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人死燒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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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記者 徐明徽

【編者按】對許多中國作家而言,無論在文學意義,還是在思想與精神層面上,魯迅都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今年是魯迅誕辰140周年,在“讀魯迅”這個系列中,我們將請作家、研究者們談談他們最喜歡的魯迅作品以及魯迅對其創作的影響,並附上他們欣賞的魯迅作品原文(片段),讓我們一起來讀魯迅。

《夜記》初版封面

華東師範大學教授陳子善以前參加過《魯迅全集》中後期書信的註釋,近年又比較喜歡魯迅晚年寫的散文,如《半夏小集》《“這也是生活”》《死》《女吊》等。

今年,陳子善與上海巴金故居合作,影印了《夜記》初版本,作為對魯迅誕辰140周年的一個實實在在的紀念。“去年我註意到巴金當年主編的‘文學叢刊’中出版了魯迅晚年的散文集《夜記》,這個書名是魯迅自己起的,而且上述四篇散文收入《夜記》也是魯迅自定的。可惜《夜記》只寫了這四篇,魯迅突然逝世,《夜記》未及完成。後來許廣平續編《夜記》於1937年出版。《夜記》是魯迅逝世後出版的第一本著作,並多次重印,自有其特別的意義。於是我與上海巴金故居合作,影印《夜記》初版本,我寫了考證文章《巴金與魯迅的散文集〈夜記〉》(刊發於《新文學史料》雜誌)。《夜記》影印本十月中旬就可問世。”

陳子善介紹,對散文集《夜記》,巴金在1956年7月13日所作的《魯迅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中有頗為具體而生動的回憶:(《故事新編》出版)幾個月後,我在一個宴會上又向魯迅先生要稿,我說我希望“文學叢刊”第四集裏有他的一本集子,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過了些時候他就托黃源同誌帶了口信來,告訴我集子的名字:散文集《夜記》。不久他就病了,病好以後他陸續寫了些文章。聽說他把《半夏小集》《“這也是生活”》《死》《女吊》四篇文章放在一邊,已經在作編《夜記》的準備了,可是病和突然的死打斷了他的工作。他在10月17日下午還去訪問過日本同誌鹿地亙,19日早晨就在寓所內逝世了。收在“文學叢刊”第四集中的《夜記》還是許景宋先生在魯迅先生逝世以後替他編成的一個集子。每次我翻看這兩本小書,我就感覺到他對待人的誠懇和熱情,對待工作的認真和負責,我仿佛又看到他那顆無所不包而愛憎分明的仁愛的心。

“巴金這段話充滿了感情,他認為魯迅的《故事新編》和已在寫未及寫成而由許廣平編定的《夜記》這兩本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魯迅晚年著作,體現了魯迅‘對待人的誠懇和熱情,對待工作的認真和負責’,可見這兩本書在巴金心目中的位置。”陳子善說。

《死》手稿第一頁

附:《死》

當印造凱綏·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所作版畫的選集時,曾請史沫德黎(A. Smedley)女士做一篇序。自以為這請得非常合適,因為她們倆原極熟識的。不久做來了,又逼著茅盾先生譯出,現已登在選集上,其中有這樣的文字:

許多年來,凱綏·珂勒惠支——她從沒有一次利用過贈授給她的頭銜——作了大量的畫稿,速寫,鉛筆作的和鋼筆作的速寫,木刻,銅刻,把這些來研究,就表示著有二大主題支配著,她早年的主題是反抗,而晚年的是母愛,母性的保障,救濟,以及死。而籠照於她所有的作品之上的,是受難的,悲劇的,以及保護被壓迫者深切熱情的意識。

“有一次我問她,‘從前你用反抗的主題,但是現在你好像很有點拋不開死這觀念。這是為什麼呢?’用了深有所苦的語調,她回答道,‘也許因為我是一天一天老了!’……”

我那時看到這裏,就想了一想。算起來:她用“死”來做畫材的時候,是一九一○年頃;這時她不過四十三四歲。我今年的這“想了一想”,當然和年紀有關,但回憶十余年前,對於死卻還沒有感到這麼深切。大約我們的生死久已被人們隨意處置,認為無足重輕,所以自己也看得隨隨便便,不像歐洲人那樣的認真了。有些外國人說,中國人最怕死。這其實是不確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則有之。

大家所相信的死後的狀態,更助成了對於死的隨便。誰都知道,我們中國人是相信有鬼(近時或謂之“靈魂”)的,既有鬼,則死掉之後,雖然已不是人,卻還不失為鬼,總還不算是一無所有。不過設想中的做鬼的久暫,卻因其人的生前的貧富而不同。窮人們是大抵以為死後就去輪回的,根源出於佛教。佛教所說的輪回,當然手續繁重,並不這麼簡單,但窮人往往無學,所以不明白。這就是使死罪犯人綁赴法場時,大叫“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面無懼色的原因。況且相傳鬼的衣服,是和臨終時一樣的,窮人無好衣裳,做了鬼也決不怎麼體面,實在遠不如立刻投胎,化為赤條條的嬰兒的上算。我們曾見誰家生了小孩,胎裏就穿著叫化子或是遊泳家的衣服的麼?從來沒有。這就好,從新來過。也許有人要問,既然相信輪回,那就說不定來生會墮入更窮苦的景況,或者簡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但我看他們是並不這樣想的,他們確信自己並未造出該入畜生道的罪孽,他們從來沒有能墮畜生道的地位,權勢和金錢。

然而有著地位,權勢和金錢的人,卻又並不覺得該墮畜生道;他們倒一面化為居士,準備成佛,一面自然也主張讀經復古,兼做聖賢。他們像活著時候的超出人理一樣,自以為死後也超出了輪回的。至於小有金錢的人,則雖然也不覺得該受輪回,但此外也別無雄才大略,只豫備安心做鬼。所以年紀一到五十上下,就給自己尋葬地,合壽材,又燒紙錠,先在冥中存儲,生下子孫,每年可吃羹飯。這實在比做人還享福。假使我現在已經是鬼,在陽間又有好子孫,那麼,又何必零星賣稿,或向北新書局去算賬呢,只要很閑適的躺在楠木或陰沈木的棺材裏,逢年逢節,就自有一桌盛饌和一堆國幣擺在眼前了,豈不快哉!

就大體而言,除極富貴者和冥律無關外,大抵窮人利於立即投胎,小康者利於長久做鬼。小康者的甘心做鬼,是因為鬼的生活(這兩字大有語病,但我想不出適當的名詞來),就是他還未過厭的人的生活的連續。陰間當然也有主宰者,而且極其嚴厲,公平,但對於他獨獨頗肯通融,也會收點禮物,恰如人間的好官一樣。

有一批人是隨隨便便,就是臨終也恐怕不大想到的,我向來正是這隨便黨裏的一個。三十年前學醫的時候,曾經研究過靈魂的有無,結果是不知道;又研究過死亡是否苦痛,結果是不一律,後來也不再深究,忘記了。近十年中,有時也為了朋友的死,寫點文章,不過好像並不想到自己。這兩年來病特別多,一病也比較的長久,這才往往記起了年齡,自然,一面也為了有些作者們筆下的好意的或是惡意的不斷的提示。

從去年起,每當病後休養,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體力恢復後應該動手的事情:做什麼文章,翻譯或印行什麼書籍。想定之後,就結束道:就是這樣罷——但要趕快做。這“要趕快做”的想頭,是為先前所沒有的,就因為在不知不覺中,記得了自己的年齡。卻從來沒有直接的想到“死”。

直到今年的大病,這才分明的引起關於死的豫想來。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樣,一任著日本的S醫師的診治的。他雖不是肺病專家,然而年紀大,經驗多,從習醫的時期說,是我的前輩,又極熟識,肯說話。自然,醫師對於病人,縱使怎樣熟識,說話是還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經給了我兩三回警告,不過我仍然不以為意,也沒有轉告別人。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後,雖然譽我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並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為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然而D醫師的診斷卻實在是極準確的,後來我照了一張用X光透視的胸像,所見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診斷相同。

我並不怎麼介意於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響,日夜躺著,無力談話,無力看書。連報紙也拿不動,又未曾煉到“心如古井”,就只好想,而從此竟有時要想到“死”了。不過所想的也並非“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或者怎樣久住在楠木棺材裏之類,而是臨終之前的瑣事。在這時候,我才確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無鬼的。我只想到過寫遺囑,以為我倘曾貴為宮保,富有千萬,兒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寫好遺囑了,現在卻誰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張罷。當時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寫給親屬的,其中有的是: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交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塗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只還記得在發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但這儀式並未舉行,遺囑也沒有寫,不過默默的躺著,有時還發生更切迫的思想:原來這樣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並不苦痛;但是,臨終的一剎那,也許並不這樣的罷;然而,一世只有一次,無論怎樣,總是受得了的。……後來,卻有了轉機,好起來了。到現在,我想,這些大約並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連這些想頭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九月五日。

責任編輯:陳詩懷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