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眉毛很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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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濟安二十九年夏末,大雨忽至。

也就是這一天,有人踏入了關押我的牢房。

我微瞇了眼睛看過去,只借著搖曳的燭火,隔著牢門,看到了崔延。

他著了玄黑錦衣,在距我幾步遠的地方靜立。

我歪頭輕笑:“崔大人?”

他微微頷首,向前一步,將帶來的吃食塞了進來。

我聞了聞,不免開心起來:“崔大人真好,知道我愛吃茯苓糕。”

崔延看著我在地上盤腿一坐,拿起茯苓糕便吃了起來,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掀袍與我對坐。

“先帝下葬了。”很久,他開口道。

我恍若未聞,只專心吃著我的點心,他也不再說話,只拿那憐憫的目光看著我。

崔延是大理寺卿,我知道他為什麼而來。

我咽了一口茯苓糕,將一條腿伸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衝崔延挑了挑眉:“大人不吃?”

他搖了搖頭,悶聲道:“回婕妤娘娘,臣不愛吃。”

我連忙擺擺手:“別這樣叫我,我膈應得很。”

“叫我柳姑娘吧,”我說。

“是,柳姑娘。”

“宋況死了有……”我認真想了想,繼續道,“他死了有快三個月了吧?”

崔延點點頭,我繼續拈起茯苓糕,卻聽到他聲音冷凝:“柳姑娘,先帝是你殺的嗎?”

我頓了頓,將茯苓糕重新放回去,湊近牢門,對他綻放了個大大的笑:“崔大人不妨猜猜看?”

2

濟安二十四年春,張太後辦了一場賞花宴。

賞花宴並非為了賞花,而且為了給太子宋長珩選太子妃。

宋長珩這太子之位來得妙。他並非皇帝之子,與皇帝乃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按說這太子之位尚且輪不到他,可架不住宋長珩有個位高權重的母親。

以及,最重要的一點——當今聖上,登基多年,膝下竟無一子。

於是這太子之位便落在宋長珩頭上了。

在那場名為賞花宴,實則是選妃宴上,我見到了宋況。

我手執團扇,低頭輕嗅花香時,余光瞥到旁邊站了一個人,穿著一雙龍紋錦鞋。

我連忙後退一步,跪伏在地:“臣女拜見皇上,皇上萬安。”

可那人許久沒有說話,我只覺膝蓋要僵硬時,他才終於出了聲:“起吧。”

“這是哪家的姑娘?”我聽到他問。

“家父乃是柳太師。”我垂首答道,心中如擂鼓一般,響個不停。

“柳太師教女有方。”他含笑贊道,我聽了這話,只敢將頭垂得更低。

皇宮中哪有秘密,不過幾句話的功夫,我遇到了皇上這事,已是盡人皆知。

待我回到宴上時,只見在場之人一個個神色莫測,上首的張太後臉色也陰沈著。

“原來柳姑娘與我們不同。”有女子驕矜不屑的聲音傳來,我側首,看到了她,崔家的嫡女,崔錦央。

“哪裏不同呀?”旁邊的姑娘一臉天真,睜大了眼睛瞧瞧我,又瞧瞧崔錦央,似乎很是不解。

崔錦央勾了勾唇,卻怎麼也壓不住笑意,忙用團扇擋了擋,嘲弄道:“我們自然是為太子殿下而來,但柳姑娘……”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對我眨眨眼。

我不由心裏有些煩躁,皺了皺眉,語氣也生硬起來:“崔姑娘慎言!”

洛京誰人不知,當今皇帝並非張太後親生,也極不得太後喜歡。如今當著太後的面,她這樣說,豈不是要太後厭了我?

崔錦央卻渾不在意,只掃了我一眼,便裊裊婷婷離開了,對著不遠處一朵芍藥贊不絕口。

我卻再也無心賞花,這宴會本也不是為了賞花。

果不其然,三炷香的時間,只聽得有太監道:“太子殿下駕到。”

我緊緊攥著手中的錦帕,直到聽到這句話,才覺得長出一口氣,安了心。

太子殿下,宋長珩。我知道他會選我的,一定。

宋長珩也確實如我所想,我垂著眼,瞧著他的影子距我越來越近,緊接著,他便踏進了我的視線。

三步,兩步……

我悄然勾起一抹笑,也做好了行禮謝恩的準備。

“珩兒。”張太後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步伐,也讓我的笑滯在了臉上。

宋長珩旋即轉身,困惑看向太後:“母後?”

“珩兒,那位柳姑娘可不行。”張太後言笑晏晏,我的心卻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怎麼不行,哪裏不行,我父親是堂堂從一品太子太師,我哪裏配不上宋長珩?

“母後,”我聽到宋長珩遲疑的聲音,“兒臣……”

“你皇兄方才看上了她,”張太後打斷了宋長珩的話,轉而臉上捧著笑看向了我。

“柳家那孩子,上前讓哀家看看。”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上前的,反應過來時,太後已拉著我的手,正瞇著眼睛細細端詳我,不斷點頭:“是個好的,怪不得皇帝對她一見鐘情。

“皇帝一心朝政,如今膝下竟連一個孩子都沒有,哀家憂心啊……好容易你這孩子入了皇帝的眼,日後進了宮,便好生侍候況兒,為皇家綿延子嗣。”

“太後!”我驚呼出口,聲音尖銳到我自己都心裏一顫,可我顧不得什麼禮儀體面了。

張太後只拉著我的手,在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指甲狠狠嵌入我的手心。

我疼得發冷汗,只得努力勾出一個符合世家貴女禮儀的笑。

“傳哀家旨意,柳太師之女,柔謹恭順,姿容姣好,進退有度,特封婕妤,賜居清泠閣。”

3

“崔大人,你可知道,我本是要成為太子妃的。”

“我原是要嫁給宋長珩的。

“我喜歡宋長珩,記事起便喜歡了。”

我轉了身,靠在墻上,尋了舒服的姿勢,捧著手中的茯苓糕,又慢慢吃了一口。

我與宋長珩,認識了有……到現在,該有八年了。

我父親曾任太子太師,教過宋長珩很多年。

我幼時頑劣,女扮男裝,扮做小書童,藏在馬車裏,隨著父親溜進了東宮,然後逐漸與他熟識。

那時節,我們在東宮一道聽課,一道受罰,一起鬥蛐蛐、放風箏,在府外,一同看花燈,對著月亮許願。

剛學會刺繡那年,我花了許久功夫,繡出了一個歪歪扭扭、不成樣子的荷包。

他來尋我時,我只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往他懷裏扔去:“隨手繡著玩的。”

他卻驚訝了一瞬,然後眉眼帶笑,小心翼翼將腰間的荷包取下,換上了我的荷包。

“我很喜歡。”宋長珩看著我,認真道,指腹小心摸著荷包的紋路。

我忍著笑,撇撇嘴:“醜死了,別說是我繡的。”

他搖搖頭,好看的桃花眼微挑:“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是阿顏給我繡的,獨此一份。”

我一下子紅了臉,狠狠踩了他一腳,將手指豎在唇上:“噓!別嚷嚷!大家都知道了,我還怎麼嫁人。”

“嫁給我啊。”他漫不經心道。

我的心跳卻一瞬間頓住,只覺得耳邊風聲陣陣,什麼也聽不清,許久才喃喃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娶你。”他湊近我,在我耳邊低聲道。

“娶你做我的太子妃。”

4

崔延聽了,臉上竟然有了惋惜之情,許久,才啞著聲音:“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微擡起頭,眨了眨眼,諷笑道:“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見。”

濟安二十五年春,宋長珩成婚了,太子妃是崔錦央。彼時,我已進宮快一年了,賞花宴後,我便被一頂轎子送進了清泠閣。

初時,宋況還時時來看我,可遭了我幾次冷臉後,便來得少了。想來也正常,九五至尊,天潢貴胄,何必不把自己的臉當臉?

我與太子私定終身,及笄後如願被指婚入宮,卻是嫁帝王為妃

我原以為,在後宮活得體面才是最難的,可入了宮才知道,活著才是最難的。張太後不喜我,我又沒有皇上的恩寵,在這後宮的日子也愈發艱難。

那日,我帶了太後命我抄寫的佛經,踏著風雪往慈寧殿而去。

到了之後,守門的宮人道:“娘娘還未起身,勞煩柳婕妤等會兒吧。”

這一等,便是一個多時辰。等到最後,我的腿已經全然僵硬,低頭一瞧,原來雪已經覆蓋了我的腳腕。

我往殿裏看了看,只看到燭光明亮,裏面隱隱約約傳出女子的嬉笑聲。

“太後娘娘,待錦央與太子殿下成親了,便可以長長久久陪著太後娘娘了。”

“陪著哀家做什麼,多陪陪珩兒,好讓哀家早點抱上皇孫。”

一時間殿內歡笑一堂,我不由得諷刺一笑,眼前也慢慢黑了起來,然後便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是宋況。

醒來時,是在宋況的昭衡殿。

殿內地龍足得很,錦被又軟又暖和,我一時間竟有些沈迷。

宋況看我醒了,負手來到榻前,微低了頭瞧我,末了,又用手背貼上我的額頭。

我歪頭要躲,卻被他捏住了下巴,聲音低沈:“別動。”

我楞了楞,只眼也不眨看著他。他與宋長珩,其實只一雙眼睛特別像。可就是這一雙眼睛,也足夠使我沈迷了。

有宮人呈上了藥,他便松開了手,順勢掀袍坐下,接過那碗湯藥。

眼看他拿著勺子的手離我越來越近,我連忙掙紮著坐了起來:“我可以自己喝。”

宋況失笑,將那碗遞給我,看著我喝完。

我不自在地轉頭,卻見他指間拈著一枚蜜餞,遞到我面前。

“以後太後那裏不用去了。”他看著我吃下去蜜餞,便起身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頓住,補充道。

5

翻了年,春日到了。宋長珩成親那日,舉國歡慶。

就在這一日,宋況帶我去了挽月樓。

我拾階而上,到了挽月樓三樓,才看到了負手而立的宋況。

聽到動靜,他轉身對我招手,臉上掛著我從未見過的笑:“快過來。”

我不知他要做什麼,頓了頓,還是走了過去。

他趴在欄桿上,衣袍隨風獵獵作響。瞧我走過來,歪頭側首看著我,眼睛璀璨如星子。

我撞進那雙眸子,瞬間有些慌亂,只連忙轉頭,將目光投向了旁邊的宮燈。

說起來,這滿宮的燈都是紅色的,唯獨這裏,不見一點紅。風吹得急,將那宮燈打得一晃一晃,我的目光也隨著那宮燈飄蕩。

“柳若顏。”我聽到他叫我的名字,認真而鄭重,下一瞬,只見那宮燈一滅,沒了光亮,挽月樓上陷入死寂。

我心裏突地一跳,雙手死死握著欄桿,顫著聲音問道:“宋況,你要幹什麼?”

“烽火戲諸侯……”我聽到他的聲音,朗朗而答,尾音微微挑起,顯示了他此時的好心情。

我還未反應過來,卻只覺得瞬間眼前一亮,這才看到,挽月樓外,各處都是花燈,如同滿天星,點綴在夜空中,渲染了黑夜。

我看著這景色,楞了很久,才緩緩轉身,看到花燈如照下,站在我旁邊含笑而立的宋況,他微低了頭,清和溫柔看向我,一字一頓道:“滿院花燈,博美人一笑。”

6

“先帝對您很好。”崔延沈默許久,默然開口。

我咧嘴笑了笑,卻覺得眼淚滑落,我用力點了點頭:“曾經是對我很好。”

崔延看著我,遞上了一方錦帕。

我沒接那錦帕,問他要了一盞茶,輕啜了一口,隔著茶氣冷笑道:“皇家有哪門子的真心。”

宋況的確對我很好,好到前朝後宮皆知,朝臣上書參我的折子,如雪花一樣飛往昭衡殿。宋況卻心情很好的樣子,邊批折子邊同我道:“他們再罵,我便立你為皇後。”

我聽了聽,沒放在心上,有些話,不值得當真。

從昭衡殿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從慈寧殿出來的太子妃崔錦央。

冤家路窄,她似乎比起從前更加盛氣淩人。想想也是,畢竟是太子妃,未來的皇後。

“如今,柳婕妤可風光得很吶。”她眉梢微微吊起,頭上的金釵在陽光下微閃。

“昭衡殿獨寵,滿宮花燈,”她“嘖嘖”嘆道,“看來當日,我們的柳婕妤確實有先見之明。”

我不喜歡崔錦央,從前是,現在更是。聽著她的話,我只擡了眼,冷冷看向她:“先見之明比不得,只是我也想知道,太子妃娘娘,如今可如願以償了?”

如今滿宮誰不知道,新婚夜裏,太子便與太子妃大吵一架,太子拂袖而走。

崔錦央面色一變,在我以為她要惱羞成怒時,她卻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隨即揚起下巴,冷笑著瞥向我:“柳婕妤,誰哭誰笑,還不一定呢。”

———

初夏時節,我有孕了。

起先只是覺得困頓,以為是苦夏。可誰知在宮宴上,看到宮人呈上的葷食,竟一下子開始反胃。

張太後坐在上首,面上看不出表情,只沈著聲音:“若是身體不適,便先回去待著,在宮宴上,成何體統?”

竟是嫌我失了皇家的顏面。

我撐著宮人的胳膊起身,勉強行了禮便準備離開,卻聽到崔錦央坐在對面開口:“母後,此事不妥。”

她面上帶著笑,上挑的眼裏帶了一點幸災樂禍:“柳婕妤身子不適,不若傳太醫診治一番。”

我面無表情看向她,也看到了坐在她身旁,輕推了一下她的宋長珩,面上帶了局促,不安地看向我。

“殿下推錦央做什麼?”崔錦央轉頭美目微張,瞪了一眼宋長珩,繼續道,“聽說皇兄極喜歡柳婕妤,她若不好,皇兄該有多傷心啊。”

她一邊嘆著氣,一邊看向宋況。

宋況微微頷首,側首向我看來:“那便讓李太醫為你診治一番。”

李太醫來得很快,仔仔細細為我診治了一炷香,這才轉身叩地高呼:“恭喜皇上,婕妤娘娘有喜了!”

太醫喜悅之情盡顯,畢竟,這是宋況的第一個孩子。

我一楞,還未反應過來,卻聽到清脆的杯盞落地聲,此起彼伏。

一個是宋況的杯盞,一個是太後,還有一個是宋長珩。

再加上太後四處飛濺的佛珠。

我擡眼看向張太後,只見她霍然而起,滿臉的不可置信:“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我心下疑惑,正準備問個明白,卻看到對面的崔錦央,正柔柔拈起完好的杯盞,遙遙向我舉杯:“如此,恭喜柳婕妤了。”

7

我說著,手輕輕覆上我的小腹,喃喃道:“崔延,這裏,曾經有一個孩子的。

“可是後來,他死在了宋況的手中。”

那日宮宴,張太後拂袖而走。臨走時看向我的眼神,狠戾之色不加掩飾。

我微側首笑著看向了宋況:“怎麼?我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宋況看向我,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一句話。

———

那日之後,我有半月未見到宋況。他似乎是在故意躲我,只我一日日想起那日的情形,一遍遍回想,恨意漸增。

原來都不希望我有孩子,可我偏要生。

不僅要生出來,以後我的孩子,還會君臨天下。

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夜,宋況終於踏進了我的清泠閣。

我自噩夢中驚醒,倏然起身,然後看到了坐在榻旁正凝視著我的宋況。

我心裏突的一跳,抱著錦輕輕後挪,滿含戒備看向他:“你來做什麼?”

他仍舊那樣凝視著我,手也輕輕覆上我的臉,我只覺四肢漸涼,宋況,好像與平日不同。

我退無可退,只偏著臉,拼命躲著他的觸摸。湊得近了,我才發現,他竟渾身濕透了,有水滴自他衣袖落下,滴在我的手背。

涼得刺骨。

“柳若顏,告訴朕。”

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窗外雨聲瓢潑,雷聲轟隆,借著窗外的閃電,我看到了他的臉,眼下烏青,薄唇緊抿,一向好看的桃花眼此刻毫無笑意,恍若鬼魅。

“告訴朕。”他重復道,我才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自稱“朕”。

“這孩子,是誰的?”又一道驚雷轟隆而過,我卻覺得福至心靈,好像一切都明白了,又覺得難以置信。

“什麼?”我聽到我顫抖的聲音。

“這孩子,是不是宋長珩的?”宋況薄唇輕啟,咬牙切齒,也距我越來越近,鼻息相纏。

我只覺牙關輕顫,身體也抖個不止:“你在說什麼啊宋況?”

他拉開與我的距離,然後將一個東西墜在了我的面前:“這是什麼?”

窗外驚雷一個接一個,我睜大了眼睛,看清了那東西,是一個荷包。

是很久之前,我繡的第一個荷包,送給宋長珩的荷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清荷包那一瞬間,我便想笑,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笑著恨恨點頭道:“荷包,我親手繡給宋長珩的荷包。”

“皇上滿意了嗎?”我聽到我冷靜至極的聲音。

多荒唐,多可笑啊,簡直匪夷所思,他竟認為這孩子是宋長珩的。

宋況見我承認,竟如釋重負。只將荷包丟給我,右手捏著我的下巴,將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許久,他丟開我,轉身負手而行。暗夜中,我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他逐漸融入深淵。

一道又一道的驚雷而過,將這殿裏照得分外明亮,我看到他踏出殿門,然後轉身遙遙看向我。

右手輕輕一揮。

然後有兩個太監躬身入殿,其中一個手中托著木盤。

裏面安安靜靜放著一只碗。

8

我的孩子,在這世間活了不足三月。

我知道他的存在不過半月,他便被他的父親親手送走了。

被灌下墮胎藥之後,沒多久,我便疼暈了過去,再次醒來,已是三天之後,而我的孩子,早就沒有了。

從那天之後,我被幽禁清泠閣,無召不得出。

我在清泠閣又度過了清秋、寒冬,又到下一年的清秋、寒冬,然後是又一年的清秋、寒冬。

深宮寂寥,我是真真正正體會到了。

自濟安二十五年夏到濟安二十七年冬,我再沒見到過宋況。

我被囚的這些年,每一日都攜恨意入睡,我恨宋況,恨這冷冰冰的皇宮,恨這宮裏的所有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飲其血。

濟安二十八年的第一日,有人尋上了我。

是宋長珩。

他著了宦官的衣服,扮作送飯的小太監,來到了我面前。

“阿顏……”

我轉了轉眼睛,沈寂了很久的心好像活了過來,我啞著聲音,艱難吐出了三個字:“宋長珩。”

因為許久無人交談,我竟差點不會說話。

宋長珩眼睛一紅,聲音也帶了哭腔:“阿顏,你怎麼樣?”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便只努力彎了彎眼睛,安慰他道:“我很好。”

我看著宋長珩,心裏像是生了一絲希望:“阿珩可是來接我出宮的?”

我扯著嘴角,用力擠出一個笑:“我不喜歡這裏,阿珩帶我出去好不好?”

宋長珩低了頭,看著我緊緊攥著他的手,我順著他的目光下移,看到了我長年未經保養的手,粗糙,難看。

我顫抖著松開他的手,努力用衣袖蓋住了我的手,慌亂看著他不斷問道:“我現在是不是很醜?”

宋長珩沈默不語,只一雙桃花眼,僵冷看著我,掛出一個敷衍的笑:“阿顏,別這樣。”

我楞住,眨了眨眼睛,然後認真看向眼前這個我喜歡了許久的男子。

他被我看得局促,閃躲著避開了我的眼睛。

良久,我終於忍著哭意問出了那句話:“你不喜歡我了嗎?”

宋長珩慌了神,手足無措了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許久,才低下了聲音哀求道:“阿顏,只有你能助我了。”

原來,不是來救我的。

我本以為我會疼,會哭,會鬧,會哀求他。可如今,我竟萬分冷靜,只冷眼瞧著昔日意氣風發的太子,竟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滾出去。”我轉了轉身體,只留給他一個背。

宋長珩頓了頓,竟再次繞到了我的面前。

“今日皇上去祭祀,我才有機會溜進來。阿顏,長話短說,我想要殺了皇上。”他低著聲音,語氣急促,手也輕輕拽上了我的衣袖。

看著我冷然的面色,他氣弱般補充道:“殺了他,便可以救你出去了,你不是想出去嗎?”

我冷笑一聲:“殺啊。”

宋長珩一窒,緩了兩秒,放慢了語速,認真道:“要殺宋況,得需要你的幫助。”

我聽了這話,努力勾了勾唇,卻沒能成功,於是只好伸手觸上我的嘴角,努力將它向上提起:“好。”

殺宋況,極好。

宋長珩得了答案,心滿意足地離開。我這才拿出我的飯食,可惜早已冷掉了。

冷掉了還是要吃的。

宋長珩說,近兩年宋況對他極為苛刻。堂堂太子,卻再也無法靠近政事。且他對太子一派極盡打壓,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殺頭的殺頭。

簡而言之,他這太子,做不下去了。

張太後日日為此事憂心憤恨,將宋況提到眼前痛罵,可宋況絲毫不在意,罵得多了,竟讓人將張太後送到了長齊山。

太後一走,宋長珩最後的靠山也沒了。

宋況無子,按說這皇位穩穩當當只能是宋長珩的。可如今,宋況不想給了。

我理著思路,不由笑出了聲,這不就是狗咬狗,窩裏鬥嘛。

活該,活該啊。一窩瘋子,的確該死。

9

兩日後的黃昏,我割腕了。那血自我腕間流出,順著指尖,一滴一滴落在白毯上,像在上面開出了艷麗的紅梅。

逐漸失去意識時,我聽到殿門“吱呀”一聲,送飯的公公提著飯來到我面前,然後面色大變,跌跌撞撞爬了出去。

宋況這人哪有軟肋呢?我不知道,但我想拿我自己賭一賭,賭那滿宮花燈,賭那好像存在的情意。

事實證明,我賭對了,而我,終於結束了這麼多年的囚禁生活,站在了陽光下。

昔日的柳婕妤復寵,依舊寵冠六宮,滿朝皆知。有大臣上奏,贊我出身高貴,柔嘉淑慎,且極得皇上喜愛,請求立我為後。

宋況看到這奏折,笑得直樂,拉著我一字一句念給我聽,末了,我看到他在上面批復:一日為妃,終身為妾。

一日為妃,終身為妾。

我研墨的手只頓了一瞬,便又含著笑繼續。

初夏將臨時,宋況下旨,準備遠去長樂山避暑。

這算是宋況登基後第一次離宮,離宮之前,他將朝政交與丞相謝品,同時命大理寺卿崔延從旁協助。這二人,算是他的左膀右臂。

到了此刻,朝中人也算是徹底看明白了,宋長珩空有太子之名,已無太子之權。

雖說皇帝宋況無子,可他剛過而立之年,現在沒有,並不代表將來沒有。

顯然,這樣想的朝臣不是一個兩個,與其將籌碼押在一個不得聖寵的太子身上,不若討好皇帝。

如此一來,宋長珩徹底成了“廢太子”,孤家寡人,走入窮途末路。

走入窮途末路的人,一向是很豁得出去的。

去往長樂山的路上,宋況遭到了伏擊。車馬行進至山谷時,巨石林落,箭雨四射。趕車的宮人四散逃開,馬受了驚嚇,無頭無腦向前方衝去。

我忍受著馬車的顛簸,準備掀簾而出。宋況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目光沈沈:“柳若顏,你想做什麼?”

我翹起唇綻開一個笑,從旁抽出一把長劍給他看:“砍了韁繩,或許有一線生機。”

他不置可否,卻拽著我的手,與我一同掀開車簾,看向外面那匹發瘋的馬。馬肚上赫然紮著一只箭,馬不斷嘶鳴著往前跑。

此時已過了山谷,前面盡是陡峭的山路,一不小心,車毀人亡。

耳邊山風陣陣,我拿著長劍的手微微顫抖,旁邊是正凝目看向我的宋況。忽然,他的手放上我的腰,然後將我摟至懷中。

狂風中,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說:“砍掉韁繩,我帶你跳下去。”

我側眸,看著我們在風中纏在一起的發絲,微微點頭。

他稍稍松開了緊拽著我的手,我終於有機會舉起我手中的劍,迎著風,奮力往前砍去。

下一瞬,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宋況臉色大變,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柳若顏,你瘋了!”

馬車顛簸得更加劇烈了,我心滿意足轉首看向宋況,笑得肆意張狂:“是啊,我本就是個瘋子。”

是的,我沒有去砍那韁繩,而是將長劍狠狠刺入了本就疼瘋了的馬的背脊,馬再次受傷,愈加發狂。

而前方,或許是山壁,或許是懸崖。管他呢。宋況已經沒有機會了。

———

宋況一向是個極狠得下心的人,我們沒能同歸於盡,在最後一刻,馬車即將被甩上山壁時,他帶著我一躍而下,然後滾落在山路上,順著巨大的慣性,又跌入了山崖。

即便是摔下了山崖,宋況也沒能死成。他背著重傷的我,尋草藥,打野味,並一路留下暗號。

三日後,崔延帶著人找到了我們,也抓到了此次事件的幕後真兇,宋長珩。

宋長珩意圖謀害天子,證據確鑿。宋況毫不留情地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幽居五常殿,非死不得出。

10

崔延聽到這裏,不由輕笑出聲:“臣還要多謝婕妤娘娘,若不是您,我等如何能抓到廢太子的把柄。”

是的,線索是我給崔延的。我命人守著大理寺,只待皇上失蹤兩日後,便告知大理寺卿崔延。

兩日的時間,宋況早就死透了,而宋長珩弒君之罪,逃無可逃。

可我沒想到,我沒能與宋況同歸於盡。

頒布廢太子聖旨那日,崔錦央提著劍來了長樂山,衝進了宋況的宮殿。他們說了什麼我不知道,只是當我來到宣明殿外時,崔錦央正被侍衛押著出來。

看到我的一瞬間,她奮力想要掙脫侍衛的禁錮,狠狠提起一口氣,歇斯底裏吼道:“柳若顏,你騙他!”

“你騙他!

“你竟然騙他!他那樣喜歡你,信任你,你竟然騙了他……”

隔著宮人,我冷眼看著她揮動著胳膊向我抓來,如此重復了幾次之後,無力衰落。

在擦身而過時,我聽到她恨毒的語氣:“柳若顏,我咒你,咒你不得好死。”

說著,她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勾唇看向我,眉眼上挑,極盡高傲:“你不會有孩子了。”

她被侍衛狠狠推了一把,口中“咯咯”作響,卻還是死命盯著我,聲音低沈而狠戾:“你永遠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崔錦央被帶走了,只那詛咒聲卻好像依舊在我耳邊。

“我咒你不得好死。”

“你永遠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永永遠遠。

我只覺腦中“嗡嗡”作響,好像所有神經都繃在了一起,眼前一片眩暈。只能捂住了胸口,靠在宮人懷中,大口呼吸。

恍神中,我看到宋況從殿中出來,站在我面前,失神般看了我很久,然後伸手想撫上我的臉,卻又頓了頓,放下了手。

———

濟安二十八年冬,宋況欲立我為後。

我搖搖頭,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皇上曾經說過,一日為妃,終身為妾。”我盯著他豁然慘白的面色,只覺得心裏一頓爽快,便又勾唇笑開了。

“皇上所說,臣妾日日謹記,一刻不敢忘。”

宋況楞了楞,向前一步,伸手想要拉我,我垂著眼,不動聲色後退了一步。然後看到他頓住了腳步,許久,頹然跌在龍椅上。

“下去吧。”

“是。”

也就是在這年除夕,宋況過繼了昌平侯府的庶子,立為太子。

聽說,朝堂上,有朝臣觸柱反對,字字泣血,控訴宋況混淆皇家血脈。

宋況面無表情坐在上首,扯了扯嘴角:“那郭愛卿給朕尋個兒子可好?”

郭大人啞然,一口氣堵在喉嚨,上不去下不來,差點厥過去。

昌平侯庶子確實是個好人選,自幼聰慧,大智若愚,以蠢笨之態偽裝自己,騙過了昌平侯府上上下下,好好活了下來。

且他成了太子,即便將來成了皇帝,昌平侯府也根本討不到什麼好果子。

宋況這是挑了個會咬人的狼啊。

11

崔延聽到我這樣形容新帝,不由笑出了聲:“先帝眼光很好。”

我不在意地點點頭,用手背蓋住了眼睛:“我累了,崔大人不累嗎?”

“臣聽了您這麼多故事,便也給您講個故事吧。”他聲音微沈,語氣帶了一絲惘然。

我沒說話,卻聽到他已經自顧自說了起來。

宋氏皇族,幾代下來,都是子嗣不豐。宋況幼時,宮裏也只他一個皇子。

可他並非皇後親生,生母只是身份卑賤的宮女。生了他之後,那宮女便血崩而亡。雖說是宮女所生,可滿宮上下,也只他這一個皇子。

皇後求了皇帝,將其養在膝下,親自教養。可皇後養著他,如養一只寵物沒有什麼區別。開心時便溫柔相待,生氣時動輒打罵。

在宋況的前十年,他對皇後來說,只是一個可以固寵的工具。

宋況十歲時,皇帝重病,無奈之下,封了他為太子。可並非嫡出,到底是意難平。

就在這時候,卻診出皇後有了身孕。皇帝大喜,可終究不知是男是女,且立太子聖旨已下,豈能朝令夕改。

皇後無法,向皇上求了一道聖旨。待來日,若皇後所生為皇子,宋況便可立其為太子,悉心教養,來日可為新君;若是公主,則宋況為新君。

聖旨一下,皇帝便撒手離世。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後只得不情不願將十歲的宋況送上皇位。

登基前一天晚上,皇後親手為宋況送來了一碗藥。

她笑得溫婉,手撫上宋況的臉:“況兒,喝了這藥。”

宋況搖了搖頭,緊緊抿著唇,倔強地看著皇後。

皇後卻“咯咯”一笑,將藥遞給了旁邊的宮人,然後蹲在了宋況面前,溫柔開口:“況兒,若你不喝這藥,以後你有了孩子可怎麼辦?”

她摸了摸尚且平坦的腹部,倨傲地衝宋況揚起下巴:“只有我的孩子,才堪為太子,為新君。”

我聽著,皺起了眉頭,打斷了崔延的話:“她怎麼就確定,自己懷的一定是兒子?”

不知何時,外面的大雨已經停了,盛夏的陽光透過墻上的窗子,打在崔延的面上。

他輕呵出聲,面上帶了諷刺:“她說是皇子,那便只能是皇子。”

我仔細回念了他的話,然後一瞬間呆滯在原地,許久,幾乎驚呼出聲:“她給宋況喝了什麼?”

崔延起身,居高而下看著我,嘴角翹起一抹嘲弄:“絕子湯。”

絕子湯?我喃喃念道,耳邊突然響起崔錦央的話。

“你永遠都不可能有孩子了……你永遠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早知道,她早知道,這皇後之位不屬於她,也終將不會屬於我。

宋況宮中嬪妃甚少,他多年無子,我有孕,他卻以為我與宋長珩有染,原來,皆因如此。

都因一碗絕子湯,從此斷子絕孫終有日。

我終於按著墻站了起來,跌跌撞撞靠近牢門,看向與我一步之隔的崔延,手緊緊攥住了欄桿。

“所以,我有孕一事,”我顫抖著聲音,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的腹部,語無倫次起來,“我為什麼會有孕?”

“廢太子妃崔氏,無意從太後處得知先帝服了絕子湯,”他瞧我一眼,繼續道,“她買通了清泠閣的宮人,給您下了使人假孕的藥。”

“崔氏因為嫉恨,一心想要您失寵。最終卻是作繭自縛。”

她未曾想到,宋況會對此事如此耿耿於懷,更未想到,宋況會因為此事疑上宋長珩,不惜對他趕盡殺絕。

12

濟安二十九年,上元佳節。

宋況帶我去了挽月樓,那裏點滿了花燈,一如從前。

他有些討好地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喃喃道:“多年前,我第一次在禦花園見到你,便想著,那樣好看的姑娘,一定要時時笑著才好。”

我未出聲,只看著遠處花燈在風中搖曳。

“我知道你不願入宮,可當太後將你封了婕妤時,我竟有些開心。我想,我待你好點,再好點,你便會喜歡我了吧。”

我聽著這話,思緒飛到了許多年前。事到如今,經歷了這麼多事,我也知道,當時,太後一開始便沒有想讓我做太子妃。

她精心挑選的太子,未來的新君,只能聽她的話,心裏怎麼能有別的女人?即便不是宋況,她也有千般萬般的理由阻止我為太子妃。

而宋長珩,一向極聽他母親的話,想來定是不會反對。

“砰”的一聲,我擡頭望天,只見煙花自天空綻放,極盡炫麗。

“柳若顏。”我聽到宋況輕嘆,他一向喜歡直呼我的全名,我微側首看向他。

他自煙花中彎了眉眼,低頭湊近我,鼻息纏繞間,我聽到他問我:“你可曾喜歡過我?”

在這樣旖旎的氛圍裏,我也只是冷靜地睜著眼睛,看著他,緩緩搖了搖頭,毫不遲疑道:“未曾。”

他似是早猜到這個答案一樣,只是輕笑出聲,然後輕輕吻上我的唇,輾轉廝磨,末了,湊近我的耳朵,低聲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殺了我。”

煙花還在綻放,我也湊近他的耳朵,笑得肆意:“是啊,我日日夜夜,每時每刻,都恨不得把你千刀萬剮。”

我話音未落,只覺袖中一空,然後他將一個匕首塞入我的手中,“噗呲”一聲,是刀劍入體的聲音。

“那便殺了我吧。”他呢喃道。

我袖中時時藏著一把刀,他也早知道的。

他捂著腹部,有血不斷從他手中溢出,滴落在地。

我楞在了原地,似乎認不出他來,好像我從來未曾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宋況遇刺,我被當作嫌犯關進大牢。侍衛抓住我時,我最後一次回頭看他,卻只看到花燈微照下,他輕輕翹起的嘴角。

尾聲

宋況死後,昌平侯庶子順利登基,以雷霆之勢絞殺了廢太子和張太後一派的殘余勢力,震住了一眾原本反對的朝臣。

我也被崔延從大牢裏放了出來,分道揚鑣時,他對我說:“先帝吩咐臣,許以柳姑娘自由之身,如今天大地大,姑娘保重。”

我對他微微點頭,接過行囊,這才轉了身,朝城門走去。

後來,我獨自一人走過很多地方。經過常臨時,正趕上上元節,那裏滿城花燈,燈火如晝,好看極了。

我看著那花燈,不知什麼時候,淚已經落了滿面。很久以前,也有人為我點了這麼多燈,清和溫柔地說:“滿院花燈,博美人一笑。”

番外

選妃宴結束後,太後命人告訴我,她為我選了個女子,說我一定會喜歡。

我視張太後為仇人,數十年來恨意只增不減,可見到柳若顏時,我竟生出了一絲卑劣的想法。

我想,張太後這麼多年,也就辦了這麼一件好事。

可這於我是件值得歡喜的事,於她卻不是。我滿懷歡喜到清泠閣時,只看到了她慘白的面色以及絕望。

我這才知道,並不是所有女子都想入宮的。

禦花園是我第一次見到柳若顏的地方。淺薄如我,也是頭回知道,有姑娘可以生得那樣好看,一顰一笑皆是風情,我當時只是想知道她是誰,並無別的想法,我沒想到張太後會讓她入宮。

說到底,是我害了她。

其實一開始,我對柳若顏更多是愧疚、是憐惜。知道了她與宋長珩的事之後,生出了一點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感覺,畢竟太後害了她,太後也害了我。

因著這些,我無事便會去清泠閣瞧她。可去得多了,我便察覺到了她的厭煩,甚至連眸底的恨意都不加掩飾。

既然她不喜歡,那便不去了吧。

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未踏足清泠閣。只是吩咐了身邊的太監,對清泠閣多加照顧,以免她受到欺辱。

再次見到她是在一個冬日。

我在朝堂上卸了兵部尚書的官,將他打入大牢。還未下朝,張太後便急急命人來傳我。

那兵部尚書是太子一派的人,我自然知道。我卸了他的官職,自然也是故意的。我命大理寺卿崔延調查了他許久,終於抓住把柄,然後將其連根拔起。

我拖著時間,終於到慈寧殿時,卻瞧見殿前立著的柳若顏。

她消瘦了許多,手中捧了匣子,一動不動站在雪地裏。我一眼看過去,只見那雪已經覆住了她的腳腕,我竟不敢去想,她在這兒站了多久。

我疾步而行,還未走至她身邊,便見她身子一晃,暈了過去。

我帶她回了昭衡殿,親自照顧她。許是我救了她的緣故,她對我也少了很多抵觸。不知為何,我心裏竟歡喜得厲害,怕她瞧出來,只能落荒而逃。

宋長珩成婚那日,我將她帶到了挽月樓。在那裏,我為她準備了滿院的花燈。

不為別的,只想她能少點悲傷,若是日後回想起來,記起的是我的花燈,而非那人的大婚,便更好了。

借著溫柔的月色、滿院的花燈,我瞧見了她眼底的驚訝和歡喜。昔日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博褒姒一笑,從前,我對他多有嘲弄。如今,竟也成了他。

那日之後,我與柳若顏感情逐漸好了起來。

我喜歡她,自然寵愛她。可時間長了,竟然有人彈劾,可我不怕,我立她為後便是。我說這句話時,柳若顏只是微微一笑,並未當真,可我當了真。

我悄然命人準備皇後服制,冊封典禮,只待給她一個驚喜。

可宮宴上,太醫竟診出她有孕了。聽到消息的一瞬間,我只覺耳朵轟鳴,藏於袖中的手顫個不停,慌亂之中,竟打翻了杯盞。

她怎麼可能懷孕?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有孩子?

慌亂中,我瞧見柳若顏譏俏般看著我,說:“皇上,我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嗎?”

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宋長珩已成婚許久了,太後日日逼我退位,這孩子,其實來得正是時候。

可是,我怎配有孩子?

那天晚上,我連夜出宮尋了大夫,可診斷結果依舊如此,我不可能有孩子,而那孩子,也不會是我的。

我日日將自己關在殿中,直到那天,看到宮人撿到的荷包,是從太子身上掉下來的。那荷包很簡陋,針法歪歪斜斜的,不成樣子,底部繡著一個字:顏。

一瞬間,我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只覺口中腥甜得厲害,低頭一看,那錦帕上全是血。

我費力地睜了睜眼睛,卻看不清東西,耳邊依稀還有聲音響起:“柳家姑娘與太子殿下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我冒雨衝進了清泠閣,一字一句問她,這孩子是誰的。

我拿出荷包時,終於看到她變了神色。

我這個人,從小便活得艱難,我知我生性多疑,不信任何人。那是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也是第一次想要信任一個人。

可是她並不稀罕。也是,誰都知道,我這個皇位,坐不長久。

於是我命人打掉了她的孩子,將她幽禁在了清泠閣。

幽禁她的那些日子裏,我拼命按捺著自己不去看她,可還是一次次趁著她熟睡,偷偷待在清泠閣,哪怕看她一眼。

宮人說她自縊時,我正在挽月樓站著,聽到消息的一瞬間,我神思恍惚,差點從樓上跌落下來。

好在她還活著。

我解了她的幽禁,恢復對她的寵愛。可我心裏始終像是戳著一根刺,看到她對我不冷不熱,我便發瘋地想,她對宋長珩會怎麼樣,會不會眉目如畫地對著他笑。

我嫉妒得發狂,於是當有朝臣上奏,請立她為皇後時,我當著她的面批復:一日為妃,終身為妾。

我以為我報復了她,便能開心得多,可是並沒有,我依舊每天折磨自己,也折磨著她。

後來,我帶她去長樂山避暑,路上遭遇伏擊。後來的很多日子,我夜夜做噩夢,夢中都是她舉劍砍向馬的樣子。她恨我至此,竟想與我同歸於盡。

我布了多年的網,終於可以收了。張太後和宋長珩的勢力被我一點點蠶食,最後,借著長樂山之事,我徹底廢了宋長珩的太子之位。

旨意下達那日,太子妃崔錦央提劍衝進我的宮殿,崔延制服了她。

她珠釵盡散,失去了往日的儀態,對我瘋狂吼道:“怎麼可能是太子殿下所為?他一向純善良正!”

她楞了兩秒,突然想到什麼,忙不疊開口道:“況且同行的還有柳婕妤,他不會置柳婕妤性命不顧的。”

旁邊的崔延挑眉一笑,半蹲下身子看向崔錦央:“多虧婕妤娘娘,告知我太子將反的消息。”

崔錦央怔楞在原地,許久才仰頭哈哈大笑:“毒婦,柳若顏這個毒婦,我只恨我當年下給她的,為什麼不是砒霜!”

下藥?我這才回過神來,命崔延調查,一查竟查出來了那樁事情。

我命人去尋當年的太醫,他戰戰兢兢跪在了我面前:“啟稟聖上,當日婕妤娘娘服藥沒多久,便疼暈了過去。我這才察覺娘娘並無落紅,興許是沒有懷孕。可臣害怕如實上報……臣怕死……臣有罪……”

“那為何會暈呢?”我聽到崔延問道。

“如今想來,應是假孕藥與墮胎藥藥性相衝,這才……臣一時鬼迷心竅,想著娘娘暈過去,不會知道此事……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

如此,我方知道,當年是我冤枉了她,也是我傷害了她。

後來,我說要封她為後,她卻說,當日之言,日日謹記,一刻不敢忘。

她走後,我又吐了血,眼睛也越來越模糊,太醫跪在我的面前,顫著聲音說,我已時日無多。

張太後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自登基之日,便悄然給我下了毒。我只怪自己羽翼未豐,勢力單薄,不能早日擒賊,時至今日,毒深入肺腑,竟是藥石無救。

我知她恨我,可事到如今,我竟不知如何求得她的原諒,我們之間錯過太多太多,如今只剩下恨意。況且,我沒有那樣多的時間了。這麼多年,我早累了。

後來,我最後一次帶她來了挽月樓。月色、花燈一如往昔。

我知道她一直想殺了我,在長樂山,在馬車上,在宮中的每時每刻。

她恨我至此。若我的死能消解她心中的恨意,也未嘗不好。

我握著她的手,親手將匕首刺入身體,看著她錯愕的神色,才終於笑了出來。

這宮院深深,我也唯獨貪此一歡而已。(原標題:《宮院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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