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三頭白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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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電影學院保安到最佳導演

本刊記者/仇廣宇

發於2021.8.30總第1010期《中國新聞周刊》

2021年8月2日,西寧,一個叫張中臣的年輕人在第十五屆FIRST青年電影展嶄露頭角,他的長片處女作《最後的告別》獲得了最佳長片和最佳導演兩項大獎。在獲獎致辭時,這個清瘦靦腆、戴著黑框眼鏡、動作有些拘謹的青年語帶顫抖地說,如果沒有影像創作,他可能會選擇“死亡”。

了解張中臣經歷的人會理解他此刻的激動,因為他有著與學院派導演迥然不同的生活經歷。他做過流水線工人,在北京電影學院以保安的身份“半工半讀”,作業也只能用手機拍攝完成。他的故事在充滿了明星光環的電影圈顯得像是一個奇跡。

真實記憶和底層經驗

四省交界的平原村莊中,聾啞青年方圓和爺爺相依為命,方圓的父親患有精神病,妹妹在幼年時意外身亡,母親也離他們而去。在一個夏日,父親在精神病院殺人而被警方通緝,方圓在日常生活中回憶父親的行蹤時,也逐漸揭開了自己內心深處那些痛苦的回憶。這就是唯美的長鏡頭、幹凈略帶燒腦的剪輯和動人心魄的音效之外,《最後的告別》所講述的故事。

這部電影是農村青年張中臣將自己的親身經歷,用藝術化、符號化的語言縫合在電影之中的成果。1991年,他出生在安徽宿州市碭山縣的張莊村,那是一個四省交界、南北文化模糊的地方,既有平原,也有山坡和湖泊。張中臣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因為生下他,做教師的父親違反計生政策被罰了4000塊錢。

《最後的告別》電影團隊部分成員在第十五屆FIRST影展的頒獎現場。左起:張中玉(文學策劃)、王磊(制片人)、陳坤陽(制片人)、王耀德(主演)、張中臣(導演)、羅夢思(主演)、趙語嫣(制片人)、陳若彤(音樂制作)。圖/受訪者提供

張中臣曾經是個成績不錯的小孩,但9歲時,他的生活發生了變化。2000年9月1日的早上,張中臣在去發小家約他上學的途中,親眼目睹發小的父親被綁在樹上渾身是血的場景。後來他得知,由於丟失了一塊手表,發小和他的弟弟被患有精神病的父親在激憤之下殺害了。

眼前的死亡給張中臣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震動。後來,家人把他轉到了離家更遠的地方上學,在沒有熟人的地方他感到更加無助。這種孤僻的狀態一直伴隨著張中臣到縣城讀中學,性格上的自閉與農村孩子的身份,讓他一直無法真正融入城市同學之中。直到2008年高考結束後,張中臣才鼓起勇氣對父親說出那句:我不想讀書了。當時,一貫寬容的父親第一次嚴肅起來,要他至少去上一個大專,因為村裏人認為教師的孩子需要有個文憑。他答應了。

發小的故事成為張中臣拍攝《最後的告別》最初的動機,他常常會想,如果當年發小沒有被父親殺死,而是存活了下來,他日後會如何回憶曾經被至親的傷害?他能承受得了這些苦難嗎?這些問題跟隨了張中臣很多年。又聾又啞的男主角方圓成為弱勢人群的象征,既像他的發小,又像是內向的自己,也像他的一個早早嫁人生子的聾啞人堂妹,無聲地承受著一切。

在《最後的告別》中,男主人公方圓的職業就是一名工廠保安,他經常面對一面墻上不斷切換的攝像頭監控圖像。而方圓和一名工廠女孩的交往過程也有一大部分是通過監控錄像的形式表達出來。這些會讓人想起藝術家徐冰用監控錄像創作的影片《蜻蜓之眼》,但對張中臣而言,對監控鏡頭的使用僅僅是因為那來自他真實的生活經驗,因為做過工人和保安的經歷,監控室和廠房幾乎是張中臣人生中停留時間最長的工作場所,這些經歷,意外地賦予了他在電影中獨特的視角。

《最後的告別》劇照。

2011年,張中臣回到安徽,在蕪湖一家知名的空調企業做流水線工人,工作是安裝空調的過濾網,每天必須不停工作八九個小時,吃飯也在工廠食堂解決。最終觸動張中臣的是當時一起打工的一對夫婦,兩個人已經工作了多年,有了孩子,但依舊每天重復著在原地的工廠生活。他感到工廠裏的日子看不到未來,便開始策劃著逃離。

就在那年國慶節假期,張中臣來到北京電影學院,投奔在這裏當保安的哥哥。在北京遊蕩的日子裏,他隨便走進了一間電影學院的教室,聽到有位老師在講解李安的電影,便坐下來旁聽,居然被深深吸引,完整地聽了下去。長久以來,他感到自己的時間一直被無聊地打發掉,不知道意義在哪兒,卻在這大約40分鐘的一段時間裏有了新的發現。他開始大量旁聽電影學院的課程,極度渴望能夠系統地學習電影相關的任何知識。

幾乎全素人的電影

2012年,張中臣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繼續教育學院專升本的導演(劇作)方向,為了生計,他也和哥哥一樣在電影學院當起了保安,因為這個工作管吃管住。在半工半讀的那幾年裏,張中臣兼顧上學和工作,有時大半夜還要在大廳裏值班,但他感到挺幸福。

張中臣逐漸發現他所在的保安群體臥虎藏龍。那時他在保安隊裏認識了重慶大學、東北師範大學畢業的學生。他們為了在北京考研也來應聘做了保安,邊“蹭課”邊上班。《最後的告別》制片人的陳坤陽是和他一起就讀電影學院繼續教育學院的同學、《最後的告別》男主角王耀德、出品人陳崇理和邵光、文學策劃張中玉以及演員副導演張秘密是張中臣在保安公司結識的好友。

3年的繼續教育專升本學習結束,張中臣自然有了拍攝長片的野心,但對他而言第一位的問題是生存。他很多同學的畢業作品都可以帶著幾十人的小劇組,找專業演員拍攝,但他自己平時做作業時連最基本的設備都沒有,只能拿手機拍攝。後來張中臣學會了剪輯,從幫同學剪片子做起,並逐步接一些商業項目賺錢,也同時學習其他導演拍電影的思路。2016年,張中臣幫彭發監制的一個電影做了剪輯工作,在電影剪輯界有“金剪子”之稱的彭發對他十分滿意,從此他成為了彭發的徒弟,這部《最後的告別》也是由彭發監制的。

除了幼年目睹過發小的死亡事件,一些其他的東西也刺激著張中臣。在一次陪陳坤陽回河南魯山縣參加婚禮的路上,張中臣發現,這個地方的地貌很像他的家鄉:綠樹成蔭,有山有湖,但又是個不靠海的平原。後來他看到當地那尊著名的“中原大佛”矗立在各式各樣村落中的場景,忽然想到,如果這些村子裏發生過很多苦難的事情,“大佛”就這樣看著,他又能做什麼呢?這次旅行也成了《最後的告別》劇本靈感的另一個來源。

《最後的告別》劇照。

《最後的告別》的劇本早在2018年就寫好了,但這樣一個冷門的農村題材很難拉到投資。最後解決問題的還是張中臣那些喜愛電影的保安同事們。他們中很多人已經改了行,每個人湊了一些錢,形成了對《最後的告別》最初的一筆投資。這部電影的幕後主創中,包括王耀德、陳坤陽在內,有10個人都和他一起做過保安。同樣是由於預算原因,張中臣最後也放棄了起用專業演員的想法,除了參演過短片作業的王耀德和羅夢思之外,片中其他演員都是毫無表演經驗的素人。

預算並沒限制住張中臣對電影的美學追求。劇組在魯山縣選景時,看到一個土坡上面有三頭牛,夏天的陽光透過樹葉打在它們白色的皮毛上,讓他想起莫奈的畫作。張中臣當時就說想要這三頭牛參演,換掉當時已經花錢定下的三頭黑色的牛。白牛的主人是魯山縣的一個老人,因為牛只聽主人的,老人也被劇組帶到另一個拍攝地郟縣和他們同吃同住。恰好當時飾演男主人公爺爺的演員還沒有著落,張中臣幹脆就讓牛的主人來飾演爺爺。

後來他們才得知,“爺爺”一生無兒無女,全部的親情都在這三頭牛身上。四五十天過後劇組要離開,“爺爺”已經和他們產生了感情,哭了。其他人也都和“爺爺”一樣,是毫無表演經驗的普通人,比如飾演童年方圓的小演員是王耀德在聾啞學校體驗生活時發現的聾啞孩子史迎傑,方圓母親的角色則是由制片人陳坤陽的二嬸扮演,這些素人一起演出了電影中最生活化的氣息和最深沈的情感。

藝術化表達與觀眾的接受度

在電影學院的那幾年,張中臣花了大量時間看電影和閱讀理論書籍。他對賈樟柯的《小武》非常著迷,此外,他還喜歡奧地利導演哈內克的電影,英國導演比爾· 道格拉斯的《童年三部曲》和卡夫卡的小說。在《最後的告別》中,很多人從方圓的夢境中看到了塔科夫斯基《伊萬的童年》的影子。這部半科班導演和全素人演員的處女作被譽為FIRST影展上最有“大師相”和“學院風格”的一部電影,影展對此片的評語是:“創作者以身體力行的勇敢與真誠,照望那些被隱去與忽視的痛楚和面孔,在有限的時長內展開漫長的歲月,並以電影的溫暖,嘗試撫平那些折痕。”

8月1日,《最後的告別》在FIRST影展首映時,映後交流會上發生了一個插曲,一名觀眾突然對這部電影發起了激烈批評,認為它晦澀,不考慮觀眾感受。當時,《最後的告別》的制片人之一王磊有些負氣地指出,這位觀眾不該來參加這樣的電影節,而是應該去選一些符合他審美的電影觀看。作為一位青年電影制片人,王磊曾參與過《回南天》《氣球》等電影的制片工作,他這一次是在2019年前後加入《最後的告別》的制作,他看過第一遍粗剪後就明白了張中臣的表達意圖,決定加入項目,並幫助張中臣進行剪輯。在有過農村生活經驗的王磊看來,張中臣完全是用自身的經驗在書寫這部電影,這是他作為一名制片人最看重的東西。

著名導演謝飛在影展後寫下《重視電影的文學價值》,文中表揚了《最後的告別》獨特的詩意,卻又認為這部電影“情節、人物敘述均薄弱、淩亂,主題提煉含糊,嚴重影響了觀眾的接受度”。

張中臣本人對這些評論已經不在意了,他到西寧參展前卸載了豆瓣,不想因為網絡評論影響自己的心態。而到了西寧,他驚喜地發現,雖然電影放映時有人退場,但很多“00後”觀眾表示喜歡這部片子,並當面和他交流了很多意見,而對於那位不喜歡他電影的觀眾,他也表示“謝謝他讓我自省”。

制片人王磊希望《最後的告別》能夠更多地在藝術院線、網絡點播甚至更多的國際電影節亮相,而在FIRST載譽歸來的張中臣雖然已經成功邁出了第一步,但得獎並沒有影響張中臣的踏實與質樸,他惦記著自己“剪刀手”的工作,從西寧回來就第一時間投入之前沒完成的剪輯項目。

(實習生楊璐熙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