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評書廉頗
一唐明皇宰治天下,禦宇多年,海內承平。
皇帝心閑身懶,早起忒痛苦,常裝病。
一天起得早了,口渴呼茶,近侍都不在。
窗外灰蒙蒙的,也不知時辰,回頭看計時用的玉漏,竟然結冰了。
玄宗憑欄一望,窗外淅淅瀝瀝的在下雨,有人撐著傘從遠處來,近了,是個僧人。
也不對他叩拜,只是對他說:
“你原說山中無趣、且有惡鄰,執意逃在這裏,但是,該面對的又怎能逃得掉呢?該回去了,飯還給你留著呢,快涼了……”
伸手要來拉他,皇帝向後一掙,醒了,一腦門子汗,直喘粗氣。
推窗一看,滿眼的大霧,伸手只見五指,窗沿上一紙素箋,上面濕漉漉的兩行字:
將手巾五百條,袈裟五百領,於回向寺布施。
二玄宗心下不爽,找人解夢。
說什麼的都有,有懂事的說吉,有搞事的說兇,但在一點上都相當一致:
要啥給啥,預備好手巾和袈裟,趕緊給送去。
手巾袈裟都不是事兒,可“回向寺”在哪兒啊?整個長安城也沒人知道。
於是只好在十四個城門旁貼出榜文,廣招有識之士,凡是能送僧衣到回向寺的,要啥給啥……
三皇榜貼出一個月,沒人揭,曬得都打了卷兒了。
玄宗已經快把這事兒給忘了,正在跟妃子看花喝酒,有近侍來報:
“……有個瘋子,穿得像個和尚,把皇榜吃了,吃了……”
玄宗酒喝高了:
“吃了就吃了,不用他賠,朕愛民如子……不夠讓他接著吃,愛吃多少吃多少……”
侍衛傻了:
“陛下你咋知道的啊?他圍著長安城轉了一圈兒,把十四個城門的皇榜都吃了……”
玄宗酒醒了一半:
“你們怎麼不攔著點?吃一張還不行,全吃了像什麼話?”
侍衛說:
“他說他能送袈裟去回向寺,守榜也興奮哪,說,真能送到,皇上說了要啥給啥。要啥給啥?他說,就想再吃兩張,就這麼……”
玄宗問:
“人哪?”
侍衛說:
“殿下邊跪著打飽嗝呢……”
四來人就是個瘋子,傻子都能看出來。
玄宗問他:
“你要去哪兒?”
他說:
“終南山。”
再問:
“回向寺在那兒?”
他說:
“呃。”
最後問:
“要點啥?怎麼去?”
他說:
“一斤檀香,走著去。”
玄宗準了,讓人配了五百套僧衣、五百條手巾、一斤檀香,著一輛驢車拉著,送出長安。
有人懷疑皇上酒還沒醒,也有人笑:
“這還不懂?皇上這是個順水人情而已。終南山裏哪有什麼回向寺?不過,如果不是這個瘋僧,這袈裟和手巾還就真送不出去。現在送已經送出去了,至於送到哪兒,愛哪兒哪兒。”
五瘋子趕著驢車進山,走了兩天一夜,眼見已經沒路了。
到處都是亂石和荊棘,新換的僧袍上,粘了一層蒼耳。
驢是說什麼也不走了,一個勁兒往後退。
瘋子嘴裏自顧自的嘟囔:
“怎麼就不攔著我,怎麼就不攔著我呢?”
一擡頭,密林深處一個巨大的石碾子。
人跡罕至的荒山,竟然有個日用物,蹊蹺。
瘋僧心下有感,就在石碾子上陳列供具,把帶來的香全燒上了,騰騰的像是狼煙,熏死蚊子不計其數。
自己也披了袈裟亂拜,摁死好幾只螞蚱。
香煙滾滾,直升天際,被山風一吹,滿坡都是……
漸漸的,淡藍色的煙變濃了,變白了,一團一團的水汽從山谷裏湧出來,起霧了。
六霧濃得很,伸手只見五指。
瘋僧坐著不敢動,怕摔死。
香燒完了,霧也散了,一座僧院近在咫尺。
白粉墻,烏油瓦,綠竹環繞,三門洞的山門,正中央黑漆匾額上三個燙金大字:回向寺。
瘋僧呵呵一笑,墊起腳,拍鋪首上的黃銅獸環,沒人應門。
剛撿起一塊石頭要砸,門開了,一個門童,面相似個金剛,把他讓了進去:
“說走就走,說來就來,當這大車店嗎?
說進就進,說出就出,當我守城門哪?”
瘋僧一靈不昧,幾重院落,回廊九曲,居然熟門熟路,直走到方丈內。
蒲團上一個白眉老僧,笑呵呵的等著他:
“你咋才來捏?……唐皇帝可好?”
七方丈引著瘋僧,挨個僧寮派發帶來的布施之物,一件僧袍,一條手巾。
有一間僧寮沒人,床上空著,放著一只玉簫。
方丈把玉簫取了,塞給瘋僧,說:
“這間沒人,不用發了。”
再到隔壁,是個黃眼睛、卷胡子的番僧,一部大胡子還都紮成小辮兒,正趴在地上翹著腿擺出匪夷所思的姿勢……
方丈說:
“這個也不必給了,他是個外來掛單的和尚,不穿我們中土的僧衣……我說魯山哪,不要總弄那個什麼瑜伽了,我們這兒是要坐禪的!”
叫魯山的番僧睜著怪眼楞了楞,爬起來又開始轉圈兒……
方丈很無奈:
“你不要總是轉……哎,自從那位走了之後,就是這個樣子了。早晚也得走,走就走吧,管不了管不了啦!”
八派發完布施,還剩一套僧衣手巾。
方丈領瘋僧回到前面,說:
“這支玉簫,其實應該叫尺八,回去交給你主萬歲,睹舊物思故人,應該還能想起我來。
沒錯,他本是我這寺中的僧徒,人挺好,就是心裏全是旁騖,屁股坐在蒲團上,心裏全是紅塵俗事,到底耐不住清苦,下山去了。
其實吧,他這一走,我倒也輕松不少,這徒弟,不好帶啊。”
九尺八的主人,是個人精。
琴棋書畫無一不曉,都是個中聖手;
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真乃風月神人。
禪院哪,晨鐘暮鼓、青燈黃卷的勾當;
他倒好,絲竹亂耳、飛紅點翠的能耐。
盂蘭盆會,組織和尚們排演“目連戲”,他自己裝扮成目連僧他媽,那小身段,拿捏得那個曼妙啊,實在是難描難畫!
方丈作為院主,教學理念是寬松的,希望尺八主人自己能迷途知返,有所收斂,畢竟參禪才是本業嘛。
之後,那個番僧來掛單,禍事來了。
胡人一到,就被學員們的社團文化給吸引了。
天天去,天天去,喜歡哪,正經佛都不念了,還教學員們劈著叉練瑜伽。
對那位音體美的大咖、尺八玉簫的主人,更是迷得不行不行的。
本來是個正經的外教,最後居然要追著學生會主席喊爸爸,尊稱他為“尺八先生”。
為了套近乎,還把隨身帶來的一只白貓送出去當了禮物,號稱波斯正種。
僧眾裏風言風語,都說一個小白臉一個大胡子……
可是小白臉明顯對大胡子煩得不行,對擼白貓更感興趣,最後受不了騷擾,居然借機攜貓私奔了,實在是可笑啊。
那個番僧麼,早晚也是要跑去追他的“尺八先生”的。
十瘋僧本來就不靈光,聽方丈雲裏霧裏的一席話,更是一臉懵逼。
方丈很慈愛的看了他一眼:
“你也不要總是瘋。
從畜生道轉生人道,多少會不適應。
沒關系,再轉一次也來得及……冤孽啊!
這個給你……”
從懷裏摸出一個碧玉環,遞給瘋和尚:
“呵呵,這個圓環,當初是系在貓脖子上的。“尺八先生”走得急,忘了帶上,番僧跟我討,我沒給他。現在……一起物歸原主吧!”
方丈送瘋僧出寺,臨出門前又囑咐:
“先給他看玉簫,他就能知道自己是誰了。
再給他看僧袍,他就能想起從哪兒來的了。
最後,你把這個玉環系在脖子上給他看,他就能明白,色相具是虛妄。
記住,一定要系在你的頜下,再給他看。
願他迷途知返,重歸佛門;不然,早晚是一場殺劫,生靈塗炭。
就是可憐你,裏外不是人,誰讓你瘋呢!”
十推開山門,一片白蒙蒙的迷霧。
山川河流、世間萬物都隱匿在白色的謎團之後。
咣當一聲,木門在身後關上了,濃霧散了,化作細雨落下來,荒山石徑,紅葉清秋,世界又顯形了。
十一回長安復命,皇帝在金殿之上見他,高高在上。
讓他跪,不會,蹲著把此行的見聞描了一遍。
一殿人都大笑,瘋子嘛,誰信他呢?
他取出留下的那件僧袍奉上,皇帝看也不看。
旁邊有人笑他:
“大師,你這趟買賣不好做吧?一去兩年,居然還剩下一件沒賣出去?驢呢?”
他說: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又取出尺八玉簫遞上去,弄臣接過,用烈酒洗過,奉給皇帝。
皇帝饒有興致,就唇一吹,仙樂飄飄,曲畢,滿堂喝彩。
皇帝搖搖頭,很熟悉的感覺,甩也甩不掉;摩挲著玉簫,愛不釋手,反問他:
“上師,你要些什麼封賞?這只尺八倒是個寶貝……”
他照實說:
“唯願……願侍奉君王左右……”
皇上在龍椅上欠身往下看了看,說:
“開……開什麼玩笑?”
他又執拗的說:
“臣願……侍奉……奉……尺八先生!”
皇帝高興:
“好,古有和氏之璧,今有先生尺八,賜號“尺八先生”,住持白馬大寺!”
沒辦法,皇帝,看不清。
十一洛陽白馬寺僧眾,接皇帝敕令,恭候新任住持,但終於也沒等到。
一年之後,蜀州司戶楊玄琰的夫人,生下第四個女兒,小女嬰眉清目秀,出生時口銜碧玉圓環,取名楊玉環。
三十六年之後,胡人安祿山反唐,天下大亂,生民塗炭。
清秋聊命駕,細雨獨行山。
淺淡煙雲裹,回還紫翠間。
病多新覺老,心懶舊能閒。
宿遍山南寺,何曾興盡還。
(本文用做插圖的高劍父大師畫作,來自頭條id“雲來山如畫”的整理,如您喜歡,請到原出處欣賞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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