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大全查詢夢見做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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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任逸朗時隔數年再一次收到何柳的消息,是在他自己的婚禮上。

接親儀式從天微亮的清晨開始,他穿著滑稽的中式馬褂,滿身大紅與金黃的衝撞,胸口刺著龍飛鳳舞的圖騰。

幾位西裝革履的伴郎已經就位,任逸朗被幾位攝像師團團包圍,在惺忪睡眼中對著鏡頭微笑,放在遠處的手機在喧嘩聲中靜默地亮了兩下屏幕,又迅速歸於沈寂。

任逸朗在婚禮上聽到別人這麼評價他:平日裏看上去傻裏傻氣,莽莽撞撞的,但從來沒浪費人生中每一次重要的機遇。

這評價,不知道是欣賞多一些,還是酸澀多一些。

他聽了,也沒什麼反應,白皙的臉上流露出假裝不知所指的天真神氣,手中的酒杯在餐桌上如遊魚一樣輕巧地滑過一圈,碰得每個人手中杯都叮當作響,聲音悅耳,令人愉快。

知根知底的老同學們好奇又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新晉的風光無限的總裁女婿,和那個在班級裏永遠坐最後一排、在數學課上昏昏欲睡的差等生,這兩個迥然的形象慢慢地在他的身體上詭異地重疊了起來。

他伸出手與大家相碰酒杯時露出的名表,閃出璀璨光輝,終於令得大家意識到,他確確實實已經今時不同往日了。

2

直到晚上一切儀式都結束,任逸朗在新娘陶悠去洗手間梳洗的空檔兒裏,才有空滑開手機屏幕,在一眾爭先恐後人聲鼎沸的恭喜和插科打諢的聲浪列表中,他看到了何柳的未讀消息。

“聽說你今天辦喜酒啊?”

“恭喜恭喜。”

點開前他想,在這寫著2的紅點後面,會是怎麼樣兩句話呢。

其實不難猜,但任逸朗從來都覺得何柳是一個難以預測的女孩子。但她發了最合理最體面的消息過來,反而令他有些失落。

任逸朗是在高中的某個假期在KTV裏認識何柳的。

他與一些臭味相投、又頗有些家底的男男女女狐朋狗友去唱歌,有個男生眼尖,在人群裏叫起來,哎,這不是隔壁班的何柳嗎?

所有人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看過去,那女孩穿著服務生的制服,正端著一盤滿滿當當的果汁飲料經過包廂外的走廊。

任逸朗那時正坐在電腦屏幕前找歌,聽到這句話,他戀戀不舍地從金曲列表中拉起眼神往門外看了一眼。

那女孩被冷不丁地認出後,尷尬地停留在門縫中,朝裏面看了一眼,和任逸朗剛好對上目光,四目相對間,他們就好像在喧嘩嘈雜的空氣中接通了一股微弱的電流。

“誰啊,你認識?”任逸朗從選歌的座椅上跳下來,坐到剛嚷嚷的男生旁邊。

那男生回道,“就我們隔壁班一個女生啊,我也不算認識,就是聽說過她。長得挺好看的。”

大家哄笑起來,對他大大揶揄一番,內容無非是你小子上課睡覺,考試一塌糊塗,精力全放在成天瞄著學校裏好看的姑娘。

其實任逸朗和那群朋友也是學校裏成績榜上的吊車尾部隊,但他們無所謂。這副從小練出的差生好心態,在未來進入社會後還會無數次幫到他,令他在所有需要厚臉皮的場合中遊刃有余,得心應手。

那男生又正色道,“不過說起來,人家還挺慘的,聽說爸媽都沒了,而且是他爸常年賭博又酗酒,一失手把他媽給——”他做了一個扼住喉嚨的動作,其他人立即高聲質疑他的消息來源和誇張程度。

在轟隆的背景樂和難聽的跑調聲中,任逸朗莫名第一次對那個女生產生了獨特的感覺。

那個側面扁扁像一層紙的瘦弱女孩,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讓人摸不清她在想什麼。隱約看得見在黑發後那條尖銳的下顎線,像刀鋒一樣鋒利,仿佛隱隱警告著,這模糊不詳的面容背後可能藏有一種利器。

她困惑而局促地往包廂裏看的那一眼,任逸朗毫無預期地接住了。

於是,在旁人七嘴八舌議論她悲慘身世和家庭遭遇的時候,任逸朗心砰砰跳地聽著,心底裏生出一種混合著憐憫、好奇和愛慕的古怪情愫,像是不由分說地與她產生了一種結實的聯接。

任逸朗有時候覺得,他此生註定被何柳吸引、牽絆甚至圈禁,就如此刻,他躺在寬闊柔軟的婚床上,疲倦的脊背陷入舒適的鴨絨被,他理應攜著幸福與滿足沈沈地睡去,但他沒有。

他再一次劃開了那個對話框,遲疑地打下了幾個字。

“你回來了?什麼時候我們見一面吧。”

衛生間傳來“砰”的一記重物墜地聲,隔著玻璃門聽上去像是禮炮聲。

任逸朗從記憶中掙紮醒來,語氣關心地問,“怎麼了,沒事吧?”

新娘回道,“沒什麼,洗發水被我碰掉了。”

他笑起來,“還以為什麼爆炸了呢。”

今天早晨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在他耳邊重新響起。

任逸朗被浩浩蕩蕩地簇擁著走下樓,別墅門口停了一排黑色轎車,迎車頭繁花似錦,騰空的禮炮紙屑五彩斑斕,琳琳浪浪地灑在他和陶悠的頭上,像一對不折不扣、童叟無欺的佳偶。

3

從很小的時候,在父親暴戾地摔砸東西和母親軟弱無能的哭聲中,何柳就意識到,人只能倚賴自己,而不能期待被任何人拯救。

所以一開始,她對於任逸朗這種大包大攬、要將自己的人生都負責到底的男子氣概頗為不屑,也充滿反感。

即使對方家境殷實幸福,人緣好又受女同學們歡迎,而低頭審視自己,自己是他全部的反義詞,家庭破碎,沈默寡言,獨來獨往,但依舊,何柳認為她與他是完全平等的個體,他毫無資格也沒有立場來拯救她。

當她將這想法如實相告時,任逸朗卻困惑地直撓後腦勺的頭發。

“平等的……個體?什麼意思?”任逸朗摸摸鼻子,“我只是想追你。我們當然是平等的呀。”

何柳覺得吃了閉門羹,就似握緊拳頭奮力一揮,卻打在空氣中,不痛不癢,卻令人大為泄氣。

她轉身走,放學後的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剛邁幾步,那高高瘦瘦的男生的影子就重疊過來,像一對難舍難分的皮影戲人偶。

橘黃色的落日將任逸朗的脊背澆得金光閃閃,他在何柳後面慢吞吞跟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那個,這周末我和朋友們要去看電影,完了去KTV唱歌,你要一起來玩嗎?”

何柳猛地站住,回頭怒視他,“你在嘲笑我?”

“啊?”男生噎住,“為、為什麼?”

“我知道你和你的狐朋狗友已經抓到我把柄了,是,我是在假期閑暇時間去KTV打工,那又怎樣?沒有任何規定說我不可以打工。我光明正大賺辛苦錢,比你們死皮賴臉地花爸媽錢好得多。”

任逸朗微張著嘴,楞了一會兒,“確實。”

何柳擡眼看他,飽滿的臉頰盛著余暉,紅彤彤的,中氣十足地問,“確實什麼?什麼確實?”

任逸朗說,“你剛說的,確實是這樣。我們還在花老爸老媽的錢,你卻已經自力更生賺錢了,你確實比我們厲害很多。”

他說得這麼真心實意,令何柳疑心他可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

她出於好奇和他一起出去了幾次,任逸朗都出手闊綽,消費大方。

何柳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喜歡我?”

“大概、大概是覺得你有點可憐,所以想保護你吧。”男生忐忑地回答,不知道這答案是否又有不正確的部分。

他在學校裏成績一向一塌糊塗,自認很難揣摩清楚出題者的想法,寫答案當然離題萬裏,所以面對何柳,他也疑心得分的可能性很低。

何柳嘆口氣,“那你又預備怎麼保護我?”

那男生從口袋裏掏出一疊現金和幾張購物卡,“這些,都給你。”

“你認為我是圖你的錢?”

“不是不是。”

女生盯住他,神態戒備,“那你為什麼給我錢?你認為我很窮,所以只有錢才能保護我、幫助我甚至拯救我,是嗎?”

何柳向來思維敏捷,口才驚人,任逸朗一時突破不了她縝密邏輯,又被她的排比句震懾得有點驚慌,只能支支吾吾,將一顆心悍然掏出來給她看。

“不是的,只是,我不知道怎麼表達——表達我對你的喜歡。我可能只會用這種方法,我只會花錢讓你開心一點。我自己很喜歡錢,我以為你也會喜歡,我以為錢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所以我都想給你。”

何柳怔住。

商場裏燈火通明,人流擁擠,溫暖情歌在空中不間斷播放,咖啡店的玻璃門被反復地推拉,視野所及,眾生繁忙。

何柳突然覺得對面那個高過自己一個半頭的男孩子幼稚,可愛,大腦空空,不諳世事,精神世界簡單到貧瘠。

對於男性來說,這些詞未必是好詞,但她覺得,沒關系,這樣很好,未受過命運毒打和社會淩辱的樣子很好,與她呈完完全全相反的樣子很好。

她上前一步,試圖用手環住對方的身體,因為體型相差懸殊,她驚異地發現任逸朗雖然瘦,骨架卻很大,她雙手幾乎環不住。

但隨即她感受到身體被緊緊圈住了,男生用力將她攬到懷裏。

“謝謝你,無論如何。”何柳輕聲地說,甚至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她的額頭剛好靠在男生的鎖骨上,光滑而硬邦邦的,令她莫名遐想到狩獵者抱著一根潔白的象牙,那悄聲的感激淹沒在他的胸口。

4

在很多年後,任逸朗才意識到,自己在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接受到的“你性格真好”、“你人很開朗耶”、“你還蠻好相處的”這類的評價,與他後天努力毫無關聯,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他很好命,出生在富有快樂的家庭,沒有受到任何磨難。

在和何柳交往的幾年中,他時常困惑於這個女孩子時常因為一些他根本註意不到的小事而驟起戒備心,呈現出一種僵硬而憤怒的自衛狀態。

他天真地以為這只是他們之間的個性問題,他個性好,女朋友個性古怪了點,僅此而已。

他沒想到,是從天而降、毫無道理可循的概率事件,砸中了不同的人,才孕育出不同的個性。

但有一天他知道了。

高中念到中途,突然一個噩耗淩空劈來,他父親自殺身亡了。

他父親以前當一個小官,在城市裏擁有一些觸手可及的特權,令他和他母親在衣食無憂的羽翼下天真幸福地生活。

從他記事起的小時候,他父親的抽屜裏總有滿滿當當的別人送的購物卡,讓他覺得物質的豐盈是一件極其理所當然的事情。

其實,自殺是任逸朗猜想的,在檔案記載裏,他父親只是將車意外開入了水庫,溺水而亡,毫無情緒可言的幾行字。

“根本不合理啊”,那時候他想著,將校服的袖口攥緊,身體簌簌發抖,“為什麼啊?”他想質問全世界,但死亡是一個黑黢黢的再沒有回音的洞穴,一道再不會有答案的難題。

直到現在,他回憶起過往,還是下意識地將人生劃分成他父親自殺前和自殺後兩個階段。

心上那條不可彌合的深深血痕,幹涸後結痂,鼓包起來,暗暗生長,最終成為他人生中無法越過的分水嶺,永遠佇在那裏。

在他爸爸過世後的幾年中,他反復夢見一個曾發生過無數次的場景,他偷溜進主臥室,從抽屜裏面抽一張購物卡出來,刷完余額後,再悄然放回去,於是抽屜裏永遠有滿滿的購物卡。

他從未想過,這會變成一場瞞騙父親終生的永久騙局。

他當然知道這件小事和他爸爸的死毫無關聯,但每一次路過那個房間,看到那個抽屜,想到他自己曾無數次幼稚得毫無顧忌地將卡抽出來,然後請同齡的少男少女們在餐廳裏大快朵頤或在KTV裏鬼哭狼嚎地唱歌,那畫面就會刺痛他。

他覺得自己透支了父愛。

他知道錯了,卻沒有人來追究這過錯。

他總以為會有一天他爸爸會惱火地站在商場的櫃臺前,發現簇新的卡裏已經沒有錢了,然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調皮搗蛋、成績一塌糊塗的兒子,在回家路上已經草擬好了滴水不漏的審問和隨即痛斥的腹稿。

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這個頗為惡劣的惡作劇。

任逸朗覺得他逃逸了一場本應註定有的審判,這令他惶恐,也覺得幻滅。

如果一個秘密從未被發現,那麼它還算存在過嗎?如果一個人從未意識到自己被辜負,那麼他真的被傷害了嗎?

年少的任逸朗結結實實地被這件事重創了。

他記得就是在那家庭變故發生後,何柳開始疏遠他。

一開始他極其傷心失望,以為那女孩只是因為他的出手闊綽、消費大方才和自己在一起。

慢慢地他明白,家道中落、不再富裕,這件事本身沒有那麼可怕,可怕的是,因此帶來的消沈、抑郁、敏感和患得患失。

有時候,那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傷害不到別人,而隨之濺起的漣漪卻帶來延綿不絕的副作用反應。

何柳曾在他失魂落魄的時候付過幾次賬,等他醒覺過來,他發現自己怒不可遏。

“你覺得我窮到付不起這餐飯錢了嗎?”

正往包裏放回零錢的何柳身體僵了僵,臉上掛出禮貌的微笑,“哎,也是該我回請一次了吧。”

任逸朗又突然崩潰流淚,“有時候我真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醒來後一切都如往常,我爸還在。”

何柳用雙手覆住他的手,“沒事的,會過去的。人其實終究都只能靠自己。”

他又像觸碰到了火焰一樣,迅速彈開手,一副被傷害的神氣,“不要教我做人好不好!我也沒有一直靠我爸啊!”

任逸朗變得陰晴不定,敏感多疑。

他從前始終笑嘻嘻、閑適又溫和,令何柳覺得他是一個情緒穩定、可以多加包容她的人,但現在情況倒置。

她實在不覺得自己有拯救他人的天賦,甚至懷疑自己被騙進一段違約的合同關系,“當時你不是這樣的——”可是怎麼辦呢?一方境遇突變,震動整段關系的根基。

他們不歡而散過幾次,彼此不能理解,學生時代的戀情就這樣擱置下來,沒有明確的結尾,渾渾噩噩語焉不詳地結束了。

任逸朗念大學後與何柳見過幾次面,也復合過一陣子,但有什麼永遠地改變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障礙阻隔在他們中間。

其實任逸朗家依舊有可觀的存款,足夠他和母親體面地生活,只是本來計劃的出國留學換成了在國內上一所普通的高校,而他那些曾經稱兄道弟的狐朋狗友,也因為消費上的分道揚鑣而失去聯絡。

何柳不知道這樣的變化對他來說是巨大到無法承受,還是微妙到不可言說,對她來說,生存下去向來是第一要義,更高一級的享受,或是呼朋喚友的豐盈交際圈,都從來不是她憂愁的範疇。

她在念大學後開始更加辛苦而密集的打工,每日累到倒頭就睡,她也試過想幫助任逸朗走出心理上的困境,但她無計可施。

像對方曾經青澀而荒唐的剖白一樣,她也只知道通過拼命賺錢來示好,來表達關心和喜歡。

但她隱隱約約知道,任逸朗要的不是這個,他不需要一個貧窮但好強的女友,每天用蝸牛的步數緩慢地進步,努力在財政方面升到與他勢均力敵。

他要的是紓解心理上的落差,是情緒上的慰藉,是用奢侈的時間陪伴他,用敏感的心靈治愈他,然後,他還要重新奪回全權保護她、拯救她的特權。

但他和何柳都知道,何柳給不了他這些。他們就這樣被困住了,僵持不下,動彈不得。

在某次臨近畢業的爭吵中,何柳終於提出了分手。

任逸朗頹唐地默認了,笑笑說,“好吧,沒事,反正我也給不了你想要的。”

女生一瞬間暴怒起來,拎起他的領口質問他,“你以為我想要的是什麼啊?你不會以為我和你在一起是圖你的錢吧?”

曾經清澈天真的眼底被自卑和疲倦的河水浸沒了,任逸朗緩緩地說,“總之,你想要的,我現在都沒有。”

被緊緊攥住的衣領口一瞬間松懈下來,被雙手捏出來的布料褶皺在空氣中緩慢舒展釋放。

何柳拎起包,“確實。任逸朗,再見。”

5

陶悠遇到任逸朗的時候,已經是他幡然醒悟、煥然一新重新做人的階段。

陶悠是典型的富家小姐,面容姣好,性格溫吞,念回報率堪憂的古典藝術專業,說話細聲細氣,毫無社會競爭力——因她不需要。

25歲的陶悠正如15歲時的任逸朗,過於一帆風順,所以不諳世事,總之是屬於那種最受歡迎的單身女郎一列。

先看中任逸朗的不是她,而是她爸。

任逸朗大學畢業後就入職陶氏集團,工作上很是出風頭。

他既不像那種貧寒學子一樣,羞於社交,姿態僵硬,也不像那種紈絝子弟吊兒郎當,工作摸魚,他是兩者之間,各取其長,又勤勉工作,又熱衷社交。

他會埋頭加班,但加完班一定會讓上級主管看到他的成果。他八面玲瓏,耳聰目明,所以應酬場合吃得很開——只有從小玩過的人才知道怎麼玩,在這方面他是專家。

總之,他終於活轉過來,又變成極受同事領導歡迎的人。

時刻做好準備,命運就會在某天大駕光臨。

陶總來公司巡視,恰好身邊秘書兼司機身體突發不適,告假回家,他就在辦公室裏看了一圈,問有沒有合適的人幫忙開車一起去今晚的飯局應酬。

立即有主管舉薦任逸朗,他年輕,所以級別低,沒威脅,人長得又好,說話風趣得體,最重要是他知道怎麼玩,可以當領導飯局上的氣氛調解者。

陶總在密密麻麻的格子間裏一眼就看到了任逸朗,他很高,穿剪裁合適的西裝,在一群黑黝黝的腦袋中最為突出。

他問,你會開車嗎,帶駕照了嗎,任逸朗回答有,從此一路平步青雲。

陶悠先是聽父親開始頻繁地提起公司裏一個很優秀的小夥子,接著又在幾次飯局場合上見到任逸朗,她對他印象很淡漠,就如酒桌上每一個西裝革履面容模糊的男人。

她好幾次在閑暇場合碰到任逸朗,譬如書店,藝術展,咖啡廳,終於醒悟過來,是她爸爸有意撮合他倆。

陶悠是那種無聊又羞怯的女孩子,如果沒有人追求,永遠不會開口主動接觸別人。

她父親很早就認識了這一點,那些同樣家境優越、門當戶對的男孩子絕不會費盡心思追求他女兒,他們身邊始終圍繞著漂亮機靈、主動活潑的女孩子們,何必要去陶悠那裏討沒趣。

另一方面,他也很討厭妻子那邊親戚對自己家業的虎視眈眈,那個叫葛宏崢的外甥始終對於他公司的業務躍躍欲試,團隊也在他眼皮底下愈發壯大,他礙於親戚情面不好多說什麼,但心裏暗自希望可以找到一個青年才俊入贅陶家,將主動權重新握在自己手上。

此時任逸朗出現了,他年輕英俊,工作勤奮,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最緊要的是,他家境平平。

對陶悠和她背後的家庭來說,他是很輕盈的一支羽毛,不會因為加入這個家庭而帶來力量的失衡或者未來的角力鬥爭。

陶悠父親也了解了一些他的過往,知道這個男孩曾經也是小富二代,但無憂無慮的生活戛然而止在他父親突然自殺的那一年,雖然家庭裏有非正常死亡的家人讓他有一點點忌諱,但他又想道,這可能正是這個男孩如此機靈能幹的原因。

任逸朗見識過錦衣玉食,又一下子被意外剝奪了特權,所以他對於財富、權力就比其他人更加敬畏和渴望,這也就給陶悠爸爸提供了輕易控制他拿捏他的資本。

但好在他似乎沒有因為這個意外而變得消沈,相反,從小幸福富裕的家庭讓他成長為了一個懂得玩、懂得享受、人緣極好的人,這也是陶悠父親在公司裏其他勤奮下屬中找不到的特質。

任逸朗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陶家的乘龍快婿。

陶悠認為自己的丈夫很好,她對於愛情、婚姻和家庭匱乏想象,所以也就無甚期待,她本質上是一個頗為冷感的人,所以時常驚奇於任逸朗的開朗健談,她象征性地回視微笑,覺得自己被丈夫十分尊重,這樣就夠了。

但任逸朗覺得遠遠不夠,他不應當只遠遠地敬愛自己的妻子,他希冀於妻子有熱烈且旗鼓相當的回應,他想念與何柳在一起的日子,即使是激烈的爭吵,起碼也是勢均力敵的。

當然,任逸朗很快明白道,他與陶悠的結婚並非只是兩個成年男女的結合,背後有一些秘密。

首先是陶悠父親在很多場合有意無意地催生,頻頻提起“快給我們陶家生幾個小孩”,他立即意識到自己是入贅的身份,未來的下一代當然會姓陶,並且順理成章地繼承陶氏集團。

接著是他在公司地位的變化,他升職飛快,在尚未抵達三十歲前就有了一個團隊。

任逸朗很敏捷地感知到,在這個陶氏創造的微型王國裏,他被擺到了一個直接挑戰陶悠表哥葛宏崢的對壘位置上。

陶悠的個性當然沒可能為她父親爭奪下一代際的資源,而任逸朗就是那顆候選的棋子。

這些認識並沒有讓任逸朗覺得難堪,相反他覺得自己被吸納進了一個龐大的家族體系中,他不再是早年喪父、命運飄搖的男孩子,而變成陶家需要時時刻刻確認他還站在自己這邊的關鍵人物。

但他還是出軌了。

他當然知道這是最壞的選擇,但他知道當何柳隨隨便便給他發送一條消息後,他就會像宇宙中一個碎片,再次進入了她的軌道,被她所吸引,可能最後會被她吞噬。

6

何柳是在高中同學那裏得到任逸朗的近況消息,她當下並沒有什麼心理震蕩和五味雜陳,只是單純為他高興。

她想,他終於飛黃騰達了,那麼他可能終於可以開心一點了。

決定給他發消息,除了真心的祝賀,還帶著一點好奇,以及一點女孩隱秘的自尊心,想看看作為初戀女友的自己,是否還在這位乘龍快婿心中有一點地位。

何柳見到任逸朗的那天,才後知後覺地心痛起來。

她以為他還是如之前一般頹唐、陰晴不定,事後她才埋怨自己太天真了,如果他還是自己離開時那副德性,大老板又怎麼會看得上他。

事實上,任逸朗在她離開後就迅速振作起來,煥然一新,重新變回了那個溫和有禮、愛玩愛笑的男生。

她坐在餐廳靠窗的位置,遠遠地就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走過來,還是記憶中那個又高又瘦的男孩,意氣風發,發膠將額前每一根頭發都乖順地向後伏倒,露出光潔驕傲的額頭。

何柳立即覺得胸口酸澀起來。她覺得命運在和她開玩笑。

在遇到她之前,任逸朗一帆風順,無憂無慮。在離開她之後,任逸朗再次步步高升,春風得意。

何柳不得不疑心自己是他人生中的瘟神,只在他狀態最糟糕的時期出現,仿佛被抓著必須與他共患難似的。

任逸朗坐下,用細長手指在菜單上迅速滑過,然後點了幾道菜,中途問了她幾次喜好和忌口,態度大方妥帖。

“好久不見了。”他從菜單上擡起頭。“你還好吧?”

“嗯,我很好。”何柳微笑,余光中看到他無名指上的戒指,只細細一圈的銀質圓環,卻像恐怖的殺傷性武器,立即將她彈得萬丈之遠,令她覺得和對方相距甚遠。

“真是好久不見,你都結婚了。”

“是啊。”任逸朗嘆口氣,眼神緊貼在何柳臉上。

“所以,任太太怎麼樣?是不是很美。”何柳笑道。

他一怔,仿佛需要一些時間才反應過來對方指的是誰,“啊,她,她挺好看的。”

任逸朗凝視著她,那西餐桌不大,他幾乎覺得自己是在用睫毛遙遙地舔舐對方臉上的每一寸肌膚,仿佛這種細致程度的逡巡可以讓他快速補習何柳在過去數年中的經歷。

他頓了頓說,“但是你更好看。”

何柳大笑起來。

她笑起來是和陶悠完全不同的神氣。陶悠的笑像是一種肌肉的機械動作,而何柳是一種熱氣騰騰的鮮活,她從小就是一個生命力極強的女孩。

何柳將手臂伸過去,用食指指甲輕輕敲擊他無名指上的戒指,“餵餵,任先生,別忘記你已經結婚了,法律規定丈夫不可誇獎妻子以外的女性。”

說完這句話,何柳突然感到萬箭穿心,難過得不能自已。

不知為何,無論是故意疏離地叫他任先生,還是戲謔地強調丈夫二字,都讓她覺得自己確確實實地失去了一些東西,錯過了一些東西。

她眼前的男人,曾經在十五歲的放學路上追在她身後,不離不棄,他從口袋裏掏出所有零錢和購物卡,一股腦地塞給她,因他覺得“錢是最好的東西,所以想都給你”。

他曾經花費心思逗她開心,周末在她家窗口偷偷摸摸地放風箏,在遊樂場排隊買限量玩偶送她,往作業本裏夾寫得歪歪斜斜的情書遞到她班級門口,在擁擠的公交車上他雙手掛在吊環上圈出一個清凈的小空間給她,諸如此類。

他很會討女孩子歡心,可能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開心的人。

何柳在和他分手後也交往過其他男孩子,她以為她適合和她一樣吃苦耐勞的人,但原來不是。

她驚詫於那些男孩子的世故勢利,拘謹僵硬,也常常被他們的敏感敵意所惹惱,那時她才意識到,這些不就是男版的自己嗎?

她會被任逸朗吸引,是因為他是她的反面,他熱情洋溢,松弛快樂,無憂無慮,直到他遇到了家庭變故,開始滑向駭人的深淵。

她曾經慶幸於自己及早抽身,卻萬萬沒想到任逸朗又挺了過來。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憤然離去打醒了對方,還是其他什麼緣故,只覺得自己好委屈,好吃虧,她承受了那麼多他的負面情緒,目睹了他人性中最灰暗的一面,然後那位錦衣玉食的陶小姐從她那裏接手了他去,獲得的卻是一個溫柔體貼、積極勤奮的丈夫。

何柳酸澀地想,自己就像一所培訓學校,咬牙批改完任逸朗所有不及格的作業,然後他滿分畢業了,迎娶了對此一無所知的富家小姐。

憑什麼。

7

何柳以為那天晚上就是她和任逸朗的最後交集。

晚餐過後走出商場,他們才發現天降暴雨,整個城市都被淋得水汽彌漫濕漉漉的。

他們等了很久才打到一輛出租車,從街對面跑過去短短的距離,令兩個人都褲腳濕透,在狹小的車後座,他們打量彼此,覺得像一起經歷了一場小型災難,竟然有了一種久未有過的共謀感,一起嘻嘻笑起來。

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中看他們,問,你們去哪兒?他們才意識到,他們去往的目的地不是同一個地方。

這個簡單的問題讓何柳和任逸朗都沈默下來,仿佛被當頭棒喝,司機自覺這是最正常的問題,奇異於這兩個乘客的尷尬氣氛,又咳嗽了一聲,搖下計價器,叮鈴一聲。

任逸朗反應過來,說,“先送你回家吧。”

何柳報了一個地址,司機有了目的地,在路口一個轉瞬即逝的黃燈中迅疾地拐彎掉頭,車廂的空間裏兀自生成一個慣性拋力,將何柳拋到任逸朗身上。

因為衣服也濕了大半,皮膚更加警覺於突如其來的碰撞,那涼濕的觸感瞬間傳到各自的大腦皮層,加上久別重逢的緣故,心理上又加強了這肌膚接觸的百倍感覺。

雨下到尾聲,任逸朗改變了主意,他跟著何柳一起上了樓,那出租屋老舊,破小,空間裏充滿發黴的氣息,但他莫名覺得很安全,像是躲在大千世界中最不起眼的角落中,在這城市被遺忘的半空中,他們可以做一些脫離了道德束縛的錯事,那剝落的墻紙,生銹的竈臺,轟隆運作的冰箱,都會為他們作掩護。

何柳以為僅此而已了。

這一夜,足夠她驕傲地毀滅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富家小姐的完美婚姻。從此這段人人稱贊的華錦上總有一點瑕疵,一個被煙頭燙出的隱秘的洞。就算當事人永遠沒發現,但那秘密始終都在,不會消失。

但何柳想錯了。不止那一晚。

新年的第一天,她在清晨突然接到一個越洋電話。

是任逸朗。他說他和陶悠一家去巴黎過新年了。

何柳揉揉惺忪眼睛,試圖從高中地理課的知識中迅速換算出對方所在的時區。他大約剛剛隨著全城人民邁過新一年的交界線。

“何柳,剛剛窗外巴黎鐵塔那邊在放煙火,特別熱鬧,特別好看。”

“是嗎?”

“我好希望你也能看到。”

富二代男友破產我火速分手,多年後重逢,他成總裁又來告白

何柳沈默了一秒,從床上跳下來。聽筒那端很安靜,跨年煙火應該已經結束,他的妻子也已經入睡,她能聽到的只有對方低低的呼吸聲。

但慢慢地,她感到有一束煙花在她背後炸開,然後是第二束,第三束,那些極速躥升的光亮在她頭頂上綻出各種各樣花朵的樣式,然後像流星一樣飛墜回地面,將她平平無奇的生活炸得火花四濺。

在明亮的晨曦中,她赤腳站在臥室地板上,不知所措地,只能任憑心中那股貪婪的渴望像膨脹的氣球急劇占滿了她的內心。

聽筒那邊傳來聲音,“你還在嗎,何柳?”

“哦,我在。”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可能我只是想說,新年快樂。”男生放緩了語速,鄭重地說道。

何柳想,是的,我想要更多。不止暴雨一夜,也不止新年快樂。

他們開始維持長期隱蔽的關系。任逸朗給何柳帶來一些資源,就像陶家向他提供的那樣。

例如一間更加寬敞明亮、靠近市中心的租房,例如一套昂貴的衣服和一只奢侈品包包,例如在陶氏集團旗下商場工作的機會。

任逸朗在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施比受更有福,因為施者是既得利益的強者,他施舍給對方的每一分都以數倍的快感返還給他。

有時候任逸朗錯覺他和何柳又回到了高中時期,他大包大攬她的生活,她的負擔,她的劣勢,那是他在陶家永遠享受不到的體驗。

與其說何柳享受任逸朗贈予她的物質享受,不如說她更享受於對方對於婚姻的一點點背叛。

那昂貴的奢侈品標牌背後的價格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男人從他的家庭生活中轉移出來的註意力。她從一點一滴的恩惠中反復確認著她被註視著,關心著,愛著。

所以當何柳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她期待對方能提供對婚姻更加徹底的背叛,但她沒有意識到,任逸朗所有溫柔穩定的情緒,都建立在那份物質牢固的婚姻地基之上,她想釜底抽薪,只會連人帶房子燒毀得一片廢墟。

8

任逸朗知道這一天總會來,何柳要求他放棄在陶家的一切,而陶家抱怨他對家庭投入得心不在焉,但他沒預料到這困境是伴隨兩個新生命。

吃過晚飯後,何柳蜷在沙發上,從溫暖毛絨的睡衣裏伸出兩只腳,蹭了蹭他的膝蓋,狡黠又歡快地說,“我懷孕啦。”

在廚房裏清理殘渣的任逸朗一瞬間沒聽清,下意識地回答她,“你怎麼知道的?”

“什麼?”女孩困惑的聲音。

他走出來,四肢頗為不協調,“你知道陶悠懷孕了?”

一種痛苦失望的表情迅速席卷了何柳的臉,她聲音嘶啞,“她也懷孕了?”

任逸朗張大著嘴,預感到一場風暴即將轟然襲擊他。

任逸朗從未想過在他生命中兩個截然不同的女性會同時攜帶著他的後代勢均力敵地遙遙對峙著。

他當然可以預想到,在陶悠那方,新生命的誕生是全家長久以來的期盼,他會榮升陶氏繼承者牢不可破的生身父親,繼續享受豐盈的物質和事業上的權力。

在何柳這邊,卻是另一番景象,隨著這胎兒形成的是他未來將源源不斷支付的贍養費,以及道德上的把柄。

在生物學上幾無差別的兩位嬰孩,卻會在生活中給任逸朗帶來截然相反的待遇。他為自己如此快速地思考到這點而感到羞恥。

在回家的路上他失魂落魄地想著對策,以至於不小心穿過十字路口的紅燈都沒發現,直到側道的車輛憤怒地鳴起喇叭,他才醒過神來。

他想,如果在前一秒,那輛車衝過來,將他高高撞飛,重砸在深夜的公路上,也許他可以就此解脫。

但上天往往不會給陷入困境的人快速解脫的捷徑,他必須與自私的後果繼續纏鬥。

家中的玄關處放了好幾袋的衣物,他打開看了看,都是奢侈名牌出的嬰兒童裝。

任逸朗記得自己曾和陶悠說過,現在都不知道小孩性別,就急吼吼地買衣服未免為時尚早,他那養尊處優的妻子笑起來,嘲諷他工作加班到大腦停滯,“無論男女,剛出生的時候都是穿開襠褲的呀,又沒關系的咯。”

她以為對方只是擔心這個,但任逸朗潛意識裏是不想過早地將這未成形的生命納入他的視野中,那衣服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即將有一個真實的人類將真切地站在他面前,穿著價值不菲的衣服,對他微笑,對他哭泣,光是想想就仿佛已經是一種對何柳的背叛。

任逸朗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床上的人翻了下身,打開了臺燈。

“啊,我吵醒你了嗎?”

“沒有,我一直沒睡著呢。”陶悠坐起來,“哎,我有事和你說耶。”

“怎麼?”任逸朗不自覺地顫栗起來,此刻他自我麻痹許久的愧疚感終於顯山露水。

“我爸爸說,明年小孩出生以後,他想給我們換一套更大點的房子。”她頓了頓,“他說要給孫子住夠寬敞的地方。”

任逸朗知道這段話中的重點是“孫子”,但他現在心煩意亂,無心細想,只是扯開嘴角勉強開玩笑,“你爸也太客氣了,他以為你生的是巨人哦,這麼大的房子還住不下。”

陶悠笑起來,輕捶他手臂,“拜托。”

他突然想起來,“這段時間公司一直在裁員,市場不景氣,你爸還有錢給我們買新房子啊?”

妻子睜大眼睛,“你不會以為裁員就代表我爸沒錢了吧。”

她又嘻嘻笑起來,將腦袋放在任逸朗的肩上,令他恍然意識到,他以為他已經習以為常她的天真,努力忽略這背後的代價,但原來她那種天然的無憂無慮還會刺痛他。

但他又想到,他現在也被邀請進入這無憂無慮的階層了。

他邁進公司的時候,無需擔憂裁員的名單裏會不會有自己。那些和他同期進公司的同事們,還在擔心是否下個月就收不到薪水。

這種特權帶來的安心感是有成癮性的,他想象不出再一次流回就業市場上同幾千幾萬個與他面容相似的人競爭的情景。

大學畢業後他在找工作上花費了不少精力,他仍記得自己從招聘會出來後在地鐵站的情形,他站在閘門前等候,不經意從手機屏幕上擡起頭來,駭然看見玻璃門反射下的他自己,和身後無數個和他一樣穿著西裝襯衫的年輕男人,從近至遠,一模一樣,像是驚悚的科幻劇。

任逸朗從床上掙紮起來,“我有個東西忘在公司了,我得回去拿一下。”

他從香甜靜好的房間裏走出去,在電梯帶他下沈的十幾秒裏,他做出一個決定。

9

何柳消失了。

任逸朗設想過他在那晚開車折返回去請求她去流產的後果,她可能會哭喊,大鬧,對他拳打腳踢,這些他都可以承受。

但她輕盈地消失了,帶著一個未決的懸念。

任逸朗知道這是她能想到的最狠毒的懲罰。

她要他在未來的九個月中提心吊膽,輾轉反側,午夜夢回被一個模糊不清的嬰孩啼哭聲嚇醒,在看著陶悠的小孩面容時想起在這個世界上會否還有一個相似的面龐,而他又將如何被撫養長大,是否會隨時出現,將他父親的人生擊個粉碎。

任逸朗無數次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場景,試圖從記憶的錄像帶中提取出一點對未來預測的信號。

何柳坐在沙發上仰著頭看他,輕輕地說,是啊,你說陶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對你來說是完全不一樣的,那你有沒有想過,對於他們來說,你存在與否也是完全不一樣的。

想到這裏,他的心鈍痛起來,那聲音還在繼續,錄像帶因為反復摩擦發出刺刺拉拉的噪音,“陶悠的孩子即使沒有爸爸,也可以生活得很好,衣食無憂,榮華富貴。但我的小孩如果沒有你,就會窮困潦倒,命運悲慘,就像我的人生。”

任逸朗記得自己迅速蹲下來,跪在何柳面前,握住她雙手,“是啊,所以,不要讓悲劇延續到下一代好不好?”

他感到她那雙柔弱無骨的手在他手掌中輕輕顫動了一下,像是被攏住的受傷的小鳥在手心裏掙紮了一下,癢癢的。

何柳將手抽出來,平靜地說,“好吧,我了解了。”

她目光空洞,像是枯井,在任逸朗離開後,突然起死回生般泛出暗黑的泉水,從她上翹的輕蔑嘴角中流淌出來。

然後她失蹤了。徹徹底底地失去蹤影。

任逸朗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運氣很好的人。

他知道何柳有一天會回來,然後他就要為自己做的一切惡事付出代價,他現在平靜而幸福的生活是賒來的,從何柳消失的那天起,他沒有心安理得地生活過一天,他惶恐而謹慎地面對一切快樂,緊緊盯著,仿佛這樣就不會太快消散。

何柳回歸是在一個很尋常的周末下午,他和陶悠從商場回來,在底下車庫停車,陶悠抱著幾個月的小孩先上樓去了,他照例從後備箱中提出一大堆陶悠買的東西。

然後何柳就像變魔法一樣地出現在他面前了,仿佛她一直藏在後備箱的某個角落,在門關下的一刻,她的臉出現在後面。

任逸朗嚇了一跳,隨即是如釋重負感。

他知道這一天到來了。他終於可以接受審判,而不是等待審判,等待是最恐怖的事情,因為完全是未知。

但何柳笑笑,並沒有什麼舉動,只是將她的聯絡方式塞到他手裏,讓他有空找自己。

任逸朗不知所措間,陶悠從電梯入口折返回來,看到何柳一怔,“這位是?”

何柳開口,“啊,是任太太吧,我是任總的下屬,我叫何柳。他讓我過來給他送一份文件。”

任逸朗迅速轉過頭看她,時隔一年,那女孩的面容未曾改變,但聲音仿佛成熟許多,她用他全然陌生的嗓音說著他全然費解的語句,就像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借了她的身體在生活,這令他覺得虛幻又惶恐。

陶悠看著她,微笑點點頭,又將眼神輕輕地點到任逸朗臉上,像一種無聲的詢問。

她開口問,“何小姐,要上來坐坐嗎?”

發問的人是陶悠,但何柳始終將含笑的眼神盯住任逸朗,這是一種古怪的暗示,顯示出只有他能掌握自己的生殺大權。

任逸朗毛骨悚然起來,他知道此刻必須表現得自然鎮定,於是用同事之間禮貌友好的態度回答,“是啊,上來喝杯水再走吧,大熱天的。”

何柳隨著這對璧人上了樓。客廳寬闊明亮,潔白墻壁上掛滿他們與嬰兒的溫馨合影,三人穿著可笑的親子服齊齊對著鏡頭笑。

何柳手指拂過金色相框,嘖嘖稱贊,“多可愛的一家人。”

任逸朗迅速對上她雙目,覺得她已不是美麗的初戀女友,而是狐皮妖孽,即將在他完美無缺的家庭中咬噬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窟窿。

陶悠將孩子交給保姆,去洗手間洗手,在這短暫的空檔間,任逸朗用高大身影壓過何柳的頭頂,低沈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何柳,你到底要幹什麼?”

“任總,我只是來看看,你是不是像大家說的那樣,是個好爸爸。”她輕巧地繞出任逸朗的氣勢範圍,雙腳並攏站到他禮貌的距離。

陶悠聽見了後半句,笑著從廚房遞出一杯水,“你們任總嗎?他確實是好爸爸哦。”

何柳一邊道謝一邊接過來,看到她手腕纖細十指如蔥,而自己的手卻幹燥皸裂。

真奇怪,有時候只要對比一雙手即可知道二人命運境遇之懸殊,擁有一雙沒有見識過粗活累活的天真的手,是這人生活幸福的彰顯。

何柳假裝好奇,“是嘛,我以為任總在公司日理萬機,回到家也會有空照顧小孩嗎?”

“是啊,”陶悠笑道,指指沙發示意她坐,“有時候我真不好意思承認,但我覺得他比我負責多啦,我常常會煩小孩哭鬧,他從來不抱怨的,半夜換紙尿褲也是他親力親為,我的月嫂都誇很少見過這麼負責的爸爸。”

受了誇獎的人,在此境地卻毫不受用,任逸朗焦灼地站立在兩位女性之間,面色煞白,表情難看。

何柳呼了口氣,笑道,“不坐啦,我等會兒還有事,謝謝任總任太,我這就走啦。”

他們二人也不挽留,立即讓出一條道,送她至門口。大門關閉那一刻,何柳聽見陶悠喚老公,問他新買的奶嘴放哪兒了,隨即是任逸朗啪嗒啪嗒的拖鞋聲。

何柳站在門口許久,她想,就只這一道薄薄的門,居然能隔離出兩個世界來。

在門內一端,是富足豐盈、溫馨幸福的一家,人人面帶笑意,在暖黃色的吊燈照耀下,徐徐地運轉,而她在門的另一端,像處在截然不同的星球。

她本來計劃是想向任逸朗索要贍養費的,但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她想要的,遠不止錢。

從認識任逸朗的第一天起,從始至終,她想要的都不是錢。

10

何柳以為任逸朗不會答應她的要求。

她分不清自己是希望對方答應,還是悍然拒絕。也許拒絕還能令她存有幻想:在她青春期時喜歡的男生,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好人。但他沒有。

一開始任逸朗沒聽明白,他應激似地大喊,“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瘋了嗎?我聽不懂。”

何柳平靜地說,“不,你聽懂了。”

那男人瞬間像癟了氣的氣球,筋疲力竭地說,“這是犯法,你知道的吧何柳?”

何柳聳聳肩。

任逸朗突然反應過來,“這一年多你去哪裏了?你的收入來源是什麼?你一個人養小孩嗎?”

何柳笑起來,笑容令人膽寒,“葛經理一直幫我。”

葛經理是誰,任逸朗仿佛有一瞬間的大腦短路,然後他反應過來,是葛宏崢,那個令人生厭的表哥。

他心下一震,隨即油然而生一種“好哇、好哇,你聯合他一起來算計我”的淒涼感。

“我聽說,葛經理非常非常討厭你。”她笑著補充。“但他又非常喜歡我,真是奇怪。”

任逸朗覺得苦澀,委屈,幾乎要落下淚來,“何柳,你為什麼要一直害我?”

何柳看見對方突然流露出軟弱的一面,心生厭惡,冷冷地回答,“拜托,從始至終都是你先來招惹我。”

“我後悔了,我後悔了行不行?”他低聲吼道。

兩個人四目相對,都覺心中惆悵,少年時期無憂無慮的純情戀愛一路輾轉,變到現在面目全非、嘴臉可憎。

何柳嘆口氣,“任逸朗,你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價就全身而退。”

“你要什麼代價?”

“我剛剛說過了,我要用我的小孩交換陶悠的小孩,我要讓我的小孩生活在衣食無憂的幸福家庭。

“在這一年裏我想了很多,我做錯了什麼,後來我發現,原來我什麼都沒錯。我被這個世界棄之敝履,不是因為我做錯事,是我生錯家庭。如果我出生在貴夫人的家庭,我也會是姿態高雅、不爭不搶、恬淡如菊的女主人,我也能同丈夫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你捫心自問,你的太太做了什麼令得她有現在幸福的生活?她什麼都沒做,她只是閑閑地垂著手,順流而下,就可以抵達我一輩子都掙不到的終點,這公平嗎?

“我改變不了我的命運,但我可以改變我女兒的命運。”

任逸朗絕望地握住她的肩膀,“這根本異想天開,你知道的吧?”

何柳輕哼了一聲,冷笑起來,“你怕什麼?說到底,都是你的小孩,有什麼差別。真論起來,戴綠帽的是任太太才對。”

任逸朗捂住面孔,困惑而絕望地說,“何柳,我可以給你錢啊,給你很多很多的贍養費,你和孩子絕對不會再陷入貧窮。我保證。為什麼一定要交換呢?我不懂。”

何柳將他雙手拽下來,一字一頓地對他說,“任逸朗,不懂的那個人是你。你以為我要為我女兒爭取的只是錢嗎?是愛,你懂嗎?是你的愛,是你毫無選擇必須傾註一生的愛,是你在所有人眾目睽睽下不得不付出的愛。

你甩不掉她了,你不可能像擺脫我一樣擺脫她。你被她纏住了,你必須付出你所有的責任,你必須護送著她一路成為陶家的掌上明珠。

任逸朗,我不僅要錢,我要的是你作為父親、作為一家之主對她付出所有心血,我要的是全套服務,這才是我想要的,你聽懂了嗎?”

任逸朗楞住了,他下顎顫抖。

何柳定住看他,“說起來,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葛經理願意幫我?”

她只說這一句,威脅性已足夠。她相信有什麼東西在對方心中動了,那個齒輪開始運轉,閘門打開了,一股恐懼的氣體被釋放出來。

她靜靜等待,過了很久,外面的天色已經轟然暗下來,像一記重墨淋進窗口,任逸朗頹然地坐在地上,輕輕地問,“難道你以為陶悠和他們家人不會發現嗎?”

“兩位月嫂和一位保姆輪流照顧,你預估任太太每日花費多少時間在這小嬰兒上?她父母住城中另一端,有諸多企業要管,想必也沒見過孩子幾次。”何柳笑了,“她們只是嬰兒,如果我把她們倆放在你面前,你未必能認得出。”

她知道她說的不是實話。但她又確信任逸朗會買她的帳,他從來都估量不準一個母親對於自己孩子的愛和關註,所以他才會強求她打胎,她為此決心一定要懲罰他,而懲罰成功的基礎則是她足夠了解他。

何柳在家中靜候這條引線爆發。

11

她蹲在地上看陶悠的女兒,即使只是剛剛成型的小團子臉,也能看得出任逸朗的五官輪廓。

她用手戳戳嬰兒白皙通透的臉頰,將她抱起來,放到臥室的床上,手指撫過她軟軟的後腦勺。

何柳想象著任逸朗曾經如何溫柔地照顧過眼前的這個嬰兒,他輕手輕腳地為她更換紙尿褲,將她摟在胸口,用嘴親吻她的額頭和下巴,對著她傻裏傻氣地笑。

何柳自虐式地想象著這溫馨畫面,想象著這男人向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小生命展現出他所有的柔軟和愛意,這讓她痛苦,也讓她安心,她確認自己做的決定沒錯。

然後她的面上浮出微笑,她想這一局總該輪到她贏了吧?如果真相敗露,單單出軌有私生子這件事就足夠讓任逸朗在陶家脫一層皮了。

如果僥幸過關,那她的女兒就能像那些爛俗的電視劇女主角一樣,陰差陽錯地將別人的璀璨人生搶奪過來,握在手中,逆轉命運。

只要這秘密不被發現,也就未曾發生。

兩條線的結局,她都能接受。

何柳起身,給沈睡的嬰兒蓋好被子,她聽到門口響起砰砰敲門聲。

何柳關上臥室的門,走到玄關打開門縫,那雙眼睛從狹窄的縫隙中望過來,眼神陌生,就像他們初遇時一樣,她感到歲月弄人。

隨即她被一股力量撞翻在地,門被猛烈地推開了,任逸朗發瘋似的衝進來,四周掃視一番,“孩子呢?我女兒呢?”

何柳站起來,“你瘋啦?”

“是!我瘋了!”任逸朗轉過身,“陶悠發現了,她發現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全家都懷疑是我,他們要報警抓我了。”

“嘩。”何柳發出細小的感嘆聲,“任逸朗,你混得真失敗,出了什麼事,陶家的人還是第一懷疑你。”

任逸朗無心戀戰,他嘴裏喃喃道,“她腳底有顆痣的,有顆痣,現在沒了!本來陶悠發現不了的,但誰知道有顆痣!快告訴我小孩在哪兒,我要送回去。”

何柳沈默地看著他。

她想讓這錐心的痛苦再烤炙他久一些,再久一些,只要再多一秒,她就錯覺可以從悲慘的人生中自我救贖出來,從此與他兩不相欠。

突然,任逸朗氣急敗壞地撲過來,將何柳撞倒在地上,她感覺喉嚨被狠命扼住了,大腦瞬間缺氧。

“到底在哪裏,你不會把她殺了吧?”他手指骨節發青,全身顫抖,“說話啊,你不會這麼瘋吧,求求你告訴她在哪裏?”

何柳嗚咽了幾聲,雙手雙腳亂踹,但一無所獲。她忽然感覺到右手摸到了什麼,來不及細想,就抓住往他身上甩去,那東西反彈了一下,撞向窗簾,大火瞬起。

她反應過來,是茶幾上的香薰蠟燭。

原來還有第三種結局。

在大火吞噬整個房間的前幾秒,何柳仰頭看著任逸朗,仿佛回到了十五歲那年。

她被拉到放學後的教室,黑漆漆的,然後一回頭,那帥氣的男孩從門口捧著一個生日蛋糕悄然出現,他全心全意誠惶誠恐地想令女孩驚喜開心,中間那根蠟燭將他年輕的面龐照得黃彤彤的。

就像此刻那燃著火焰的窗簾從他身後倒下來,他的臉頰也被照得黃彤彤的。(原標題:《真愛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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