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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理解任何一位中國乒乓球運動員,都不能脫離對中國乒乓球自身這種極致殘酷性的理解。

文|盧美慧

采訪|盧美慧 鄒雨沁

編輯|金石

攝影|吳明

造型|THEXIStudio

服裝鳴謝|ERDOS

最重要的比賽,最輕松的比賽

至今想起東京奧運會上與奧恰洛夫的那場乒乓球男單半決賽,馬龍依然會感覺到真的一身冷汗。

那場比賽的前一天,馬龍找劉國梁談心,我說我是這屆奧運會打得好,還是上一屆打得好?劉國梁答,他覺得是上一屆。劉國梁告訴馬龍,他感覺這一屆,馬龍身上背的壓力不怎麼夠,這讓他信心方面不是很強。

馬龍也認可這種判斷,他覺得這次東京之旅,雖然自己已經盡力調試,但總的來說,心思還是不如裏約時幹凈——裏約之前,他還不是奧運單打冠軍,因此目標堅定,就是去衝,不管能不能拿。但到了東京,自己的狀態有起伏,技術完美的樊振東已經到了成熟期,怎麼想自己也沒優勢。但誘惑又真實存在,可能想拿吧又不敢拿,不敢拿吧,還有點想法,你要說放下了,拿不拿無所謂,這種心態也行。幹放又放不下,想拼吧,我就感覺信心不是很強,要輸了怎麼辦呢?

球臺對面的奧恰洛夫沒有這些包袱。

奧恰洛夫和馬龍同歲,他們最初相識於2003年的智利世青賽,兩個人幾乎同時在成年組的賽事中冒頭,然後開始了長期的競爭。盡管頂級大賽中德國隊始終被中國隊壓制,但奧恰洛夫戰勝過上一代的馬琳王皓王勵勤,也打贏過張繼科許昕樊振東,這個打地鼠般的遊戲唯獨在馬龍那兒出現了bug,他需要贏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東京之前,苦練之余奧恰洛夫在腦海裏一遍遍地梳理策略、演練比賽,他做了十足的準備,懷著堅定的信念走向球臺,歷史該結束了,他強烈相信自己會是贏的那個,I really believe I will leave the table as the winner。

再次與《人物》復盤這場比賽,地球另一端的奧恰洛夫在視頻中說,他相信那場比賽中自己真的給馬龍造成了困難,我相信他體會到了一種類似『哇,Dima真的準備好了,他給了我很大壓力』的心情。

比賽異常膠著。馬龍開局2:0被奧恰洛夫扳平,贏下第五局,奧恰第六局又追了回來。懸崖邊上的馬龍感到了實實在在的壓力,恍惚間劉國梁在臺下振臂一呼,他贏不了你!決勝局,比分一路打到10:9,馬龍拿到賽點,遠臺相持7個回合,奧恰洛夫試圖從正手斜線拉回直線,一步險棋,球沒過網。馬龍贏了。高舉手臂揮向看臺,他贏不了我!

4:3的比賽,對輸家是一種酷刑,對贏家更像是死裏逃生。這種壓力讓馬龍緊張,緊張的不是自己能不能拿冠軍、改寫歷史,離那兒還遠著呢,而是不能輸給外國人,這樣會增加另一半區的隊友樊振東可能的壓力,國人期待的國乒隊員會師決賽的戲碼也會泡湯,所以絕對不能輸。

2020東京奧運會乒乓球男單半決賽,馬龍4∶3戰勝奧恰洛夫。圖源視覺中國

擊敗奧恰洛夫之後,這種壓力終於消失了,采訪中回憶這段,馬龍帶著松一口氣的表情解釋當時的解脫,至少金牌是中國隊的。

這也是中國乒乓球運動員的一個隱形宿命——只有勝利會師決賽,接下來的時間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

一天之後,馬龍與小自己9歲的隊友樊振東決戰山巔。完成了金牌屬於中國隊的既定任務,他們終於有機會片刻享受某種宿命外的輕松,那是撇開任務、義務、責任後的五十多分鐘,是自己為自己拼盡全力的五十多分鐘,是完完整整屬於東京周期最偉大的兩名男子乒乓球運動員的五十多分鐘。

五十多分鐘的拉鋸、廝殺,最純凈也最殘酷。最後一球,馬龍拿到賽點,發球前他握球狠狠撞擊了幾下地面,重新握球,拋球出擊,打,反手相持,馬龍贏了。

乒乓球的歷史在那一刻寫就——馬龍實現了奧運會男子單打項目史無前例的衛冕,也成為男子乒乓球歷史上首位完成兩次大滿貫的球員。這場比賽,也是馬龍的第25個世界冠軍,這讓他超越保持24個世界冠軍頭銜的王楠,成為名副其實的歷史第一人。僅僅過了一周,馬龍與隊友許昕、樊振東斬落乒乓球男子團體金牌,他的世界冠軍數來到了26個。

球迷甘棠在決賽後寫了一篇文章,文中總結了馬龍以一己之力書寫的神跡:

第一個雙滿貫,全滿貫。

唯一衛冕奧運會男單的人。

唯一衛冕全運會男單的人(四年一次)。

在兩年一次的世錦賽三連冠。

史上最長的世界第一時間。

史上最長的連續世界第一時間。

史上最多的三大賽冠軍。最多的總決賽冠軍。

史上最多的世界冠軍。

史上最多的,用噸計的,公開賽冠軍。

史上最長的連續不輸外戰時間。

馬龍將乒乓球這項運動的山峰,拉到了後人幾乎難以翻越的高度。這些賽前想也不敢想的紀錄,也修正了甘棠原本對於馬龍或是乒乓球這項運動的認知,她之前的理解是,紀錄是給人超越的,或早或晚,一定會被打破。但東京之後,甘棠覺得未來的人們想要全面超越馬龍,幾無可能。

對於最後的那場決賽,除了創造歷史,甘棠還有另一種理解:這可能是馬龍職業生涯最重要的一場比賽之一,但這也是他最輕松的比賽之一,因為整屆奧運會,橫跨14天,如箭在弦的令人窒息的賽程中,只有在這場比賽裏,他可以免於贏球的義務。

義務與約束

這種對贏的執念究竟是什麼時候形成的?似乎並沒有一個清晰的時間節點。劉國梁孔令輝的時代,瑞典隊是中國隊的克星;二王一馬(王皓、王勵勤、馬琳)時期,韓國隊持續給中國隊造成威脅。馬龍記得劉國梁跟他聊過這個問題,那個時候他們可能跟外國選手就是實力差不多,就是輸了,其實也就是正常,但是贏了就是那種特開心。

甘棠也記得小時候看比賽,會覺得贏是一個要付出努力的事情,就是贏是一個很艱險,好不容易,需要激動慶祝的一個事情。

但當下,無論是運動員還是觀眾,大家似乎默認了中國隊必須贏,現在變成了一個要把自己放在一個擂主的位置,其他人是來攻擂的,你的目標變成了(不能)輸給外國人,這個外國人不是某一國,是所有國。這種非人類的要求,一直持續下去,所有人都會處在一種約束當中。

馬龍5歲學球,15歲進入國家隊,人生中的很多時候,生活裏只有乒乓球,贏球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必須的義務。

打進決賽之前,不輸給外國人是一種義務。在那之前,獲得奧運會門票是一種義務。奧運會存在這種義務,世乒賽、世界杯、公開賽也存在這種義務。甚至更早的時候,國家二隊、國青隊、國少隊、省隊,甚至是鞍山市小學生運動會的乒乓球比賽,勝利意味著機會,意味著更進一步,贏球自然也近乎一種義務。

拿下大賽冠軍、成為大滿貫得主,也不能免除這種義務。裏約奧運會之前,馬龍的微博粉絲只有十幾二十萬,決賽之夜,一下子躥到一百萬,又過了五年,這個數字超過了800萬,800多萬雙眼睛盯著他,裏約奧運會冠軍,大滿貫選手,中國男子乒乓球隊隊長,地表最強六邊形戰士,很多時候就不允許你能那麼輕松去打。

奧恰洛夫的前輩波爾曾形容對戰中國隊的感受,一個人同十三億人的比賽。

而與這種義務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前中國國家乒乓球隊運動員倪夏蓮。東京奧運會上58歲的倪夏蓮代表盧森堡出戰,她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被許多人記住,參加奧運就是開心的,贏沒有那麼重要。

倪夏蓮

同《人物》聊到倪夏蓮的時候,馬龍語氣中有一絲羨慕,確實我能體會到,她所說的這個打乒乓球是快樂的,我是能想象到,對於她這個年齡來說,她依然還能打球,我覺得這真是能給她享受生活,包括享受乒乓球帶給她的東西,她沒有必須要贏的壓力,她輸了也正常,贏了也更高興,我覺得這是競技體育最好的一面。

但這種快樂對於中國乒乓球隊來說,無疑是奢侈。

馬龍衷心欽佩倪夏蓮,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享受這種輕松和快樂,中國運動員,不可能說是,輸也行,贏也行,可能失去這種競爭力,或者向上的欲望,你打打你也不愛打,或者說你在中國乒乓球隊你也呆不下去了,你這個年齡被小孩兒打得屁滾尿流的,你說你還好意思打?就不好意思打了。

如果以倪夏蓮作為一面鏡子,中國乒乓球長久的勝利背後,也湧動著競技運動對發明它、追逐它、熱愛它的人類的終極反諷——對於乒乓球這項運動,全世界最成功的一群人,卻長期享受不了這項運動帶來的快樂。

對於這一點,劉國梁有過非常生動的詮釋。一則流傳甚廣的國乒訓話視頻中,劉國梁教訓天性樂觀的許昕,日常太快樂了,他模仿許昕開心的動作,哈哈,哈哈,等於自殺……哪有這麼陽光的奧運冠軍?

其實,劉國梁自己也矛盾,裏約奧運會後接受采訪,談到改革,他覺得最應該改的就是中國隊運動員的不快樂,國外運動員贏下比賽的那種開心,中國運動員一直很難享受,他覺得那樣不好,得變。但在那則視頻中,他自己也承認:你代表自己很快樂,當你代表一個隊,一個國家,只能贏不能輸的時候,過程當中有什麼快樂可言?

當勝利作為一項義務長期義務存在,這項運動帶給勝利者的快樂也就變得極為稀薄。

《乒乓世界》的記者陳偲婧報道國乒超過十年,參加過國乒隊僅有的幾次慶功會。慶功會要加引號是因為跟人們想象的氛圍完全不同,隊裏也沒有那種風俗,恨不得說,恨不得冠軍比所有人都低調。不能得意忘形,跟領導碰杯要把姿態放到最低,一桌上根本看不出誰是冠軍,就恨不能在隊友面前,還不如人家得三四名那些誇誇其談聊得多。

陳偲婧也發現,每逢國際比賽,國外記者最愛問的一個問題,得了冠軍以後準備怎麼慶祝?我覺得中國乒乓球隊真的沒有這個事,他們沒有所謂的慶祝,可能還要更低調,還要想著以後可能被衝擊,贏了冠軍以後讓你覺得,好像更謙遜一些,才能保證不讓自己太失望或者怎麼樣,覺得他們其實真的很難真的(釋放自己)。

東京奪冠那天,馬龍除了比了個比裏約更大的心,沒有更多的情緒,也沒有什麼像樣的慶祝。當天比賽完已是深夜,教練那屋煮了火鍋,劉國梁和秦誌戩招呼馬龍和隊員們一起吃。馬龍只挑了幾口菜,太晚了,接下來還有男子團體比賽,他回到自己的C號房間,睡覺去了。

幾個月後,與《人物》說起那個夜晚,馬龍依然平靜。

有一個專門的時間來為這個事(東京奪冠)高興嗎?

沒有。

你意識到自己創造了歷史了嗎?

顧不上,當時想,你單打都贏了,團體更不能輸了。壓力更大了。

馬龍說,他甚至很羨慕那些可以肆意釋放情緒的人,看他們有時候拿完冠軍,哭,我有時候想我拿完冠軍我也哭,拿完好像真哭不出來。雖然自己也是很想拿吧,但好像這個情緒始終是有控制,有壓抑,始終是這樣的性格吧,爆發不出來。

天天都在高考

《人物》拍攝封面那天,沒有比賽任務的馬龍非常放松,雙手插兜兒到了現場。當天正值世乒賽決賽日,清早的北京沒有任何意外地堵了一路,路上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馬龍捧著手機看了王曼昱對陣孫穎莎的決賽,邊看邊給不是乒乓球迷的工作人員分析技戰術,他笑著跟我們炫耀自己的科普成果,看了一路,給分析了一路,影響她了,從不是球迷變成偽球迷了現在。

談起在贏球是義務的高強度壓力下,作為一名乒乓球運動員是怎樣的體驗?馬龍收起笑容,他的回答很形象,他說普通人可能一生只需要經歷一次高考,但對乒乓球運動員來說,天天都是在高考。

《乒乓世界》的副主編邊玉翔告訴《人物》,理解任何一位中國乒乓球運動員,都不能脫離對中國乒乓球自身這種極致殘酷性的理解。

邊玉翔舉了個例子,2009年,他去隊裏采訪訓練賽,當時全隊打隊內大循環,隊員張超的成績很好,劉國梁就當眾宣布,你張超明天開始,你就站在主力那邊,回頭就有兩個人陪你訓練了。誘惑和殘忍同時存在,成績好了,可以到主力那邊,就是其他人陪你練,教練也守著你,成績不好,立馬換到另一邊,就是個動態的,那張超等於2009年世乒賽打完,他又站在對面去了,他又再陪別人練,就是這樣機動的一個過程。

不光循環賽,這種競爭的壓力幾乎可以貫穿一個球員的職業生涯,一隊隊內有排名,一隊比方15個人,打個比方,前五個咱們叫主力型,中間五個叫中層,後五個可能就要面臨著去跟人家打交流。

交流賽的規則是,一隊的後五名跟二隊的前五名打,打贏的五個繼續留在一隊,你(成績)不行就得交流到二隊,二隊也有年紀限制,你如果年紀太大交流到二隊,你自己可能也就不想打了,基本上是每年都會有這樣的淘汰、循環。

在國乒隊,男女隊各30人左右,最終能代表國家隊參加頂級賽事的名額極其有限——奧運會只有3個名額,其中兩人可以報名單打,世乒賽每個國家分得的名額只有5個。這也意味著,這是一場30進5甚至進3的遊戲——輸的,下去;贏的,留下;邏輯冷酷而高效。

中國乒乓球深厚的土壤決定了,最終能進入大眾視野的,事實是一場大型生存鬥爭的最優解。馬龍少年成名,是二王一馬後期國家隊絕對的培養核心,但這個核心並非自上而下的圈定,而是來自自下而上的廝殺,他是一次一次比賽靠運動員自己打上來。每年有各種比賽,首先我看好你,然後你證明了你自己,你就還在這個序列,你如果沒證明你自己,別人證明了,那你就沒機會了。

一群世界上最努力的天才中間,覆蓋著一條唯一而狹窄的道路。不存在什麼神秘的東方力量,這種循環往復的遴選機制,是中國乒乓球長盛不衰的秘密。

為啥贏外國人?說難聽一點我覺得外國人一場都不該贏,為啥呢,因為我們付出比外國運動員付出太多了。邊玉翔說起早年波爾在中國打聯賽,馬琳跟波爾一個俱樂部,馬琳一天練兩場,上午練一場,下午練一場,晚上打比賽,波爾上午不起,帶著老婆來,上午不起,下午2點鐘練一個小時,3點半喝咖啡走了。

這種對比讓邊玉翔很早就意識到中國乒乓球運動員身上那種贏家的負擔,馬琳打聯賽還覺得我不能輸,我輸了教練看著,聯賽輸一個小孩或者輸給誰,不光面子上掛不住,我可能競爭上就會有問題。

在邊玉翔看來,在中國,任何一代乒乓球運動員中的佼佼者,都心甘情願地內化了這套嚴密而殘酷的生存法則——贏不只是義務,還是基本的生存需要。

邊玉翔第一次深切感受那種天天都在高考的殘酷氛圍,是在2010年莫斯科世乒賽。2008年,二王一馬創造了中國乒乓球男隊參加奧運會以來的最佳戰績。隨後,球隊進入更新換代的階段。2010年,二王一馬接連進入職業生涯的黃昏,備戰莫斯科世乒賽的時候,隊內兩個王朝的主力競爭僅有的五個名額。

對上一代球迷來說,那無疑是眼睜睜看著王朝更疊的一年。三輪直通,第一輪,許昕上岸。第二輪,張繼科。第三輪,馬龍。2008年閃耀北京的三位功勛,不得不通過車輪戰去爭奪小將們掠殺過後,留下的另外兩個名額。

你要知道上一年的世乒賽決賽王勵勤是亞軍,王皓是冠軍,馬琳是第三,到第二年打世乒賽的時候,中國乒乓球隊這種殘酷,就是你一站沒打出來,那就是小將搶了你們仨的位置,搶上去了。邊玉翔記得那年,因為那次選拔,隊內的當時氣氛壓抑至極,每個人都低著頭走路,仿佛各自頭頂都有一灘烏雲。

後來,三名老將貼身肉搏,又打了一輪,王皓上岸。最後在馬琳和王勵勤中間,教練組依然沒法作出選擇,於是又加一輪,馬琳拿到了最後一張入場劵。

邊玉翔記得賽後采訪,馬琳說了一句他記憶至今的話,他說其實不值得祝賀,他說這次選拔賽我只贏了這一場球,因為之前全是淘汰賽,他總輸嘛,一直沒獲得資格,說自己只贏了這一場球。

那也是邊玉翔真正明白中國乒乓球隊為什麼可以長盛不衰的時刻,一代又一代的天才甘作柴薪,才有中國乒乓球隊數十年的持續風光。馬琳、王勵勤這是一代人互相折磨啊,折磨到最後一場是這個結果,當然對中國乒乓球隊來說,你PK的結果是最理想的,它殘酷就殘酷在這兒。

但歷史的吊詭之處在於,真到了莫斯科,最終是最後一刻肉搏上岸的馬琳力挽狂瀾,獨得兩分,成了那個絕境中拯救中國乒乓球隊的人。

那場比賽結束,馬琳躬身親吻球臺,留下了遲暮英雄對成就他、陪伴他,也折磨他的乒乓球臺最後一抹深情。

馬琳親吻球臺圖源網絡

太漫長的夜

在莫斯科,為馬琳的力挽狂瀾充當背景的,是馬龍的少年懵懂。

那屆世乒賽,馬龍初當大任,團體決賽第一個出場,在大比分2:0領先的大好局面下,被波爾逆轉。但至少在那個時候,輸這件事在馬龍的認知中還算不了末日,那我想我跟波爾打,我輸了肯定正常,贏了賺唄,我是這樣的心態。賽後,劉國梁找馬龍談話,問他輸了是什麼感覺,我說確實遺憾,但我覺得也挺正常的。這是馬龍當時的真實想法,我當時真的覺得,那可是波爾啊!

之後多年,慢慢了解那些輸贏的重量,馬龍很多次回想同劉國梁的那次談話,我覺得,我這個答案可能不是他想要的,他覺得我應該太遺憾、太懊惱,再有一次(我一定能戰勝他)。

馬龍記得,當時從莫斯科回國,剛到房間,東西都沒收拾,主管教練秦誌戩就拉著他看比賽錄像,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分析,究竟是輸在了哪兒。

性格層面上,馬龍有與中國乒乓球培養系統高度適配的一面。他自小聽話,他的啟蒙教練石海梅回憶,這孩子特別乖,聽話,讓人省心。六七歲的男孩,正是調皮的年紀,打著打著球註意力不定被什麼就吸引走了,但馬龍真不是,一天我們說打幾百下,一千下兩千下,他都悶頭給你完成。

國乒隊向來更是以從嚴治軍聞名,缺席遲到會罰,著裝不整會罰,比賽態度不端正會罰,私下談戀愛會罰。相比之下,馬龍幾乎是另一個極端,早年秦誌戩有過形容,你想去罰他都不太好找到他的缺點。

但這種性格的另一面,則是患得患失、猶豫、不自信。

馬龍有個綽號是馬可能,不是一切皆有可能的那個可能,是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的那個可能。陳偲婧回憶,早些年馬龍有個萬能回答就是還行、還可以,問啥都是還行還可以。有一回,陳偲婧采訪秦誌戩,關於馬龍的性格,秦誌戩給了個經典評價,他說馬龍這個人,你問他想要黑的還是白的,他永遠不可能給你一個明確答案,大概除了生與死他能選擇生,其他的選擇題他都會猶豫。

前國乒隊員陳玘在一次直播中也吐槽過馬龍的糾結,馬龍啊,糾結,糾結小王子。陳玘打了個比方,一群人去飯堂打飯,今天是吃豬肉呢還是吃雞呢?半個鐘頭過去了,別人飯都吃完了,馬龍還沒開始打菜。

關於自己的猶豫,馬龍坦言,很多時候,選擇這件事本身真的會讓他苦惱。

通常,乒乓球運動員比賽中都會帶兩塊球板,一主一副,但對馬龍來說,分出主次,是一個痛苦的選擇。他的解決方式是,每次比賽都準備三塊球板,雨露均沾,機會均等,現場都抓起來揮幾下,哪個順手用哪個。下一場,機會又均等了,如此往復。

平常是這樣,打比賽更是,在很多比賽的時候,這次比賽打不打,其實自己也有很多想法,也想打也不想打。最後我就跟教練說,你安排吧,你安排打我就打,安排不打我就不打了,有的時候我覺得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害怕擔這個責任,就是自己一旦選擇,你就要去承擔這個責任,自己有時候也害怕。

早幾年劉國梁還是總教練的時候,團體賽前決定出場順序,劉國梁會問馬龍,你選吧?馬龍通常會回,我選你選吧。繞口令一樣把皮球踢回給劉國梁,我這來來回回給自己繞進去了,我就不選了後來。

陳偲婧記得11年前采訪廣州亞運會,去之前,因為腳傷,馬龍為要不要參加猶豫了很久。終於去了,比賽怎麼打依然猶豫。乒乓球團體賽決賽前夜,劉國梁仍在為派誰出場糾結,問到馬龍想不想上場的時候,馬龍的回答依然是還行,這讓當時的劉國梁十分上火,追著他問:還行?是行還是不行?被逼到墻角的馬龍回答,行!這才有了後來那屆亞運會的男團及之後的男單冠軍。

性格中的徘徊糾結,外部殘酷競爭機制帶來的不安全感,它們綜合作用的結果是,馬龍的成長之路並不平順。

2006年,18歲的馬龍隨隊出征不萊梅,拿到第一個團體世界冠軍。領獎臺上,站在馬琳、王皓、王勵勤和有著殺神美譽的陳玘中間,一臉稚氣懵懂。年輕、靈巧、技術全面,許多人都默認眼前那個乖順羞澀的少年,會是未來扛起中國乒乓球大旗的人。

但當時誰也沒想到,那一等,竟是漫長的九年。

2008年,北京奧運,男乒主角是巔峰期的二王一馬。馬龍去奧運村感受氛圍,遇到了已是德國隊主力的奧恰洛夫,少年不識愁滋味的他們還一起去打了臺球。

2009年世乒賽男單半決賽,馬龍負於如日中天的王皓。

2011年世乒賽,馬龍第二次負於王皓,隨後的決賽中,王皓2:4不敵橫空出世的張繼科。看臺上的馬龍目送與自己同齡的隊友拿下去往倫敦的門票。

2012年,張繼科閃耀倫敦,加上此前的世界杯單打冠軍,以445天的記錄,補上了男子大滿貫懸置了12年的空白。

2013年世乒賽半決賽,馬龍第三次敗於王皓,這幾乎是恥辱一敗。此時王皓已處於職業生涯末期,那是一場馬龍絕對不能輸的比賽。當時旁人看馬龍,已有不少傷仲永的論調。一位球迷的賽後留言幾乎成為了標記馬龍職業低谷的一顆尖釘,巴黎淩晨3點22,太漫長的夜,你怎麼熬?

2014年年底,杜塞爾多夫世界杯,馬龍與張繼科決賽相遇,最終兩分憾負。賽後張繼科淩空騰躍踢碎擋板,也幾乎踢碎了馬龍當時的信心。

邊玉翔覺得,這些失敗極大地打磨了馬龍的心性,2013年又輸王皓,連決賽都沒進,到2014年世界杯的時候,張繼科那時候有腰傷或者什麼各種情況,其實也不是狀態最佳的時候,但還是贏了馬龍,我覺得他也會覺得特別暗淡。

一次次輸球的馬龍,競技狀態並非一直都處在低谷——從2011年8月到2012年1月底,他連續56場不敗,時間長達224天,至今仍是國際乒聯的最高紀錄。只是,同時期的張繼科也處在自己運動生涯的巔峰。

這是中國乒乓球的另一種殘酷,三劍客或雙子星,球迷們樂見天才攜手同行的畫面,但對已經走到頂峰的運動員來說,贏家只有一個,輸的必須去咽下失敗的苦澀。

邊玉翔說起二王一馬的一段前史。

二王一馬時代留給一代球迷的巨大遺憾是,三個頂尖高手身處同一時空,各自是各自的克星,彼此纏鬥了十幾年,最後每個人都沒能完成大滿貫。

都只差一點,你說他們三個誰弱嗎?沒有,但凡誰弱一點至少也有一個能拿了。

2008年,甘棠見證了三面國旗同時升起的輝煌,但也從中瞥見了中國乒乓球運動員的悲傷側面。

北京奧運會乒乓球男子單打決賽,中國選手馬琳(中)奪得金牌,王皓獲得銀牌(左),王勵勤獲得銅牌(右)。 圖源視覺中國

那一年,馬琳先贏了王勵勤才闖進決賽。但在同年早些時候的世乒賽上,贏的是王勵勤。到了奧運會決賽,馬琳對陣王皓,馬琳贏下比賽之後,用毛巾捂著臉哭了很久很久,其實那個時候如果換作王皓贏了,我相信王皓也會哭很久。

正是因為這種不分伯仲,二王一馬時代的比賽無限精彩又無限傷感,你就會發現這個根本就不是一個你有什麼,然後你交給乒乓球,乒乓球就還給你什麼的一個遊戲。很多時候,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的一個東西。

4年後的倫敦,王皓第三次打入奧運會男單決賽,苦主馬琳不在,人們覺得老天不會那麼殘忍,王皓該有一塊奧運金牌了。但倫敦的夜晚,上天偏愛的是青春正盛的張繼科。

賽場上這些悲喜劇接替上演的時候,沒有多少人真正關註默默向上遊的馬龍。作為記者,陳偲婧旁觀了馬龍十幾年來的自我搏鬥,她說,贏球的時候采訪馬龍最容易,他會打開自己,會講一些讓自己先笑一頓的冷笑話。但輸球後的馬龍,那些苦澀和絕望都選擇自己消化。

在一次采訪手記中,陳偲靖記錄了她記者生涯中第一次好像了解了馬龍的一個瞬間——一次贏球後的采訪,陳偲婧無意中提起,因為馬龍習慣把自己封得很緊,這讓她很緊張,一緊張稿子就寫不好。這個關於緊張的話題一下子打開了當時的馬龍,他笑著對陳偲婧說,寫不好稿你就白混了。陳偲婧一時有點不服氣,開玩笑說:你還能拿那麼多次亞軍才奪冠呢,我寫差了一次還不行?那一刻,馬龍不笑了,問:寫不好稿你會難受嗎,你會哭嗎?見陳偲婧點頭,馬龍才繼續笑。

但我笑不出來,原來拿亞軍他是會難受到哭的。陳偲婧在手記中寫道。

捕獵者

乒乓球最殘酷的地方是什麼?馬龍想了想回答《人物》,打第二名。

馬龍睡眠質量不好在國乒隊聞名,作為內心焦慮的一種具象展示,馬龍做過各種各樣的噩夢,噩夢就是輸球,莫名其妙輸給比如說不認識的人。夢裏出現的甚至不是具體的對手,太多太多,你就不認識那種,莫名其妙那種,不知道怎麼,其實過程也不是那麼明顯,但就是輸了一次次比賽。

早些年馬龍還有過幾次夢遊,大半夜咣咣敲隊友房門,挨個兒開燈叫大家起床跑操。劉詩雯有次在節目中調侃,因為馬龍這個毛病,大家都養成了戴眼罩睡覺的習慣,就怕馬龍半夜夢遊開燈。

北京隊的教練關亮形容馬龍是一個自己消化一切的人。關亮也是運動員出身,一定程度上,他對中國乒乓球殘酷性的理解因為馬龍變得更深。

就是在中國乒乓球隊,每個人我們說都是實力非凡,所以逼著他,讓他贏球贏球,拿勝利來證明自己,可能那個環境當時給他逼的,也只能是靠贏球,就一場一場的勝利,去奠定自己這個位置。

絕望的谷底,馬龍想過放棄,有半年的時間,這個以刻苦自律聞名的訓練狂魔一直進入不了狀態,最煩悶的時候,他跟教練秦誌戩說,自己不想打球了。那段時間,秦誌戩同樣承受著外界的質疑,隊裏的希望之星遲遲出不了成績,作為教練他也跟著被殃及,馬龍覺得自己付出了很多,天賦不比別人差,努力不比別人少,卻得不到想要的冠軍,看不到回報。

馬龍說,那段時間,他一度沒有勇氣再次站到決賽場上,沒拿到這種單打冠軍,打過好幾次第二,最後在打進決賽的時候都覺得輸了,又要拿第二了,感覺這種,就會怕。

因為皮膚白白的,聲音糯糯的,很長一段時間,馬龍留給外界的印象是乖,這點秦誌戩跟人們的看法完全不一樣,身為教練,他看到的是偏執、苛刻,以及苦行僧般對自我極致的控制。

房間必須整潔,床單折角必須一致,訓練完第一件事必須是洗澡,小時候喜歡周傑倫的歌兒,周傑倫標誌性的吐字不清他接受不了,一個字一個字地練,必須練成字正腔圓的馬龍版本。奧運會那樣讓人喘不過氣的場合,脫下外套,必須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到固定位置,疊不好的話,還要重來一遍。國乒隊集訓,早上集合時間是7:30,馬龍的起床時間是7:23,留五分鐘太趕,十分鐘又太虧,七分鐘剛好。

《人物》第二次采訪,馬龍剛剛結束奧運代表團訪港活動,在酒店隔離。隔離的日子很難熬,因為原本的習慣全給打亂了,但中午的時間神聖不可侵犯,他要看《今日說法》。

馬龍承認,跟自己住一屋的隊友經常會感到壓力,我一進房間,我就習慣先把房間設計一下,你箱子放哪兒,我箱子放哪兒,怎麼擺怎麼擺。對整齊和秩序,馬龍有一種偏執的依賴,無序會讓人分心,我就感覺,有時候亂放我就感覺難受,整整齊齊那種,就感覺心裏舒服。

馬龍還說起他那個遙遠的存錢罐的故事,2012年,有人送了一個存錢罐給他,他就開始往裏面存錢,然後強迫癥發作,存進去的只能是一塊錢。自己身邊的一塊錢鋼镚兒都搜羅幹凈了,他甚至跑到銀行去換。

控制產生秩序,秩序可以幫助馬龍摒除一切雜念,以絕對的專註走向球臺。

2015年世乒賽,蘇州,換了發型的馬龍在決賽中對陣那屆賽事的黑馬,同樣有著不俗天賦、但長期受制於傷病無法完全閃耀的方博。

時隔6年多後,再次回想起那場比賽,馬龍告訴《人物》,我那個時候也是做好了,真是最後一次大賽這種準備。那時候頭型換成那個,最後一次留給自己一個瀟灑點,帥氣一點的最後一次出場。反正當時那麼想,最後一次輸了就輸了,就當這輩子來過了,就是這種,就是這樣想的。

馬龍和方博都急需那場勝利。五局結束,馬龍大比分3:2領先,天堂緊挨著地獄,誰也輸不起。比賽來到第六局,馬龍迅速掌控比賽,11:4,馬龍是勝利的那個。

比賽結束,馬龍一躍而起,跳上球臺,激情慶祝。縱觀馬龍的整個職業生涯,這幾乎是最不馬龍的一個瞬間,一個謙虛、謹慎、自律、壓抑自己到周圍人都覺得心疼的人,在那個瞬間放任了內心的野獸,他太需要贏了。

時間過了那麼久,馬龍仍舊記得那場比賽的每個細節,他解釋那個此生只有一次的慶祝動作,第五局我是領先那麼多,沒贏下來以後,我就感覺崩潰,第六局我現在再看,0比2落後開局,我就感覺完了,這場比賽又要輸了,就你會有這樣想法在腦子裏出現,到後來堅持堅持,一直打到10比3,你感覺你有這麼多賽點可以享受,那個時候感覺一直在醞釀(往上跳)。

後來錄制節目,馬龍專門跟方博道歉。但回想那個瞬間,漫長的壓抑和自我懷疑粉碎於那一刻,馬龍清楚地知道,那個失控的瞬間是那麼美妙,就蹦上去了,其實還想蹦呢,第二下沒地兒蹦了,就跳一下。

如果那場比賽再輸了的話?馬龍沒有讓這個問題問完,給了一個簡短得顯得有些悲涼的答案:你肯定采訪不到我了。

輸就是這麼可怕。劉國梁常說:贏球,贏一場是一場,如果輸球,那就是一輩子。馬龍與方博的這場比賽生動詮釋了這句話的精確殘酷。

方博是九二黃金一代的一員,球風兇狠靈動,九二一代也是中國乒乓球隊的悲情一代,往前,88年的馬龍張繼科、90年的許昕地位不可撼動,往後,97年的樊振東突飛猛進,穩紮穩打地開啟著屬於自己的王朝。東京奧運會後不久,九二一代的方博、周雨、閆安相繼在微博宣布退出國家隊,事實上,當時國乒隊共有十人退隊,但沒多少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蘇州世乒賽成為兩位球員職業生涯的分水嶺,自此,馬龍迎來自己的全面爆發。

2015年,除波蘭公開賽因脖子扭傷退賽,馬龍拿下了當年國內外其余全部乒乓球賽事的冠軍,球迷甘棠形容那年的馬龍,像一個捕獵者,如果你看過2015年的比賽就知道那種感覺,真的沒有人能夠接近他,是那種勢均力敵的比賽都找不到。那時候就強到了這個地步。

2016,裏約奪冠,乒壇名將江嘉良客串記者追著馬龍問,內心最想跟自己說的一句話,在當時已被看作老將的馬龍回答,最想說的心裏話,我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

2016年08月11日,巴西裏約熱內盧,2016裏約奧運會乒乓球男單決賽舉行頒獎儀式

穿越時代

裏約奪冠時,馬龍已經28歲,按照當時的估算,4年後的東京,馬龍32歲——自1988年乒乓球進入奧運會以來,男單冠軍的年齡從未超過30歲。

奧運會乒乓球男子單打的歷史上,此前最終折桂的,依次是20歲的劉南奎(1988漢城),27歲的瓦爾德內爾(1992巴塞羅那),20歲的劉國梁(1996亞特蘭大),25歲的孔令輝(2000悉尼),22歲的柳承敏(2004雅典),28歲的馬琳(2008北京),24歲的張繼科(2012倫敦),以及2016年裏約奧運會,以及2016年裏約奧運會,28歲的馬龍。

這是乒乓球的另一層不易被察覺的殘酷——它是規則疊代最為迅速的項目之一,這也就意味著,在乒壇,一招鮮,吃遍天的情況不可能長期存在。

一夕寵兒,一夕棄兒。奧運會男單冠軍此前無人衛冕的魔咒背後,根源恰恰是這種規則疊代的善變冷酷。

膠皮材質、厚度,比賽用球從38mm變為40mm,限制參賽人數,五局三勝改成七局四勝,21分制變為11分制,有縫球變為無縫球——國際乒聯的動機也不復雜,中國隊長期一支獨大,不利於乒乓球運動在世界範圍內的推廣。

一種說法是,乒乓球是一項一邊百米衝刺、一邊下圍棋的運動項目,毫厘之間的偏差,足以傾覆許多人長久的努力。這種善變增強了比賽的可看性,但也決定了一代一代球員只能在這種善變中拉鋸廝殺,甘棠覺得這在無形中加重了中國乒乓球運動員身上的悲劇色彩,每一個周期都會有弄潮兒,也會每一個周期都有犧牲品……唯一可以預料的是,男子單打的奧運冠軍,作為上一個周期的最大勝利者,也最容易成為下一個周期的犧牲品。

最明顯的例子是劉國梁,1999年,23歲的劉國梁成為史上最年輕的大滿貫選手(至今仍是),但登頂的喜悅持續了不到一年,2000年悉尼奧運會後,乒壇全面進入大球時代,那增加的兩毫米和無遮擋發球規則的改變,讓劉國梁此前的快攻和發球優勢蕩然無存,這個時期,小將馬琳和王勵勤迅速崛起,劉國梁只能束手看著一個新王朝的誕生。2002年,劉國梁無奈退役,那一年,他才27歲。

與馬龍同歲的奧恰洛夫解釋這種善變對老將造成的衝擊,設備在變化,風會吹,球會變,膠也在變。年輕的球員從來沒用過膠水,沒用過小球或者其他的球。他們比馬龍和我這樣的老球員調整起來更容易。

這也就意味著,對於意圖更長久地留在球臺邊的運動員來講,必須要有足夠的意誌和能力迅速作出調整,技術盡可能全面,奧恰洛夫覺得這也是馬龍真正的恐怖之處,他很厲害,他會一直改變自己的打法。如果你回顧他2年前、4年前和6年前,會發現他在技術上總是有變化。以前,他打正手,跑動很多,他反手沒那麼強。現在,他反手練得很強了,他不再用很多正手跑動了。但當局勢變得很緊張的時候,他的風格就又回來了。

馬龍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些,根源或許正是他的晚熟。在苦熬等待成熟的日子裏,這位強迫癥選手習得了過往時代乒壇出現過的各種打法,反手、正手、擰拉、旋轉、銜接,十八般武藝化為己用。

對此,球迷甘棠做了一個生動的比喻,當你拿砍刀就可以贏擂臺時,你還會去學雙截棍,學十八般武藝、學可能十年前才有人願意用,現在幾乎絕跡的技術嗎?或者說,就算願意,你有這樣的天賦來兼顧來全部掌握嗎?

馬龍願意,並且擁有相應的天賦和毅力。

作為馬龍在北京隊的教練,關亮有時候覺得,馬龍已經把自律、自我要求刻入了自己的基因,裏約奪冠回到隊裏,該怎麼訓練怎麼訓練。2019年一個普通周日,國乒休息日,劉國梁沒事一個人去訓練館溜達,讓他沒想到的是,空蕩蕩的館內,馬龍和秦誌戩在球臺邊加練接發球,當時馬龍傷愈復出不久,劉國梁在朋友圈感慨,30個衝下旋擊中29個,這就是傳說的天才不可怕,可怕的是天才比你更努力!

奧恰洛夫向我們解釋職業生涯中存在這樣一位對手所帶來的壓迫感,由於馬龍這樣的球員的存在,每一天他都是激勵我去到訓練館的理由。每天我都告訴自己,我知道這個家夥不會休息,他在努力訓練,他是最強的,因此,我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變得更強。

極致的勤勉最終換來了驚人的全面,在甘棠眼中,這是馬龍的故事中最動人的地方,他可以穿越時代地適應規則,東邊不明西邊亮。可以打遍天下,可以穿越年齡地適應對手,與劍客試劍,與刀客比刀,與拳手拼拳。

這才是乒乓球

裏約奧運會後,國乒隊進入新一輪的新老交替,1997年出生的樊振東向老將們發起了新一輪的衝擊。

2017年,杜塞爾多夫世乒賽,為了緩解膝蓋的傷勢,馬龍打了一針封閉走向賽場。球臺對面,是20歲的樊振東。這個時期,乒壇幾乎成了兩人的二人轉,同屬競技狀態巔峰的兩人第13次在大賽相遇。

這場史詩般的比賽打了90分鐘,落後,追回一局,連勝兩局,再連丟兩局,回到起點,重新開始。媒體人楊晉亞現場觀看了那場比賽。

馬龍領先兩局被扳平後,現場很多人覺得馬龍要給新人讓位了,楊晉亞形容當時的氣氛,讓你覺得不能呼吸。她記得,第七局打到7:9,樊振東領先,烏拉一下,所有攝影記者全部跑到小胖那邊。楊晉亞當時也覺得完了,結果電光火石之間,10:9,10:10,馬龍硬生生把比賽又拽了回來。最後12:10,拿下比賽。

看完那場比賽,韓國隊主教練金澤洙逢人便感慨,這才是乒乓球。

但那場比賽之後,一種巨大的恐懼慢慢籠罩馬龍的內心,他發現自己對常年磨損鈣化的左膝失去了控制,尖銳的疼痛時不時就會驚擾他本就不怎麼樣的睡眠。如果某一天晚上,完全沒有疼痛,那真是值得開心的一天。

如果連續一段時間,疼痛不明顯,還能訓練,還能上場,那簡直是值得喝頓酒慶祝一下的事。

2018年,日本公開賽,日本15歲天才少年張本智和在小組賽4:2戰勝馬龍,媒體打出驚天爆冷的標題,年齡,傷病,起伏的狀態,讓不少人揪心馬龍的未來。那一年之後的時間,馬龍因膝蓋和手腕傷病,接連退賽,東京之路,隔世般遙遠。

2019年,布達佩斯,馬龍頂著巨大壓力戰勝瑞典選手法爾克,實現世乒賽男子單打前所未有的三連冠。那一年8月,馬龍也做了一個自己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決定,去美國做膝蓋和手腕手術。這無疑是一場豪賭,我想用這場手術,換兩三年的職業生涯。

手術前一天,馬龍想要剃個光頭。當時已是傍晚,美國很多理發店都要進行預約,悶頭走了好幾個街區,走到一個,對方說,不行,我們關門了。第二個說,你沒預約,我們預約滿了。同伴跟馬龍說要麼算了,他不信邪,一直走一直找,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找了一家。

第二天,頂著鋥光瓦亮的腦袋,馬龍進入了手術室。接下來是漫長的康復訓練。

回國後,陳偲婧去隊裏采訪,我覺得哎呦,怎麼可能能堅持得下來。每天練到生理上的那種吐,晚上的時候可能會被疼醒,如果沒被疼醒,就會開心一整天,反反復復,反正就一直在受折磨。

很長一段時間,馬龍只能在一樓練身體,碰不了乒乓球。那段日子他特別怕上樓看隊友們訓練,看得到卻練不了,又著急又心痛,但著急和心痛都沒用,只能熬。

三個月後,馬龍復出,但劇本不是王者歸來,而是連續輸球——張本智和、林昀儒、樊振東、樊振東、樊振東。年輕的衝擊者們形成合圍之勢,老對手們也分秒必爭地漲球,奧恰洛夫向《人物》解釋戰勝馬龍是怎樣一種誘惑,我還沒有打贏過馬龍,馬龍也從未輸過任何一場奧運會。而我想成為那個讓他輸掉比賽的人,我想以這種方式被銘記。

但這個時期的馬龍,糾結的已經不再是輸贏,而是究竟還能不能繼續打乒乓球?

曾經那段最低谷的時候,陳偲婧跟馬龍聊過是愛勝利還是更愛乒乓球的問題,他就在那糾結,說我要是老不贏我還會愛它嗎?糾結到最後,也沒個答案,但馬龍已經抄起球拍又去訓練了。馬龍將這一切歸咎於習慣,他就是這一件事,他想幹的,他願意幹的,他能幹的都是這一件事,他已經習慣了。你為什麼還這麼努力?習慣了,為什麼還要練成這樣?習慣了。

但這一次,到底是更愛冠軍還是更愛乒乓球的疑問,答案變得無比清晰,我愛乒乓球,我怎麼能不愛它呢?

從裏約到東京,隨著乒乓球出圈,飯圈入侵,營銷號們賺得盆滿缽滿,一片烏煙瘴氣之中,乒乓球那種極致的迷人和殘酷、那種驚心動魄的美感反而被遮蔽。人們對於乒乓球仿佛缺乏認知到了一個殘忍的地步。上帝並沒有吻過中國生產的球拍,它從不按照國籍分配勝利或者天賦。艱苦的努力看起來毫不費力,不過是因為世界上最有天賦的一群人,付出了世界上最多的努力。甘棠為他們感到遺憾,他們還是看不到真正的故事。馬龍真正的故事就是乒乓球。

2020年,疫情爆發,國內外賽事停擺了八個月。人們覺得這是上天眷顧馬龍,多給了他一年的恢復時間。但很多人不會想到,對於一名32歲的運動員來說,面對遙遙無期的奧運會日復一日地訓練,究竟需要怎樣的毅力和決心。

2020年11月比賽恢復,一個月內,馬龍三次對陣樊振東,前面兩次樊振東均以4比3險勝。陳偲婧記得那段時間跟馬龍聊,馬龍總說,自己跟樊振東打就是下風球,但陳偲婧也能明顯感覺馬龍作為職業運動員的那種不甘心。

兩個人第三次相遇是2020年年底國際乒聯年終總決賽,4:1,馬龍終於又贏了。領獎之前,馬龍在後臺仰頭抵墻,一個人自言自語,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夢?

一只機警的豹

甘棠告訴《人物》,從球迷角度,裏約之後,自己對馬龍就不敢再有什麼期待,期待是太沈重的東西,熟悉馬龍的球迷都知道,裏約那個冠軍背後究竟付出了什麼,所以我們會對馬龍後來(的比賽)是越來越不敢,或者是不忍心對他再有什麼要求。

這是一種很多旁觀者都能夠共情的感受——東京奧運會,馬龍贏下比賽的那一刻,國際乒聯解說員Adam Bobrow近乎破音地呼喊:

He does it!

Ma Long takes it!

The heart. He gives his love to the world!

The captain!

The dragon!

The dictator!

The greatest of all time!(GOAT,歷史最佳球員)

從此處端詳馬龍的神跡,他是乒乓球這項運動的作品——全面的技術、持續的不安全感、近乎苛刻的自律,這項運動於內競爭慘烈,於外善變冷酷,最終,馬龍窮盡極限,走到一個無人抵達的位置,成為這項殘酷運動最完美的造物。

如果用一種動物形容自己,馬龍的答案是豹。他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實力不如老虎獅子,但這種敏感,這種機警,這種下意識的反映速度,我覺得算比較突出的,能力不行,做這些還可以。是一只挺機警的豹子,另一種則是——可能大家覺得我的技術很完美,我應該很完美,但我自己看自己,就覺得好像這兒不行,那兒不行。是一頭老覺得四周有危險的豹子。

邊玉翔理解馬龍的感受,畢竟遊戲規則從未改變,贏才能繼續,贏才能在這個隊伍有一個位置, 說白了我們得首先保住國家榮譽,馬龍必須得像20多歲的隊員一樣,給教練組這個信心,讓他們相信你能完成這個任務。

我們聊起天賦的話題,人生裏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天賦是什麼時候?馬龍停頓了一會兒,給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回答:我覺得敢於承認自己有天賦,那肯定是近幾年的事兒,你沒拿到成績之前,你最多還行,別人說你有天賦,但你自己不能說我自己有天賦,我覺得讓我這樣說自己……嗯,是很難的一件事兒。

盡管劉國梁和秦誌戩均多次提到馬龍的天賦和努力,但馬龍覺得那只是教練們愛惜自己的一種方式,或者正因為這種愛惜,他的自我懷疑反而更深,這個東西你是最後你有這個結果,你可以這樣,說我有天賦,但打乒乓球國家隊誰沒有天賦?沒辦法,有天賦的人多了,但你沒辦法說自己是最有天賦的那個。

危機感始終存在。擺在馬龍和所有中國乒乓球天才面前的,永遠是一道證明題,得贏下比賽,才能證明我是可以的,證明完了也不作數,因為你也不知道,下次還可不可以。

至於乒乓球的快樂,馬龍的答案是,有的時候他也會想,運動員其實就是古羅馬鬥獸場的野獸,人們看著野獸廝殺,表演,歡呼,砸錢,野獸唯一的選擇就是贏,比完賽的那一刻,你贏的那一刻,你還是覺得,哇,太爽了。

所以快樂就只有那一刻?

只有那一刻。

采訪臨近結束,我們聊到了2014年,中國乒乓球隊為馬琳、王勵勤等十幾名老隊員舉辦了盛大的退役儀式,現場放著傷感的《You Raise Me Up 》,年輕隊員排成一隊輪流給前輩們獻花。

輪到馬琳發言的時候,後來以國乒廚師和鬥地主段子聞名的馬琳發表了運動生涯中的最後一段感言,他說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希望回到1993年,讓一切重新開始。馬龍當時站在臺下,眼睛發酸。

類似的問題拋給馬龍:如果你有一種超能力,你是想回到過去,還是去到未來?

他的第一句回答是,回到過去重來一次啊?那我肯定不會回去。第二句是:去未來看看?我也不想去。第三句是:現在挺好,我也不想變老。

客觀規律終究無法忤逆,33歲的年齡,不到3年後的巴黎,人們期待馬龍給出更多答案,但他還不想去想這些問題,唯一能給出的明確答案是,如果他到了告別乒乓球的那一天,肯定不會辦退役儀式之類的東西,太傷感了,那我肯定哭得不行了。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在酒店隔離的時候,除了《今日說法》,陪伴馬龍的還有他行李箱中的球拍。每天固定的時間,馬龍會在房間裏揮幾下球拍。不會太久了,一月就會有新的比賽,33歲的豹子依舊期待出擊,遊戲還沒結束,遊戲又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