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電梯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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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蘭妮在廣州惠愛醫院住院時

身處孤獨絕望的人啊,你要相信,雖在無人曠野,一定會有一束愛的靈光為你而來。——李蘭妮

李蘭妮

1956年生,黑龍江賓縣人。深圳文藝創作室專業作家,深圳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協全國委員會委員。

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1984年5月調入深圳市文聯。1989年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同年獲莊重文文學獎。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2008年,長篇紀實文學《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入選中國新聞出版總署“經典中國國際出版工程”文學名著系列。

2013年1月,長篇紀實小說《我因思愛成病——狗醫生周樂樂和病人李蘭妮》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2021年8月,長篇紀實文學《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手記

李蘭妮的書,第一時間我總是不敢讀。

2008年,她的長篇紀實《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出版。最終鼓勵我翻開它的,是“星星雨”田惠平——中國孤獨癥兒童教育開創者,也是一個孤獨癥孩子的母親。田惠平為這本書寫的後記裏有這樣的話:“對於抑郁癥,我們仍知之不多、需要學習。蘭妮這本書,就是一本溝通之書。”“這種病的病人,對外界是有感知的。這是她的不幸。但因為有感知,還能思維,她說出了抑郁癥的一切。讓我們知道怎樣去幫她,這又是她的幸,也是醫學之幸。”

《曠野無人》讀得我心驚肉跳,至今記得書裏她那位有強迫癥狀的母親——擦窗戶會用力到把漆都擦掉,直到木頭露出白色;打孩子,一定要打到她自己笑起來才罷手。讀完又很羞愧,那年我已經采訪過“友誼心友”的柏曉利——她多年救治的抑郁病人說她“能度人”——柏大夫曾經對我寄予厚望:“得有個記者懂這個。”可是我一直鮮有作為。想想李蘭妮,她病得那麼重,命運那麼多舛,原生家庭問題那麼大,可人家還能對這世界、對病友有所貢獻……

後來,見過她上《鏘鏘三人行》,她好瘦。多少年裏,偶爾會想:李蘭妮還活著嗎?因為《曠野無人》裏她的痛苦真的驚到了那麼見多識廣、在自己的命運面前那麼強韌的田惠平,田惠平在那篇後記裏甚至說:“現在我很想對蘭妮說,如果有一天,你想走就走吧,只要那是為了你自己。讀了這本書你就明白,真正的尊重生命,就是尊重每個個人的特點。”

沒想時間過去13年,會有李蘭妮又一本新書來到我的案頭。《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封面是黑色的,我把它壓到別的書下面,平日裏時不時對那堆書瞟上一眼,深呼吸。我知道我一定會有要翻開它的一天,因為我不可能放棄她成為我的訪談對象。

14日上午10點,李蘭妮走下廣州大廈的電梯來接我。她愈發瘦,但是花色的上衣裏有紅色。纖長的脖頸,不加掩飾地暴露著幾次癌癥手術留下的刀痕。她出差隨身帶茉莉花茶——“芳香精油對抑郁癥好“、廣式零食裏經典的陳皮和橄欖,還有口感溫潤的糖——“要吃點甜的”。她在酒店普通的扶手椅上,把自己卷成各種舒適又優雅的姿勢,病弱、單薄,又美好。

“進精神病院之前,我真的怕。”但她還是去了,還住了南北兩家。她原本還想“北上廣深”的精神病院都住一遍。她還去體驗電療。

“我希望告訴那些尤其是年輕朋友,有這個病不是你的錯,但是你得去治。你不要整天躲在角落裏頭,自己責備自己。如果父母、親戚不理解,當他們說‘你就是懶吧,你這叫什麼什麼吧’的時候,你不要被這種情緒左右,你要告訴自己說:‘我要去找專業的醫生看看這到底是不是病。如果是病,專業的醫生是能給我治好的。’”

李蘭妮沒有要孩子,她害怕抑郁癥遺傳。但是她希望傳遞希望:“一束陽光有時比藥物還見效。我們在黑暗時感受光亮的敏感度遠超常人。”

親身體會電療,力戒居高臨下

北青報:您進精神病院體驗、觀察我能理解,為什麼非要做電療呢?

李蘭妮:你看我這本書裏寫到的那個“高兒”,1米86的大小夥子。我估計他父母都應該是高知吧,他父親我覺得可能是做設計的,整天拿個電腦在那。“高兒”自己是醫學院大三的學生。按說他們這樣的家庭,資源什麼的應該挺好。但是在醫院裏,我就這麼面對面地,看著這兩口子逼著兒子,那個媽就拿餃子往他的嘴裏塞。這兒子真的就是一直,我見了他幾天都是這麼木僵的,就低著個頭說“不可以,不可以”。我本來告訴自己在裏頭不要管閑事,但是實在忍不住了。後來他們告訴我“醫生建議電休克”,他們不願意怎麼怎麼的。“高兒”病程都八個月了,你想孩子讀的是醫學院,母親是大城市好醫院的醫生,那他們都不敢。實際上就是要常識來普及嘛。我說“我就電擊過”。孩子沒有什麼反應的,但這兩個父母說:“啊,你電擊過?!看起來你很正常。”然後他們才下決心說給這個孩子電療。後來“高兒”的木僵狀態日見消失。我在廣州惠愛和北醫六院見過多名接受電擊治療的病人,於“高兒”,療效可稱“神奇”。但是也有別的恢復緩慢的病人。

這個讓我很感慨。但是我不能深入往下寫,我不能發各種議論。因為你對人家隨便論斷是不對的,可能是它的原因太多了。你不能指責他的父母哪裏哪裏不對,所以我很多地方只能是點到為止。

北青報:從我讀書的感覺,您做得非常好,很適度。

李蘭妮:尤其這10年,尤其90後的孩子,他們在網上接受的知識太多了。其實他所吸收到的知識,可能遠遠比你作者要豐富,很多他都能看法語原著、英語原著,也有很多是留學回來的。這些孩子一出生,咱們國家就已經是比較富足,起碼城市裏頭很多都小康了。你給他發一頓評論,批判這個論斷那個,第一,這些讀者並不接受;第二,你自己就有點居高臨下了。

北青報:在醫院看到年輕的病人多嗎?

李蘭妮:很多。尤其在北醫六院,我看那個孩子我挺心疼的,就是那個“莫有愛”。我不知道她是河南的還是東北的,其實這孩子長得比我還高一點,也還挺壯實的。但是她每天那麼崩潰那麼哭,經常是從病房走廊的那一頭,“嗷嗷嗷”哭到這一頭,就在那裏喊“媽呀你不愛我。我莫有愛!從小就不愛,你就是不愛我……媽呀我莫有愛……”

後來我知道她從小跟著奶奶生活,6歲眼看著奶奶在她面前意外去世。她回到父母家,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弟弟,然後又換新環境。那這孩子其實她永遠就沒翻篇。沒有人真正解她這個結。那她父母當然後來很明白了,就覺得以前很對不起她,當年就會斥責她:“你看你姐多聽話,你姐只比你大一歲,然後你弟……”北方人,那肯定對男孩又更那個。那你心想這孩子可能永遠忘不了奶奶和她在一起的時光,和奶奶在她面前永別的那個場面。

她這個叫創傷後應激障礙,就永遠沒有過去啊。她現在20多歲了。

酒濫用和酒依賴

可以改變人整個神經系統

北青報:我覺得您這次書的結構很好,每一章,前面一個病人的故事,然後是“醫學選摘”和“歷史閃回”。就像“莫有愛”的故事後面鏈接的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你寫到的這些病人,你是每一個綜合了很多人,還是說每一個就是每一個?

李蘭妮:每一個就是每一個。

北青報:那我就覺得特別巧,你遇到的這些人涵蓋了重要的各種精神障礙。

李蘭妮:因為我選擇呀。我其實碰到的更多,我就想應該選哪一個出來。

北青報:所以我覺得您選得特別好,比如說有那種過度關註自己容貌的。

李蘭妮:唉,對,那個人討厭死了,那個大廚。天天占著水房鏡子看自己。我原來就是很討厭這個人,而且也看不出他有什麼病。但是後來,因為看《精神病學》,我就明白這個人是“軀體變形障礙”。包括很多人去整容,大家有時候就覺得奇怪,你演員整容嘛,人靠這吃飯啊。但是有一些不是演員的,他為什麼?他還不是整一次,他是無限次的。那實際上就是“軀體變形障礙”。你如果不解決他這個生物方面的問題,從所謂心理、從社會解決,根本不行。

北青報:還有那個給我印象特別深,就是人老了變得特別“色”。其實這在生活中也不少,但是大家都不知道。

李蘭妮:那實際上是額顳葉性癡呆。我有個朋友的媽,她是罵人,罵得呀,大家都非常驚訝。因為她以前是國民黨高官的女兒,極其的風姿綽約,追求她的人無數。但是她到了那種時候,第一,她就會說所有的人要害她。第二呢,她就破口大罵、吐口水。它實際上都是額顳葉性癡呆,男女都會有。

北青報:我還特別高興看到你提到了酒精成癮問題。我以前曾經想各種機會,在我文章裏提示這個問題。好多人只是覺得“不就喝酒嗎”?覺得這是個德行問題,就是說這個人酒德不好,但其實這也是一種上癮行為。

李蘭妮:我一個呢,是對這個很感興趣;第二,我自己也喝酒。我沒有想到送這麼多人進精神病院來治這個。為什麼一定到醫院戒呢?後來是書裏那個“小財姐”的丈夫跟我講。因為你在那裏而想問護士不行,他們很忙很忙。你想問醫生更夠不著。正好“小財姐”的丈夫,他曾經在這裏戒過,戒過三次還是什麼的。問他他就說,你如果不進醫院戒,你如果是酒精上癮非常重的話,突然有戒斷反應搞不好會死。不死它的那個反應也會很大,而且也不能戒斷。

北醫六院好像是中國第一個開設戒酒的區域。但是我看到那些我沒敢展開,太多了,各種各樣原因的。我數了一下,它基本上保持的有20多個是戒酒癮的。書裏那個“燒鴨哥”,他看起來可能是在很大公司工作的。他以前並不是喝得這麼厲害,但是要簽單嘛,簽大單。後來喝得都掛相了,領導就不給他大單了,沒有大單他收入就少啊。

最可憐的實際上是那個“花哥”,戒酒時間那麼長。我們當時很討厭他,他穿得特別的花裏胡哨,那個顏色呀都晃眼,就覺得這個人怎麼選衣服的。但是他後來突然說,他是由於目睹對面鄰居全家被殺的現場,他是被這個驚著了。而且一開始給治反了。他比我早進來,後來我出院他還沒好。

它為什麼難?就是長期酗酒的人,酒精已經改變了他整個的神經系統,比如腦神經。我為什麼在書裏提到共病?像北醫六院,它的科研已經跟國際開始接軌了,所以他們在研究每一個患者的時候,不僅僅是頭疼醫頭,會把其他的癥狀聯系起來。所以為什麼那個“小蘑菇”說“同樣的藥,怎麼到了這個地方,搭配不同,藥量不同,效果就是不同”,她說這是個神奇的地方。北醫六院它在藥物治療方面是非常好的。

中國有酒文化的傳統,沒有看到這些戒酒病人的時候,我其實對喝酒是很欣賞的。我覺得喝酒,你只要是能喝,當然酒風必須好,另外你不要喝公款的,你自己拿酒來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後來才知道酒精成癮這個問題這麼嚴重。

精神病毒無孔不入,而且無人能夠免疫

北青報:還有我覺得特別好的是,你提到了官員自殺和醫生的精神障礙問題。常常會在聽說官員自殺的消息之後,看到相關單位出來一個公告說他得了抑郁癥。有人會覺得這是在為官員找借口,怎麼誰都是抑郁癥?

李蘭妮:我書裏引用了研究中心的數據,自殺的官員裏頭有46%是伴有抑郁癥的。官員壓力很大。曾經我和責編都猶豫,不知道寫了出版社會不會給刪掉。但是後來我就跟責編講,這個官員自殺現象其實很厲害了。後來我和責編專門補充地去了一趟北醫六院,請黃悅勤教授談這個官員自殺的問題。她就講她們那時候跟大機關都建議,到了一定級別的官員,要做那種問卷調查,甚至納入體檢。要早點發現,也是保護幹部。

我認識的官員裏頭就有自殺的。每次開會他都跟我談抑郁癥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他有抑郁癥,以為是說他太太。我住北醫六院的時候,我知道他特別關註,還專門給他發了一個微信。沒有想到我出院才第五天,他自殺了。那時我還在北京,因為要待四天才能拿到病歷。

北青報:另外,看您書裏說,都有旁邊醫院的醫生,手術帽都沒摘,直接跑過來看病。

李蘭妮:所以我很多時候真的很心疼醫生。醫生是高危職業,抑郁、自殺比例比其他群體高。而精神專科醫生,又是醫生中的高危群體。他們比其他科室的醫生群體更沈默、更艱難、更少有人關註和理解。他們一般一個星期出兩次診,每個病人他看40分鐘左右,他們自己的壓力都很大,都要找其他的醫生訴說來宣泄。

就像我就住在中山大學裏頭,遇見過好幾個老師說學生抑郁,要防止自殺,學校會讓那些老師盯緊,他們說“那我們老師抑郁誰管呢?”然後也見過就是精神科的醫生毫無辦法地說:“哎呀,我一個同事也自殺了。他本來是雄心勃勃想救很多的人的。”我讀《雅致的精神病院》這本書,麥克林醫院上世紀60年代有兩三任醫務主任自殺,有院長成為重度精神病人。書中有言:“精神病毒無孔不入,而且無人能夠免疫。”那你怎麼辦?

你只能學會常識。所以我很希望年輕的這一代,比如說90後,我真寄希望於他們。如果他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有這方面的知識,既懂得保護自己,也能夠幫助父母,還能夠對他們的下一代有一種比較理性的態度,災難是可以預防的。

北青報:嗯,像您書裏寫:“醫學進步,已能夠通過神經成像技術、腦監測等篩選出神經異常或潛在的精神病患者。這是防治精神病的重要一環。”

李蘭妮:就像我寫到的那位法隆教授,大腦神經解剖學專家,偶然的機會,發現自己的腦部掃描圖不正常,與他研究的十幾名殺人罪犯的大腦掃描圖在圖像上有某些相似之處。他從遺傳學、行為學、精神病學角度入手,對自己父系、母系家族史進行追蹤、研究。他與身邊的同事、朋友、家人深談,發現自己有輕度心理變態。在有關心理變態的海爾量表四個標準中,他除了沒有反社會傾向,其他三項均存在:虛榮、冷酷、不可靠。他沒有成為心理變態狂,原因是從小父母對他的愛和教育。他指出,可以通過行為因素、基因因素、後天因素、精神病學因素和社會因素去排查社區,在變態人格者幼年時就發現他們,並使他們遠離麻煩。比如給他一種愛的環境,包括請他的班主任特別地對他有一種健康良好的關照、引導,於是他才不會出大事。

為什麼我總說我精神病醫院住過兩家,精神病院裏頭的病人不可怕?因為他能夠受控,他打了針、吃了藥就沒有威脅了。我覺得真正可怕的就是那種反社會人格的,他隱藏得很好,他很會說謊,他專門以占別人的便宜、傷害別人為樂,而且他很會偽裝,很巧妙地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北青報:兩度精神病院之旅,對你個人的影響是怎樣的?寫《野地靈光》,對你自己有沒有治愈作用?

李蘭妮:經歷和寫作的過程都對我傷害很大,而且我現在還沒有那種寫完書的成就感。但是人性是通過疾苦凸顯出的,德性是通過對疾苦的共性而彰顯的。曾經,我聽過一首童聲合唱,記得幾句歌詞,大意是:未曾應許,天色常藍,不遇苦難,任意驅馳;卻曾應許,生活有力,危難有愛,行路有光。

采寫/本報記者 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