來投他,以為托身得所。不料他又被鐘馗逼死, 我與替他報仇才是。”於是做起那延攬英雄的事業來。一二日內就招致四個朋友來,一 個叫做輕薄鬼,生的體態輕狂,言語不實,最好掇乖賣巧,一個叫做撩喬鬼,極能緣墻 上壁,上樹爬山,就如猢猻一般;一個叫做蹺虛鬼,一個叫做得料鬼,也都是撩蜂踢蠍、 吹起捏塌之輩。連自己共湊成五個鬼。伶俐鬼問他四個道:“你們知道掐摳鬼與丟謊鬼 死的緣故麼?”四個道:“只因他兩個掐摳丟謊,所以被鐘馗斬了。”伶俐鬼搖著頭道: “不然,不然。皆因他們尊號上有個鬼字,所以才來斬他。這鐘馗是專一要的斬鬼哩。 我們不幸也都有個鬼號,豈不也都在斬之之列麼?”蹺虛鬼大驚道:“我們可以逃之夭 夭。”伶俐鬼道:“不可,我們若是這等聞風而逃,豈不是惹人笑話?我打聽得那司馬、 將軍都不在他旁,縣尹今日又與那尹鄉紳家吊喪去了。吊喪畢還要到城門去有甚麼踏驗 的事體,二三更方可回來。鐘馗獨自一人間坐,我們打扮成縣中衙役,去鬼混他一場。” 撩喬鬼道:“尹鄉紳家有甚鄉喪事,縣尹去吊?”伶俐鬼道:“你可知道,只因敝友風 流鬼與他小姐有約,那小姐聽的敝友死於縣衙,他也就抑郁而死,所以縣尹去吊。”蹺 虛鬼道:“那鐘馗,我們與其鬼混他,不如將他殺了,豈不是永絕後患?”伶俐鬼道: “這個使不得。我們殺了他,他那司馬、將軍回來,怎肯與咱們幹休?我們只可用酒灌 醉他,偷劍的偷劍,脫靴的脫靴,弄的他赤腳不能走路,空手不能殺鬼,豈不妙哉。” 於是買了一壇好菊花美酒,他五個就扮作衙役,竟到園中來。鐘馗正在松樹下悶坐,見 他們進來,問道:“你們何幹?”伶俐鬼道:“小的見老爺悶坐,沽的一杯美酒與老爺 解悶。”鐘馗道:“這等生受你們了。”於是將酒用荷葉大杯奉上,唱的唱,舞的舞, 笑的笑,跳的跳,把這個鐘馗勸的酪酊大醉。伶俐鬼道:“老爺酒大了,將靴脫了涼涼 腳,如何?”鐘馗伸出腳來,蹺虛鬼與伶俐鬼一人一支脫去了。得料鬼偷了寶劍,輕薄 鬼偷了笏板,撩喬鬼上樹去,手扳著樹枝伸下腳來,將紗帽勾去。弄的鐘老爺脫巾露頂, 赤膽袒懷,甚是不成模樣,所以至個傳下五鬼鬧鐘馗的故事。蹺虛鬼與伶俐鬼一人拿了 一只靴往出正走,卻見富曲領兵回來。蹺虛鬼看見,唬的屁滾尿流,就要逃走。畢竟是 伶俐鬼有些見識,道:“莫慌莫忙,跟我來。”於是故意迎著富曲走,富曲認的是鐘馗 的歪頭皂靴,大喝道:“這是鐘老爺的靴,你們拿的往那裏去?”伶俐鬼不慌不忙說道: “蒙鐘老爺誅了摳掐鬼,與地方除害,百姓們頂感不過,如今與鐘老爺建起祠堂。恐鐘 老爺早晚駕行,著小的們脫靴去供奉,以留遺愛。”富曲聽了,想道:“言雖有據,事 屬可疑。”道:“你們且不要走,隨我到園中來見過鐘老爺,然後再去。”蹺虛鬼聞言 大驚失色,伶俐鬼正欲支吾,蹺虛鬼已是慌了逃走。富曲大怒,命陰兵一齊拿了,索進 園來。只見得料鬼拿著寶劍,左右舞弄,富曲大喝一聲,那得料鬼丟了就跑,富曲趕上, 一刀斬了。唬的那輕薄鬼舉著笏板,只管叩頭乞命。富曲手起刀落,也就揮為兩段。乃 至走到鐘馗面前,卻是酩酊大醉,跌足抖頭,不醒人事。富曲大怒,將蹺虛鬼剁為兩截, 伶俐鬼摘出心肝,方才與鐘馗穿上靴,扣上帶,只不見軟翅紗帽。正在四下搜索之際, 卻好成淵也來了。問其所以,富曲說了備細,只是不見紗帽。鹹淵周圍一看,道:“要 尋紗帽,多是在松樹上邊。”撩喬鬼正在葉密所在藏著,一聽此言,便就打戰起來,將 樹葉搖的亂響,富曲擡頭看見撩喬鬼戴紗帽在樹上發戰哩。富曲手挽雕弓,一箭射將下 來,取紗帽與鐘馗戴上,那撩喬鬼已是射死了。此時鐘馗方才酒醒,二神將適間光景說 了,鐘馗未免赧顏。正是:

   後花園中五鬼戲弄抖頭漢,長松樹下二神整理赤腳人。

  要知鹹富二人東西兩邊如何斬鬼,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悟空庵懶誅黑眼鬼 煙花寨智請白眉神

  詞曰:

   多愁多害,寸心無奈。求天助,水或成渠,靠人扶講難吸海。家貧須耐,家貧須耐。 你若是賭勝爭強,惹禍招災,終久有安排。少不的再整誅邪手,重修滅鬼才。

  話說成、富二神誅了五鬼,扶醒鐘植,其時縣尹也就回行了。詢問其詳,又問二神 前去斬鬼之事。鹹淵道:“承大人與主公之命,到了西邊,原來是個心病鬼。他因偶過 太華山,見層巖峭壁高插雲天,山下有華陰廟並許多居民,他動了一點過慮之心,恐山 塌下來,壓壞居民廟宇,終日愁眉不展,面帶憂容。看看病入骨髓,小神也不用人參、 附子、宮桂、良姜,只與他一服寬心丸,他就好了。”鐘馗道:如此怎麼耽延許多時 日?”鹹淵道:“小人治好他便急急回來,路上又逢著一鬼,實實可憐,住著半間茅庵, 並無家夥在內,頭上戴一頂開花帽子,身上穿一件玲瓏衣裳,炊無隔宿之米,爐無半星 火。更可憐者,到一家,一家就窮。走一處,一處就敗。因此人都叫他是窮胎鬼。那些 粗親俗友都不理他,甚是可憐。”鐘馗道:“如此破敗人家,就該殺了。”鹹淵道: “殺不的,他雖如此,相交的卻是一般高人,伯夷、叔齊、顏子、範丹、閔損、袁安, 皆與他稱為莫逆。惟有錢神可惡,終年家不肯見他,因此他做了一篇祭錢文。小神愛他 做的好,抄得稿兒在此。”遂取出來,遞與鐘馗、縣尹,上面寫著是:

  “嗚呼錢兮,君其怪我耶?何終年未睹其面耶?君其畏我耶?何一見而輒去耶?噫 嘻,我知之矣。蓋予賦性恬淡,致行孤潔,無狼毒之心,無奔波之腳,無媚世之好顏, 無騙人之長策,因致子之無由,故交予之不屑。況爾形雖圓,其性甚堅。爾心雖方,其 黨萬千。安肯仙仙倪倪、俯首降心以從我耶?嗚呼錢兮,君之不來,我其奈何?寒則待 子而衣,饑則待子而食,親友待子而交遊,負欠待子而補足。子既不屑以下交,予又安 得不仙仙倪倪以招於乎?聞君愛飲者白酒,愛食者雞蛋,今則有酒盈樽,有蛋在豆,裁 短章以祭之曰:維我錢神,內方外圓。像天地之形體,鑄帝王之寶號。非富貴而不棲, 非勤儉而不至。羨文皇之貫朽,珍重故來。嗟武帝之藏空,侈情故耗。愛子之靈兮,神 鬼可通。羨子之勢兮,爵祿可至。須動而諂者近側,非子而誰?足舉而伺者侯門,豈我 而致?然君則君子,為用大矣。今日子實是維艱,披誠切訴,改阮籍之白眼,對子垂青。 化嵇康之傲骨,逢君不怒。韞匵而願永貯於千年,用之則期相逢於異日。我欲常常見子 其源源而來,唯鑒此日之殷勤,莫記從前之疏忽。須臾祭畢,倦而偃臥,有黃衣人損予 而信曰:‘子果能改弦易轍,吾且引類而呼朋友矣。但子仁義尚存,廉恥未去,無致我 之術,奈何?’予爽然而醒,豁然而悟。念仁義之難忘,知廉恥之必顧,起視其酒,酒 尚盈樽。再視其蛋,蛋猶在更。予將醉飽以樂天,君爾其唯唯而退後。”

  鐘尷、縣尹道:“果然做得好。”隨問鹹淵道:“此鬼如何治他?”鹹淵道:“小 生欲與他請個醫生醫醫他,他只是窮骨癥候。奈何如今庸醫多而明醫少,還是小神量其 病勢,察其沈浮,與了他兩服元寶湯,也就好了。”鐘尷道:“實是奇才,世醫那曉 得。”又問富曲道:“他治得如此,你斬的若何?”富曲道:“小神所斬之鬼,與司馬 所治之鬼大不相同。這東邊的那鬼名叫急急鬼。”鐘馗道:“名色甚奇,你且說他本事 如何。”富曲道:“那日小神領兵前去,還未紮營寨,他就殺來,只的與他相戰。戰了 一日未分勝負,各歸營壘。少停一刻,他也不戴盔,也不穿甲,點起火把又來夜戰。俺 二人就如張飛戰馬超的一般,殺了半夜。他見戰不過小神,竟急的一頭撞死。”鐘馗道: “如此性急,正所謂急急鬼也。”富曲道:“這個還不為奇。又有一個甚是異樣,俺自 閱人以來,見夠有千千萬萬,從來未見。他那個黑眼鬼也就夠了,又跟上兩伴檔,一個 叫做死大漢,一個叫做不惜人,都是一般絕頂黑眼的。”鐘馗道:“這想必就是薄子上 所載的黑眼鬼了,你怎麼斬他來?”富曲道:“小神見他黑眼異常,臉也掉不過去,怎 麼斬的他?所以領兵回來。”鐘馗變色道:“豈有此理。昔日孫叔敖見兩頭蛇,猶恐傷 人,還要斬面埋之。況此等黑眼鬼,惹的人人黑眼,個個低頭,你何竟輕輕放過?”說 的富曲滿臉通紅。鐘馗道:“罷了,我明天去斬。”次日早起,點起陰兵,辭了縣尹, 縣尹與百姓直送至十裏之外方回。鐘馗往東浩浩蕩蕩而來,遠遠望見一座小庵,鐘馗問 道:“那是甚麼所在?”富曲道:“叫做悟空庵,小神前日曾在這裏邊住過。”鹹淵道: “悟空庵是取色即是空的意思了麼?”鐘馗道:“正是。”須臾到了庵前,鐘馗下了白 澤,進去觀看。果然一座好庵,有詩為證:

 紅塵飛不到,鐘罄集彌陀。

  古柏倚丹鶴,蒼松掛碧蘿。

  人來驚犬吠,客至遺鸚哥。

  曲徑通幽處,禪房女色多。

  原來這庵中住持就是色中餓鬼,若論他的本領,到也會鉆狗道、跳墻頭,嫖的娼婦, 要的龍陽,正所謂舟車並至,水旱兼行,不分前後,不論南北者也。鐘馗見他舉止輕狂, 就知他不是正經和尚,只是一心在黑眼鬼身上,不暇理論他,就在庵中宿了一夜。次日 整動陰兵,要與黑眼鬼廝殺。那黑眼鬼亦整兵來迎,戴一頂黑油盔,穿一領烏油甲,拿 一對黑漆錘,騎一只挨打虎,左有死大漢,右有不惜人。鐘馗看了他一眼,回顧富曲道: “我錯怪你了,真個此人異常,我也不待理他。”富曲道:“小神試與他戰上幾合看如 何?”於是提刀上馬,衝過陣去。那邊不惜人出馬,二人戰未三合,富曲終是不待見他, 撥馬而回。他只當富曲敗了,隨後趕來。富曲按下寶刀,拽滿雕弓,回身一箭,正中咽 喉,不惜人死於馬下。黑眼鬼見射死了不惜人,心中大怒,便欲出馬,死大漢道:“主 人息怒,看區區去殺他。”黑眼鬼道:“你怎麼稱起區區來?”死大漢道:“我於大模 樣兒?豈不是區區。”說畢拿了一條酸棗棍,大踏步走出陣來。鐘植舞劍相迎,只一合, 將死大漢當腰一劍,砍為兩段。正是:

    站在陣前八尺高,跌倒塵埃兩截腰。

  鐘馗斬了死大漢,方欲回陣,只聽的後邊一聲高叫,黑眼鬼衝過陣來。鐘馗回首一 看,黑眼色異常,且不論他的五官不正,四體歪邪,只那副性情也與人各別。人說好他 偏說反,人說長他偏說短,遇著斯文他故意顯些粗疏,遇著豪傑他故意裝些精細。且不 通文,偏要滿口書袋,本來貿易,偏要假充經紀。正所謂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自 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者也。鐘馗本不待理他,無奈勉強交接,戰了一合,鐘馗 道:“俺委實嫌你黑眼,不戰了,饒你去罷。”那黑眼鬼聽的說他黑眼,他就使出他的 神通來,將身子縮小,故意往鐘馗眼裏直鉆,竟鉆進去了。疼得鐘尬滿眼落淚。富曲看 見大怒,要用劍往出剜他,鹹淵道:“不可。古人雲:投鼠忌器。剜他恐傷著主公眼睛, 我們只得懇他便了。”於是再三祝贊道:“黑眼鬼,黑眼鬼,再不與你賭勝爭強,再不 與你衝鋒對壘,但願你不來理俺,俺也不願理你,任你縱橫施為,還買公雞謝你”。祝 贊的黑眼鬼滿心歡喜,一個斤頭去了。鐘馗揩了眼上淚說:“如此黑眼,怎生是好?還 求司馬想一妙計制他。”鹹淵想了一會,道:“行兵須要天時、地利、人和。為今之計, 地利、人和倒用不著了,是要講天時了。”鐘馗道:“天時怎麼講?”鹹淵道:“天時 不過是用相生相克的道理。既叫做黑眼鬼,我們須要以白制黑,以眉壓眼,以神伏鬼方 可。由此論來,須得一位白眉神降他方好,但不知這白眉神是何職品?何處居住?”鐘 馗道:“馬氏五常,白眉最良。這白眉神想是馬良麼?”鹹淵道:“也還未必。主公須 出一號令,交陰兵們暗暗四下訪問,自有下落。”於是號令陰兵訪察不題。

  且說低達鬼自從鐘馗罰他與陰兵們吮疽舔痔,時刻不敢離營。一日一個陰兵正起來 痔瘡,叫低達鬼來舔,低達鬼只得與他舔起。正舔得有滋有味,只見一個陰兵來說道: “老爺有令,交訪問甚麼白眉神住處,可交我們何處去訪?”低達鬼道:“訪得何幹?” 陰兵道:“我們也不知道做甚,只是要得甚速,說訪著了的有賞。”低達鬼道:“這話 是真麼?”陰兵道:“現有號令,怎麼不真。”低達鬼想道:“我舉出白眉神,他說有 賞,或者將功折罪,放我去了。或者因我這件功勞,升我一級也未知。”主意已定,遂 對陰兵道:“這白眉神我知道住處,你引我見鐘老爺,說了詳細,好去尋他。”那陰兵 連忙引低達鬼到庵前,進去稟道:“白眉神低達鬼知道,小的引他來見老爺,在庵外伺 候。”鐘馗大喜,叫進去問道:“你果然知道白眉神嗎?”低達鬼道:“小人知道。” 鐘馗又問道:“他是何等出身?”低達鬼道:“他的出身小人未的查問,只是小人當日 跟著討吃鬼在柳金娘家嫖時,見他家供養的一尊神道,眉是白的。小人問他是何神道? 他說是他的祖師白眉神。因此小人知他在柳金娘家住。”鐘馗道:“這等時,你就引司 馬去請,但他不過是供養的一尊像,怎麼個請法?”鹹淵道:“既有供像,自有靈氣, 自能運動。待小神到那裏問明來歷,作一篇祭文,請的他靈氣時,自然中用。”於是引 了十數個陰兵,低達鬼引道,竟往煙花寨去了。其時初冬時候,黃菊殘葉,白梅舒蕊, 樸樸孤松當道,青青瘦竹迎人,板橋底水作成冰,山頭上樹皆脫葉。正行之間,飛飛揚 揚飄下一天大雪,怎見的:

   初如絮,繼似鵝毛。撲面迎人眼昏花,滿道堆積,馬蹄滑溜。樓臺殿宇,霎時間銀 妝裹成;草木山川,盡都是玉塵鋪就。富貴家紅爐暖閣,頻斟美酒祛寒。貧窮漢少米無 柴,恨怨蒼天度日。映雪寒儒讀麟經,不用明燈。烹茶韻士煮雀舌,何須甜水。正是: 紛紛麟甲飛,想是玉龍鬥。

  鹹淵道:“如此大雪,我們到庵觀寺院借杯茶吃,避避寒冷才好。”低達鬼四下一 看,滿眼昏迷,那裏看的出庵觀寺院來,只得往前又走,走夠半裏之遙,方見一座小小 廟宇。陰兵上前扣門,裏面走出一個道人來,陰兵道:“師傅,我們是過路的人,因天 氣寒冷,我們主人借杯茶吃吃。”那道人睜圓怪眼,大怒起來,罵道:“你走路也要有 個眼睛,我這裏又非茶坊酒肆,我又不是你們的奴才莊客,怎麼問我要起茶來?老爺與 你們應不成。”這鹹淵終是個斯文人,見他罵,倒反有幾分沒趣,笑道:“無茶罷了, 何必發怒。”那道人越見人軟,他就越硬起來,一跳一丈高的怪罵,把庵中閑坐人等看 的有些不忿,對成淵道:“你不知道他的脾胃,他叫做發賤鬼,紙不知輕,磨不知重, 你只打起他來,他就軟了。”鹹淵也忍住怒氣,便令陰兵將他綁在柱上,腳踢手打。果 然他軟了,連忙央告道:“老爺饒了小人,休說是茶,要飯也有。只管小人奉事,就是 不周備,再打也未遲。”鹹淵笑道:“正所謂發賤鬼也。”遂分付解放下來。那發賤鬼 連忙作揖叩頭畢,讓到房中,先是松羅好茶,茶畢,又是香油素菜,細面薄餅,曲盡殷 勤之態。鹹淵只得擾了。他起身送出十裏外方回咱此微知輕重,稍不發賤。這也是鹹淵 教訓之功,按下不題。

  且說柳金娘家自從接了賈知府的兒,只說是呆頭公子,肯撒漫銀錢。不料慳吝異常, 住了半月有余,止賞兩匹小綢,三兩銀子。柳金娘倒想起討吃鬼並耍碗鬼來。後來聽的 他們窮了,方才不想。這一日正在門首閑坐,卻好低達鬼走來,柳金娘道:“你一向在 何處?面也不見見。”低達鬼道:“有一位鐘老爺,我一向在他那裏。他交我引一位司 馬爺來請你家白眉神,我先來報你知道。那司馬目下就到,你須小心伺候,不可怠慢”。 話猶未了,鹹淵已到門首。下馬進去,坐在庭中,柳金娘過來叩頭,鹹淵問道:“你家 有白眉神嗎?”柳金娘道:“上面供的是就是白眉神道。”揭開幕子一看,果是一尊神 像,兩道的白眉。鹹淵又問道:“這尊神是何出處?姓甚名誰?”柳金娘道:“小婦人 也不知其詳細,只聽的當年老忘八說是甚麼盜跖。”鹹淵點了點頭,發柳金娘去了,一 面分付備辦祭品,一面就作祭文。來到次日清晨,陳設祭品,朗讀祭文道:

   維神春秋豪傑,周末英雄,不王不帝,非伯非公。以和聖而為弟,無大賢而為兄, 習成武藝,不樂斯文。當日臨潼鬥室,敢來劫路行兇。諸侯聞之而膽落,眾將見之而心 驚。孔仲尼不能教化,秦穆公任爾崢嶸。子胥之鋼鞭頗畏,秋胡之巧舌難伸。暴橫一世, 千載為神。生前不甘淡薄,死後享受無窮。多見些油頭粉面,常觀些綠襖紅裙。老忘八 雜劇快目,小婊子連像鉆心。廣吃些粉湯燒餅,每聽些胡拍弦箏。茲者有事以幹瀆,所 望聽我而顯靈,爾作當年馮婦,我作昔日陳臻。黑眼鬼猖狂難制,白眉神本領素欽。伏 維速逞豪梁之氣,暫離花柳之叢,果其如響而應,尚其來格歆。

  剛剛祝畢,那白眉神竟跳下地來,道:“司馬請俺何幹?”鹹淵道:“就是適才祭 文中所言之黑眼鬼,敢煩足下誅之。”白眉神道:“俺放著受用之地,不在此瀟灑,又 真個做那下車馮婦耶?不去,不去。”鹹淵仰天大笑,往外就走,白眉神拉住道:“司 馬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鹹淵道:“俺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白眉神道: “願司馬明以教我去。”鹹淵道:“向聞將軍之名,如雷灌耳,今見將軍,不過花柳中 人耳,哺啜中人耳,不足有為,是以去也。”原來白眉神受不得激,暴跳起來,道: “你量俺不能誅他黑眼鬼乎?”鹹淵道:“但不為耳,非不能也。”白眉神於是整動盔 甲,提了寶刀,與鹹淵並馬而行。進了悟空庵,鐘馗降階相迎,說道:“為此小醜,有 勞大駕。”彼此謙坐定,白眉神問鐘馗道:“那黑眼鬼怎生模樣?”鐘馗道:“難以說 形容,將軍到陣前便見。”於是白眉神騎上馬,鐘馗騎了白澤,並立陣前,便令陰兵罵 陣。那黑眼鬼騎了挨打虎,得意而來。白眉神看了看,道:“如此而已,何足為奇。” 鐘馗道:“如此黑眼鬼,將軍猶以為平常耶?”白眉神道:“俺在娼婦門中,見那些烏 龜們享寶要草鞭,吃胡須,擅紅擅黑,姐兒們俏的還好,那些醜的,他也要撅嘴上抹了 胭脂,疤臉上蓋上油粉,肥腳上穿了花鞋,扭腰捩胯,備極醜態。偏那班子弟們反要喜 他,本是打他以為親,本是罵他以為愛。離別之時,還要鼻涕兩行淚落。以拿犁捉耙的 身品,做才子佳人的模樣,這些黑眼俺看的稀熟,何況此區區一鬼乎?”鐘馗道:“將 軍不嫌他黑眼,便易誅了”。白眉神提刀出馬,黑眼鬼舞錘來迎,戰了數合,黑眼鬼敵 不過白眉神,只的棄了錘,跳下挨打虎來,將身一縱,往白眉神眼裏一鉆,不料白眉神 的眼是磁的,鉆不進去,跌下地來,虎已被富曲打死,無奈逃回洞中去了,手下鬼卒各 自逃散。白眉神急令陰兵取些柴來,將洞門燒起來。那煙都冒入洞中去,黑眼鬼存不得 身了,跳出洞中,白眉神上前拿了。此時黑眼鬼已變化紅眼鬼了,白眉神將他脖項上麻 繩套上,交與陰兵看守,與鐘馗四至庵中,擺起慶賀筵席。鐘馗問道:“將軍不殺黑眼 鬼,留他何用?”白眉神道:“俺自春秋以至今日,娼婦人家家家頂感,個個供奉,竟 如祖宗一般。俺無以為報,如今將這黑眼鬼牽去,與他家做個手下人,也算俺一分人 情。”鐘馗道:“將軍在春秋時何等英雄,為甚不建立功名,傳家立業,反亨娼婦供奉, 豈不有玷將軍乎?”白眉神道:“你知道和尚無兒孝子多麼?俺今日與忘人做了祖師, 那龜子就如俺的兒子,粉頭就是俺的女兒,每日享他些供奉,也就受用無比,何必爬爬 掙掙與兒孫作馬牛乎?”鐘馗道:“如此說來,將軍竟男盜女娼了。”白眉神作色道: “是何言也?”於是起身,牽了黑眼鬼,與忘八家撈毛去了。這正是:

  黑眼鬼從此得所,白眉神到底甘心。

  要知後來又有何鬼,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好貪花潛移三地 愛飲酒謬引群仙

  詞曰:

   勸爾莫貪花,貪花骨髓滅。勸爾莫戀酒,戀酒腸胃裂。腸枯髓竭奈如何?哀哉無計 躲閻羅。我今悟得長生訣,時請鐘馗斬二魔。

  話說白眉神牽的黑眼鬼去了,鐘馗見蝙蝠不動,也就停在庵中。鹹淵看些六韜三略, 富曲演些弓馬槍刀,鐘馗無事,在庵中各處隨喜,看些白衣大士,送子張仙。遊到後殿, 見一座小門用鎖鎖著,鐘馗道:“此處未有隨喜。”於是將鎖扭落,推門進去,曲曲折 折竟走夠半裏之遙,方是一個小院,三間禪屋甚是清雅。揭起簾子,上面一張金漆條桌, 鋼爐內焚著降香,花瓶內插著稀稀的幾朵梅花,清香撲鼻。東邊一座衣架上搭著偏衫, 西邊一張藤床上掛著紗幔,墻上一幅雪景山水。鐘馗正在觀玩之際,那雪景畫忽然張起, 伸出一個婦人頭來,見鐘馗,縮將進去。鐘馗一見,心中已是明白。揭起畫軸,一個小 小洞門,往裏看時,又是一所房屋,裏邊聚積數十個婦人。鐘馗喝道:“我已識破,還 不出來?”那些婦人見鐘馗凜凜殺氣,先是膽落,那裏還敢躲避?都出來跪下。鐘馗問 道:“你們在此何幹?從實說來。”那些婦人戰戰兢兢,不敢應聲。一個大膽些的跪上 前來,說道:“小婦人俱是庵中和尚收攬。也有競作佃戶的,名雖佃戶,實是嫁和尚。 也有燒香施舍,名雖行善,實圖歡樂。也有饑寒所迫,名雖周濟,實來還帳。也有外走 出,本為避難,也有混水的。日積月累,所以聚積了許多。此是真情,望老爺饒恕。” 鐘馗道:“如今那禿賊那裏去了?”婦人們道:“他將小婦人們窩藏在內,不分晝夜輪 流取樂,猶不足盡意,又在外邊勾搭上許多私案子娼婦、小官人,許久不回,丟的小婦 人們七顛八倒,在此替他守節。老爺若見他時,勸勸他須要雨露均沾,不可教南枝向暖, 北枝受寒也。”鐘馗聽了大怒道:“這夥淫婦,要你們何用?”於是一劍一個都殺了。 正是:

    悟得空時原有色,誰知色後又成空。

  鐘馗殺了眾婦人,坐在床上恨道:“必須要除此惡物。”正在憤恨之際,地溜鬼來 了,見殺了許多婦人,情知是和尚得渾家,對鐘馗道:“總說和尚是色中餓鬼,這個和 尚真真是色中餓鬼無疑了。”鐘馗道:“來何幹?”地溜鬼道:“小人專來與老爺查訪 這色中餓鬼的落腳處,查訪得實,老爺好去斬他。”說畢去了。鐘馗至夜定之時,還在 床上坐著,等他回來便好斬他。卻說那地溜鬼出去,穿了幾道街巷,見一個小和尚坐在 一家門道,敲著木魚,念誦著都是俏冤家、王大娘之類,上前問道:“你在此化齋吃?” 那小和尚不答應,地溜鬼想道:“那色中餓鬼定在這家,這小和尚是替他觀風的。”正 行論間,那小和尚起去出恭,地溜鬼乘著空兒溜將進去,聽的房中有笑話之聲。地溜鬼 走在窗下細聽,你道聽著些甚麼:

   不說山盟,不說海誓。這一個緊敲木魚,高聲喚救命菩薩。那一個雙拍板鐃,低聲 喚肉身羅漢。那一個金蓮高舉,恍如亂墜天花。這一個銀槍頻施,酷似點頭頑石。霎時 魂入西方,須臾遊極樂。那個的像了夾鷸老蚌,這個的成了入洞高僧。說不的未央生坐 破肉蒲團,只是海閣梨夜宿銷金帳。

  這色中餓鬼與那私窠子婦人頑了一個時辰,方才雲收雨散。婦人問道:“你今晚回 庵去否?”和尚道:“庵中住著鐘馗,甚不方便。我就在這裏歇了罷。”於是又飲了幾 杯酒,二人抱頭交股而睡去了。地溜鬼聽了這個明白,溜將出去。此時已是三更時候, 那小和尚磕睡打盹不曾看見。地溜鬼回來報與鐘馗,鐘馗也不引兵,也不領將,也不騎 白澤,提了寶劍,跟著地溜鬼竟往私窠子家來。小和尚不肯放入,鐘馗令地溜鬼將小和 尚鎖回庵去。鐘馗推那門時,卻是虛掩著哩,於是排闥直入大呼道:“禿賊在那裏?” 驚的那婦人赤條條跳下地來,不敢做聲。鐘馗撞入房中,不見和尚,問道:“禿賊躲在 何處去了?”婦人跪下道:“適才與小婦人同睡,他又想起小夥兒來,說去頑頑就回。” 鐘馗大喝一聲,將婦人殺了,想:“他就要回來,我不免在些等他。”鐘馗剛剛坐定, 那和尚果然來了。一面往進走,口中說道:“親親,你睡著了,我還高興和你再頑頑。” 鐘馗也不作聲,等他來,舉劍就砍。那色中餓鬼吃了一驚,回身便跑。鐘馗恐他跑了, 急急舉劍趕上。正趕之間,“撲咚”一聲響,跌倒在地。正是:

 觸天怒氣高千丈,撲地肥軀跌一堆。

  原來醉死鬼吃了個大醉,睡在道上,黑地裏將鐘馗絆了一跌。色中餓鬼得了此空, 脫身去了。鐘馗起來看時,卻是一個醉漢在此睡了大坑。曾有個《駐雲飛》曲兒形容這 醉漢:

   閉目搖頭,一股頑痰往外流。哇兒吐一口,都是饃饃肉菜,好似狗肚盛酥油,難消 難受。反覆翻腸,不怕塵和垢,量小何須攬大甌。

  且說醉死鬼絆倒鐘馗,鐘馗爬將起來,又要趕那和尚,卻被這醉死鬼一把拉住,口 裏喃吶吶罵道:“你是甚麼人?敢踏老爺這一腳。”鐘馗待要殺他,他又是一個醉漢, 只的說道:“俺姓鐘名馗,你待怎麼?”醉死鬼道:“你是大鐘是小鐘,實告俺,俺大 鐘也不怕,小鐘也不怕。”鐘馗道:“快些放手,俺要去殺人。”醉死鬼道:“你要擲 骰兒麼?俺就一點一鐘買上,任你趕老羊、起搶、夾蛋蛋、打羅羅、翻麼、打正快、丟 狗頭、拍金都不怯你。”鐘馗急得暴跳,他只是不放。鐘馗伸起拳來,正要打他,醉死 鬼道:“你不擲骰,要猜拳麼?”於是三呀五呀吆天喝地叫個不住。鐘馗又惱又笑,只 得盡力撒開。回到庵中,帶過小和尚來問大和尚得下落。小和尚道:“小僧委實不知。 小僧在灰葫蘆山草包營楞睜大王手下,倒也言聽計從,甚是相得。來了一個億斜鬼,與 他義氣相投,性情契合,反嫌俺奸鬼不好,因此俺心懷不忿。聞的老爺到此。指望投了 老爺,引兵剿除了他,俺做個山中大王。來時老爺正與黑眼鬼廝殺,被黑眼鬼鉆入眼中, 老爺沒法,俺就起了個別圖之念。忽然遇著色中餓鬼,他肯留我,我一者想受用他的產 業,二者想謀他得的老婆,所以與他做了徒弟。今日他便混帳,俺便觀風,至於他的下 落,實是不知。”鐘馗道:“你既托身與人,就該始終如一,奈何反面事人?其罪一也。 既來投人,又遲疑,其罪二也。及至那禿賊收你,你要圖他產業,又謀他婦人,其罪三 也。非奸鬼而何?”說畢,一劍斬了。忽聽庵外吶喊搖旗,如有千軍萬馬之狀。陰兵報 道:“一群醉漢不計其數,竟將庵門圍了。為頭的自稱為醉死鬼,要與老爺見陣。”鹹 淵道:“此輩無大罪惡,誅之不可勝誅。待俺上前勸他一番,再來定奪。”於是走出庵 來,叫醉死鬼答話。那醉死鬼東倒西歪走將過來,道:“請老爺怎麼?”鹹淵說:“你 衣冠不整,廉恥不顧,沈酣於曲蘗之中,潦倒於懷軍之內,名教中自有樂地,何必乃爾。 昔夷狄作酒,大禹飲而甘之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國且必亡,況子身乎?譬如快斧 伐枯枝,吾未見其顛撲者。”醉死鬼哈哈大笑道:“你說俺飲酒不是麼?吾聞天有酒星, 地有酒泉,人有酒緣。當日堯帝千鐘,孔子百瓢,聖人何嘗不飲酒?至於竹林七賢,莫 非飲酒為高?我朝李太白、賀知章等,皆稱飲酒中八仙,果若飲酒不好,就該人人唾之 罵之,為甚麼今人稱之頌之耶?俺雖不能稱為酒仙,也甘心做了酒鬼,正是但知醉中趣, 莫為醒者傳。”說畢,倒在地下,或高歌,或叫罵,鬧個不了。鹹淵無法可制,只得回 庵對鐘馗道:“為今之計,正有一著,須向這邊太守講了,教他出張禁止屠沽的告示。 這叫做三日無糧不聚兵。這夥人沒有酒吃,自然散了。”鐘馗道:“說的有理。”於是 整冠束帶,騎了白澤,竟到府中來。知府接到堂上,問道:“大人至此,有何見教?” 鐘馗道:“貴治醉鬼甚多,俺欲斬他,於心不忍。敢求大人出張告示,禁止屠沽,此輩 可以不誅自散。”太守道:“大人分付,但此時方在臘底,非祈雨之時,怎麼禁止屠 沽?”鐘馗道:“臘雪占三白,大大何妨祈雪?”知府道:“有理,大人請回,下官目 下就出告示。”鐘馗回至庵中,知府將告示隨刻張掛出來。不及兩三日,這些人沒了酒 吃,個個都醒,各自散去,只有醉死鬼猶然醉著。你道為何?原來他吃成了酒脾胃,無 酒三分醉。他見眾人都醒了,他起來一步一跌,走入酒鄉深處去了。這酒鄉深處你道如 何:

   不分貴賤,並沒尊卑。事大如天,盡教瓦解。愁深似海,一概冰消。旌旗不動酒旗 搖,何須征戰?酒馬常猜兵馬歇,若個操戈?平原督郵應是窖前吏部;青州從事,無過 落井知章。中山王少不得獨尊李白,酒泉都沒奈何還讓劉伶。不識不知,恍若唐虞世界, 如癡如夢,儼然混沌乾坤。路雖遠而頻來。只要三杯到肚,城不關而自入,也須兩盞穿 腸。

  醉死鬼到了醉鄉深處,只見李青蓮、崔宗之、畢吏部、賀知章,還有山濤、向秀、 阮籍、阮鹹、劉伶、稽康等,或彈琴於松蔭之下,或敲棋於竹林之中,或抱膝長吟,或 觀玩宇宙,或臨水以羨魚,或仰止而看鶴,見醉死鬼踉蹌而來,眾仙問道:“汝是何人? 至此何幹?”醉死鬼道:“小人頗能飲酒,不意醉了,幹犯鐘馗,所以逃遁至此。”眾 仙道;“你既能飲酒,便不俗了,你何不與他講講我們酒中的高曠,他自然另眼相覷。” 醉死鬼道:“不講還好,只因講了一番,他反禁了屠治,弄的俺糧草俱絕,把一夥同伴 都散了。他還要惡言惡語,拿著一口寶劍,只是要殺我,怎麼敵的他過?”眾位酒仙大 怒道:“這等可惡,我們去與他辨論一番,交他也曉的我們飲酒的非常可比。”於是離 了醉鄉深處,竟到悟空庵來。鐘馗問道:“列位先生何以至此?”李青蓮道:“足下甚 薄我輩,特來辨之。”鐘馗道:“欲領教。”李青蓮道:“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 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所以說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我等花朝月夕,但以飲酒為事,博眼前之歡娛,消胸中之塊壘。足下俗物,焉能知此酒 中之趣哉?”鐘馗道:“先生愛飲酒,誠高矣、曠矣。當日安祿山之亂,先生何不以酒 退之,而反為永磷王所縛也?向使無子儀、光弼,先生已作楚囚死矣。上無補於國事, 下無救身家,亦惡在其為高曠乎?”李青蓮羞漸而退。畢吏部道:“你說李青蓮飲酒無 益,那《清平調》三章,何莫非酒中來者乎?足下不飲酒,請問詩稿如青蓮否?”鐘馗 道:“你莫非槽前盜酒兒乎?以朝庭一命官,潦倒無賴,為口腹之欲,趨狗盜之行,尚 敢揚眉吐氣,向人辨論乎?”畢吏部滿面通紅,不敢再說。崔宗之、賀知章一齊憤然道: “畢公盜酒,正是文人韻事,你反以為狗盜,是何解?”鐘馗大笑道:“聖人雲:細行 不矜,終累大德。若以盜酒為韻事,何莫非韻事乎?”崔、賀二人無言可答。山濤等齊 聲道:“你說飲酒敗德,古今帝王就該禁止。為甚冠婚喪祭總不廢酒?”鐘馗道:“冠 婚喪祭,禮飲也,不過三爵,豈若你等終日沈醉,敗壞威儀?山公大節不虧,猶有可恕。 至於公等,或居喪而飲,或荷婚而飲,或緣飲而喪其身,至李核必鉆,錙銖獨擅,而猶 托身高曠,惑人聽聞,非祖士雅、陶士行諸公,安能救晉室之敗乎?只可算名教中罪人 而已。”說的眾仙個個羞色,人人赧顏,一齊都回去了。

  那醉死鬼那裏還敢,也跟著回去。眾仙埋怨道:“我們原是酒仙,幾乎被你累 成酒鬼。速速遠去,再休胡纏。”可憐這醉死鬼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得仰前舍後, 獨自一個踉踉蹌蹌。走夠多時,卻好來在草包營地方。此處非太守所管之地,所以有酒 家賣酒。這醉死鬼數日未飲,正在難為之際,一聞酒香,兩股頑涎直流出口,連忙進去, 揀副坐頭坐下。酒保提上酒來,便沒眉沒眼得吃起來,看不見坐的是甚麼人物。三杯到 肚,打點住五臟神,方才將眼一轉,只見那邊坐著一個風流和尚。那和尚不住的看那醉 死鬼,醉死鬼沈吟道:“看我怎麼?不要管他,且吃酒。”他是慣了脾胃,一壺酒後就 抓起糟來,恨道:“好個鐘馗,天殺的,竟將俺曬了這好幾天。俺今日吃了酒,再去和 你大鬧一場。你就是金剛,也要剝你一片泥皮。”說著又哈哈大笑道:“不要怨他,不 是他交的俺禁酒,俺今日焉能到這裏吃些佳釀。”又恨道:“如此好酒,他那司馬又勸 我休吃,難道我吃了你家的麼?這樣可惡,你若知道了這滋味,還怕想斷你的腸子哩。” 高一句,低一句,說一會,又哼哼吱吱的唱起來。你道他唱的是甚麼?他唱的:

   “酒呀酒,我愛你入詩腸能添錦繡,我愛你壯雄心氣衝鬥牛,我愛你解愁煩掃清雲 霧,搖頭輕富貴,冷眼笑王侯。這樣的清香,鐘馗呀為甚鄙薄酒。”

  那和尚聽著鐘馗長、鐘馗短,由不得走過來問道:“老施主只管怨著鐘馗怎麼?” 醉死鬼矇眬著醉眼,把和尚看了一會,道:“師傅,你不知道。前日俺醉了在街上,正 睡著在地,他將俺踏了一腳,俺將他絆了一跌。他說要殺甚麼人,因此俺調了些兄弟們, 圍住悟空庵,與他講理。他不省事,反說俺吃酒的不好。俺氣忿不過,請了一班酒仙與 他辨論。他執迷不悟,終不信神佛,倒交那些酒仙們連我也不要了。所以俺到了這裏自 飲自唱,你問我怎麼?”和尚道:“老施主原來是我的恩人。”醉死鬼道:“俺止曉的 吃酒,並不施甚麼恩,怎麼就是你的恩人?”和尚道:“你不知其詳細。那日鐘馗趕我, 看看趕上,若不是老施主絆了他一跌,我已作無頭之鬼矣。他說殺人,就是要殺我,虧 老施主救了我的性命,豈不是恩人?”醉死鬼焦燥道:“他要殺你,為甚麼事要殺你?” 那和尚欲說不說,只是支吾。醉死鬼益發焦燥,道:“你要說個明白,何必隱匿。”那 和尚只得實說道:“不瞞施主,貧僧生得帶著一點色心,見了婦人就如性命一般,因此 人都叫我是色中餓鬼。那日正在私窠子家混帳,不知他怎麼知道,就來殺我。虧我又混 小官去了,回來時婦人已被殺死。他還要殺我,我連忙逃走。他隨後趕來,不是施主絆 倒他時,我這葫蘆已是輸作成瓢了。”醉死鬼道:“該殺,該殺。一個出家人,經不念, 心不修,只要嫖婊子,倘然惹上歹瘡,性命不保。再不然弄上一男半女,就是你家骨血, 兒子便作忘八,女兒便當粉頭,這就是你出家人積下的陰功。”和尚道:“那裏一下就 能種胎?”醉死鬼道:“你說不能種胎麼?你看那婊子們抱的娃娃,難道自己的不成? 快些改了,再不可如此。”和尚笑道:“施主說的真個醉話了。人生秉性,怎麼改得? 施主說我好色,施主為甚好酒?施主能改好酒,我也能改好色了。”醉死鬼點點頭,道: “真個也難改,倒不如咱兩個均勻起來,將你的色分與我些,我的酒分與你些,咱兩個 酒色兼全的人,不要這等偏枯,惹的世人笑話。”和尚道:“講的有理。”從此兩個酒 色齊全起來。不知酒色最是齊行不得,齊行就要傷命。看官著眼,再表鐘馗辨倒了眾酒 仙,唬退了醉死鬼,與鹹淵商議:“如今色中餓鬼不知下落,何不先去滅了楞睜大王, 省的耽擱工夫。”鹹淵道:“主公算計極是。”於是點起陰兵,一把火將悟空庵燒了, 竟征楞睜大王而去。此時臘盡春至,正是新正佳節,家家貼門對,戶戶掛錢章。白須老 者無語點頭辭舊歲,青春小兒齊聲拍手賀新年。鐘馗引著陰兵往前正走,只見道旁酒旗 飄蕩,向成、富二神道:“咱們不免聊飲幾杯,避避風寒再走。”二神領命下馬來,鐘 馗下了白澤,同入酒店。卻好色中餓鬼與醉死鬼在那裏一遞一碗縱情暢飲。鐘馗見了大 怒:“俺只當你逃去了天外,原來還在這裏”手起劍落,打發的阿鼻地獄中念受生經去 了。醉死鬼見殺了和尚,他東倒西歪的說道:“該殺,該殺。他要的人家老婆多了。” 話未了,頭已落地,死於富曲刀下。正是:

    除去淫僧,閨中自少遊庵婦。

  誅了醉鬼,道旁不見躺街人。

  不知楞睜大王又是如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妖氣凈楞睜歸地獄 功行滿鐘馗上天堂

  詞曰:

   世人皆趨巧,老實些才好。老實若過頭,便是現世活寶。活寶獨有正南偏惱,計計 將他害了。一概妖氣盡掃,盡掃卻虧誰,還是唐家鐘老。鐘老鐘老,這個功勞不小。

  且說那楞睜大王生的橡懂,秉性從容,雖然尊嚴若神,卻是木雕泥塑。他正在灰葫 蘆山門坐,迷糊老實報道:“大王,禍事到了。有個鐘馗領著許多兵將,前來征討大 王。”那楞睜大王白翻白翻著兩只眼,竟如聽不著的一般,並不回答。迷糊老實又重說 了一遍,他楞睜睜的說:“甚麼呀?”迷糊老實道:“鐘馗殺大王來了。”他大睜著眼, 把臉睜的通紅的,道:“我比你不知道。”又猛然叫乜斜鬼道:“過來。”乜斜鬼乜乜 斜斜也不理他。又有頓飯時候,又大叫道:“過來。”迷糊老實問道:“大王叫誰過 來?”楞睜大王道:“我教你打探鐘馗。”迷糊老實得令去了,乜斜鬼乜乜斜斜才過來。 楞睜大王又道:“好奇怪,怎麼又有一個乜斜鬼了。”乜斜鬼道:“止有一個,那裏還 有第二個像我脊骨的。”楞睜大王又定了一會,說道:“錯了。”乜斜鬼道:“錯了甚 麼?”楞睜大王道:“使他打聽鐘馗,錯使了你了。”乜斜鬼道:“我在這裏,怎麼又 錯使了我了?”楞睜大王看了兩眼,點點頭,道:“又錯了。”乜斜鬼道:“錯了甚 麼?”楞睜大王道:“使你打探鐘馗,錯使了他了。”那乜斜鬼方才領了令出來。下了 灰葫蘆山,出了草包營,慢慢走。中間只聽的笙蕭聒耳,十分可聽。乜斜鬼道:“不要 管他,我且在此看看。”走近前來,只見一所大莊院,庭堂臺榭,蓋的著實整齊。大門 外一班樂工不住的吹打,二門外又是鼓樂。庭院內鑼鼓喧天,一班男戲,一班女戲,一 邊一句唱的起來。左邊廂房中和尚誦經,右邊廂房中道人誦經。席間婊子斟酒,管家上 菜,燈燭輝煌,照耀如同白日,人山人海,十分熱鬧。主人坐在上面,穿著無數衣裳, 皮襖上又是皮襖,暖耳上又是暖耳,還恐怕穿不了,把衣裳又在衣架上搭著。飲的酒無 味不美,吃的菜無色不精。包斜鬼心中想道:“此必是公侯人家,不然這等奢華?”因 悄悄的問眾人道:“這家老爺是甚麼人家,今日做甚事?這等熱鬧。”那人道:“甚麼 老爺,是個白丁。”乜斜鬼道:“白丁怎麼這般體統?”那人道:“叫做扢施鬼,今日 是他的生日,年三十了,念受生經哩。你看他這等措施,家財卻也有限。今日這樣受用, 只怕明日就沒米吃了。”乜斜鬼道:“原來是一位搗懸,沒有實落。”這乜斜鬼整整看 了一夜,竟忘了打探鐘馗,天明才走回來。楞睜大王問道:“你來了麼,鐘馗果是如 何?”乜斜鬼道:“一味搗懸,沒有實際。”楞睜大王道:“如此不足畏矣。”乜斜鬼 道:“你當我說誰搗懸?”楞睜大王道:“不是鐘馗搗懸,難道孤家搗懸不成?”乜斜 鬼道:“你兩個都不搗懸,只有措施鬼搗懸。”楞睜大王大睜眼道:“怎麼叫你打探鐘 馗,你又扯出扢施鬼來了。”乜斜鬼啐了一口,道:“我就忘了打探了。”楞睜大王氣 得半日不說話。乜斜鬼乜乜斜斜呆站了半日,楞睜大王道:“饑了。”乜斜鬼道:“饑 敢吃飯。”又站了半日,方才走到廚下,先把一盤呆瓜菜上來,然後是一盤死狗肉,又 是一碗腌雞脖子,又是一碗老羊肉,隨著一盤大饃饃。楞睜大王正吃的受用,迷糊老實 稟道:“大王快上膳,準備廝殺,鐘馗已到草包營了。”楞睜大王吃畢飯,揩了嘴,從 容問道:“鐘馗利害麼?”迷糊老實道:

   “手執青銅寶劍,頭戴軟翅紗巾。到處便斬妖精,不交一個余剩。率領兵牢數百, 還有司馬將軍。須臾踏破草包營,不怕大王楞睜。”

  楞睜大王兩眼大睜道:“交乜斜鬼出陣。”迷糊老實道:“他不知那裏去了。”楞 睜大王嘆道:“奸巧鬼與伶俐鬼在此時,我嫌他不老實,如今把乜斜鬼又走了,這該怎 處?”睜了一會,少不得披盔貫甲,出來接戰。這邊富曲出馬問道:“你就是楞睜大王 麼?”原來這楞睜大王他有樁絕妙本領,任你罵他、唾他、打他、殺他,他總是瞪了一 雙白眼,半聲不出。富曲問之再三,並不回答,富曲舞刀砍來,他分毫不動。富曲大奇, 不知他是何伎倆,不敢動手,只得收回刀來,勒馬歸營,報與鐘值。鐘馗道:“這又奇 了。”於是提著寶劍衝出陣來,試去砍他。他果然分毫不動,就泥塑木雕的一般。鐘馗 想道:“此人必有異術,不可輕犯,且回去再處。”於是帶轉白澤,回到營中,對富曲 道:“我想此人,他的那身子與涎臉無異,定是個殺不了的;不然何以這樣不怕刀劍? 必須要想個法子制他才好。”地溜鬼走上前來道:“小人去將他頭上栽一尾大炮,點燃 將他震死,如何?”鐘馗道:“就如此去試試看。”這地溜鬼拿了一尾大炮,往他頭上 去栽,他也只是不動。地溜鬼將炮點燃,一聲響就如山崩塌之狀。看那楞睜大王,不但 未曾震死,益發成了個睜頭了,更覺端正。鹹淵道:“這樣人,殺他也汙了俺的名目。 只須將後身掘一深坑,我們暫且回兵,留下地溜鬼看守。他見我們去了,他自然回去, 將他閃在坑中,活埋了就是了帳。”於是差遣陰兵在他背後掘了深坑。

  那楞睜大王只顧在那裏睜著兩只白眼,那裏管身後消息?安排停當,鐘馗留下地溜 鬼打探,撥轉陰兵往後而退。遠遠望見一所莊院,甚是闊大,鐘馗道:“俺就在此駐 馬。”於是竟進莊院來。你道這莊院內住著何人?原來就是扢施鬼。他慶畢生辰,果如 人言,次日便沒了使用。和尚、道士、戲子、樂人、吹手都來要錢,少不得將暖耳、皮 襖、衣服等項一並當賣,還了眾人,止留下幾件紗衣。此時鐘馗已到門首,他沒奈何, 穿了出來迎接,但見;

   頭戴紗巾,身穿紗服。頭戴紗巾,冷颼颼自然縮骨。身穿紗服,戰兢兢勉強搖擺。 輕綃遍體,乍看猶類窮酸,雞粟滿身,細睹渾如病鬼,缊袍不恥,未必有子路高風。春 服既成,何曾是曾點氣象。彎其腰而抱其腹,病於夏畦。流其涕而掇其肩,惟愛冬日。

  鐘馗問道:“如今雖然立春,天氣尚寒,足下為何穿起紗來?”措施鬼道:“既已 立春,何如穿不得?”鐘馗道:“既是穿得,為何打戰?”扢施鬼道:“這樣寒天,如 何不打戰?”鐘馗哈哈大笑,笑的扢施鬼大怒起來。你道為何就這等大怒?只因他慶賀 生辰,賃下這所大莊院,以便延賓作戲,早上房主來趕他騰房,又被吹手人等吵鬧要錢, 將些衣服變賣了。他是好體面的人,此時穿上紗服見人,已是赧顏,正在氣惱上頭,當 不得鐘馗這一笑,他所以老羞變成怒,登時發暴起來,道:“你是什麼人?敢沿頭上笑 話我。”一頭竟撞將去,鐘馗往開一閃,他用的力猛,撞到墻上,腦漿進流,竟撞死了。 鐘尷正在驚訝之際,陰兵來稟道:“外邊捉住一個奸細,候老爺發落。”鐘馗交帶進來, 幾個陰兵簇擁著乜斜鬼當庭跪下,鐘馗道:“你是何處來的?”乜斜鬼道:“楞睜大王 使小人打探鐘馗,小人昨日在這邊看唱,就忘了。今日忽然想起來,又來打探。但不知 這鐘馗是黑的,是白的,在東在西。老爺們若見時,告小人知道,不敢空回去,大王又 稱小人不中用。”陰兵皆笑,包斜鬼道:“不要笑的,這是實話。”陰兵罵道:“瞎眼 賊,現在鐘老爺面前跪著,還要睛說”。乜斜鬼聽說是鐘馗,爬起來就跑。富曲大喝一 聲,砍倒在地,再也不乜斜了。正是:

   生來大號既包斜,死後尊稱難脊骨。

  料想陰司也不用,轉來山後作呆魔。

  再表楞睜大王。自鐘馗去後,他還只管站著,忘了回去。地溜鬼等的心發火,定了 一計,假充迷糊老實,過去稟道:“大王餓了,請回進膳罷。”楞睜大王道:“那鐘馗 再不來了麼?”地溜鬼道:“不來了。”楞睜大王點點頭,轉身子要走,大蹧一步,道: “不好了,孤家跌下去了。”話猶未了,一聲響亮,落入坑裏。地溜鬼飛報與鐘馗,鐘 馗領兵看時,只見那楞睜大王在坑裏邊楞楞睜睜坐著。那地溜鬼逞他梭溜,拿了一桿槍 往下便刺。誰想楞睜大王他也有不睜時,竟將槍桿捉住一拉,將地溜鬼拉下土坑去。眾 陰兵正欲救時,楞睜大王已是將地溜鬼坐在屁股底下壓死了。鐘馗大怒,令陰兵急急掩 土,可憐這楞睜大王楞睜了半世,至此了帳。正是:

   三分氣在也無用,一旦無常事已休。

  鐘馗活埋了楞睜大王,問鹹、富二神道:“俺記得出陰府時,閻君付俺鬼薄,上面 臨了一個楞睜大王。今日既滅了他,何不將鬼簿查查,看誅了多少個鬼。”鹹淵拿過簿 子來,逐人名細查,一個個或斬或撫,並無遺漏。鐘馗大喜道:“這等俺的功行滿,可 以班師。”於是收了寶劍,插了笏板,果然是鞭敲金鐙響,齊唱凱歌聲,浩浩蕩蕩回陰 司地府而來。正是:

   斬盡邪魔劍氣寒,功名歸去萬人歡。

  閻君若問誅邪事,不比流輪一樣看。

  鐘馗等過了奈何橋,進了枉死城,把門判官認的是鐘馗,迎入鄷都城內,連忙上森 羅殿。此時十殿閻君正都在一處會議公事,聽說鐘馗到來,都下殿迎接。鐘馗上前行禮, 閻君笑道:“屈指一年,便已盡誅,尊神成功之速也。”鐘馗道:“托賴大王余威,又 借鹹、富二神翼贊之功,小神何勞之有?”閻君讓到殿上,交拜畢,鹹、富二神參閻君。 此時相待也就不同先前了,於是大排筵席,鐘馗上坐,鹹、富二神旁坐,十殿閻君主席 相陪。

  飲過三巡,閻君道:“尊神誅鬼功勞,請道其詳,我等好仰奏天庭,以討封爵。” 鐘馗遂將某鬼如何斬滅,某鬼如何安撫,說了一遍,又道:“還有幾個不在簿子上的, 小神見其可惡,一並斬了。”閻君問道:“是那幾個?”鐘馗道:“是死大漢、不惜人, 以及色中餓鬼所馭的那些婦人,俱是簿子上無者。”閻君道:“尊神有所不知,那死大 漢是呂布所轉,因他雖然勇猛,卻少剛骨,所以罰他轉了這等個人,以待尊神誅之,報 他殺丁建原之罪也。那不惜人是張六郎所轉,因他生的美,人皆愛他,故有許多淫欲之 事,所以罰他轉成個不惜人的人,今世之憎他者,皆前世之愛他者也。尊神也誅的不 差。”鐘馗道:“如此說來,那些婦人想必也必有因由了。”閻君道:“怎麼無因?那 都是呂太後、武則天、趙飛燕、楊貴妃、虢國夫人,以及賈充妻等之類。因他們淫欲無 度,所以罰他們受些饑寒,少改前過,不想猶然無恥。尊神雖誅之,尚不足以盡其辜, 俺還要罰他變作母豬、母羊、母騾去。”鐘馗道:“此輩不過好淫,殿下加以如此之罪, 如曹操、王莽輩,我朝楊國忠、安祿山、盧杞之徒,殿下如何處之?”閻君道:“曹操、 王莽已在阿鼻獄中數百余年,楊國忠已罰他作牛,安祿山已罰他變豬,凡活時遭受無限 之苦,死時還要一刀,剝皮剉骨,其罪莫大,陰司自有公道,人間不知。”鹹、富二神 聽說處的楊國忠、安祿山如此淒慘,齊聲道:“善哉,善哉,我二人之恨亦消矣。”鐘 馗道:“盧杞怎麼樣了?”閻君道:“昨日拿到,還未判斷。”鐘馗道:“何不牽來, 小神問他一問?”閻君傳下號令,十數個猙獰惡鬼索縛而至。鐘馗見了,大怒道:“盧 杞,你還認的我麼?”盧杞擡頭一看,見是鐘馗,唬的戰戰兢兢,俯伏在地,道:“向 日是天子嫌君貌醜,非幹盧杞之罪。”鐘馗大怒,拔出劍來,就要斬他。閻君道:“尊 神若斬了他,反便宜了他。看俺處治他。”命將盧杞下入油鍋,須臾皮骨畢脫。鐘馗大 喜,對閻君道:“也算陰兵們勞碌一場,將此肉賞了他們分散食之如何?”閻君依允, 眾陰兵領上,踴躍而去。閻君道:“諸惡已除,尊神宜齋戒沐浴,三日後隨俺朝見玉皇 上帝可也。”當下散席,各秉虔誠不提。且說玉皇上帝一日設朝,天上朝儀與人間自是 不同,怎見的:

   黃龍繞柱,彩鳳飛檐。左金童手捧香盒,右玉女盤托明珠。盈耳笠歌,丹墀下一派 仙樂。滿眸瑞靄,寶殿上萬道祥光。九耀星官戴著冠,束著帶,雍雍雅度。二十八宿戴 著盔,披著甲,凜凜威風。南天門下,四元帥東西列坐。玉虛殿中,十美女左右排班。 李老君騎青牛遠來朝覲,呂純陽跨白鶴忙至三呼。還有巨靈神身若泰山,端秉金戈來直 殿。更有個老壽星頭如柳鬥,斜倚竹杖看朝儀。

  當日玉皇高坐,眾天神朝賀已畢,玉皇問道:“今日乾坤朗,下界清平,南瞻部州 想必有真主麼?”眾天神未及回奏,只見太白金星俯伏金階,奏道:“南天門外十殿閻 君候旨。”玉帝道:“宣來。”十殿閻君進朝,俯伏奏道:“臣等職司陰界,凡有罪惡, 無不秉公裁處。奈大唐有等似鬼非鬼、似人非人者,既任從所性,又加習染,往往有犯 罪之實,無犯罪之名,王法不得而加,報應無因而顯。幸有鐘馗,其人秉剛直之氣,具 文武之才,只因生來貌醜,以致唐主屏逐。他自刎而死,唐主令他遍行天下,以斬妖邪。 臣等又助他陰兵三百,鹹、富二人。鹹淵有運籌之能,富曲有萬夫之勇。到處魑魅蕩平, 魑魎屏跡,此皆鐘馗、鹹、富之功也。臣聞有功者必蒙厚賞,伏乞陛下封蔭錫爵,以昭 獎勸。臣等不勝驚惕待命之至。”玉帝聽畢,宣三神上殿,見鐘馗威風凜凜,相貌堂堂, 鹹淵儒雅風流,富曲狼腰虎體,天顏十分喜悅,傳旨:“十三請回,朕當賜爵。”於是 十殿閻君拜謝了,自回鄷都去了,鐘馗等俯伏殿上候旨。須臾,太白金星高捧玉詔,當 殿宣讀:

   “玉帝詔曰:朕維兩儀既判,三才始分,天得一而成陽,地得一而成陰,稟天地氣 屬五行。詎料風俗各異,習染成性。茲者南瞻部洲大唐國世界,人心惡孽,尤為可憫, 或浮誇而鮮實,或虛詐而不誠,或心懷俚吝,不顧子孫之敗,或任情奢侈,不惜天地之 珍,或嗜酒而亡命,或愛色以殞身。王法繩之而無據,因果報之而無憑。爾鐘馗秉清剛 之德,存正大之氣,不善厥續,確確其匪,可封為詡正除邪驅魔帝君。鹹洲有孔孟之操, 建孫吳之略,可封為天樞文德翼聖真君。富曲擅呂布之勇,兼逢羿之能,可封為天樞武 德翼聖真君。嗚呼,妖氣既盡,仰太陽之普照,正氣常伸,皆鐘值之宏功。業既高於今 古,爵宜冠乎天人。欽此,謝恩。”

  鐘馗等謝恩畢,五帝退朝。鹹、富二人謝畢鐘馗,俱到天樞垣赴任去了。鐘馗出了 南天門,騎上白澤,前面兩桿龍旗開道,往廟中享受香煙。這廟自從斬了摳掐鬼,眾百 姓感戴,蓋的金碧輝煌,光彩耀日。五間大門,七間大殿,甚是寬廣。不但鐘馗享受無 窮,連那蝙蝠、白澤也都同受香火,且是靈驗異常,求風得風,求雨得雨,百姓們莫不 虔奉。縣詳呈上司,上司奏聞朝廷。德宗皇帝大喜,詔柳公權題匾一面,石青鑲地,字 貼真金,用黃綾包裹,遣禮部尚書杜黃裳、內使魚朝恩前來樹匾。其時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