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回家問路的第1頁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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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位推理小說作家,在與讀者的交流中,經常會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現實中有沒有發生過推理小說中才能見到的案件?”讀者指的是那種包含密室、時刻表詭計、暴風雪山莊等元素,且破獲過程需要繁冗復雜的邏輯推演的刑事案件。我的回答是:“非常少見。絕大部分刑事犯罪都表現得簡單而粗糲,破案的手段也比較傳統,而造成懸案或冤假錯案的原因往往是時代導致的刑偵技術手段落後。”這樣的回答未免讓讀者失望,但現實確是如此。

不過,換個類比就靠譜得多了,那就是懸疑小說。推理小說與懸疑小說的區別在於,前者以邏輯解謎為主,而後者勝在制造恐怖驚悚的情節和出人意料的反轉——現實中,的確發生過很多比懸疑小說更加精彩的真實案件,被《右臺仙館筆記》和《清稗類鈔》收錄的“光緒三年鴛鴦嶺兇殺案”就是一例。

《右臺仙館筆記》

一、謎案:兩個遇害的孩子

江西鄱陽縣有個名叫葉佐恩的人,娶一位同縣的寡婦陳氏為妻,生了一個兒子,取名葉福來。幾年後葉佐恩因病去世,而有孕在身的陳氏又生下一個遺腹子,名叫葉福得。重為寡婦的陳氏三嫁,嫁給了一個名叫嚴磨生的人。嚴磨生家貧,實際上是以入贅的形式來到葉家,一住就是五年,“葉佐恩所遺田二畝,歸嚴磨生耕種,以養其二子”。五年後,嚴磨生才帶著妻子和葉家兩兄弟回到了位於車門湖的自己家中。由於年景不好,水患頻仍,導致葉佐恩的那兩畝遺田收成欠佳,一家人衣不裹體、食不果腹。當時葉福來已經九歲,嚴磨生便將他送到距離車門湖四十裏外的坑下村一個名叫徐茂拐子的裁縫家做學徒,“每年與錢三千四百”,不久又將葉福得送到坑下村的劉光裕家,為之牧牛,也有一些微薄的收入。

光緒三年農歷十二月二十五日,恰是年終歲尾,嚴磨生到坑下村接福來、福得回家過年。二十六日早晨,三個人隨便吃了點兒東西就出發了,“福來負藍布袋,內盛洋錢一、銅錢千;福得負白布袋,盛米數升”,這也正是兄弟倆一年學徒和勞作的收入。也許是南方的冬天格外陰冷潮濕的緣故,嚴磨生肺病發作,咳喘不停。

行至坳上亭這個地方,突然下起雨來。嚴磨生實在是走不動了,“乃於亭中少息”。恰好一個名叫雷細毛的人擔著兩個籮筐經過。雷細毛也在劉光裕家幫傭,平時跟放牛的葉福得相熟,而且他住的地方恰好也在車門湖,與嚴磨生是鄰居。嚴磨生拜托他說:“我實在是病得走不動路了,麻煩你帶著這兩個孩子先往家走,我稍微好一點兒就去追趕你們。”因為山高路遠,怕兩個孩子累著,嚴磨生將葉福來的藍布袋和葉福得的白布袋解下,放在雷細毛的籮筐裏,望著他們三個人的身影在蒙蒙細雨中遠去。

嚴磨生不知道,他將就此與這兩個跟自己並無血緣關系,但相依為命了五年多的孩子永訣。

在亭子裏休息了很長時間以後,看著雨停了,天亦薄暮,嚴磨生便強撐著病軀慢慢往家走。他沒有力氣翻山越嶺,就走了一條繞遠但平坦的小路,到家時已是深更半夜。妻子陳氏很驚訝他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嚴磨生也驚訝怎麼兩個孩子還沒回來,想可能是走得慢,跟雷細毛露宿在半道了。第二天近午的時候還不見兩個孩子的蹤影,村裏有人說雷細毛昨晚就回到家中了,嚴磨生急了,跑到雷家一問,雷細毛說自己昨天跟兩個孩子走到鴛鴦嶺,因為自己還有其他事情要辦,並不同路,就跟兩個孩子分開了,臨別前把裝有錢米的兩個布袋綁在他倆的身上,叮囑他們:“你們可以坐在這裏等候,待爾翁歇息停當趕過來時再一起回家。”然後才匆匆離去。

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了嚴磨生的心頭,他匆匆趕往鴛鴦嶺尋找兩個孩子的蹤跡,卻一無所獲,只找到了幾個曾經路遇兩兄弟的人:一個叫歐陽六毛,說二十七日曾經遇到這兩個孩子問路;又有一個名叫汪同興的開了個賣布的店鋪,也說二十七日見到過這兩個孩子,當時兩兄弟下得山來,饑餓難忍,走進店鋪向汪同興要飯,汪同興給了他們,看著他們吃飽喝足後離去,當時他們的身上還綁著布袋;此外,有個名叫歐陽發仂的人當時也在店內,證實了汪同興的話。

由此看來,很可能是因為嚴磨生走小路回家沒有遇到他們,兄弟倆在鴛鴦嶺上忍耐了一宿,又累又餓地下山後迷失了道路……至少在嚴磨生察覺到兩個孩子走失的二十七號,他們還活著。

但是,噩耗在二十八日傳來,在距離車門湖兩裏左右的陳公阪的荒野中,發現了葉福來與葉福得兄弟倆的屍體:九歲的哥哥葉福來的臉上、耳朵上和咽喉都有傷,死因是被扼殺;六歲的弟弟葉福得除了也死於扼殺外,陰部亦被嚴重踢傷……

值得註意的是在犯罪現場,“錢米俱在,無所失”。

面對兩個孩子的屍體,江西省震動。所有人都在問:到底是誰對他們下了如此慘酷的毒手?

《清稗類鈔》

二、懸案:一個無足輕重的“路人甲”

嚴磨生報官後,萬萬沒想到,第一條鎖鏈居然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兩個孩子的死,觸動最大的是葉氏宗族,他們認為既然兩個布袋和其中的錢米沒有丟失,證明兇手不是謀財,屍檢並未發現性侵的痕跡,證明也不是圖色,那麼最大的犯罪動機就是葉佐恩的那兩畝遺田,“是嚴磨生利其故父所遺之田”,故而下了毒手。官府在調查中也認可這一觀點,所以嚴磨生被馬上緝捕。但嚴磨生亦有可辯之處,假如他真的是兇手,更“合情合理”的做法是二十六日夜在鴛鴦嶺動手,而不是把兩個孩子走失嚷嚷得滿天飛,引發“輿論關註”的情況下才殺人,何況兩個孩子的迷路是有很多人作證的事情,可不是嚴磨生刻意制造出來的“不在場證明”。

也正因此,這一案件“訟久不決”,嚴磨生被長期關押,而雷細毛、歐陽六毛和汪同興等人受到審訊後,雖然被釋放,但身上的嫌疑卻並沒有徹底消除。

光緒四年,彭玉麟巡閱長江,到達鄱陽縣所屬的饒州,嚴家和葉家“皆具牒訴於行轅”。盡管彭玉麟表示了重視,但兩年過去,案件的真相依然成謎。光緒六年夏天,彭玉麟到達南昌,“中丞以下鹹迎候於滕王閣”,嚴磨生之妻陳氏手捧狀紙,硬闖彭玉麟的前導衛隊,被趕了出去,這女人就地跳了長江。彭玉麟知道後,急令將她救起,接受了她的狀紙,然後召集江西省各級官員會議此案。官員們告訴彭玉麟:“二子年幼,必無仇殺者;若利其有,則何以錢米俱在?是其繼父殺之無疑也。”

對此說辭,彭玉麟十分不滿。

作為晚清傑出的軍事家和政治家,彭玉麟在斷案決獄方面也頗有作為。民國學者黃濬在《花隨人聖庵摭憶》中曾引《聽月軒雜錄》記彭玉麟五樁軼事,其中四樁都與刑案有關。其中寫彭玉麟任安徽巡撫時,經常微服出訪調查民情,一日到東流,忽然下令召集縣內吏役七人,說是東流有大奸大惡之人,需要他們協同抓捕。這七個人不是司牘就是捕快,認為彭玉麟知道他們的才幹,肯定是有大事相托,喜滋滋地聯袂到了縣衙。誰知一進門,彭玉麟就下令將他們全部斬殺。縣令大吃一驚,彭玉麟這才拿出縣民的狀紙和自己調查得來的證據,“蓋七人貪狡魚肉,小民被其禍者,不可勝計”。原來彭玉麟“半月前潛蹤至市塵鄉井,糜不周歷,陰疏七人名,遍訪皆同,無一枉者”。

《花隨人聖庵摭憶》

對於鄱陽縣的二童遇害案,彭玉麟雖然沒有直接調查走訪,但憑著多年辦案的經驗,他認為嚴磨生的犯罪證據不足,犯罪動機也很牽強,於是責成鄱陽縣令汪以誠盡快查出真兇。

汪以誠一向以賢能而知名,但對二童遇害案調查良久,卻依然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在上峰的勒令下,他只好先將涉案的所有人等全都羈押到大牢內,“密使偵者於諸人一舉一動一語一言,隨時伺察”。

這一年的五月,民間盛傳彭玉麟將親自來到鄱陽縣查辦二童遇害案。消息傳到大牢裏,幾天後,汪以誠埋伏在大牢內的眼線向他密報,說歐陽發仂有些不對勁,“頻向丁役探問消息”,似乎對彭玉麟的動向非常關切……

此前的調查中,歐陽發仂僅僅是給布商汪同興的證詞作證的人,雖然嚴磨生在最初報官時闡述過自己對歐陽發仂的懷疑,因為汪同興說“有歐陽發仂者適在肆中,二子出亦出”,即歐陽發仂是跟在兩兄弟後面出的門,但沒有其他能夠指證他犯罪的證據。現在,汪以誠猛然意識到,這個在整個案件中看似“路人甲”的歐陽發仂,很可能扮演著什麼特殊的角色。

彭玉麟像

三、破案:一場裝神弄鬼的審訊

五月十六日,彭玉麟真的來了。

但彭玉麟此次來鄱陽,並非為了二童遇害案,而是調查沈可發案。沈可發是浮梁縣民,他私刻木印,偽造關文,還對外聲稱自己曾在彭玉麟的大營中幫辦過軍務,以此招搖撞騙,被捕後一直關在鄱陽縣的大牢中,跟歐陽發仂算是“獄友”。彭玉麟提審他後,核實了他的罪行,即以軍法斬之。歐陽發仂聽說彭玉麟如此殺伐決斷,嚇得不行,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踏實,夜裏還總說夢話,喊著“不好了,不好了”——這些消息讓汪以誠更加堅信,歐陽發仂就是謀殺葉福來和葉福得的真兇。

汪以誠提審了歐陽發仂,為了在心理上給歐陽發仂以震懾,汪以誠特地將提審的地點挪至城隍廟。歐陽發仂到後,汪以誠對他說:“昨天夜裏,我在密室中供奉城隍神的神位,祈禱他指明殺害那兩個孩子的真兇是誰,夜裏本縣令夢見自己來到一處地方,聞到屍臭卻不見屍體,尋來尋去,發現發出屍臭的地面上跪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你歐陽發仂,所以你還是從實招來吧!”歐陽發仂不肯認罪,但全身抖如篩糠。第二天,汪以誠又把案件的相關人等全部帶到城隍廟,“諸囚皆號哭,求神明昭雪,歐陽發仂無一言”。到了半夜,歐陽發仂的精神壓力終於到了極限,突然喊了起來:“我不敢欺騙神明!我說實話!”

讓我們把視線調回到光緒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還原一下葉家兩兄弟生命的最後一段到底發生了什麼。

雷細毛在鴛鴦嶺與葉家兩兄弟分別後,這裏距離車門湖尚有三十余裏。兩個孩子並不認路,只能坐等嚴磨生,等來等去不見蹤影,眼看紅烏西墜,便“宿於鴛鴦嶺之社廟中”。第二天一早在山路上亂走一氣,遇到歐陽六毛問路後,辨明了方向,繼續前行,下得嶺來,饑渴難忍,便到汪同興的布店裏討飯,也正是在這裏,遇到了讓他們命喪黃泉的歐陽發仂。

歐陽發仂見到這兩個小男孩,並沒有在意他們背的布袋裏裝著什麼,而是“見其幼稚可欺,欲誘至他處而賣之”,於是從布店裏追出,以給他們帶路的名義,與他們同行。二十七日夜裏,就在嚴磨生和陳氏焦急地尋找兩個孩子的時候,兄弟倆其實是在歐陽發仂家裏睡了一宿。二十八日清晨,歐陽發仂叫醒兩個孩子,帶著他們一直走到陳公阪。

就在這時,一件令歐陽發仂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葉福來突然說“這條路我認得”。

原來,陳公阪這個地方其實兩條路,一條通往車門湖,另一條通往外鄉,而歐陽發仂帶他們走的是後面那條路,打算把他倆誘拐到外鄉賣掉。但葉福來此前曾經跟嚴磨生到過陳公阪,認得通往車門湖的路是哪條,所以拉著弟弟往前面那條路上走。這一下歐陽發仂急了,“強挽之”,葉福來雖小,但意識到此人不懷好意,堅持要帶弟弟和他分開,歐陽發仂破口大罵,“痛毆其頭面”,並卡住了他的咽喉,將他活活掐死,葉福得嚇得一邊跑一邊喊救命,歐陽發仂追上去狠踢他的陰囊,也將他殺害——歐陽發仂之所以沒有拿走那兩個布袋,主要是害怕被別人認出後,當成自己犯罪的證據。

案發三年後,殺害兩個小兄弟的真兇終於落入法網!

這時,彭玉麟已經到達鎮江焦山,正在自然庵裏閑居,得到汪以誠發來的奏報,“讀之狂喜”,當下批復道:“數年郁結,為之頓釋。望空遙拜,為兩冤魂叩謝賢令君!”

彭玉麟與樸學大師俞樾私交極好,彭玉麟的長孫女彭見貞嫁給了俞樾的孫子俞陛雲,所以兩個人是親家關系,平時經常走動和酬唱,彭玉麟知道俞樾正在創作《右臺仙館筆記》,於是將這個案件的始末講給親家翁聽,俞樾才將其收錄書中。

“光緒三年鴛鴦嶺兇殺案”,全程相當的恐怖、驚悚、詭奇和懸念疊出,而長達三年的懸案告破,靠的只是裝神弄鬼,未免令人失望。但這正是現實中很多兇案的真實面貌:突如其來、動機叵測、不合邏輯、有悖情理……我寫了十年的推理小說,越來越發現,無論紙上的謀劃怎樣殫精竭慮、巨細靡遺,在現實面前多半是荒誕可笑、枉費心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