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周公解夢黑狗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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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閱讀母親

作者:楊卓成(中國作協會員,現居雲南)

半個多世紀前,我十歲那年,追隨母親到了她任教的學校。

母親是一名小學老師,在一座寺廟改建的小學校裏,母親待了好多年頭。

她教語文、算術、音樂、體育、地理、自然。從小學一年級到高年級的課她都教過,有女教師請產假,有班主任借調出去,便由母親頂替上課,她教的課多且雜亂,似乎是學校裏的全能教師。

我當時已上小學四年級,算是外校轉來的插班生。我被安排在了一個有些特殊的班上,這個班大半是女生,經常有人遲到和曠課,退學也時常發生。當時,在我們那地方,女孩子能識幾個字就可以了,找豬草、洗衣服、擔燒柴這些活計,才是她們生活中的重要內容。這樣的班上,學習風氣能好到哪裏去?我心裏有些窩火。我從老家來投奔母親,為的就是借母親的光,受個優質的教育,將來謀求個好的出路。母親在本校任教,就是憑著薄面,也不至於安排到這樣的班上。在我上學的事情上,母親肯定沒有盡到責任。

那天上午,我見母親拿著課本走進教室,心跳立刻加速。這個出了名的問題班,四年換了五任班主任,最近一任僅僅來了一個月,就說身體差,不適宜做班主任的工作。難道就該母親來嗎?母親真是窩囊到了極點!

母親在課堂上講了些什麼?我一句也沒聽進去。窗外白雲浮動,微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攪得我心煩意亂。下課後,我飛快地奔出教室,故意與母親拉開距離。母親抄近路追上了我,她喘著粗氣,輕輕幫我拍掉身上的灰塵,遞給我一個布袋說:今晚有事兒不回去吃飯了,對付一頓,你來跟媽媽做個伴兒。

布袋裏放了五個煮熟的洋芋,幾根大蔥,半小碟老醬。我身子一縮坐在了草地上,伸手就去抓洋芋。母親拍了下我的手:洗洗手去,講究衛生。我沒說話,也沒起身,心裏還堵著沒發泄出來的無名火氣。此時此刻,我恨透了母親,我對母親的情感,仿佛突然消失了。

母親望著我,沒作聲,用喝水的口缸從山梁下的水溝裏取了水來,一點點淋在我手上。水很涼,滑在手上,如母親的指尖掠過。我不好再任性,順從地洗好了手,消滅了五個大洋芋。

母親替我擦去嘴角的殘渣,帶著我朝山路走去。走啊走,直到太陽西下,我們才來到一個村口。一條小河,緩緩從村中穿過,映著太陽的余暉,縹緲而神秘。幾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正挽起褲腿站在水裏忙碌,有的浣衣,有的淘豬草。母親和她們閑聊了一會兒,又向她們打聽了個地址。母親要去的地方不好找,又問了好多人,終於找到了。

此時我才知道,母親是為了讓一個叫美喚的女孩子復學。在母親的一再勸說下,美喚的父母終於松口了,說他們家離學校遠,得給孩子置辦套住校的鋪蓋,家裏一時湊不出錢,只能等等了。

那天很晚了,美喚才回來,背上是一大籃豬草,見了母親,連忙放下背籃給母親行禮。那一晚,母親跟美喚說了很多話,直到月上樹梢,我已經困得兩眼朦朧,母親才起身要走。

美喚站在門口目送我們出村。前方臥著一條黑狗,美喚遠遠地說:這狗仔乖巧,不咬人的。我心裏踏實了,放心地緊跟著母親往前走。一輪明月掛在天上,如一面刷凈了的銅鑼。母親回過頭來,正要跟我說幾首明月的古詩,見一條黑影已躥到了我身後,我的大腿被狠狠地撕了一下。母親聲嘶力竭地呵斥狗仔,美喚一家也趕來幫忙,黑狗才夾著尾巴跑了。

母親仔細查看了我的傷口。原來不是說好不咬人的,怎麼就真下口了?母親自言自語,邊說邊往我的傷口上吹風。母親用嘴貼在傷口上,吮吸著血汙,一口,兩口,吸一會,就往地上吐幾口汙水,像樹上捉蟲的啄木鳥。我沒感覺到一絲疼痛,只有柔柔的暖流滑過。

母親吸了一會,累了,擡起頭來,月光下,我看到母親眼中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我勸母親,這麼一點傷口,根本不痛。話音剛落,一滴濕熱的液體掉落在我臉上。

我從沒見過母親流淚。那晚滴落在我臉上的液體,也許根本就不是淚水。借著月光,我偷偷看了看母親的眼睛,依然是那麼平靜,沒有恐懼,沒有憂怨,也看不到一絲後悔。母親平時話不多,那晚就更無語了,默默地一直走到學校。

母親見校長宿舍的燈還亮著,就讓我在門外等著,她進去跟校長說事。暗夜裏,我聽到母親的聲音越來越高,提到了美喚、鋪蓋,校長只是慢條斯理地打著哈哈。哈哈打得多了,氣氛明顯有些緊張,我在門外都感覺到了校長壓抑著的憤怒。可母親沒感覺到,依然不停地講。在後來的教職工大會上,母親仍舊緊追不舍,提出學校應該為困難學生解決些實際問題。校長非常難堪,連哈哈都打得不那麼順暢了。

沒過多久,母親接到了一紙調令,那是一所更偏遠的山區小學。

新學校也是由寺廟改建而成,但寺廟更小些,辦學規模也小得多,兩個教室,十多名學生,卻有四個年級,一個年級上課時另一個年級就做作業,此起彼伏,如同變魔術。到新學校的那天下午,我們來得急,沒備下當晚的口糧,村裏又沒有買東西的地方,只能順其自然了。

母親點火燒了一鍋水,讓我先喝些水,她出去看看能否找點吃的。望著母親遠去的背影,我有些傷感,母親的肩上,不但擔著事業,還擔著我們一家人的生計。我突然想到了母親的幾個朋友,據說有一位還在省裏當官。我得提醒母親一下。

母親回來,掏出兩枚雞蛋。她將雞蛋煮熟,吩咐我,今晚一枚,留下一枚明日做早餐。她明天放學後下山,晚上回來才能有米下鍋。我剝著雞蛋,眼光卻一直沒離開她的眼睛。窗外,一只暮歸的老鴉正伏在柏樹上嚎叫,冷風從門縫中擠進屋來,此情此景,又冷又餓,我估計她鼻子一酸,淚水馬上就會湧出來,乘著這機會,我要向她提提那幾位老朋友的事。有的時候,一個念頭也許真能改變命運。

但母親似乎絲毫沒有感傷。她找出本厚厚的線裝書,津津有味地讀著,仿佛她已經吃得五飽六足,正在消遣一段美好的時光。我真弄不懂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被狗咬傷的時候,她傷心得落淚,此時卻又若無其事,她難道不冷不餓嗎?

吃完雞蛋,我喊了聲母親。我實在忍不住了,跟母親說起了她那幾位老朋友。母親頭也沒擡,低聲對我說,自己的事,自己辦,找什麼麻煩。早點洗洗睡吧,新到一個地方,總得適應幾天。見母親無心談她那幾位老友,我的心都涼了。由於我的存在,這個學校冒出了個五年級的學生,母親得從一年級的課程備起,一直到五年級,她這麼辛苦,我不忍再添亂了。

我學習很努力,效果卻不好。五年級只有我一個學生,母親在時間和精力的分配上,也就格外地吝惜,不可能給予我過多的輔導。母親勸我轉回老家去讀,可村裏的學校只設了初小,上高小得跑十幾裏路。但即使這樣,我也想回去了。

母親嘴上說讓我回去,卻始終沒送我走。後來母親的工作調動了,雖然條件越來越好,卻都是在學校裏打轉,沒有離開過三尺講堂。直到退休。

我後悔去參加母親的光榮退休座談會,在會上,我親耳聽到領導說,組織上曾多次安排母親轉行,公安、法院、體育等部門任由她選,都被母親謝絕了。聽到這話,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看著母親滿臉放光,好享受地聽著組織上給她的各種榮譽時,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的兒子。

母親退休了,本應靜養的人反而忙碌起來,除了來看望她的學生、朋友外,不時還有人來拜訪她,找她要資料,看她的紀念章,讓她口述回憶錄。我有些好奇,多方打聽,才了解到母親是位資歷很深的老革命,還在念書時,就參加了地下黨的外圍工作。

熟悉母親的人都說,母親是當地的一部活字典。但我不得不承認,我緊隨母親多年,並沒真正讀懂母親。但我相信隨著歲月的流逝,閱歷的增加,我一定能更多地讀懂母親。

《光明日報》( 2021年09月10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